我哥初中毕业的时候就考上了师范,师范离我们家只有八里路,以前是民办教师进修学校,由于教师严重缺员,从我哥这届开始,就专门招收初中师了。学校没有楼房,都是砖木结构的房子,操场、道路没有硬化,都是土地方。开学遇上了雨天,连绵秋雨,下个不停,学校像沼泽地,泥泞不堪。学校里有家代销店,雨靴一会儿就卖脱销了。学生吃的是份份饭,每月发三大张餐票,分早、中、晚,都是大锅饭,没有选择的余地。学校也没有餐厅,学生打了饭,寻个地儿,或站着或蹲着吃。学生来自本地区七个县(后改为市,六县一区),住的是大通铺,厕所离学生宿舍很远,男生晚上小便,就在一班男生宿舍山墙根。宿舍前面没有下水道,污水就在宿舍前面的水沟里流着。开学典礼的时候,我哥知道了师范是培养小学教师的地方,我哥面对天底下最光荣的职业一下子自卑得抬不起头了,我哥离开了会场,钻进宿舍,拿着行李回了家。父母好说歹说,给我哥诉苦、讲道理、哀求,父亲几乎要给我哥跪下了。我哥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又跟着父亲进了师范。我哥此后在人前人后,觉得低人一等,一想到毕业要当小学教师,我哥在学校里一直没有精神,十分迷茫。一直苦苦思索,寻找新路,只要不教书,我哥干啥都愿意。
本县出了一位文学大神贾老师,贾老师成了我哥的偶像,贾老师的每部作品我哥都读,我哥要像贾老师一样通过奋斗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哥选择了文学,报了文学函授班,参加了学校文学社。我哥发奋读书,发奋写作,先后在学校文学社刊物上发表了油印的作品。文学社李老师对我哥大加赞赏,说我哥有文学细胞。我哥深受鼓舞,更加勤奋地出入图书馆。我哥挑灯夜读,不知疲倦地学习。李老师曾经在《青年作家》上发表过中篇小说,我哥有空就钻进李老师房子,聆听李老师的教诲。李老师对我哥说,我们不能选择职业,但我们可以通过文学来提高我们的素养,改变我们的命运,使我们快乐的活着。我们不要悲观,许多大作家,他们最初起步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小学教师,还有些出身更加卑贱的。李老师的话,像一缕阳光,划破了我哥阴霾的天空,使我哥豁然开朗。我哥把李老师当导师一样的敬礼膜拜。我哥与李老师更加亲密无间,无话不说了。李老师经常勉励我哥,与我哥交流着他的文学心得。李老师说这些的时候,心里空荡荡的,后面的路都是黑黑,结果怎样?无法预料。
李老师常常利用暑假,自费深入本市最偏远的县,进农村,下煤矿,上金矿,到工地,深入生活,用最大的热情拥抱生活,了解小人物的疾苦,写小人物的爱恨情仇。李老师用一颗悲悯之心看待世间生灵,李老师的作品有浓厚的生活底蕴。李老师对文学的热情,感动了我哥。我哥要像李老师一样深入生活,无奈家里出不起路费,我哥的计划成了泡影。李老师在砖厂,感受特深的就是出窑,窑里特别热,新烧的砖是热的,人在窑里,就像蒸桑拿,肚子里那点儿吃食,一会儿就没了,超强的体力劳动饿得头晕眼花。砖厂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在砖厂干活的多数都是残疾人,他们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没活干。为了生活,都在争着抢着干。李老师感慨地说,没有饿过,哪里懂得饿的滋味?一直坐着,怎么能体会到站的难受?只有近距离地接触底层,才能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当抱怨生活的时候,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没有选择地努力着。看着他们,我们还有什么抱怨的?
李老师谈起工地上的经历总是感慨万千。那次,李老师在本市最南边的县城人市上等啊,等啊,等到黄昏,被工头叫进了工地,安排在彩条布搭成的窝棚里,窝棚里汇着汗味、臭味、烟味,李老师进了窝棚屏着气,憋着就憋不住了,恶心得干呕。天不亮就被工头喊起了床,吃过馒头稀饭咸菜,就上了工地,整个城市还沉睡在黎明前的薄雾中。太阳一照,衣服上就泛起了白花花的盐渍,口干了,肚子就空了。看看太阳,下班尚早。工头在工地上转悠着,转着就转到了李老师跟前,李老师笨手笨脚,不像是务工的,工头对李老师说,以前是干啥的?在工地上干过没干过?干不了趁早走人,工地上不养闲人。李老师抬着钢筋低头不语,肩上的钢筋来回摆动,磨得肩痛。李老师紧紧地抓着钢筋,小心翼翼地在钢筋上行走,脚下的钢筋垫得李老师脚底板痛,李老师不时用另一只手擦着脸上的汗。钢筋抬到了指定的地方,合伙的人说:“一二——扔!”李老师手慢,扔得有点儿迟,差点被扔出去的钢筋拖倒了,李老师本能的向后一退,踩在了钢筋茬子上,钢筋茬子戳穿了李老师的球鞋,李老师蹲下身脱掉鞋,发现钢筋茬子擦破了脚面。工头从对面来到李老师跟前说,给我收魂哩,还是让我破产?滚!马上滚!滚得越快越好!李老师说,让我再干一会儿吧,我不要工资。工头说,你在工地上出了事,工地就得停工整顿,我耽搁不起,这伙工人更耽搁不起,老婆孩子都指望着他们呢。你那点儿工资,我根本就不在顾。你拿钱马上走。李老师说,让我今天干完吧。工头说,一分钟也不行。李老师说,我想在你工地上体验一下生活。工头说,神经病!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李老师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常常抱怨教书累,工资低,没地位,跟农民工比,我们天天都在天堂生活啊。工地上危机四伏,每天工作十小时,干一天算一天,生病就没有工资,没有节假日。
李老师年年都给自己定有写作任务,由于平时工作忙,也不想让人说自己不务正业,李老师就利用假期写作,李老师写作不是躲在僻静的山沟里,就是藏在深山古寺里,送走太阳迎来月亮,不知疲倦地写。作品完稿的时候,整个人就虚脱了,不吃不喝昏地睡,主人吓坏了,想方设法叫来李老师的妻子,妻子抱着李老师,悲痛欲绝,嚎啕大哭。李老师微微睁开眼看着妻子说,我还活着,阎王爷心疼你,不收我。妻子破涕为笑,泪人样儿的数落着,你这个傻瓜,这是何苦呢?为什么要作贱自己?写出来又能咋?发表了又能咋?活着受罪,死了不一定留名,留个虚名,活着有啥意思?还想活几辈子?你有个三长两短,受罪的可是我和娃啊。劝你了许多次,怎么不听呢?把世事看淡点儿,把自己当回事,悄悄的,有滋有味地活过这辈子吧。李老师热泪盈眶,像孩子见了亲妈似的在妻子怀里蹭着,静下心想想,妻子说得很有道理,李老师满口答应,再也不写了,再写猪狗不如。李老师跟妻子回到家里,被妻子养胖了,有了精神,又悄悄地背起简陋的行装,继续向文学的神庙攀登了。
世界变了,环境变了,银子的时代来了,经商的妻子首先触摸到了,圈在学校里的李老师终于被苦口婆心的妻子说动了,妻子找关系帮李老师改行进了旅游公司。我哥怎么也想不到,视文学为生命的李老师,把文学当情人的李老师,竟然半路当了逃兵?如晴天霹雳击得我哥像丧家犬,炸飞了头毛,寻不着北,心里很不是滋味。李老师把我哥叫到房子,指着七个麻袋说,这些书现在没用了,卖破烂也值不了几个钱。我们交往了一场,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我哥愣住了,李老师,这些书是你省吃俭用买来的,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多可惜了。
李老师说,这几年,为了文学,省吃俭用,买了许多书。好吃的舍不得吃,好穿的舍不得穿,祖国大好河山没有空看,一直在书中转,越转越没出息,越写越烂。写了十五年,被学校认为不务正业,没评上讲师,家里的日子越过越穷,身体越来越差。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家人。现在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能再耽搁了。银子时代已经来临,已经错失不少良机,这次再也不能错过了。这几年,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老婆了,跟着我吃苦受罪,担惊受怕,不能再辜负她了。老婆在旅游公司旁边办了个批发部,现在帮我调到了旅游公司,到旅游公司上班后,能帮老婆做点儿事,又能把亏欠老婆的补回来。到时跟这个世界拜拜的时候,可以毫无愧疚地走了。
我哥说,李老师,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在文学上,你已经上到了半山腰,再坚持一下,就出名了。
李老师拍着我哥的肩膀自嘲地笑了笑说,不走这条道,就不知道这条道上有多少人?有多少人努力奋斗了一辈子,最后两手空空,一事无成。在这支大军中,我狗屁一个,分文不值。
我哥说,李老师,在我眼里,你已经是成功人士了。
李老师说,你视线太窄,知道的太少了,我给成功人士系鞋带人家都不要。你知道吗?离学校不远,有个霍斌,是个农民,不好好种庄稼,也不好好出去打工,窝在家写武侠小说,写了两麻袋,没发表过一篇。父母相继去世了,现在孤身一人,住在父母遗留的老屋里,吃饭还要救济。疾病缠身,五十多岁看着比七十岁的人还老,可悲得很。像霍斌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七十多岁的魏智,六十多岁的路书,四十多岁的黑女子,都不好好生活,钻在家里闭门造车,个个一贫如洗,固执地做着一夜成名的美梦,陷在文学沼泽里无法自拔,成了许多人嘲笑的对象。可叹!可悲!
世上还有这种人,为了文学走火入魔,竟然堕落到这种可悲的地步。
李老师富有哲理地说,自知者明,自欺者耻。文学是有灵性的,天赋不足不要自取其辱,不要糟蹋文学。文学是神圣的,文学这碗饭不是谁想吃就能吃的。我不是搞文学的料,早些退出比晚些退出好。
李老师深有感触地说,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作品发表不出去,发表了也没有多少读者看,纯粹是垃圾,白白糟蹋纸张,浪费森林资源,没有多大意思。
李老师意味深长地说,要入世就先要学会出世,我反对清教徒似的的生活,不要把自己的人生过得那么悲惨,要奋斗,又要学会享受生活。时代需要奋斗者,我不行不能等于你不行。如果不行,就适可而止,不要陷得太深,沦为霍斌那样的人。
李老师的话,我哥理解不了。我哥斗志昂扬,继续朝着自己的梦想进发。
同学们利用课余时间,在郊外散步,在学校打篮球,在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时候。我哥更加频繁地出入图书馆,暴食世界名著,更加勤奋地写作。
《文选》课老师在写作课上把我哥的作文当成范文读,同学们说我哥是本县第二个大作家,我哥深受鼓舞,写了许多文章,到师范毕业,我哥都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任何文字。我哥没有气馁,继续努力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