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校长把全校老师请到他家,校长老婆做了一桌子家常菜,有炒腊肉、炖公鸡、酸菜豆腐、土豆粉饼、荞麦凉粉、酱豆子、腌制的萝卜黄豆、炒香菇、凉拌木耳,七七八八,摆了满满一桌子,全部都是自家产的。我哥馋得流口水,肚子一直咕咕叫。
我哥到了校长家,才知道家家户户冬天都烧苞谷酒,都用四五个大塑料桶盛着。家里来了人,以酒代茶。校长拿出十斤装的包谷酒,给每人倒了一杯,校长说,先干一杯。
我哥说,我不会喝。
校长说,抿一下意思意思也行。
我哥说,我以水代酒。
花花从厨房来到酒桌前,板着脸端起酒杯对我哥说,你把酒喝了。
我哥硬着头皮接过酒杯下了肚,感觉天旋地转,头要炸裂。不一会儿就头晕眼花,支持不住,趴在了饭桌上。校长把我哥扶进客房,帮我哥脱了鞋,把我哥扶上了床。
过了很久,我哥隐隐约约地听到花花在哭。
校长安慰说,人家心没在你身上,你哭啥哩?
花花哭着没有言语。
我哥头晕脑胀地睡了。
第二天,我哥内疚地跟在校长后面朝学校走,走到山弯的时候,校长老婆在放牛,我哥跟她打了声招呼,继续跟着校长朝前走。校长好像已经忘记了昨晚的事,对我哥说,喝酒是好事情,酒桌上能解决好多问题,你要好好锻炼。
我哥说,校长,我有自知之明。
校长说,我开始喝酒的时候,跟你一样,两三盅酒下肚,头晕胃翻,异常难受。后来上酒场次数多了,头也不痛,胃也不翻了,喝着,喝着,心里也不难受了。
花花去了大城市。校长家的牛,平时由校长老婆放,节假日由校长放。校长把牛赶到另外一条沟里去放了,那里有更多适合牛吃的草。
下雨的时候,寂寞无聊,其他老师轮流请客,我哥每次都是第一个倒下,我哥越战越勇,酒量有所长进,现在能喝三四杯酒了。我哥买了酒和烟,买了两只老公鸡,摆酒席。这里的老公鸡都是散养的,每只鸡最重超不过四斤,鸡白天在坡上跑,晚上睡在树上。不用称,论个儿。只要给学生打声招呼,学生回家给家长一说,家长晚上拿着手电筒来到树下,用手电筒灯光朝鸡群一照,照得鸡不开眼睛,一动不动,乖得像小猫小狗一样,家长伸手从鸡群里抓住两只,带回家用葛条把鸡腿和鸡翅膀绑好,第二天早上让学生捎到学校。我哥胆小,不敢杀鸡。校长让我哥烧好水,他站在台阶上,用脚踩住公鸡,拿起切面刀,手起刀落,鸡头滚到地上,放一会儿血,抬起脚,无头的公鸡滚下台阶后,从地上跳起来,四处乱蹦,溅得鸡血到处都是。过了一会儿,倒在了地上,我哥以为鸡死了,用手去提,鸡突然从地上往起一跳,吓了我哥一跳。校长拿起鸡,放到桶里用开水烫,鸡后腿使劲儿一蹬,伸得直直的,不动了。我哥感慨地说,没想到它的生命力这么顽强。校长说,我们是公鸡命,一辈子只知道扒,能扒多少是多少。下午放学后,校长和老师来到我哥房子,很快就把鸡吃光了,把酒喝完了,回家去了。
我哥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哥拉亮灯,吃了一惊,房门大开。我哥晕头晕脑地起了床,出了房子,关了虚掩的校门,返回房子喝了口水,又睡了。
我哥习惯了学校的生活,已经不害怕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校园里的梧桐,一丝悲哀爬上心头,我哥想着,想着,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我也考上了师范,在一个小山村教书。我和我哥成了父母的骄傲,我们也是父母今生今世最大的成绩。在我们冯家涧村,像我们家这种情况,还是首屈一指。日子不觉而逝,转眼我们就到了谈婚娶妻的年龄。父母求爷爷告奶奶,家有两个公鸡娃子,现在都单身,父母急得夜夜睡不着觉。亲戚朋友十分卖力,四处为我和我哥找对象,对方听说我和我哥是乡村小学教师,一口回绝。
父母不厌其烦地对我和我哥说,好好考虑考虑终身大事,我们老了,你们再不结婚,到时候就帮你们带不了孩子。
凭我们家的条件,我和我哥有什么办法,父母供我和我哥上学,家里早就一穷二白了。
亲戚给我哥介绍了一位水桶腰,除了是正式工作,各方面我哥都没看上,我哥为了满足父母的面子,不敢嫌弃她,而她二话不说就回绝了我哥。
有一位年轻寡妇,结婚不到一个月,丈夫得绝症死了,亲戚给我哥介绍,她人长得漂亮,工作条件好,没有娃,陪嫁丰厚。我哥气坏了,背着亲戚骂,侮辱人都不打草稿。
残酷的命运摆在了我和我哥面前,我和我哥面对这个严肃的问题,开始认真思考了。
我和我哥考虑来,考虑去,终于考虑出了个道道,我哥拿起报纸认真研究了。我下定决心,去了深圳。
父亲气坏了,让我哥想方设法跟我联系,苦口婆心动员我回家继续教书,放着正式工作不干,混迹于民工潮中,有啥出息?苦日子都是熬出来的,不熬怎能苦尽甜来?着急啥?我说,我只有今辈子,没有下辈子。既然出来了,就没有打算回去。吃苦受罪,认了!父亲撂下狠话,不回来上班,就不认我了。我知道父亲气坏了,正在气头上,现在说啥父亲都不会听,只要在深圳混出人样,才能说服父亲的偏见。我哥也想出来,但是我哥不想在父母伤口上再撒把盐。
花花嫁到大城市去了,嫁给了一位小老板,把初中没有读完的弟弟带过去了,每月相当于我哥三个月的工资。校长家的日子明显好过了,校长卖了牛,大部分地让别人种了,校长吃烟的档次高了,脚上的布鞋偶尔换上老板皮鞋了,走路也精神了。
我哥暗暗地为花花祝福,如果花花嫁给自己,自己一个穷教师能给花花什么呀。我哥再也没有见过花花,花花过年回来的时候,我哥已经放寒假回家了。我哥伤透了花花的心,花花每次过年回来,从来没有打听过我哥的事,就像我哥是空气一样,什么也不曾发生。
县上乡上许多盈利的单位都来找王支书了,王支书当着支书,干着信用社的信贷员,保险公司的推销员,电信局安装电话的推广员。谁家卖了猪、卖了药材,王支书就找上门了,王支书见人总是满脸堆笑,一团和气,见了校长总是低声下气地说,代校长,帮帮忙吧,把你的钱存到我那里,帮我顶顶存款任务,让我给大家弄瓶酒喝喝吧。校长说,我一个臭老九,一个月能挣几个银子?王支书说,代校长,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每次都是我把你娃的汇款单亲手交给你的啊。校长说,好吧,好吧。
校长有了钱,看着家里的存单,越来越懂得钱换钱了。过年也不杀猪了,也不做腊肉了,直接把猪卖给杀猪的了。家里做的苞谷酒也卖了,花花和儿子给他买的好烟好酒,他悄悄地拿到代销店,贱卖换成了钱。家里的盐吃得快了,校长都要刨根问底了。凡是家里能够换成钱的,卖的换成钱存到信用社了。有了钱的校长,日子过得不如从前了,学校里来了人,既不发烟,也不泡茶,直接上白开水了。别人发烟,伸手就接。校长变得吝啬了,校长的嘴恨不得伸进别人的碗里了。
校长的学生提着好烟,拿着好酒,到校长这里来借。校长说,我把钱存信用社了。他们说,存信用社能有几个利息?不如放给我们,我们给你出高利。校长说,放信用社保险。他们说,我们大多数都是你的学生,我们骗了别人也不会骗你。校长动心了,从信用社取了一部分存款放给他们,他们给校长打了欠条,千恩万谢地说,老师,你不要担心,放心好了。才开始他们都很讲信用,每次都能按时把本钱和利钱拿来。我哥和其他老师劝校长,这种人还是少打交道的好。校长尝到了甜头,心已经大了,听不得人劝了,从信用社取出了所有的存款,放给了他们。他们有了资金,背着校长结伙跑到县上、跑到地区、跑到省上、跑到外省,搞“投资”去了,他们“投资”失败,又从高利贷手里借了一部分钱,最后败得一干二净。到了还款的期限,他们躲得不闪面。校长急了,赶到欠钱最多的李彬门上说,时间到了,为什么不还钱?李彬理直气壮地说,谁借你钱了?校长拿出欠条让李彬看,李彬接过欠条撕了粉碎,反口问着,当老师的,还学会了讹人?天理何在?我不活了,我给你拼了!李彬说着从家里拿出切面刀,对着校长就砍,校长吓得扭头就跑,校长前头跑,李彬后面撵,说,你今天不给我把名誉收回来,我让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校长跑回家,关上门,李彬站在校长门上继续说,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就在你门口等着。校长说,你欠我钱不还,恶人先告状!李彬说,你既然说我欠你钱,你有啥证据?校长说,你把我的欠条撕了。李彬说,笑话,我哪里给你打过欠条?李彬闹活到天黑,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校长折了财,觉得没脸见人,不想活了。校长老婆把我哥请到校长家,我哥对校长说,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地步,现在先不要想其它事情,抓紧时间报案。错过了时间,报案就来不及了。我哥帮校长报了案,派出所民警就来调查,李彬做贼心虚,在派出所民警强大的心理攻势面前,李彬终于承认了自己从校长那里借高利贷是为了赌的事。派出所民警对校长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校长收回了本钱,感激着拉住我哥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校长把我哥帮他要钱的事告诉了花花,花花对校长说,你这么多年待他,算他还有良心。校长的儿子准备办个汽车美容店,校长没有犹豫,把钱全部打给了儿子,全力支持儿子创业。
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我哥待在山沟里,还在挖空心思爬格子。我哥在这里已经呆了八年了,八年如一日,我哥一直重复着自己的生活,工作、读书、写作。
我奔波在深圳,看过了许多白眼,从人才市场到了劳务市场,始终没有找到心仪的工作。我不想跟机器人一样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我想找一份有灵性的活,工作之余,能够好好享受生活。我找了许多工作,都没有干到底就辞职了。我睡在五六平方米的地下室,被褥一直都是潮,身上也潮,衣服贴着身上,很不舒服。三十多人共用一个卫生间,打工的素质都不高,把卫生间弄得特脏,房东每月收房租的时候才来一次,房东看不过眼,在楼道里吼着,都注意点儿,卫生集体保持。房东吼了几声,敲开我的门说,收房租了。我给房东递钱的时候,房东看见我手里的书说,看书有屁用。我没有吭声。房东说,以前是干啥的?我说,教师。房东说,你拿着金饭碗跟他们混在一起干什么?你应该去学校或者培训班。我说,我不想当老师,才从家里出来的。房东说,现在除了看病和上学不搞价,所有的行业都打折,教育扼住了所有人的脖子,成了现在最大的蛋糕。你不去分,说明你脑子有问题。房东拿着房租走了。我想了一会儿,马上义无反顾地冲出了乌烟瘴气的房子,朝我的“蛋糕”冲去。
我哥常常一个人在学校前面的山路上散步,上了山岗,站在青松下,看着远处的山峦、村庄,经常发出长长地叹息,犹如蛟龙困在沙滩上,一副不得志的样儿。
我没有缓头,整天面对严峻的生活。饥一顿,饱一顿,一直奔波。我终于应聘到一所私立学校当外聘老师,我在学校干了一个学期,积攒好了人脉,辞职不干了,在学校附近找了间房子,开始了我的培训班生涯。
天天都有小贩拿着塑料制品到村里换公鸡,村里的公鸡越来越少了,来个人,想买只公鸡招待一下都买不到了。村上正在筹划着盖新学校,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么。我哥独自在山路上转,两个山民抬着杠子走到我哥跟前,杠子上绑着一只野物,圆圆的脑袋,黄色的毛,粗长的尾巴,毛茸茸的,漂亮极了。
我哥陪着他们走了一会儿,把野猫的来龙去脉基本上搞清楚了。回到学校,写了一篇报道,第二天,在学校门口拦住一位去乡上的人把信捎走了。过了半个月,邮寄员给学校送报纸的时候,给我哥送来了样报和汇款单。我哥欣喜若狂,请校长他们喝酒。
校长说,凡事不要贪大求远,先小打小闹,在这里发掘素材,多发些报道、消息,等在报社积攒下人脉,再写长的,到那时就会有人关注你,作品就能见报。
校长他们每天在学校吃中午饭的时候,就给我哥提供素材。我哥的文字越来越接地气了,比如表示快,我哥用上了“嘚儿、噌、甩起来跑、电打。”表示好,我哥用上了“美太太、好太太、嘹太太。”我哥第一次觉得方言中,还有这么鲜活的词汇,这么幽默的段子。比如“雨下的下的给下(哈)大了。”我哥觉得自己以前写的文字都是垃圾,死巴巴的文字,没有温情。
下午放学,我哥在学生带领下,进行实际采访后,回到学校,写成通讯,递给报社。我哥的通讯很接地气,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深受报社编辑青睐。我哥在报上发了不少报道,比如《乡村里的背篓王》、《军功章里的秘密》、《乡村惊现红军留下的标语》等,我哥被报社聘为通讯员,群众称我哥为“土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