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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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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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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故乡的大戏

我的故乡是位于晋北的一个村庄,村子不小,有五百来户人家。距离村子偏东南方向大约十里远的地方,有一座连绵的大山,村里人称作南山。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我们村口的大坝上,能清楚地看见远处黛青色的南山,那半山腰升起的炊烟和山顶上矮矮的烽火台。我姨家就在南山脚下,小时候我和二姐常去走亲戚,临行前母亲嘱咐,连皮儿去上三天就回来。到了第三天,吃过早饭,我们就和姨姨道别,然后沿着来时的那条小路,一边走一边揪几根狗尾巴草,再掐几朵打碗碗儿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不紧不慢一路下坡,大约走了五里路,中间经过一个村子,走累了歇一会儿,再接着往前走,一直走到身边的影子缩在脚底下的时候,我们村子就在前面不远了。

我们村子的东面紧临着一条河叫东河,大多数时侯,东河河湾中间缓缓流淌着几股清澈的水流,浅浅的不到一指深。河湾到处是沙石,石头有大有小,大石头半截埋在沙里,半截露在外面,小石头圆溜溜的,上面有各种花纹,我们经常捡了装在衣兜里,一跑起来小石头就丁零当啷直响。穿过东河河湾,横在面前的是一条用石头砌成的有两三米深的拦洪坝,村里人称作大坝,村子就隐藏在大坝西边,站在河湾远远看见村子上空那郁郁葱葱的钻天杨树。

农闲时,村里人喜欢围拢在一起,听识文断字的姓董的老汉捣古,说,从前南山山洪频发,汹涌的洪水裹挟着泥沙石头,顺着东河上游奔腾而下,一路淹没不少庄稼,等流到我们村子附近的时候水势慢慢放缓,大量的泥沙石头沉积下来,以致河床越堆越高。我们村自古以来多旱少雨,风调雨顺的年份,收成还算将就。如果碰上旱年,一连好几个月不下雨,炎炎烈日下,东河早已断流,地里的土晒得烫脚,眼看庄稼旱得奄奄一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庄户人只好去龙王庙祈雨。祈雨的仪式很隆重,除了要举行祭祀活动,还要许愿请戏班子(后来改称剧团)唱戏,这就是我们村每年农历六月十三唱大戏的由来。即使后来村里的农田都能浇灌,村民们不再祈雨,唱戏的习俗依旧保留了下来。

每年农历五月,正值麦子灌浆期,是最需要雨水的时候。到了六月的成熟期,又最忌下雨,割倒后的麦子还没来得及碾场的话,受了潮就会发芽。每到收麦时节,家家户户忙着抢收,大人们割麦、捆扎,我们远远地跟在后头,捡拾掉在地里的麦穗。熟透的麦穗颜色焦黄,尖尖的麦芒很容易扎手,我们拾一会儿就疼得揉搓一下。晴天太阳很毒,晒得人嗓子直冒烟,实在渴了我们就跑到麦地的田埂畔上,抱起水壶咕咕灌几口,一仰头瞟见不远处,身材魁梧的父亲弯着腰,左手搂住麦子,右手挥舞镰刀,头上的汗珠不停滴落,身上的布衫就像水洗过一样。全家人用四五天的时间连割带碾,再把打下的麦子摊开晾晒六七天才算收完。晒好的麦子被存放在四斗或六斗瓮里,除了过年过节包顿饺子以外,就等着婚丧嫁娶的日子才动用。

说是六月十三唱戏,其实是从六月十一开始,连唱三天总共五场戏。这个时节村民们刚收完麦子,玉米山药黍谷过些日子才成熟,正好趁机缓一缓。六月十三是唱戏的正日子,早先在那天晚上要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后来虽然没有从前那么讲究,但摆香烛响鞭炮是免不了的。六月十一的前晌,剧团前脚先拉来一车戏箱子,后脚演员们也跟着到了。收麦时节学校正放暑假,教室都空着,村里管事的人就将他们安顿在那里住下。

在我们这地方,自古以来流行几个剧种:第一个是北路梆子,演出剧目有《金水桥》、《铡美案》、《王宝钏》等,第二个是耍孩儿,演出剧目有《狮子洞》、《刘家庄》,其它两个剧种是道情、二人台。演出主要以北路梆子为主,中间穿插一两场耍孩儿、道情或二人台,算是调换一下口味。北路梆子剧团行当齐全,流传下来的传统剧目较多,可以接连几天唱十来场整本儿戏,所以村里人称作大戏。村里请来的剧团规模不大,新戏极少,演出的剧目大多是老戏,记性好的村民对剧情熟悉得简直能背下来,一出戏里谁先出场谁后出场,他们也都清清楚楚。

按照村里的规距,唱戏需要的一应花销由大队出一份儿,村民们按人头分摊一份儿。除此之外还会收到一些零散捐款,捐款的人最早是些吃国家饭的,后来增添了做买卖的、盖房子的包工头,他们平时不住在村里,捐多捐少,是份心意,话是这样说,事实上有了这些捐款,让原订三天的大戏延长到了五天。唱大戏的头天,村里管事的请人用毛笔在大红纸上写下收支账目,个人名下出的钱款也详详细细地列在上面,然后安排人张贴在大街的墙上,路来路过的村民们,一边仔细察看,一边议论纷纷,说,今年数谁谁的小子捐得最多。

望眼欲穿的日子终于来了,六月十一那天前半晌,我们早早跑到戏院(即村里唱戏的地方)去,看看幕布挂上了没有。大人们也不消闲,父亲一大早起来打扫院子,下地锄田,放驴,割草。母亲出出进进,喂羊喂鸡,捞豆腐,压粉条,烩菜,炸油糕。到了晌午时分,村子里到处弥漫着浓浓的胡麻油的香味。

天将擦黑,热场子的锣鼓就咚咚锵锵地敲打起来,那急促的锣鼓点在夜空下传得很远,就像听到了集合号一样,平时吃饭习惯细嚼慢咽的父亲,此时也性急起来,草草拨拉三两口,就下炕穿鞋,催促我们朝戏院方向快步走去。

村里的戏院其实是一大片露天空地,空地的东西两边是村民家的院墙,戏台坐落在空地的南边。戏台是村民们积资筹款雇人新盖的,东、南、西三面是砖墙,西墙下方靠南的一角留了个小门供演员们进出,北面台口两端矗立着两根柱子,柱子的两边刻着两副砖雕画,左边是一条龙,右边是一只凤,戏台正上方端端正正刻着四个大字“东风剧场”,显得特别气派。戏院最北边紧贴着村里那条东西朝向的大街,看戏的人顺着大街两头走进戏院,各自找寻着合心的位置。

戏院东西两边地势较高,中间稍低,戏台前的平地上大部分坐着上点岁数的村民,他们是最铁杆儿的戏迷,不等天黑,有人提早儿就叫家里的小孩子摆好凳子占住了地方,戏一开场就挨挨挤挤地坐在戏台跟前的位置。年青后生们站在戏院两边地势较高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不远处,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时不时发出阵阵银铃般地笑声。

邻村上下的村民也闻讯赶来,有步行来的,有骑自行车来的;有专门来看戏的,有捎带摆摊儿卖东西的。戏院里车挨车,人挤人,隔着缝隙,有喊二表舅的,有喊三姑奶的,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里高喉咙大嗓门地打着招呼,整个戏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父亲领着我们,在离戏台不太远的地方坐下。喧闹的锣鼓点停下来,戏就要开场了,戏台跟前的老汉们都挺直了身子,有的把快烧到手指的烟头猛吸几口,扔到地上,伸出脚使劲儿捻几下。坐在我们前面的一个本家婶子,脑袋仍旧晃来晃去,眼睛不住地瞅端着左边是谁家的亲戚,右边是谁家的新媳妇儿。后排的一个小孩子也不安生,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气得旁边的大人压低嗓子呵喊,说:屁股就像安了圪针一样。

唱戏的那几天,村里管事的总要找四五个被村民们在背后称作二杆子的人出来维持秩序:戏开场前,扯着嗓子吆喝站在前面的年青后生往后退,不要挡住坐着的人;要是本村和外村的年青后生发生口角动起手的,他们就连劝带骂地拉开;有淘气的小孩子踩着凳子趴在戏台边沿的,他们就揪住耳朵唬下台。别看村里人平时看不惯他们,这时候却都觉得离了他们还真不行。

有一回唱《铡美案》,村民们正在看秦香莲告状,没留神村里那个爱喝点儿酒的三柱子啥时候爬上了戏台,两手比比划划,嘴里骂骂咧咧。正在人们愣神儿的工夫,原本坐在台下看戏的三柱子爷爷,颤颤巍巍踩个板凳爬上戏台,一把脱下脚上的布鞋,劈头照着三柱子扔过去。那三柱子正在胡咧咧,脑袋瓜上冷不丁地挨了他爷爷一鞋底子,又见他爷照直撵过来拉开架势要打他,就寻思着想往后台钻,不成想被几个衙役拦住去路,只好满戏台转圈圈。戏班的乐师们也咧着嘴笑,仍旧把手里的家伙敲得山响。台上乱作一团,台下上点儿岁数的村民实在看不过眼,不住地摇头;年青后生们却觉得这一幕简直比戏还精彩,个个儿笑得前仰后合,直到几个二杆子跳上去把三柱子拉下台为止。

还有的时候,老天也来凑热闹,先是刮过一阵凉风,随后有零散雨点落在脸上,不一会儿雨点便齐刷刷连成了直线。村民们起初不愿意挪窝儿,照旧看得津津有味,等到衣服湿透,才不得不站起身来,着急忙慌地找地方躲雨。一会儿功夫,戏台前已空无一人,戏台上的演员们照规矩还若无其事地继续唱着。四散躲雨的人们,有的挤进卖杂货的小贩的棚子下面,有的拥入附近人家的门洞里。这时,父亲抬头看看天,说,西根子亮了,下不大。果然过一会儿,雨渐渐小了。

几天以后,戏唱完了,剧团也走了,村民们站在街上闲聊时,仍然意犹未尽地谈论着剧团的行头,演员的好赖。又过几天,人们兴奋的心情好像东河的河水般渐渐地平静,一切都恢复原样。

一恍几十年过去了,我们都已长大,就像风中飞扬的蒲公英种子,离开故乡,分散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去年八月十五前的一天,父亲因病离开了我们,好像什么被带走了,让我感觉空空的,回望故乡,尘封已久的记忆却一瞬间涌上心头,仿佛一切才刚刚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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