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琐忆

村子里的冬天，很安静，日头早早地从山梁上落下去了。余晖里，一个耄耋老人安祥地坐在堂屋的台阶上，眯着小眼晴，头上光秃秃的，已经没有一根头发，有点像不长毛草的石头山，脸上爬满了苦瓜皮般的皱纹，旁边放着一根拐棍。瞅见有人路过，便慢腾腾地迟钝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嘴巴里吐出几个字：谁呀，坐吧……这就是我的外公，我十分敬仰的一位老人。穿过如歌岁月，目睹他老态可掬的模样，我似乎望见了青春的万丈豪情，祖国的风雨沧桑、翻天巨变。外公的一生是平凡的，如乡间的小路，但他的一生也是传奇和励志的，如屋前一往无前的溪流。

战火中的青春

1946年秋日的一个黄昏，天空下着濛濛细雨，寒意一阵紧似一阵，有的人家早燃起了火炉，这是一个不可忘却的夜晚。年仅19岁的外公被当时的国民政府抽作“壮丁”掳走了。他依稀记得，当晚就在平江县城露宿，第二日便集结长沙，接着折往上海，然后坐了几日几夜的闷罐火车到达东北前线。在辽沈战役中，外公所在的部队起义投诚，外公也光荣地成为了一名解放军战士。此时此刻，我从外公的神情中，仿佛看到了一个手持驳壳枪，英姿飒爽，笑容满面的年轻战士挺立在眼前。

1950年10月，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外公所在的部队在苍茫的暮色中跨过鸭绿江大桥入朝作战。雄纠纠，气昂昂。和千万个志愿军战士一样，他也以自己年轻的生命，奔涌的情怀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谱写了一曲爱国主义的赞歌。

外公很少讲自己在朝鲜的战斗经历，仅有一次，在我的央求下，他沉静忧郁地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外公所在的高炮连奉命坚守一个高地。这个高地面积狭窄，四周杂树环绕。该连一班战士们都隐蔽在战壕里，待势而发。战斗一打响，敌人的飞机如饿狼般俯冲而来，黑压压一片。顷刻间，高地沦为一堆焦土，树枝着火了，热浪袭人，尘土掀起一丈多高，战士们大多被掩埋在泥土里，牺牲过半。此时，外公所在的二班奉命接防，军令如山，时间就是生命。二班战士飞速驰援，全然不顾生命危险，他们冒着枪林弹雨，踏着热烫的山石，越过壕沟，跳过巨石，扑向敌人，扑向死亡。战斗胜利后，全连仅剩下4名战士。作为幸存者，外公在回忆这次战斗时，他几度落泪，转而是久久的沉默。当英雄赞誉袭来的时候，他常说，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最应该敬畏的是那些长眠在异国他乡的英魂，共和国不应该忘记。

与水库为伴的日子

转业后，外公不忘本色，默默耕耘在家乡的土地上，不求不靠，独善其身。同时他积极支持村子里的各项公益建设，建言献策。由于外公是党员，在部队速成班学到了一点点文化知识，不久，他被群众推选为当时的大队支部书记，掌管大队的日常工作。

在担任大队书记的若干年里，他党性坚强，克己奉公，“入则恳恳以尽忠，出则谦谦以自悔”。人们常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1966年，大队全面兴修水库，自此，他和全体村民唱响了一曲战天斗地的劳动者之歌。为确保水库建设安全有序，质量无忧，他吃在水库，住在水库，夜以继日，任劳任怨。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肩膀磨破了，贴块膏药，手划伤了，咬咬牙……

修水库几乎每天都有山石爆破，这是一项十分危险的工作，缘于外公有战斗经历，因此这项工作大都是他亲自指导完成。爆破山石时，先是用钢钎在上面凿出一个大洞，然后安放炸药、雷管和引线，引线要稍长，3米左右，引爆人点燃后须迅速跑到一千米开外的地方。随即，听闻一声巨响，山崩地裂，乱石横飞，尘雾翻腾。最可怕的是哑雷，这就需要引爆者待一会儿返回原地仔细检查，但这时极可能出现第二次爆炸，这样的事，还真让外公碰上过一回，好在他眼明手快，动作敏捷，说时迟，那时快，他连跳带蹿，滚下了一个长长的山坡，才免遭凶险，保住了性命。

今天，当我们饮水或灌溉的时候，抑或看到一池碧波的时候，是不是要感谢当年那些为兴修水利流过汗，洒过血的人们呢？

水烟斗里的故事

外公平生嗜烟，他喜欢抽旱烟，俗称叶子烟，旱烟有劲道，抽起来过瘾。他很少抽香烟，香烟没劲，燎嘴。虽然旱烟的种植，制作耗时费事，但他乐意为之。

外公抽烟挺有仪式感，每次从田间地头回来，他愉快地哼着曲子，端坐在椅子上，顺势从墙上取下他的吸烟神器——水烟斗。水烟斗呈船形，古铜色的，干净锃亮，下面是一个小水箱，上面连着一根弧形的管子。继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盒子，用2个手指轻捻一撮烟丝，塞入小烟筒子，燃上一根香。外公便“吧嗒吧塔”吸起来，小水箱里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如同一支诱人的曲子，煞是好听。外公气定神闲，悠哉悠哉，那神态，那动作犹如在啜吸一杯玉露琼浆。

他还说，水烟斗有过滤作用，烟中的尼古丁等溶入水中，可减少危害，水箱里的过滤水还可以杀死田间的蚂蟥呢。

白色的烟雾在火塘边柔和地氤氲，外公的话也没完没了。他喜欢看书，善言，许多的故事也缓缓地从他的唇齿间流淌出来。什么“薛仁贵征东”，“穆桂英挂帅”，“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三借芭蕉扇”，“武松打虎”……那时的我百听不厌，钦慕那些简单的故事为什么从外公的口里会演绎得如此扣人心弦，跌宕起伏。确切地说，我的文学启蒙也是从这里开始的。也就是这个时候，我阅读了人生第一部章回小说《说岳全传》，至今，我依然能够说出书中的很多故事情节。

此外，外公还通晓许多乡村治病的土方子，大人小孩有什么寒暑，只要用上他开的处方，有时还真能药到病除。特别是叫医生不及的时候，他的土方子真的是及时雨，为此，村子里的百姓感激不尽。

外公终有一天会老去，可他为国为民的精神，勤劳俭朴的品格却永不褪色。当祖国越来越强大，人们生活越来越富裕的时候，我的眼前似乎掠过了无数个外公一样默默劳作，无私宽厚的老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