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山道

黛青色的山峰巍峨起伏，连绵不断，一条弯曲的山道自山麓向上蜿蜒盘旋，若隐若现。

父亲从年轻时候起就长年累月地在这条山道上穿梭往来，奔波劳碌，用双手，用脚板，用锄头耕种着这山里贫瘠的土地，也不断地改变着家乡的面貌。父亲是一个农民，和他一样命运相同的人，我的父辈也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终年滚打在这狭窄不平的山道上。

这是一条特殊的山道，它的一端连着二、三十户青砖黑瓦的山里人家，一端则连着零星不整的若干块旱土。这些旱地都是父亲这一代人开垦出来的。大多呈阶梯状，块儿小，站在高处住下看，有显着的，藏着的，也有凸起来的，凹下去的，散缀在坡上或沟里。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老家农民的收入主要依仗于田里的稻子和地里的庄稼。

父亲是勤劳的，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浸泡在水田里，撒在地里的庄稼上。

踏着朝露去，炊烟袅袅的时候，荷锄归来，山道两旁的野草和小树目睹了一个父亲的勤奋与担当。

山旮旯之处，其实并无可耕之地，所见全是冬茅之类的荒草和荊棘。很多时候，父亲就是一个垦荒者。他先用砍柴的钩刀将野藤刺剔除，再用铁钎碎磨石块，然后，用大锄、耙头翻转，平整泥土。半天功夫，巴掌大的小块菜土也略具雏形，而父亲的腿脚和手掌也沾满了血泡，甚至布满了鲜红的划痕。可即使如此，倚着树杆，扛着锄头的父亲依旧是高兴的。在父亲看来，这就是一畦绿油油的蔬菜，这就是一首甜在心里的欢歌。

或许是缺少口粮吧，那时父亲栽种最多的还是红薯和南瓜。它们自己会奋斗，耐旱，抗病能力强，也不需要什么肥料，一担猪牛粪，两菀草木灰，就会蓬蓬勃勃地生长。

每当栽薯的时候，母亲拎着两小捆剪裁好的苗儿疾步在前，父亲紧随其后，挑着满满的两箩筐拌了粪尿的灰土稳稳地走在山道上，说说笑笑。

青葱的藤蔓绿毯般爬满菜地的时候，也是农事最繁忙的时节。这时就需要顺藤了，老家的人叫翻薯藤，即让藤苗朝一个方向延伸。一来便于后来收割，二来防止养分丢失。否则，影响红薯的产量。

秋天，挖薯是最累的活儿，早出晚归，两头黑。母亲先把藤儿割掉，扎成小把晒在地边，父亲使劲地用两齿耙一垅一垅地挖。父亲说，两耙即可挖出一蔸薯，第一耙松土，不碰薯，第二耙则将薯完整地挖出，两耙定音。按父亲的方法，小时候的我曾多次尝试过，可不是没挖出来，就是弄得七零八落。一旁的父亲总是对着我笑，并不说话，继而从我手中抢过耙锄。

父亲捧着又大又红的薯儿，就像捧着一个个肉嘟嘟的胖娃娃，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嘴边掠过一缕不易觉察的微笑。

如果恰好碰上对门山地里邻居大伯也在挖薯，父亲便会拉长声调，放开嗓门嚷：嗨——哥，地里的薯怎么样啊……那快乐，那满足全溶在这粗犷的呼声里，回荡在山谷间。转瞬，就只有婉转的鸟鸣声了。

确实，在饥饿贫穷的年代里，红薯是餐桌上不可或缺的粮食呀，既可直接食用，又可以晾晒成薯丝储存在自家的阁楼上，以备饥荒。就是今天，它依然是食疗佳品，城里人家争相抢购。

种薯也有伤心的时候，山里人家最怕野猪了，它可是红薯的天敌。红薯刚好成熟的时节，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两只野猪瞅准时机，便可对几十亩薯地进行一次灾难性的破坏，让人欲哭无泪。

经野猪拱过的薯地，薯儿满地狼藉，藤苗病怏怏的，要死不活。母亲因此抹过眼泪，那可是一家人的企盼啊，此时，父亲就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收拾残局了。

为了驱赶吓唬野猪，父亲和大黑哥夜里拿着铜锣、鞭炮、鸟铳去驱猎野猪，可总是一无所获，看来，野猪也是挺灵敏的一种动物。

红薯也有如许危险的经历，这是当今的孩子所不知晓的呀!

有诗曰：“尽道粗粮能保健，粥汤一碗度朝昏”。父亲种植南瓜也是缘于孩子们对南瓜粥的喜好。父亲的南瓜有饼状和枕头形的，饼盆状的多籽，枕头形的肉厚味甜。

金黄的喇叭形的南瓜开花时，瓜蔓就开始挂果了，此时，父亲整日呆在地里，一会儿浇水施肥，一会儿打理藤蔓，架设瓜棚，偶见一个青黑的瓜儿落地，父亲看看摸摸，不亦乐乎。看着一个个小而碧的瓜崽渐渐的长成一个个老而黄的瓜的过程，就是一个汗水流溢的过程，也是一个绽放幸福的过程。父亲不就是一株质朴的瓜苗吗？汲取的甚少，抛撒的却是一路芬芳。

一阵秋风吹过，荷状的瓜叶翻滚起伏，橙黄的南瓜依稀可见，一个个憨头憨脑地卧在沙泥上，躺在瓜架旁，风景悠然在眼前，喜悦涌动在心底。

父亲的一生紧紧地与山道连在一起，无论年少，中年，或老境颓唐时。山道的一头连着辛酸和泪水，一头连着收获和甜美。 坑坑洼洼的山道上粘贴了父亲这一辈人的汗水、不屈和责任，也撒满了孩子们的快乐、幸福和爱恋。

我是山里长大的娃，山里的孩子心爱山，他们爱山的伟岸、挺拔，也爱山的无私和丰富。

野山梨述说着多彩的童年；毛栗子书写着不尽的欢乐；酸酸的杨梅诱惑着一个个嘴馋的丫头；纤秀雅致的金银花则盛开着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

那年春天，山道两旁的金银花次第开放，东一丛，西一簇，星星点点撒落在翠绿的草色里，缠绕在茂密的树丛中。

金银花烂漫的时候，也是山村最热闹，最多情的时节。 红鼻子哥哥和兰花妹妹相约去山里采摘金银花。突然雨至，男孩急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披裹在瑟瑟女孩的身上，一路护着她依偎前行。后来的故事怎么样了，也许像这叮当的泉水，也许像这曲折的山道，但最终闪亮成了这比翼齐飞的金银花。

岁月流转，沧海桑田。如今，新农村建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的每一寸河山，故乡那条弯曲不平的山道渐渐消逝，被宽阔平坦的水泥路所代替。我想，无论时光如何流逝，父亲这一代人与天斗，与地斗，不甘贫穷，坚强乐观的精神与品格绝不会消逝，她将永远镌刻在这弯曲的山道上，永久留存在子孙后辈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