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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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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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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哲学

父亲的哲学

我站在“徐园”“莞尔一笑”包间的窗口,夕阳透过玻璃窗洒在身上,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少妇慵懒地窝在身旁,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我那稀疏的头发。

“徐园”座落在资江河畔偏东南一隅,门临旖旎的资江水,背靠莽莽的大青山,全园四亩见方,别出心裁地设计了小桥流水,错落有致地种植着各种花草树木,园内的建筑整体呈中式风格,建筑的样式和颜色与园内的景观浑然一体,置身园内,让你很快忘却城市的喧嚣,回归心田的宁静。

徐园是一个让人特别是让男人趋之若鹜的休闲娱乐场所,老板娘姓徐,去过的人都叫她徐娘,徐娘还有一个身份,是这城市2010年度月季花小姐

跟我一起玩牌的阿成他曾有幸一睹当年月季花小姐徐娘的风姿,他说那感觉,有如惊鸿一瞥。但阿成私下告诉我,他更喜欢现在的徐娘,那感觉,有如品尝一杯窖藏多年的女儿红,醇香而又绵长。

岁月催人老,同样岁月催人熟。我隐隐地闻到了一阵水蜜桃成熟时所散发出的淡淡的幽香,那是一种令男人极度亢奋的气息,抬眼间,一个臀肥、乳丰,沟沟壑壑错落有致女人笑吟吟出现在我眼前,她就是徐娘。

徐娘裹着黑色的包裙,上着一件象牙白的V字型领的衬衫,一头略带金色的长发倾泻在肩上。

徐娘说要请我喝一杯她亲手沏的明前茶。我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她非常熟稔地侍弄着各种茶具,我第一次以虔诚的心态去品茶,我感觉到茶很香,感觉所有的美好氤氲在这浓浓的茶香当中,这一段打牌输钱的不快刹那间烟消云散。

徐娘说我看上去很疲倦,得好好休息了,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窗依偎在她的怀里,我想确实该好好休息了。

从徐园离开,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心情又变得莫明地失落,恍恍惚惚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游畅的孤魂:四十好几了,一事无成,要不是在办公室混日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要不就在茶馆、酒楼间流连,债台高筑,亲情疏远。

突然记起今天是给母亲送药回家的日子,急忙拔通了父亲电话,谎称今天单位召开紧急会议,父亲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告诉我村里跟我一起长大的富二娃子的媳妇喝农药死了,我心中涌上一阵悲伤。

半个月前,我回村看望父母的返回时候,富二娃的媳妇拎着几个鸡蛋追了半里路,恳请我劝劝富二娃不要再上槽子了(聚众赌博的地方),再这样下去就没活路了,富二娃跟我是邻居,从小感情很好,人很聪明机灵,不喜读书,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三十四五岁才花了大价钱从贵州一个偏僻的农村娶了一个大他五六岁的寡妇富二嫂,进家十年给他养了两个闺女,这媳妇很是能干,把一个家庭里里外外拾掇得利利索索。

富二娃年轻的时候就跟他父亲混迹在赌场,中间有一段听说有所收敛,近几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又上槽子了,前前后后输了四五十万元,听父亲说前一段找他要债的人也比较多,富二娃躲着不见人影,富二嫂子承诺这几十万她会想方设法还的,大家都信富二嫂子的人品,所以不一会就散了。前天来了另一拨要债的,告诉了富嫂子一个天崩地裂的消息,就在前不久富二娃在一个槽子输了一百五十万。

昨天早晨,就发现富二嫂死在自家的堂屋里,隐隐约约从父亲的电话里听到了那两个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我默默地把电话挂了,突然之间感觉到胸口很堵,我漫无目的的往巷子深处一步一步地挪,一只黑色的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咪的一声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每一天都有很多生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每一个生命的逝去其实有着各自故事的版本,或绝望、悲壮、或伤感、或无奈,其实每个人都想活成一部喜剧,哪怕是喜剧中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就算是喜剧中的一只猫,一条狗,一株草,也让人十分神往。

我感觉十年来从来没这么伤感了,富嫂子的离去触动了我那根伤感的弦,我不知道富嫂子的死能否唤醒富二娃良知,但我那老父亲知道:无可救药。

其实这结论三十多年前就得出来的,小时候我跟富二娃玩得好,我父亲就极力反对,因为这缘故,我挨了父亲不少的板子,好在我读书比较用功,成绩也非常优秀,每次期末考试捧回奖状之时,是他鲜有跟我讲道理的时候,其实我很不屑于听他讲道理的,只是慑于他拳头的威慑力,于是假装很顺成的样子,默默地听他教导,坦率地说,从内心深处我瞧不起他的,甚至于因为他是我父亲而感到自卑。

在我眼里,我父亲在外头就是一个软蛋,记得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还没正式在农村铺开,村东头有一个足球场大的晒谷坪,夏天的晚上或者农闲时,村里的人就会聚在那头享受农村难得的休闲时光,他们三五成群,有的在话邻里长短,还有喜欢喝酒的,支起一个桌子,借着淡淡的月光,喝起了自家酿的红薯酒,小孩子们最热闹,换着花样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在晒谷坪嬉戏打闹。村东的晒谷坪是一个欢乐制造场所,也是一个是非产生之地。记得那是七月的晚上,皓月当空,晒谷坪里聚集了很多人在纳凉,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村里那个叫二楞子的,不知在哪喝了二两烧酒,众目睽睽之下挑衅我父亲,骂我父亲是地主崽子,我父亲说分二楞子怎么能胡说呢,我家是富农,哪知二楞子借着酒兴,扇了我父亲两个耳光,面对风一吹就可以倒地的二楞子,身体健硕的父亲竟然不敢回手,只是嘟哝一句我不跟你这喝酒的计较,就悻悻地走回家了。这么懦弱的父亲,叫我情何以堪。

父亲跟我讲道理时是很认真的,毕竟他也是村里头少数几个念过两年旧学堂的文化人,他也是唯一一个会在自家的斗笠上写上自家名字的人,并且字也写得也算工整。他跟我讲道理时总是要好好酝酿一下,开场白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围绕“子不教,父之过”展开,我就想不清父亲怎么就反对我跟富二娃玩,并且是那么坚决,你教导就教导呗,怎么就剥夺我选择玩伴的权利。父亲反对我跟富二娃交往的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富二娃的父母。

富二娃的父母其实跟我家并无半点过节,他父母其实是很喜欢我的。其父凯叔,三十年前因一场赌博离家出走,到现在杳无音讯。十里八村凡是上了一定年纪的人,一提起凯叔,毋需添油加醋,开口提及与之相关的故事,无不为之称奇。

凯叔好赌,可以在牌桌上连续奋战三天三夜绝无倦意;凯叔擅赌,麻将、扑克、色子、牌九,样样精通。凯叔也凭着他精湛的赌技获得了不少的收益,九十年代初在村子的正中央盖起了一幢高大敞亮的红砖大瓦房,在一众漆黑的木房中,有如鹤立鸡群。据说这建造这幢房子的钱是一个晚上赢来的,与之对赌的,是我们乡镇的一个信用社的主任,听说还是一个大学生,不到三十岁,业务能力强,那一夜听说输了十万(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是一笔巨款),不得已只能挪用公款,不久事情就败露了,工作就开除了,判了十年,其母不能接受这事实,一病不起,很快就没了,媳妇也离家出走了,留下不到两岁的幼子跟着年迈体弱的老父亲相依为命。

富二娃家三代单传,他母亲好不容易才怀上他,他出生后就享受了父母的千般恩宠,万般疼爱,小小年纪就恃宠而骄,干了不少坏事,不是今天揭邻居家的瓦,就是明天偷东边大娘家的鸡。富二娃的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泼妇,凡是听到有人讲她儿子半个不是,能坐在人家门口骂上大半天,所以谁也不敢招惹他儿子,他儿子干了坏事也只能自认倒霉。

富二娃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一次将一个小女孩打得头破血流,班主任老师罚他面壁思过,被她母亲知道了,跑到学校跟老师大干了一场,领着他的儿子头也不回走了,从此以后学校再也没有出现富二娃的影子,小小年纪就混迹社会的各个角落了,年纪稍大一点,就跟着他父亲穿梭在各个赌博场所了。

自从富二娃不上学之后,我父亲更不允许我跟他来往了,一向骄纵的富二娃倒是对我友善,经常带些好吃的东西找我玩,每每这个时候,我父亲总是找个理由把我支开,我稍有不配合,得到的是父亲毫不犹豫的一顿暴揍,畏于父亲的拳头,淅淅地我跟富二娃疏远了,不久我去县城读初中了,基本上没跟他联系了,只是从旁人的口中得知,天天混迹于附近几个村子,跟一群众志同道的朋友切蹉牌技。

今年的清明节对于父亲来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日子,也是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日子,因为这一天,父亲干成了多年来一直想干但没有干成的事,那就是三爷爷那历时近一个月的坟台终于完工了。一大早,年近九十的老父亲备好了祭祀用品,叫上我们兄弟两人,去给三爷爷上坟。

三爷爷的坟茔已修葺一新。坟台四周用大块的天然大理石垒切而成,巍峨而又庄重,坟台上面盖了一层翠绿的草皮,显得非常的肃穆。墓碑选用我们本地特有的大青石,稳重而又气派。

父亲说,如果没有三老爷爷给的那棵西洋参,世上就没有你们老父亲了,世上也没有你们几兄弟了。1940年,父亲6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村里的郎中说只有西洋参才可能救一命,否则就只能准备后事了,在那个年代,西洋参比黄金还要金贵,并且非常稀少,到哪里去弄呢,走投无路之际,在新化城里一家杂货店当伙计的三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根西洋参,走了整整一个晚上,磨破了一双鞋,硬生生地把父亲从死神手中夺回来。那一年,三爷爷才18岁,6年后,也就是1946年,三爷爷在新化资江码头纵身一跃,结束了年仅24岁的生命。

父亲多次跟我提及1946年的那个中秋节,那是我父亲最后一次见到三爷爷,此时的三爷爷已从资江河中打捞出来了,安详地躺在码头上,肚皮胀得鼓鼓的。当时到现场领尸的只有父亲跟爷爷,父子俩抬着一个简易的担架着夜色把三爷爷运回,做了一个简易的棺材埋葬在后山上。

父亲很少跟我提及三爷爷的死因,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他是给他老板在码头卸货时落水溺死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此深信不疑。

父亲至今才告诉我,三爷爷不是溺水身亡,而是寻死投江,经父亲一说,事情的原委在我眼里渐渐地清晰了。

三爷爷在方记杂货铺从十七岁干起,由于他勤快,老实而又能干,深得方记老板的喜欢,老板有一女儿,小三爷爷两岁,方老板有意将三爷爷招为上门女婿,所以店内大小事务包括钱财都交由三爷爷打理。

方记杂货店旁边是一布店,老板姓徐,其儿子跟三爷爷年纪相仿,有事没事经常跑杂货店找三爷爷玩,一来二往他们成了朋友。徐家公子好赌,经常流连于街上的麻将馆。徐家少爷以帮他扩大社交圈子,扩展众人脉关系为由,想带三爷爷进入这些场所,起初三爷爷不为所动,但不谙世事的三爷爷在徐家公子软磨硬泡之下,也偶尔跟他去麻将馆了,前几次让三爷爷赢钱,涉事末深的三爷爷不久就中了他们设的局,将柜上的钱都搭进去了,眼看月底进货的钱没有着落了,生性胆小老实的三爷爷自知交不了差,只好跳江一死了之。

父亲告诉我们,爷爷终究没有找方记杂货老板寻求赔偿,只是央求方记老板不要对外人说是投江自杀,只说坠江而亡。

清明节是我们哥俩难得聚在一起的日子。温暖的阳光欢快地撒在村庄的角角落落,潺潺溪流如玉带在山间飘逸,清脆的鸟鸣裹着泥土的清香氤氲在滑滑的空气里。

我们兄弟俩围坐在大哥家的庭院里,这是一座典型的农家小院,前面是宽阔的水泥坪,靠左是一口十多平米的鱼塘,右边是围着栅栏的菜园子,绿油油的一大片。大嫂张罗好了饭菜,我们在庭院里支起了桌子,摆好了大哥珍藏了好几年的老酒。中午的阳光透过坪前的树木的枝枝桠桠,斑斑驳驳地落在庭院里,在清风中袅袅而舞。

大哥平日里是一个寡言的人,。三杯五盏下肚,话也多了。

大哥对我说,你也四十好几的人了,又是国家干部,该做的事就做,不该干的事不要干,希望好自为之。

我知道好自为之的意思,肯定又是我家刘老师告诉他我经常在徐园打牌的事了。

大哥不喜读书,初中没毕业就跟一个姓毕的师傅学泥水匠,大哥对这一行似乎天赋异秉,不到一个月就成一个熟手,不到一年就能出师独自承建房屋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号角吹遍了神州大地,农村人兜里有钱了,开始大面积改造木质结构的房子,泥水匠成了当时农村最炙手可热的行业。三十不到的大哥当时成了乡里远近闻名的大师傅了,手下带着一班徒弟到处忙碌。

大哥告诉我,也就在那段时间里,他学会了打牌。大哥打牌的事不知道什么原因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当时大哥在隔壁村做工,父亲怒气冲冲赶到施工现场,把大哥叫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痛骂了一顿。

大哥说,那次父亲就差没动手了,说做为师傅,不要带坏了一班徒弟,说白天做工本来很累了,晚上打牌打到很晚,第二天做工从高处摔下来,你死了不要紧,害了人家主人良心何安。

大哥表面答应,心里确实不以为意,不久,邻村一个施工队的师傅,打了一个通宵的牌,第二天施工从高处摔下来,结果落下了个半身不遂。

父亲一语成谶,大哥从此也不打牌,并且给自己的徒弟定下规矩,施工期间不许沾牌。

大哥在反对牌这件事情上,似乎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只是反对的方式不一样,一个深恶痛绝,欲除之而后快,一个现身说法,情动于中。

 

午后的阳光从庭院缓缓离去,不知不觉一瓶酒就喝完了,我感觉头有点晕,有点沉,大概喝醉了,迷迷糊糊之间突然想起了大哥的一句话,城市是一个大染缸,在大哥的眼里,我这半个城市人,到底染成了什么颜色呢?

无聊之中翻起了父亲送给我的那一本手抄本《道德经》,无意瞥见这样一句话:“生而为人,你且修身,你且渡人,你且如水,居恶渊而为善,无尤也。”批注云:渡人先渡已,渡已先渡心。父亲说,这是我三爷爷送给他的。

电话铃声响起,是徐娘的电话,猛然间发现已有近一月没去徐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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