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曾经做过一个白日梦:我坐在在一间四壁都是书的房间里看书。这个梦遥远却又清晰,如果能让我拥有一屋子书,哪怕一柜子书,对我来说,就如同生活在天堂里。天堂在我心中,就是一座散发着墨香的书屋。
迷上看书,大约是在我八九岁的时候。那个暑假,我偶然从父亲的枕头下,看到一本发黄的旧书,没有封面,泛黄的纸上有着蝌蚪般的黑字。我拿着书,搬了一张小马扎,在院子里的杨槐树下坐下来,随意翻开书来看。我清楚地记得,看的第一篇叫《红玉》,尽管有些字不认识,但我还是被这个精彩的故事吸引了。一只花蚊子飞过来,悄悄地落在我的胳膊上,趁我不注意,张口就咬了一口,我感觉不舒服,忍不住抖动两下,目光却没有离开书。红玉的美丽,红玉的仗义,红玉的勇敢善良,深深地吸引了我。“红玉”是我认识的第一只“狐仙”,也是我所发现的第一位与我生活中不同的美丽女子。我被红玉这只“狐仙”迷住了,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花蚊子尝到了甜头,见我对它的叮咬没有什么反应,胆子越来越大,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展开全面攻击,胳膊上、腿上,脚上都留下了它们叮咬后的痕迹。最好居然飞到我的眼皮上,我感到视线受了影响,便伸手在眼睛上拂了一下,那只吃饱了撑着的贪婪的花蚊子就上西天了,我的手上脸上都留下了它的血迹。严格说,那是它喝我的血,血债血还,花蚊子用生命偿还了欠我的血债。可我只顾看书,对此竟然毫无知觉。
看完了《红玉》,又开始看《青凤》,看完了《青凤》,接着看《新十四娘》,夏日的午后,天气炎热,人们都懒得动,小狗卧在阴凉处,伸着舌头,连树上的知了也停下了它们的高歌。我忘记了炎热,也忘了厨房里还有一个青皮红壤的大西瓜,放在水桶里用井凉水泡着。口渴使我不住地咽着唾液,眼睛像被磁铁吸引了,这是多么有趣好看的一本书啊。我想,怪不得,父亲总是在晚上拿着书看,停电的夜晚,点着煤油灯也要看书。这一天,我完全被书中的那些优雅的美丽的智慧的女子吸引住了,幻想着自己也是她们中的一员,聪明智慧、行侠仗义、助人为乐,“红玉”成了我心中的偶像。
多年后,我以书生的身份行走江湖,熟悉的文朋诗友都说我身上有一种男孩子般的“豪爽“和”侠义“,称我为“侠女”。我想起自己童年时代读过的第一本书,书中的人物“红玉”对我的影响,我的个性和为人处世中,确实有着“红玉”的影子。“红玉”像我种下的一颗种子,在不经意间发芽开花结果了。
我从读《红玉》开始,迷上了看书,父亲放在抽屉里、箱子中的书都被我翻出来看,父亲见了,只是问:能不能看懂?我说,有的能,有的不能。父亲也没有表现出或反对或支持的态度,倒是母亲见我看书,紧锁眉头,坚决制止。时至今日,我依旧想不明白,我那当了七八年乡村民办教师的母亲,为何会强烈反对我看书。在她看来,看那些与学习与课本无关的书都是闲书,看闲书她是不能接受的。为父亲点着煤油灯看书,母亲没少和他争吵,无论母亲怎么吵,父亲沉浸在书中不声不响。母亲有时候伸手去夺父亲的书,父亲一手把书高高举起来,一手挡着母亲的攻击。母亲对父亲看闲书很不满意,眼下见女儿也沉浸其中,便很生气,所以对我严加管制。刚刚发现书的美妙之处,就像一个正在淘金的人,被要求立即离开,搁谁也不会乐意。无奈母命难违,年幼的我不敢反抗,但又不愿意放弃读书的乐趣,于是偷看成了我读书的方法。
童年时代,我和弟弟跟着母亲在乡村生活,父亲远在陕西渭南林场工作,只在农忙时节才回来一段时间。比弟弟大四岁的我是母亲平日里的主要帮手,烧锅、扫地、薅草等等这是我学习之外必须干的家务活,有时候,还会被母亲要求和她一起下地干活。作为一个农家孩子,我的童年时代算不上多么快乐和幸福,尤其是在一向重男轻女的父母那里,我几乎没有得到过宠爱,甚至感觉不到父爱和母爱。我被母亲灌输的思想是,想脱离农村,到城市生活,只能走上学这条路。年少的我早早就有了目标: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走出农村。对于学习,我是主动又自觉的,学习努力,成绩优异。生活中,我干净、勤快,嘴巴甜、喜欢帮助别人,在村里的男女老少眼中,我是一个其他孩子学习的榜样。
迷上看闲书后,在母亲心中我成了一个不听话的人。每天写完作业,我不再像往常一样,帮她做这干那,而是捧起一本书来读,看到入迷的时候,母亲喊我都听不见,她交代我干的活,我不是忘了,就是磨蹭,如此三番五次之后,我被剥夺了看闲书的权利。看书的激情,在她的高压政策下,只能转为地下,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进行。原先,我不喜欢下地干活,像去地里掐菜,去田间薅草等等这些活,我都不热爱,后来,我却喜欢天天下地。每天写了作业,就挎着篮子去地里薅草。到了田间地头,我拿出自己偷偷带出来的书,往地下一坐,就开始看起来。看得眼睛涩了,或者天色晚了,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慌慌张张薅一些草,匆匆忙忙回家。棉花地、玉米地,油菜地都曾经留下我看书的身影。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书都是祖父留下来的。祖父毕业于河南大学,河南大学也是我的母校,我与祖父是时隔六十年的校友。祖父上大学的时候,河大当时叫中州大学,河南大学创建之初叫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母校的历史如同我们家族的历史一般复杂。祖父毕业后,先在部队工作,任师部参谋,后任教于县中,再后来,返回家乡创办学校,从事教育事业约有三十年。
祖父被十里八乡的人尊称“教书先儿”,我觉得他不仅是一位教书先生,更是一位书生。祖父喜欢书,爱读书,常买书。据说,他买书是让人用挑担挑回去的。祖父一生究竟买了多少书,后辈们都不知道,可能连他自己也没做过记录,我只知道祖父藏书很多。多到什么程度,我从别人口中听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做饭缺少柴火,我的伯母,也就是父亲的嫂子,就用祖父留下来的书烧锅,一捆捆书被塞进灶膛烧火做饭,居然用了整整一个冬天。长大后,从家人口中听到这些往事,我心痛得难以自制。这种痛苦,和祖父被打成右派,病逝在劳改场一样,被我视为家族性的灾难。祖父去世时,父亲尚在童年,他是在他的哥嫂的照顾下长大的。看到我伯母烧书,父亲偷偷地把一些他喜欢的书藏在房屋檩条上,藏在红薯窖里,就这样父亲保存了一部分祖父遗留下来的书籍。
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祖父把读书的爱好遗传给父亲,我又继承了父亲读书的爱好。天堂里的祖父和年迈的父亲,都不会想到,我这个家族中最小的女孩子,如今成了一位书生。读书是我每天的主要工作,写书成了我的职业,我的生活就在读书写书围着书转的日子中度过,所以我自诩书生,以书为生,书如我的生命。
年少时看书,先是入迷,后是把读书当成一种资本,经常向别人炫耀自己家的书,于是,有些比我年龄大的学生们,都开始到我家借书看。父亲不在家,母亲一向大方,来者不拒,只要人家张口,就毫不犹豫。上中学时,每当学校搞捐书活动,我显得特别积极,每次都因为捐书最多获得表扬。在我和母亲的共同作用下,家中的书很快都没了影踪,父亲得知后,非常气愤又无奈,直到现在,父亲对于那些被借走的有去无回的绝版书,还是念念念不忘,说起来耿耿于怀,我也是早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今,我把家中的书视若珍宝,特意请书家写了一副字:书乃我魂,概不外借,免开尊口。偶尔,我会在读书节教师节参加捐书活动,捐赠的都是自己写的书;每次出版新书,我也会亲自签名赠送亲朋好友。对于我收藏的书,我从不舍得送人,甚至不愿意任何人借我的书。
经过三十余年的奋斗,眼下我终于实现了坐拥书城的童年梦,家中藏书几万册,每个房间,都有书的影子,都有书的位置,可我觉得自己读书的激情却不及童年。没有了年少时读书的兴奋和热烈,如今读书像一日三餐,好像成了习惯。而三十前读书的感觉,像一个乞丐进宝山一般的激动,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坐拥书城,美美地读书,那该是多么快乐,多么幸福的事。
梦想是个远大目标,或者是心中遥不可及的渴望,一旦真正实现了,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幸福和快乐,我们在乎的,也许是走在筑梦路上的过程,过程往往比结果更叫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