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阳光暖暖的下午。看着窗外两棵柏杨树矗立着,懒懒的,把暗黑色的倒影撒向泛白的水泥,一团团三叶草耷拉着脑袋,少许的叶子上还残留着早晨霜冻的痕迹。在一个星期五的中午,黄丹慢条斯理的收拾着书桌上的信,他一边折叠着信,一边看着院子里一溜烟的盯着他跑的嘴里叼着剩馒头的小黄狗。
他脑子里不断的闪过朋友双簧的身影,瘦瘦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生活过早的给他一副重担,几年前一次劳务输出的机会,他去了澳洲,现在在悉尼开了一家华语文化培训学校,开始时这样的机构比较少,的确火了一把,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网络的兴起,人们在其他平台学习的机会多了,渐渐的只能是维持生机了,开始回国时还约要好的同学聚聚,后为便只是偶尔电话里简单的问候一下:“工作怎么样?好着呢没?”现在似乎好几年没有了踪迹。听他弱弱的说自己生活的圈子越来越小了,只是限于华人区,和当地的居民只是简单的买生活必须品交流。好在有了绿卡,勉强有个安身地,感觉生活没有了期盼,也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吧。
最近的一次电话中,也曾想着劝他回来?呆在那个孤独的地方,父母亲友只能在网络中见面。假如回来,多年已经没有与他们交流,已经形同陌路了,再者回到国内一切都是一片空白,现在自己也没有积累下足够的财富,还得祈求他们给个工作的机会,谋生的起动资金,受白眼是确定无疑了!更不要谈什么高质量的生活了。不回来,至少还比较熟悉那边的生活,既是生活困苦也没有人会投来轻蔑的眼光,做培训,至少自己的国语还过的去,混口饭还是可以的,这样默默无闻,终老一生也不无是个好的想法。
就在他的朋友在国外颠簸流离的时刻,他却生活的有点小滋润。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交了狗屎运了!”还是在某个雨后的中午,他去新华书店给自己的小儿了买学习用品,回来时要经过一个小学的门口,就当他要跨过校门的时刻,突然一个老人扑腾一声滑到在他面前,表情痛苦,使了几次劲都没有站起来,路过的行人都害怕的走开了——碰瓷的事现在可多了。当时的他就在老人的身边,愣住了!在他犹豫扶还是不扶的时候,老人挣扎着站起来,迷迷糊糊中抓住了他的手,他也稀里糊涂的搀扶起老人。事后,一个坐在车里的朋友还调侃说:“我看看你到底扶不扶?”就这样在老人不断的道谢声,接老人的儿子来了,留下了他的电话,接下来好运便如鲜花一样在他的面前不断的绽开了,他终于破除了徘徊不前的小圆圈,也终于赶上了一最后一辆末班车——成了自己所在乡镇的一名副镇长,也终于有了一个新的称呼——镇长!
自己在这里的一切,黄丹的朋友却没有丝毫的察觉。还是在一次交谈讨论在哪里做生意的环境相对好一些,市场的潜力大小的争辩中,隐隐透露出国内的政策,如果朋友在国内做别的培训市场比较好一些,如果单纯做国语培训相对市场狭隘一点,朋友大力的推荐他去澳洲做语言培训,因为他的国语功底朋友次都会津津乐道。但是黄丹从没有告诉他已经做了镇长,以及那种优越的存在感。
他总是告诉双簧一些以前他们两人都讨厌的信息,某某同学离婚了,某某人发财了,以及家乡这几年有了那些新的变化,还有意无意的说起有同学做副县长,结果朋友却对走仕途产生了深厚的兴趣。
最终他还是说了自己也走上了仕途,并且自己的妻子也是镇上一名妇联干部——主任。没曾想到朋友却对这件事产生了深厚的兴趣。并且一再的追问详细的经过。
而黄丹呢,并没有详细的介绍他自己是如何神助般的由一名不知名的小科员突然走向仕途的真正原因。而是选择了和自己这些年深交的一位朋友来探讨是不是应该给双簧说明白事情的起始。“这么说他想知道你升迁的秘密?”“可能更多想知道我这个镇长有多大的权力”黄丹答道,“也许他想回来生活,看我能不能给他提供更多的生意上的便利!”你知道他在澳洲只是勉强能填饱肚子,到现在都没有自己的房子,更别提交女朋友结婚了!”“你压根就不应该告诉他你当了镇长!”朋友语气硬硬的说,“他会影响你的仕途的!”可他心里暗暗的敲打着自己:“我无法使自己改变成他所希望的样子,或者自己变成另一个自己——霸气的老大哥形象——能罩着自己所有的朋友!”
就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给朋友的网络留言里,他真的详细的写出了自己的仕途之路。他这样写到:“从做一名科员开始,我就暗暗的下定决心成为能够帮助别人的人,每个深夜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一遍遍的品析着专业的书籍,一本本的搜寻着成为仕途人应该做的事,一次次向组织靠近,在每个夜晚我都是看着自己院子里最后一盏灯熄灭才关灯睡的,每个清晨我也是院子里第一个打开灯的人。不管怎样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官员!可是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在咱们这个地方,没有任何能赚钱的行道,冬日老能看见背靠着墙角看日头的人,下班后的镇政府大院里几里外也能听见野狗狂吠声。每次坐车时车站的水果妹愁眉苦脸的望着远去的我们。当然你可以来,我们慢慢寻找做生意的机会。”
黄丹拿着这封信,快速的穿过马路,遇到微笑的行人,便报以微笑,遇到苦瓜脸的行人,便快速的闪开,在汽车声的鸣叫声里冲进医院门诊的电梯里。
终于站在电梯的角落里,闻着刺鼻的福尔马林,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他父亲的病房,他每天在晚上才来到这里,每次午饭的时候他都是匆匆的在医院住院部后面的小食堂里打好饭,快速的穿过人群,一溜烟上楼,摇起病床,搁好吃饭板,看着他父亲把第一勺饭菜送进口里,他便走出病房,透过走廊的玻璃望着如蚂蚁一般的人群快速的挪动,心里想着父亲往口里送饭的速度。
病房里两个床位,一个听说是医生的家属,只是偶尔换药的时候才会来躺几分钟,父亲在靠近窗子的位置,窗台上摆放着七八个纸杯和吃剩的一些饭菜,他比较喜欢吃零食,对一些小吃之类的尤其感兴趣。
“我要喝水!”父亲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用力的撑起半边身子。他的左手受了伤,左腿也胯骨裂缝加了钢钉。这一次又是右腿胯骨扭伤。两条伸展的脚趾从病床上突出来,黄丹看着这一切,心里默默的絮叨,回想着父亲以前的伟岸样子,总喜欢把胡子刮的干干净净,老军鞋擦的锃亮,喜欢穿着风衣开着衣扣在风中回头望。
“把我的脚盖一盖。”父亲说。
“窗户都关着,还冷吗?”他说。
“我感觉有点冷。”父亲说。
“外面的气温快三十度了。”黄丹说,还想说什么,忍了忍没发出声,还是走过去拉着被子盖住脚。
父亲只是砸吧几下嘴,闭上眼睛,鼾声立即响了起来。
“父亲!”黄丹有点大声的喊着。“我要当书记了!”他走近病床前对着父亲的耳边叫道。
“我还没有聋!”父亲突然睁开眼说道。
“我把要当书记的消息告诉了我的朋友!澳洲的朋友!我给他写信了!”黄丹弱弱的说道。
“黄丹!”父亲努力耸了耸身子,说道“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件事,你来告诉我,说明至少你还心里有我这个父亲,自从你上了大学,就再也没有和我好好说过一次话,关于你在单位的一切更是闭口不谈,我们之间就像走在马路两边的行人,互不干扰。即使你上班的地方离家如此近,你一年来不了几次。你的有些事,我虽然不过问,但我要想知道还是能做到的,所以你不要骗我。从没听说过你在澳洲有这样一位朋友。”
“别管我的朋友了,对我而言你的身体棒棒的就是最好了,你这些年也太苦了,遇到的难事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楚知道,你几乎做 了你所能做的事,无论成功或者失败,都不重要了,只要你健康。
我想等你出院了,就让你住在我城里的新房子,那里光线好,特别适合过冬天,你可以静静的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翘起二郎腿,抽一根你喜欢的雪茄。”
黄丹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砸吧着嘴,闭上了眼睛。
“黄丹!”父亲冷不丁又说,身子扭了扭。
黄丹赶紧把耳朵凑近了,几乎贴着父亲的嘴巴边。
“你在澳洲没有朋友!你一向梦想着出国,就编造了这样一个朋友!”
“你仔细回想一下,父亲!几年前,他来我们家里,当时你还在高高的苹果树上,敏捷的摘着一个个红亮的大苹果,对!我的朋友还上树摘了几个,他嘴里吃着,还一个劲的夸你栽的苹果甜!你还说要收他做干儿子。”
说话间,黄丹已经将病床摇了起来,小心的去掉他鼻空里插的氧气,使劲抽掉他屁股底下的成人护理垫。给父亲换新垫子,擦拭身子是他每天要做的。他下定了决心,等父亲出院了,就让去城里住,每天和他谈心,说笑,下班了就推着他去外面转。
黄丹抱起了父亲,突然父亲拽住了他的脖子,他不由的一阵恐慌,快速的抽掉旧的垫子, 他感觉到一阵的窒息,父亲的手勒的紧紧的。
他急忙把父亲放在病床上,父亲的手松开了,眼睛里恢复了平静。
“你想起来了吗?”黄丹充满期待的问道。
“盖好了吗?”父亲双眼盯着黄丹直直的问。
“脚还在外面!”
“不用!”猛然间父亲一脚踢开了被子,忽的一下坐了起来。他一手撑着身子,“你把我裹这么严实,是想捂死我吗?你这个蠢货!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躲在小房子里,窗帘拉的严严实实,一边一边的写着谎话连篇的信,还把草稿扔在小房子旁边的乱草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当上副镇长的,还在信里说是你当上了书记。你就这样欺骗你在澳洲的朋友。”
黄丹看到父亲雄狮一样的怒吼,不经意间想起小时候的那个黄叶飘落的下午,父亲拿着着树枝肆意的在自己身子抽打的时刻。他也仿佛看见朋友在空荡荡的培训教室里手里拿着自己的信,茫然的望着门外匆匆而过的行人。一副怆然若失的样子。
“你看你的草稿还在这里!”父亲从衣兜里抽出半截信。
“给我!”黄丹猛的扑了上去。
休想!父亲猛地将信塞在嘴里,狠狠的咀嚼,长长的吸一口气咽了下去。此刻的黄丹仿佛看见孤涯上的一只苍鹰拼命的咀嚼一块流血的肉。
“帮你当上镇长的人,是我的老朋友,你以为是你扶了一把老人的功劳!”父亲穿着粗气说道。
黄丹向前跨了一步,想给父亲插上氧气。他看起来脸色蜡黄。
“你别过来!想要了我的老命吗?”
“父亲,你怎样这样说,我是你的儿子呀!”
“你别过来,我很好,就算我只有半个脑子,我也足以应付这一切!你朋友经常和我通信,写了一半的信就在我的口袋里。”
“他竟然半夜亮着灯是在给我澳洲的朋友写信!”他觉的父亲的话足以使他死了一千次。
“你今天来想征求我的意见要不要告诉你澳洲的朋友你当镇书记的事,其实你的一切他都很清楚,你怎样当上副镇长,也不是书记,你在这里的关系,以及现在这里经商的环境很好,很适合做生意,还包括你是孤僻的脾气,没有女孩子愿意嫁给你!你朋友比你清楚!”
“比我清楚!”黄丹狂叫着。
“我已经收你澳洲的朋友了做了干儿子!他将继承我的一切,我已经做了公证!”
“不错,我还有一百万的存款,不错就一百万!包括你住的房子将来也是他的!你将一无所有!”
“你走吧,永远不要再来看我,我的干儿子就要来了!”他的父亲补充说道。
“我一无所有了!”黄丹无力的絮叨着,像被抽去了皮筋的竹节人,飘过狭窄的过道,恍惚中按下电梯的按钮。
“不要进去!电梯维修中!”远处传来急切的呼唤声。这一切黄丹都已经听不见了,他感觉一切都是虚无,缥缈,他抬脚跨了进去,脚下空空的,耳后的尖叫声突然是那样的动听。他似乎看见一条通往天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