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考的最后一天,下午还剩下最后一科目的考试,之后瑞云将正式毕业。可她对此却没什么特别的感想,因为她已经毕业过两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三年前瑞云就该初中毕业。可她的父母忙于生计又不知道回家后应该怎么安置她,思前想后,觉得让她继续留在学校读书才是最妥当的办法。于是他们找到校长,好说歹说,苦苦哀求。校长无计可施,只得勉强答应了下来。自此,瑞云就在镇上的中学拖了一年又一年。
瑞云已经十八岁,她以前的同伴,个个花枝招展,韶华无限。可瑞云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青春之门迟迟没有为她打开。
此刻,又到了毕业季,母亲再不能拉下脸皮去求校长了,瑞云已留级了三年,学校不但已为她破例,且是史无前例。
吃过午饭,瑞云挎上书包走出了家门。很快就踏上了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原,一条弯弯曲曲的泥巴小路从原野间穿过。
这里是独属于瑞云的乐园,这里隐藏着许多只有瑞云知道的秘密。
一茎牵牛花在阳光下高昂着头颅,依附着田埂边的芦苇向上攀援,瑞云发现它每天几乎可以拔高两寸。它已经越来越茁壮,叶片下面已挑出了几个瘦长的小骨朵。瑞云每天都要在它面前呆很久。她轻轻抚摸着花苞,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话,幻想着它们静静绽放的情形。她多想亲眼看到这一奇妙的瞬间。可等了多日,小喇叭依然“羞颜未尝开”。
几步之外,两棵矢车菊躲在石头后面,正开得热烈,整日都有蜜蜂在花朵上奔忙。瑞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瞅准时机捏拢花瓣,把蜜蜂关在花心,再凑近耳朵听蜂鸣轻颤。作弄了一阵后,才缓缓放开手掌,看着被赦免的蜂儿振翅没入晴空。
荒原上大片的芦苇,枝繁叶茂,就像一片绿色的海洋,风过则窸窣作响,泛起滚滚绿浪。瑞云穿着红格子衬衫,每天跑进跑出,忙得不亦乐乎,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像一朵红色的云。
今日,瑞云从家里晃晃悠悠走了一阵,在牵牛花前停下脚步。她惊奇地看到两朵牵牛花竟然已经背着她悄悄开放了,开得那么大,那么鲜,娇艳的红色都快滴下来了。瑞云轻轻捧起一朵花,心里既觉甜蜜又泛起几缕小小的失落,她毕竟还是错过了最神奇的花期。
她摇头叹息了一会儿,移步到矢车菊面前,不禁又是一阵伤感,两棵瘦瘦小小的菊花也已经凋谢了,地上落满残红,两根光秃秃的花茎上挑着几个衰萎的托盘,几丝干枯的花蕊。再无蜂围蝶阵,再无暗香浮动。她不明白为什么花一定要凋零!她紧咬着嘴唇,心里顿觉空落落的。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路那头的一窝白蚁吸引了过去。天刚放晴,白蚁们纷纷爬出洞口,连成一线长长的队伍,颇为壮观。瑞云蹲下来,发现蚁群却是挨在一起的两个行列,所有蚂蚁头尾相连,章法俨然,一列前行,另一列返回,忙忙碌碌,循环无已。瑞云感到很好玩,却不明白它们究竟在干什么。她折下一节树枝,拦腰一画,截断了蚁阵。队伍开始混乱,一些蚂蚁晕头转向,找不到北。瑞云不禁莞尔。可没多久,队伍又重新整饬,有条有理,流转如意。
这样玩了几回,瑞云开始感到有些无聊,她捋了捋额上的头发,抬头看了看远方,只见群山叠翠,艳阳在天。瑞云站起身来,耳边凉风习习,身上暖暖洋洋,好不适意。荒林深处,传来几只画眉鸟的叫声,瑞云红扑扑的脸上再次绽出光彩。她分花拂草在荒林间迅速穿行,越走越深,向着一从打碗碗花走去。还没到跟前,就听见几声稚嫩的叫声,只见打碗碗花肥大的叶子下,浓密的枝杈间,安放着一个圆圆的鸟巢。几只雏鸟听见动静唧唧叫着,大张着嘴巴,争先恐后的把淡黄色的脖子伸出巢外。
瑞云从背后翻出盒子,拈起里面的蚯蚓,一条一条的喂到小鸟的嘴里。三只小鸟挣着抢着,不知厌足。瑞云笑着骂着,心里美滋滋的,充满了平安喜乐。两只翅羽斑驳的大鸟在不远处的草稞上跳跃,躁叫。显然是小鸟的父母,看到有人走近窠巢,担心雏鸟的安危,急得上蹿下跳。
瑞云暗暗好笑,她的一片好心却被小鸟的父母误解。她觉得有必要进行解释,于是一面给小鸟喂食一面唧唧咯咯向两只大鸟述说原委,消释误会。
一个邻居扛着锄头从小路上走过来。远远的就听到了瑞云的声音,他大声提醒瑞云再不赶去学校怕是要迟到了。瑞云不以为然,她背囊里的闹钟还不响。那是爸爸怕她贪玩误了时辰,特意为她买的。邻居大叔在路旁石头上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瑞云闲扯。瑞云从草丛间钻出来,头上顶着枯叶,衣服上随处粘着叉叉草。
邻家大叔的女儿是瑞云以前的同学,现在在县一中读书,听说成绩很不错,一家人引以为傲。每次和人谈到这个邻居家的女孩,他们都会报以一声叹息,以示同情。可想到的却是自己的女儿,心里充满了幸福和自豪。
瑞云坐在大叔身畔,和大叔煞有介事地聊了起来。两人云里雾里乱扯了一阵,大叔哈哈一笑扛着锄头下地去了,瑞云又在一个小水沟上舀玩了一忽儿,才荡荡悠悠向镇上走去。
虽是乡下小镇却也颇为繁华,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来攘往,纷乱吵扰。道旁楼房高耸,店铺林立。多数人都识得镇北樊家这个傻里傻气的女儿。
五金店那个“老湖南”刚送走一个吹毛求疵的顾客。浪费了他多半天唇舌,生意却没有做成,心里正窝着火。他向着那人的背影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回过头来看到“瑞云正从马路对面走过。“老湖南”双眼一翻,叫道:“瑞云,过来!”
瑞云怯怯地喊了一声大叔,转身向店门走来,不知道大叔有什么事喊她。
“老湖南”突然看着瑞云的身后,现出一副很惊恐的样子,失声大叫:“瑞云,你身后跟着什么?”
瑞云吓了一跳,急忙转头查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看什么?还不快跑,扑到你肩后了!”瑞云正惊疑间,听“老湖南”大叔语声越来越惶急,直吓得寒毛倒竖,不敢再细细查看,撒腿就跑。
瑞云穿过街道,一口气跑到五金店门口,听到“老湖南”大叔还在边上大声叫喊。她不敢停留,直冲进店里,又匆匆掩上房门。
瑞云背靠着房门,喘了好一会儿才心神稍定。实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追自己,听“老湖南”大叔的语声,那家伙肯定危险得紧,是老虎豹子吗?还是其他什么可怕的东西?瑞云想象不出来。所幸现在终于摆脱了。
瑞云想开门出来,又不敢。她喊了一声大叔,想问问那个家伙还在不在,却听到“老湖南大叔在桀桀咯咯的笑个不停。又听到他和一个女人说话。
“我说老湖南,你怎么这么阴损!你这样捉弄一个傻子,就不怕雷打?”
“呵呵,我怎么捉弄她了,我说她身后有东西跟着,又没有瞎说,你身后也有东西跟着,你自己转头看看。”
“切,连我都想捉弄,你怕是想死了!”
“谁捉弄你了,你身后那个影子不是一直跟着你吗?这都想不到,我说你这么笨,当初怎么还有人敢娶你?不如把你老公休了,勉勉强强嫁给我算了?”
……
瑞云开门出来,看到“老湖南”大叔吹着口哨正在拆卸一台洗衣机,一个身材微胖的女人慵慵懒懒靠在树下嗑瓜子。
瑞云喊了一声大叔,想问问刚才的事。那女人道:“他是骗你的,你别听这个死老湖南胡说八道,过来!阿姨看看你。”
瑞云走到女人面前。女人伸手摘去她肩头的叉叉草。
“老湖南”瞟了瑞云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去打滚了吗?弄得这么脏!”
瑞云环顾了一下自己,见到处粘着草茎和泥土,尴尬地笑笑,说她去喂小鸟,又讲到田野和牵牛花等。
之后“老湖南”又训了她什么话,瑞云没有听清楚。她一直看着“老湖南”的眼睛,感觉很有趣。“老湖南”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珠大得出奇,圆得出奇,一大半凸出在眼眶之外。
瑞云看到“老湖南”的两个眼球突然从他脸上掉了下来,就像两枚鸽子蛋,骨碌碌地滚到了街边。瑞云吓了一跳,急忙跑上去追赶。
两只眼球突然变成了两匹小马,振鬣扬蹄
向前狂奔。瑞云边跑边喊,却始终没法追上。
转眼间,两匹小马又变成了两只小耗子,吱吱叫着向前急跑,颠动着四条小短腿,却跑得飞快。跑了一阵,一起停下来,转身坐在地上。竖着耳朵,胸前举着两只小爪子,好像故意在等瑞云。看看瑞云赶了上来,这才继续向前飞蹿。
瑞云呼呼直喘,眼见两只小耗子越跑越远,突然哧溜一声钻进下水道去了。
瑞云大急,爬下身体,把手伸进窨井下面四处掏摸。摸了一气,碰到一坨软软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却是一只癞蛤蟆。只见它打着哈欠,舒舒服服的趴伏在瑞云的手掌心上。
瑞云觉得很新奇,把它举到眼前仔细的瞧着。这只癞蛤蟆浑身凸凸疤疤,丑陋不堪,就像一坨牛屎。
瑞云正打算把它放下,继续寻找“老湖南”大叔的眼球,却见癞蛤蟆伸了个懒腰,突然咧嘴一笑,噗噗两声,吐出两个灰白色的东西,瑞云一看,正常“老湖南”大叔的两只眼球。
两只眼球长出两对红色的翅膀,就像两个小天使,忽扇忽扇飞了回去,瑞云撒腿又追。
两只小天使一样的眼球直向五金店飞去,等瑞云赶过去时,他们已各就各位,回到了“老湖南”大叔的脸上。
瑞云仰头怔怔地看着“老湖南”的脸。听见那女人说道:“死老湖南,你就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老湖南”嬉皮笑脸地道:“那么,你就是一只狐狸精,咱们正好凑一对!”
瞥眼见到瑞云还站在一旁发呆,“老湖南”怔了一下,说道:“你怎么还杵在这里?怕是要迟到了,还不快跑?”
瑞云道:“大叔,时间还早呢!”顿了一顿,又道:“大叔,我们今天考试!”
这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她也想和别人谈一谈。
“老湖南”一拍大腿,大声说道:“对呀,你看你的同学都走光了,刚才我听到学校敲钟了呢!”
此时街上确实看不到学生,瑞云感到哪里不对,但看到“老湖南”大叔一脸焦急和关切的神情,开始将信将疑起来。
“老湖南”又道:“你还不快跑,你这么贪玩,回头看我不告诉你妈!”
听“老湖南”大叔这么说,瑞云撒腿就跑,背后的书包啪……啪……啪……不停拍打着屁股。瑞云奔跑了一阵,一不小心,被一个台阶绊了一跤,书包扔出老远。“老湖南”在身后哈哈大笑。
瑞云揉着摔痛的膝盖,把铅笔,橡皮,文具盒等一样样拾回书包里。待拾到一只小白兔闹钟的时候,她才突然想起,妈妈定下的时间没有到,闹钟还不响。
她松了一口气,知道“老湖南”大叔搞错了。她觉得这件事有必要去向他说明白。于是瑞云又折回五金店,郑重其事地说道:“大叔,我们今天考试,上课时间还没有到,我的闹钟还不响。”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小白兔闹钟。“老湖南”一怔,看着瑞云清澈如水的双眸,内心微微一动,小声道:“哦,是吗?那好吧!也许考试提前了呢!走吧!”说着拍了拍她肩膀。瑞云点点头,“嗯”地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去。那女人盯着瑞云远去的背影自语道:“嘿,这个傻子!”
瑞云悠哉悠哉走过街角,踅进路旁一家商店买了几颗糖,一个冰淇淋。转身回来,看到“花姐早点铺”的老板娘正座在店门前和一个秃顶男人聊天。老板娘披红戴绿,涂脂抹粉,妖妖冶冶。那男子敞着衣襟,一只光脚踩在椅子上,悠悠的揉搓。不知那男子沉声说了一句什么话,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瑞云觉得新奇,吃着冰淇淋站在一旁看。
老板娘笑了一阵,看到瑞云,嗔道:“你在傻看些什么?过来,坐下!”瑞云依言在对面坐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舔着冰淇淋,觉得老板娘红红的嘴唇就像横着两根红辣椒。
老板娘把嘴唇凑到那男人的耳边,小声说道:“那边樊家的傻丫头!”男子瞟了瑞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老板娘抄起桌上的拍子,啪的一声,打死了两只苍蝇。漫不经心问瑞云道:“听说你妈又嫁了好几次了,她有没有来看过你啊?”
瑞云摇摇头,一脸茫然。
老板娘补充道:“我说的是你亲生的妈。”
瑞云呲溜呲溜吮着冰淇淋,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多人都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可她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妈一直好好待在家里,这些人却说她和人走了,走到哪里?妈就是妈,怎么又分亲生的不亲生的?一切乱七八糟,稀里糊涂。
“又摇头又点头的,那是什么意思啊?”老板娘叱道:“你个二傻子,你说你是不是二傻子?”
瑞云嗯了一声,红红的圆脸晒得更红。她不明白什么是傻,大家都这么说她,她也就这么认为了。
老板娘觉得很无趣,苦笑了一下转身走进店里,边走边道:“她会回来才怪!那个骚娘们,只顾自己浪,连自己亲生女儿也不要,怕是又生了几个了。”
那个男人脸上似笑非笑地听着,继续用手抠着脚丫子,眼里两道幽幽的光直追着老板娘跑。
老板娘转出来,头上已扣了一顶粉色的帽子。向那男人说道:“这孩子的家本在塔垛村,小的时候她妈就跟人跑了,之后她爹带着她入赘到这里。这孩子从小就痴傻,其实说她真傻她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瑞云,你说你傻吗?”
瑞云没有听到老板娘的话,她的注意力被老板娘帽子上的一个蓝色的蝴蝶结吸引住了。
瑞云看到原野上百花盛开,蓝的、紫的、白的、红的……各种花争奇斗艳,撒欢打泼,空气中馨香阵阵,蜜蜂蝴蝶来回奔忙。整个原野缤纷喧扰,热火朝天。瑞云的矢车菊也在骄阳下开得热烈而奔放。
瑞云躬逢盛会,兴奋得就像一只云雀。突见早点店的老板娘从前面走来。她扭动着纤腰,犹如风摆荷叶,奇怪的是她胸前挂着一串火红的辣椒。只见她边走边把辣椒大把大把地喂进嘴里大嚼,卡擦卡擦的声音听得人寒毛倒竖。
老板娘渐渐走近,瑞云看到她三下两下把剩下的辣椒全部塞进嘴里,鼓动着腮帮子一阵乱嚼,抻长脖子咕咚咽了下去。
老板娘满意地揩了揩嘴,淡淡一笑,尽显妩媚。瑞云看着她血红的嘴唇,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她看到老板娘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弯下腰开始吃起花来。她双手左右开弓,此起彼落,彼落此起,不停把各种颜色的花送进嘴里,就像吃辣椒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她不但吃花,也吃昆虫,身周飞着的的蜜蜂什么的,只要随手逮到,她就把它们就着花一起吃了。
很快左近的花朵都被她吃光了,瑞云看得瞠目结舌,想出言阻止,但喉咙却像被人死死捏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看着老板娘渐渐逼近到她的矢车菊前面。此时,开得最盛的那朵花上正停着一只蓝色的蝴蝶,蝴蝶悠然翕动着翅膀,浑不知危险已近。瑞云急得额头冒汗,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缓缓伸出鸡爪一样的双手,一点点迫近上去。
瑞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她不敢看又不忍心不看。她仿佛听见矢车菊在痛苦地呐喊,在向她求救,可她却无能为力。
老板娘狞笑一声,嘴边挂下两条红色的涎水,闪电般突然出手,连花带蝴蝶都被她狠狠揪下来喂进嘴里。瑞云一声惊叫,有叫的动作,没有叫的声音。可怜那朵无辜的花和那只美丽的蓝蝴蝶,就这样葬身在老板娘黑洞洞的血红淋漓的大嘴里。
却见老板娘张大嘴巴,面孔扭曲,挤眉弄眼了一阵,突然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矢车菊花瓣四散纷飞,犹如漫天花雨;蓝蝴蝶获得赦免,振翅高飞,忽忽悠悠没入远空。
那朵矢车菊已遭毁去,莫可奈何,但蓝蝴蝶却意外地逃脱了老板娘的魔口。瑞云舒了一口长气,正为它感到庆幸,谁知那只蝴蝶又悠哉悠哉地飞了回来,绕着老板娘飞了三匝,敛翅落在了她的肩头。老板娘一笑冷笑,载着蓝蝴蝶飘然远去。
瑞云惶惑不已,她不明白蓝蝴蝶本已逃出生天,为何却又再次送上门来。
她坐在桌前手杵下巴呆呆出神,手中的冰淇淋溶化,滴沥,流淌,整条手臂弄得花里胡哨,黏腻污秽。
“喂—喂—,我说你在发什么呆?脏兮兮的吃个些什么?”老板娘嫌恶地说道,“走拉!迟到了!”
瑞云回过神来,指着老板娘的帽子,喃喃地道:“蝴蝶——蝴蝶——”
老板娘喝道:“胡什么胡啊?走了,就快迟到拉!”
瑞云想说她的闹钟还不响,可想到老板娘那么可怕,又会吃花,又会吃小虫,她觉得还是快走的好,于是她就走了。身后还听到老板娘和那人继续谈论着,继续嬉笑怒骂着。
瑞云沿着马路旁的人行道向前走去,一路上都有人喊她,趁机戏谑几句,寻一寻开心。瑞云都是笑脸相迎,叔叔阿姨叫得又脆又甜。转过一个屋角,很快就将走到李爷爷家。
李爷爷的颏下长着一个大大的肉瘤,像一个肉红色的葫芦垂挂在胸前。他已经很老很老,白发苍然,满脸皱纹,就像蒙着一层枯树皮。只要天气晴和,他都会拄着一根拐棍,颤巍巍地走出来,靠在门边晒太阳。
瑞云每次路过,都喜欢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和他说一会儿话。学校发生的新鲜事,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瑞云都会说给李爷爷听,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她的荒原。李爷爷很少开口,大多时候都是在静静地听瑞云说,他一面抽着烟袋,一面轻抚着瑞云的头发,嘴角带着微笑,幽幽地看着远方。
瑞云知道李爷爷耳朵不大灵光,不知他是否真听见自己说的话了,可她还是很兴奋,因为只有在李爷爷这儿她才能尽情诉说她眼中的这个世界。
临走前,李爷爷都会从衣兜里摸出一颗糖果,抖抖索索地放在瑞云的手里。
瑞云走在路上,想到李爷爷,心里感到很温暖,又想到她的“盐袋”觉得很滑稽,不觉微微一笑。
她对李爷爷胸前的那个大肉瘤很好奇,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她曾不止一次问过他。李爷爷说这是“盐袋”,可什么是“盐袋”李爷爷也说不清楚,瑞云更听不明白。看它沉甸甸的样子,看来分量不轻,难道里面真的装满了盐吗?
李爷爷的这只“盐袋”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会时不时地蹦到瑞云的眼前。地理课上,老师转动着地球仪,唾沫横飞地给大家讲解经线纬线,南极北极。瑞云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看到老师五颜六色的话语就像一个个彩色的小蝌蚪满教室游走。突然雷声轰轰,电光闪闪,瑞云吓了一跳,往窗外一看,雨点如机枪扫射,树叶被打得垂头丧气,躲躲闪闪。
老师提醒大家认真听讲,让临窗的同学关好窗门,可雨点还是不停洒进来。
瑞云担心她的喇叭花和矢车菊,呆呆望着门外出神,突见一个圆圆的肉球从门口蹦了进来,瑞云不禁叫出声来,她知道这是李爷爷的“盐袋”。老师剜了她一眼,脸现不悦。
这家伙有脚有手,有鼻子有眼,它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向瑞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转动着身体跳起舞来。忽而蹲伏,忽而跳跃,忽而单脚站立旋动身子跳起了天鹅舞。
只见它跳着跳着,渐渐靠近讲台,来到了老师的脚边,合着老师讲课的节拍跳得更加起劲。瑞云直看得提心吊胆,生怕老师突然移动脚步,一脚把它踩扁了,又怕被老师和同学发现,幸好老师讲得很投入,同学们也听得很专心,没人留意到地上的动静。
“盐袋”跳了一阵舞,挪动着小短腿走过来,沿着桌脚径直走到瑞云的课桌上。瑞云心里突突而跳,既兴奋又紧张。“盐袋”站在桌子上,和瑞云对视了几眼,盘腿坐下,手肘支在桌子上,掌心托着下巴,继续和瑞云对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模样既奇怪又惹人怜爱。瑞云不禁伸手搔了搔它的咯吱窝。
“盐袋”呵呵一笑,向后躲闪,顺势一倒仰躺在桌子上,手舞足蹈,就像一个躺在地上向父母撒泼耍赖的孩子。瑞云继续用手搔着它的肉嘟嘟的肚腹,“盐袋”叽叽咯咯笑个不停,瑞云也不禁笑出声来。
一抬头,老师已怒容满面地站在面前,教室里几十双眼睛一起盯着瑞云,同学们脸上表情各异,恼怒、迷惘、好奇、鄙夷,幸灾乐祸……
瑞云被罚了站,先站在座位上,可“盐袋”一刻也不肯安静,瑞云没法专心受罚,老师只得让她到教室后面站墙。可她还是没法摆脱“盐袋”的纠缠,小家伙一会在她脚下钻进钻出,一会儿跳到她肩头,揪她的耳朵,扯她的头发。瑞云虽尽力克制自己,终究还是再次成功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教室里一片骚动,再没人认真听讲,老师忍无可忍,只得把她请出了教室。
昨天下午,学校组织毕业班师生篮球联谊赛,瑞云和同学们坐在球场边观看。“盐袋”突然闯进了球场,只见它上蹿下跳,在场上队员间钻进钻出,耍得所有人团团转,不停追着它跑。“盐袋”就像一条泥鳅,滑不留手,没人能抓得住它,它蹿高伏低,一会儿叽叽咯咯笑着从球员胯下钻出来,一会儿在空中御风飞行,一会儿灵活地跳到篮筐上,缒着网子荡秋千,或是翻着空心筋斗从筐里溜下来。球场边彩声雷动,“盐袋”更加得意,更加肆无忌惮的闹腾,整个球场上都只见它暗红色的身影。参赛的老师和学生个个气喘如牛,可始终奈何不了它。
瑞云觉得非常有趣,在场边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盐袋”闹腾了一阵,蹦到篮筐上边,悠闲地坐在上面,甩动着两条小短腿,向瑞云挤眉弄眼。 球场上所有人都显得茫然不知所措,仰脸呆呆看着“盐袋”。
“盐袋”也许觉得闹腾够了,终于兴味索然地从篮筐里滑了下来。球员们呼啦一声又开始上前哄抢,好像看到天上掉下个金元宝。瑞云心里惶急,担心“盐袋”怕是终于要被捉住了,却见它从人缝中偷偷的钻了出来,向瑞云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瑞云大声招呼,让它快跑。队员们攒团搜寻了一阵,发现它已经流窜到了场边,再次向它包抄过来。瑞云急得额头见汗,可“盐袋”却依然不紧不慢,好整以暇。待众人再次聚拢,“盐袋”突然跃起,从后窍喷出一阵红色烟雾,就像一枚火箭弹极速射向空中。球员们被烟幕罩住,一个个晕头转向,用手捂着嘴巴四散奔逃,显然气味并不好闻。
瑞云直看得瞠目结舌,实想不到这家伙还有这样的神通。“盐袋”停滞在空中嘻嘻而笑,向瑞云伸伸舌头,扮个鬼脸,后窍连续不断的喷出烟雾,就像摩托车的排气管,瑞云仿佛听到笃笃的加油门的声音,瑞云知道“盐袋”要走了,心里有些舍不得,正想开口叫它多玩一会儿,“盐袋”已嗖的一声没入远空,瞬间消失无踪了。
今天天气很好,红日高照,清风徐吹,叫人神清气爽。想来李爷爷应该斜靠在那棵紫薇树下的躺椅里,抽烟斗,看报纸,缅怀幽远的往事,眼神穿透过去和未来,他的“盐袋”安安分分地挂在胸前,李爷爷就像一只鼓动着腮帮子的大蛤蟆。
瑞云摘取了一束鲜花,她把它放在书包的夹层里,打算亲手送给李爷爷。此刻瑞云走在路上,心里有些犯愁,不知道把它插在李爷爷的胸前合适还是挑在他耳朵后面好看。
没过多久,瑞云就来到了李爷爷家门口,可陈旧的摇椅依旧,摇椅上却空空如也,李爷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上面。风动树梢,紫薇花瓣就像一只只粉红的彩蝶飘飘悠悠地在空中追逐飞舞。
他家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毫无动静,瑞云上前敲门,敲了一会儿,毫无反应,显然没人在家。瑞云又跑到前街他家开设的服装店去,也是卷帘门紧紧的锁着。瑞云心中奇怪,大中午的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后来她才从邻居的口中得知李爷爷昨晚突发疾病,被家人连夜送到县城去了。听那人说李爷爷恐怕是不行了。
瑞云感到鼻子酸酸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另一块仿佛被一块铁坨重重地压着,不停的往下坠,往下坠。
她从书包里拿出那束野花,那是一枝野蔷薇,翠绿的叶子间点缀着几朵深红色的小花,红绿相映,更增娇艳。瑞云轻轻的把它放在摇椅上,默默地向学校走去。
学校门口聚集着一些家长,都在等着考试结束接孩子回家。过道边胡乱停放着许多摩托车和小汽车,还有几辆手扶式拖拉机。考试时间还不到,一些学生进进出出地闲逛,买零食吃。门卫大爷扯着嗓子喊叫,让他们别在马路上乱窜,这里是交叉路口,过往车辆很多,随时都可能发生危险。
瑞云还不想这么早进入学校,校园里没啥好玩的地方,教室也被锁上了,她没地儿可去。稍作迟疑后,她穿过马路,向一家花卉盆栽店铺走去。街边站着四五个学生,瑞云看到是同班的罗小美等同学。
瑞云迎上前去热情地同大家打招呼,大家看到是瑞云,都把头撇到一边去,没人睬她。瑞云并不在意,她拉住罗小美的手,微笑着叫了一声小美。罗小美微微点了点头,看了看同伴,向瑞云尴尬地笑了一下,抽回手来。一行人说了几句悄悄话穿过马路,走进学校去了。
瑞云久久地站在道旁,看着她们有说有笑地没入了花丛后面。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和她玩,她真诚的想和每个人做朋友,可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起初罗小美和她玩了一段时间,可最后也变得忽冷忽热了。记得那次她和她在教室里玩水晶球,有个男生过来捣乱,罗小美骂了那个男生,那个男生叫罗小美是二傻,叫瑞云是大傻,说这叫物以类聚,还编成顺口溜,什么豌豆土豆都是豆,大傻二傻同样傻。
所有人都开始起哄大笑,罗小美气得脸色煞白。之后她就很少和瑞云走在一起了。她不明白小美怎么就不理她了,那个男生说的话她也不大懂,说她们傻那就傻吧,又怎么了?
可瑞云还是愿意和大家做朋友,她从家里带了好多糖果零食分给大家,同学们吃了糖果,吃了零食,可还是不愿意和她玩。在这个班里,瑞云渐渐的变得就像空气,几乎没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除非她上课迟到或打瞌睡被老师责罚,大家才会不由自主地多看她几眼。
瑞云倚在行道树旁,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不过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花卉店里传出婴儿的哭声,瑞云脸上绽出一朵浅浅的微笑,转身走进店里。
店前放着一个四方形的大玻璃缸,里面有一个假山,假山上怪石嶙峋,有鲜花有树木有小桥流水,设计很是精巧。假山半浸在水里,水里游动着四五条各色金鱼。
她来到鱼缸前,看到五条鱼依然在缸里来回游动,悠然自在。一个大概三十出头的女人从店里转出来,怀里横抱着一个孩子,右手拍打着孩子的屁股。
瑞云叫了一声贝姨,那女人连忙用手止住了她,指了指怀里的孩子。瑞云看到那孩子已经睡着了,可脸上依然挂着泪痕,睡梦中依然还在抽噎,撇着小嘴做哭泣状。
瑞云点点头,捡了一个凳子坐下。店子里花红叶绿,生机盎然,花盆里一棵小小的橘子树上竟然挂满了累累的果实。那五条色彩斑斓的金鱼在假山间穿梭往来,仿佛在天宫巡游。
贝姨在孩子红扑扑的脸上亲了一下,放进一旁的摇篮里,招呼瑞云帮忙看顾一会儿,说完走进里间去了。
贝姨一家是瑞云的远方亲戚,贝姨对瑞云很好,瑞云路过她家花店时都喜欢进去坐坐,找贝姨说说话,只有贝姨是真诚地关心瑞云,把她当做是一个可爱的小侄女看待,这让瑞云很感动,她是真心地喜欢贝姨。
可去年贝姨嫁到山那边去了,瑞云就很少看到她了。听王奶奶说,前些日子,贝姨生了个小孩子,这让瑞云兴奋了好几天,今天终于是看到了贝姨和她的小宝宝了。
瑞云圪蹴在摇篮边,看着孩子肉嘟嘟的脸蛋,春藕帮粉嫩的小手,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忍不住也想俯身亲上一口。
里间传出贝姨和她母亲王奶奶的说话声。
“你那个婆婆又打电话来催你回去了。”
贝姨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叫你把婚离了你不听,你在那个家里还图个啥?”
“别说了,妈!我不能撇下他不管!”
“你不能撇下他不管?你忘了以前他们是怎么对你的?现在他已经成那样了,他们家又把保险金全部拿走了,你待在那个家里还有什么意思?你还想这样照护他一辈子不成?你还年轻,得为你自己的下半辈子考虑考虑。”王奶奶气愤愤地说道。
瑞云听到贝姨轻轻地啜泣之声。
贝姨哭了一会儿,幽幽地说道:“这一切都是命!我和他既然是夫妻一场,就会永远陪着他走下去,无论他是瘫了!傻了!就算是死了,我也会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啥也别说了,妈,我下午就回去。”
瑞云在外面陪着孩子,听到里间王奶奶和贝姨的对话,有些似懂非懂。贝姨哭了,她知道贝姨遇到了一件伤心事,她感到很难过,很想问问贝姨怎么了。
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瑞云赶紧摇动摇篮,贝姨和王奶奶前脚后脚从里间赶出来。孩子闭着眼睛手舞足蹈了一阵很快又安静下来继续睡去。
孩子眼角挂着泪痕吧嗒吧嗒吮吸着手指,睡梦中突然咧嘴一笑。贝姨看着孩子,又怔怔地流下泪来。
王奶奶无奈地叹息道:“真是冤孽,你们母子俩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呀!”
“妈!这都是我自己命苦,老天要这么折磨我们,那是没有办法的,走一步算一步吧!祈愿他爸吉人自有天相,出现奇迹也说不定!”
可她自己也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心里气苦,眼泪再次汩汩地流下。瑞云再也忍耐不住,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虽然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忍心看到亲爱的贝姨这么伤心。
贝姨抱住瑞云,两个人在花店里哭得稀里哗啦。王奶奶唉声叹气,用手擦着眼睛。
瑞云走进校园时,她书包里的闹钟响了起来,“懒虫起床,懒虫起床……”一个稚嫩的童声不断重复着,虽然音色有些失真,还有些瓮声瓮气,可还是很引人注目。四面八方立刻迎来了许多惊奇的目光,可发现异声来自瑞云后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闹钟响起,表明考试时间已经临近,瑞云大跨步地走进校园,也没想到要关闭闹钟,就让它在操场边的那条林荫道上一路响进去,“懒虫起床,懒虫起床……”。
校园里东一丛,西一簇都是学生,人人对考过的那几个科目很关心,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瑞云一路行去,面带微笑主动和大家打招呼,关于考试她也想和他们谈论上几句。但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爱理不理,这种情形同学们早已习以为常,瑞云也是司空见惯了。
行过一段,瑞云看到校长站在路边,正在指使几个学生打扫卫生。她趋近前去,伸手拍了一下校长的肩膀,校长愣了一下,转过身来。瑞云叫了一声校长,咧嘴嘻嘻一笑,站在道旁和校长聊起天来。一会儿谈花,一会儿论草,一会儿又问这几个学生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错?……又说校长鬓边有白头发,她还留意到校长穿了一件新衣服,问他在哪里买的,买了多少钱?
那几个打扫卫生的学生在蒙着嘴偷笑,校长被问得有点尴尬,只得随口敷衍,实感有些难以应付,可瑞云还在不依不饶。刚好瑞云的闹钟再次响了起来,校长叫她把闹钟关了,问她考试考得咋成,能有几分,趁机岔开了话题。
瑞云想了想道:“李老师说只要能把答案都涂满了,大概能考20多分,我按他说的都涂了。校长笑了笑,不置可否。
另一位老师正从旁边经过,笑着对瑞云说道:“瑞云,恭喜你今天又要毕业了?”
瑞云嗯了一声,校长说道:“告诉你妈妈,叫她不要再来找学校了,今年你正式毕业了,记住了!”
瑞云又在校园里闲逛了好一段时间预备钟才正式敲响,瑞云跟着大家鱼贯进入教室并对号入座。短暂的忙乱后,教室里迅速安静下来,瑞云看到同学们个个神色凝重,眉宇紧锁。
此刻人人都已走到人生一个很重要的十字路口,谁也不知道命运的车轮将把大家带到哪里!那是一条怎样的道路?一切是福?是祸?是吉?是凶?谁也无法逆料。
试卷分发下来,大家开始作答,教室里唯有一片沙沙的写字声。瑞云掏出钢笔在答题卡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瑞云能够写正确,基本还能辨认出来的字不多。为了帮她写好这个名字,班主任李老师可谓是煞费苦心,在白纸上手把手地教她写了不知多少遍,又让她在课堂上自己练习了大半个学期,才总算差强人意了。
写好了名字,瑞云把选择题也涂好了。老师说过答题卡不能有空白,瑞云打开试卷,精心找了几个自己勉强能写好的字誊在选择题横线上,又把这些字使用不同的排列组合满满当当地写在了问答题的位置。
这么多年,瑞云都是这样考试的,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十二年的学习生涯,她几乎没有认识几个字,因为她从小就没法在课堂上集中注意力听讲,要么玩玩具,要么四处张望,可这是不允许的,所以瑞云就只得发呆和打瞌睡,久而久之老师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上了初中,老师们都知道瑞云没法学习,只得给与她特殊的待遇,不让她回答问题,允许她不交作业,只要她不吵不闹,静静呆在教室里就行。
其实瑞云除了学习困难之外,其他地方却很讨老师的喜欢。她从不违纪,值日认真,做事积极。她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红扑扑的苹果一样的脸蛋,嗓音清甜,话语天真。老师们都喜欢逗着她说话,聊博哈哈一笑。
瑞云“完成”了她的答卷,显然离考试结束还有很长的时间,因无事可做,她渐感无聊,只得在教室里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听着窗外一只小鸟的叫声发了一会呆,眼皮渐感沉重,不知不觉爬在了桌子上。蒙眬中感觉有人拍她的肩膀,瑞云睁开眼来看到监考员站在身前。这是来自外校的老师,瑞云并不认识。他指了指试卷,示意瑞云认真做答。
瑞云抱歉地笑笑,提起笔来,翻来卷子检查了一遍,发现已经无甚可写的了,只得咬着手指再次怔怔地发呆,不一会,双眼又不由自主地合拢了,听见脚步声响,监考员老师又到了跟前。
这次瑞云勉力强撑了好久,可还是没能坚持住,又睡着了。她梦见自己正在荒原上奔跑,身周围绕着许多彩色的蝴蝶。前面有人说话,迷迷糊糊中她听出是另一监考员本校张老师的声音:“……学困,随她吧……”
画面快速流转,瑞云看到自己走在街上,玫瑰色的夕阳正在西沉,街道上到处流光溢彩。在一棵紫金花树下,贝姨靠在一个男人的肩头,两人正在向着远方指指点点,贝姨面带笑容,轻启嘴唇窃窃私语着什么,瑞云感受到了她脸上洋溢的幸福。瑞云喊了一声贝姨,见两人毫无反应,瑞云嘻嘻一笑,围绕着两人跳起舞来,嘴里哼着歌曲,手上打着节拍,就像一匹欢快的小马。
瑞云蹦蹦跳跳继续前行,走了一段,回头看到贝姨和那男人还在原处,夕阳的余晖下仿佛定格成了一幅图画。
李爷爷又坐在了他的摇椅里,嘴里叼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跳荡着一点忽明忽灭的火星。他的“盐袋”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变成了一只听话的小猫咪。瑞云走过去,甜甜地打了一声招呼,李爷爷没有回应,她看到他的双眼眯缝在一起,气息沉沉中已然睡着了。
瑞云轻轻地把烟斗从李爷爷嘴里抽出来放在脚边,继续向前走去。转过屋脚,听见一阵欢快的音乐声从远处传来,她举头看到对面的广场上有一些人在跳舞。鼓点铿锵,节奏奔放,男男女女踩着节拍,跳得纵情而投入。为首之人却是“花姐早点铺”的老板娘,只见她手里捏着兰花指,轻扭着腰肢,,浑身散发着动人的活力。瑞云不觉停下脚步,痴望着他们,浑身仿佛通上了电流,不由自主地跟着动感的旋律抖动起来。
突觉有人轻拍她的肩膀,瑞云回过头来,发现“老湖南”大叔嘴里叼着香烟正似笑非笑地站在她的身后,两只凸出的眼球狡黠地转动着,就像两只不安分的小耗子。
“老湖南”大叔突出一个烟圈,问道:“瑞云,考试结束了?”
瑞云嗯了一声。
“这么说,你今天毕业了?不错不错!”
说着,他脸上突然现出惶急的样子,看向瑞云的身后,嘶声叫道:“瑞云,你身后是什么?”
瑞云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
“老湖南”大叔道:“你看看,你的影子都映得这么长,天马上就要黑了,还不赶快回家?说不定你妈妈已经开始担心你了!”
瑞云觉得“老湖南”大叔说得很对,于是点了点头,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她的影子在身后越拖越长,西山顶上红霞满天,几朵象征祥瑞的彩云悠悠地飘荡着,老人们都知道,明天肯定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