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

月光铺满深夜的时候，那些往事便如潮水般，一汐一汐的将我淹没……

庄稼地里的粮食，已经一天一个样子，泛起了微黄的金色，那些饱满的麦穗，无声的宣告着这将是一个丰年……剩下的时间，就期盼着能被明媚阳光温柔以待就好……

清楚的记得那个一九九八年，也是麦子成熟的季节，连阴雨却淅淅沥沥的下了，几乎四十多天，熟透的麦穗在秸秆上被雨水淋的发了芽，到手的粮食，大家眼睁睁的看着，几乎要烂在田地里却都无能为力！虽说人定胜天可是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力量还是显的十分微不足道……

雨后能抢收的粮食，大家还是不顾一切的给与颗粒归仓，却再也没有了过去芒收时的欢声笑语，不断的传来一些压抑的唉声叹气，母亲安慰着，年迈的邻居大娘，声音低低的说着，“日子总得过下去，只要还活着，就没有吃不了的苦……”！

只是那些发芽的麦子磨出来的面粉，不是正常的白，是有些泛着青色的灰白，做成任何食物，味道都是一言难尽，蒸出来的馒头是硬的发不起来，擀出来的面条是粘的只有一筷头长……大家抱怨着这可怎么吃呢，村里人几乎都把那年的粮食，部分交了公粮，剩下的都低价转卖给了粮站，而母亲却留给了我们自己吃，那些粘乎乎的面条，黑硬黑硬的馒头，都是我们家的一日三餐……她说粮食贱卖不了多少钱，还不如自己家吃，能省一点是一点……

我们在吃那些发芽粮食的那段日子，很多经常来家里串门的邻居，笑话着我母亲真够节俭的，他们早就把那些粮食卖给粮站了，虽然钱是卖的少点，但至少不用吃难以下咽的食物，母亲却淡淡的笑着说，我们母子几个吃啥都一样，孩子他爸再外面赚钱不容易，我们省一点他就少

辛苦一些……邻居笑着说，可你看看你母子们，一个个都面黄肌瘦的，特别是两个女娃胳膊细的像树枝一样，孩子瘦的都脱相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是你看看你家老大个子还没有我家老二高……

我家孩子，年龄可比你家孩子小两岁呢，母亲依然笑着说，等把这些发芽的麦子吃完，再去弄些好的粮食，快了，也快吃完了……

父亲长年出差在外，一年在家待的日子，加起来不足二十天，他每次回家的时候，母亲会让我们去邻村买些鸡蛋，那时鸡蛋在我们那个贫苦的家庭，三个上学的孩子，靠天下雨黄土山沟里长出粮食吃饭，靠父亲长年奔波在外赚钱，维持着一家五口的生活，鸡蛋算是很奢侈的食物，过年时母亲才会炒一盘黄灿灿香喷喷鸡蛋，我们才能夹上几筷子吃，但是父亲每次出差回家，母亲都会特意给父亲做水煮荷包蛋吃，弟弟是可以和父亲一样吃上荷包蛋的，母亲做的次数多了，我也默默记下了方法，提前把鸡蛋打好，放在碗中，不要搅拌，不要把蛋黄弄破；锅内加入水，将水烧至快要开时，调整火力，使水保持微开而不太翻滚的状态；将鸡蛋打入水中，烧开后再加点凉水；煮至蛋清凝固时，即可捞出食用，而我和妹妹，包括母亲只有喝点煮荷包蛋的汤水，那白白的胖乎乎的荷包蛋，几乎很少给我们娘三个特意盛来吃，说不馋是假话，可是母亲没有发话，我们也不敢说自己想吃，即使小孩子很贪嘴也都不曾有过抗议，好似这都是理所当然……倒也并不觉得这种做法，有什么不公平……

女的有什么资格吃好的，有什么理由挑剔生活……

母亲常告诫我们说，父亲出门在外赚钱很辛苦，特别不容易吃点好的是应该的，至于弟弟，男孩子年龄小，需要营养多吃点好的，也是应该的……

那次中午父亲回来，母亲照样做了水煮荷包蛋给父亲，父亲许是早已疲惫不堪，吃完后饭后，蒙头就睡了起来，我们在院子里也是尽量轻声细语，怕吵到睡觉的父亲，太阳西沉，母亲的晚饭已经出锅，照例是我们平时吃的面条，弟弟偎依着父亲的脸颊，撒娇亲腻的喊醒了熟睡的父亲起来吃饭……

看着餐桌上的面条，父亲皱紧了眉头，冷冷的看了母亲一眼，铁青着脸，搅拌了几下碗里的面条吃了一口，随即啪的一声摔了手里的碗筷，面条撒了一地，泥土地上，那些短短的面条，像一条条蠕动的虫子，父亲愤怒的呵斥着母亲，做的这面条是什么样子，不劲道筷子都夹不起来，母亲诺诺的说着，今年遇上灾年，发芽的麦子磨出来的面粉就是这样的，你不在家我们一直都是吃的这个，也马上就快吃完了，父亲依旧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家里的气氛压抑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母亲低着头收拾着一地狼藉的家，如此柔顺却依旧掀起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那天的月亮碎了整个院子，明晃晃的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再次把平静的生活，割出支离破碎……残渣，母亲凌乱的头发，红肿的眼睛，伤痕累累的身体，好像风轻轻一吹就会散架，但她却在父亲面前，一声不吭的沉默着……父亲神色冰冷的摔门而去，我们依旧泣不成声的搂着母亲，紧紧的蜷缩在她周围，母亲哽咽着说，如果不是因为你们三个孩子，妈早就不想活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盼头……

那天我几乎一夜无眠，闭上眼睛，都是父亲拳打脚踢的场景，恐惧、质疑、委屈、痛苦像一把利剑，把我简单的童年彻底贯穿，睁着眼睛一夜未眠，早上天还没有亮，外面的各种鸟叫声，便肆意的叽叽喳喳起来，母亲幽幽的叹息声里夹杂着，深切的悲痛，我能感觉到那呜咽的悲伤，显的那么无助孤独，让我忍不住想哭！我转过身，面对着墙壁，偷偷流泪，怕被母亲发现……

母亲却还是捕捉到了我碎裂的情绪，轻轻的伸手把我搂进了怀里，叹息的说着，我就知道你一晚上没睡，快点睡吧，再不睡就不长个子了，平时一听和长个子有关的事，我都努力做好，但这次我却并没有接话，便自顾自的开口问母亲，“仅仅是因为一碗面吗？遇上下雨不停歇的年月，麦子要发芽我们有什么办法？收割麦子时家里没有壮劳力，你一个女人带着我们三个小孩子，不分昼夜的忙碌着，那么辛苦不也挺过来了吗？那么难以下咽的食物，我们不也一直吃了大半年吗？怎么就吃了一次，我们平时吃的食物就要如此这样？这到底是为什么……”？母亲叹了口气幽幽的说，孩子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等你长大一点就明白了，说完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光溜溜的脊背上，分明感受到了从肩膀上滚落的泪水……

月光从窗户外斜斜的撒了进来，让黎明前的黑夜无处遁形，却还是没有照亮那个四处透风小小土窑洞的家，只在墙壁上投出一道浅浅的光，却在我心里打开了一扇窗，我渴望着立刻长大，哪怕成为发芽的土豆/断线的风筝/长满刺的花/不结果的树/我只想迅速的长大……

可以竭尽全力的把珍爱的人护在身后，尽管那晚母亲的怀抱很暖很暖，但是想到晚上发生的事，我的心却觉得很冷很冷……父爱在我的世界里，变稀薄透明似有若无……

但我依然努力的尽着，一个儿女应尽的孝道，即使他一次次碾碎了我心口的月光，但我依然希望他平安喜悦、万事顺遂……

我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也不能选择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但是我努力改变着，让自己不要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是的，他不美好，甚至记忆里生活的，所有风雨几乎都来自于他，可那又怎样母亲说过“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

其实我们以为,父母最爱孩子，可事实上,孩子远比我们想象的更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