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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登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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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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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居

小时候住在这里,已经走出去三十余年,却一直没有走出它的影子,没有走出这个遮风避雨,安放心灵的居所。

少时,七八岁到十七八岁,即从少时上小学起到高中毕业,我绝大部分时间住在老家院落的三间北房中。

这是七八十年代老家农村的典型土坯房。土块垒的墙,草泥抹面,横着的白杨松木大梁,大梁上担着倾斜的一排排檩子,檩子上担着椽子,椽子上层排着密密的榻子,榻子上面铺上厚厚一层麦草,最后在麦草上抹几层草泥,便成了一间房。

北面三间房便是我的住室。一进门,面前是一套两厢的红色面柜,面柜正面柜板上,一厢正面开着三朵牡丹,正开的艳,虽然上面落了些灰土,但丝毫不影响它的大气和美丽,另一厢前面上有个憨厚的娃娃抱着一个肥硕的张圆口的金鱼,活泼可爱,仿佛正吐着年年有余。红柜子左档装着一家人做饭的面粉,每到做饭的时候,母亲便从这里挖出一碗半碗。右裆是玉米粉,时常作玉米面饼和稀饭糊糊,或者当猪狗的细粮搅拌在食槽里。

面柜上面靠墙一溜排着大大小小的黑色瓷坛,里面有的装着葵花籽,牡丹花籽,粗细不同的菜籽,还有一坛玉米面疹子,一个里面是半坛清油。这半坛清油,起初是满的,后来母亲过节烙油糊饼,亲戚来了往锅里炝葱花,偶尔,我们兄弟常常把锅盔掰成两层,或把馒头剥开了缝缝,提起瓷坛内壁上挂着的油提往里面灌上一注清油,看着黄澄澄的清油柔软泛着金光蠕动进去,香味弥漫出来,引诱涎水从舌根流出。不知怎的,那时的生清油,感觉比现在的炝了锅的熟清油香十倍百倍。缺少馍馍的时候,揭开柜左边的半人高的黑陶缸口盖着的一顶黝黑的破草帽,挖半碗炒面,依然伴些清油,亦是香醇可口,余味绕舌。

一溜瓷坛的最右边,站着两个竹制笔筒,上下粗,中间细,表面清亮的红漆闪着太阳的白光,油光润滑,明亮照人。一只笔筒里斜依着半截白蜡烛,另一只笔筒里站着一只毛笔,毛笔笔尖朝上,歪斜着僵硬的头。这半截白蜡烛不知是什么时候躲在里面的,它头部的烛芯歪头贴在蜡烛边上,上顶部烧出的浅坑里填满了黑灰,那时候家里常用清油灯盏,油净灯枯的时候偶尔让它登场照明。毛是三年级的时候用它临摩过一年的大楷字,每天中午涂鸦一篇,完了老师在字上面圈阅,都用毛笔蘸着红色墨水划圈,红圈划得很不圆圈,就像阿Q画得一样不像样,但我们都喜欢这红彤彤的圆,每次大楷本作业发下来,第一件事是数几个圈,然后斜着眼瞥同桌几个圆,若比同桌多便高兴,少了便恨毛笔。恨归恨,总归是自己手抖,比如这白日依山尽的“日”总写的得宽,后来知道那是孔子“曰”的“曰”,但日字写宽总不能怪孔子,还有黄河入海流的“入”字,总是要挺起高傲的头,一下笔便挺胸昂首成了“人”字。有时候想想黄河千里万里奔涌入海,一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英雄豪迈气概,怎么能抵头呢?想归想,直到最后一篇大楷练习完毕,这两个字始终没有戴过一次红花环。于是这支不争气的大楷毛笔被我扔掉了它臭老九的细高的白帽子,孤单的立在这个竹笔筒里,天长日久,便细长坚硬,像墙角老汉的山羊胡子,反省思过一辈子单调孤单,时间长了就是一脸的僵硬黝黑,在这里孤独一呆便是几月,直到大年三十下午。

这个下午,往往是太阳西斜,帮父亲砚好墨,才记起它,请出它,擦去它满身的灰尘,在清水中清洗花开僵硬的脸,也许它久被冷落,已经心灰意冷,猥琐着不肯花开,倒入些许温水,它才把笔毛一根根舒展开来,这时西边已经是火烧云,它才吸饱了墨,恣肆汪洋的在一条条红纸上腾挪它的姿态,唱出“爆竹声声旧岁除,烟花阵阵来年兴 ”的喜庆。

柜上还有一座半生瓷像,光洁白润,母亲总时不时擦拭它,仔细而虔诚。母亲说,就在不久前,还每天对着他早请示晚汇报,他不语,微笑着看他的身后的时代变迁。再后来,80余岁的母亲不愿出门了,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家的土窝窝,但总念叨想去北京看看那位安睡的老人,母亲总是激动的说“去看一下好蛮。(意思是很想去看一下)”我们解释着各种不便,母亲便日日把塑像擦拭的更加勤快,也常常一边呆望着他慈祥的微笑,一边念叨“现在的日子比起旧社会就是天天在过年。”

老人们都怀旧,不忘恩,就像吃水不忘挖井人一样。从母亲每次擦拭这个白瓷制成的半身老人头像的细心举动和虔诚眼神中,透露出的总是敬爱和激动。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浩浩汤汤几千年而来,能有几个帝王将相把“人民”二字放在心头?又作为一生的使命奋斗不息呢?唯有他,平顺的坐在这儿,深情地看着这片大地,深情的看着这大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没有人怀疑一个质朴的道理:为人民者人民永远怀念他。

屋子左面地上砌了一堵高过我肩头的一堵墙,围城了一个粮仓。年后的时候,里面的粮食堆一次一次低下去,磨成面粉装进了年年有余的红柜子,麦麸装进粮仓角边的麻绳口袋,面粉人吃,麦麸喂猪,有时候也搅拌一些在麦草里给辛劳了一天的骡马牛驴增加营养。

粮仓到秋收的时候便几乎见了底,这时候全部清理出来,晒在院落里,强烈的阳光驱赶着麦粒中的蠹虫,它们摇摇摆摆爬到边缘,被眼尖的母鸡啄了,一口作为肚中的美肴。晒跑了虫的粮食,母亲再用筛子把它们筛啊筛,筛出了杂物,虫壳蝇皮,捡净了石粒土块,装了袋,等待下次磨面,更多的时候东借西借挨到新麦下来。清扫空了的粮仓,在一次紧张的石辊滚过清风吹过后,一袋袋唰唰的倒进去,倒满了,拨平了。父母看着忙碌了一年收成又可以养家糊口,终于松口气。

粮仓父母常看,盘算着全家能不能坚持到来年秋收,当然,小脚的媒婆有时候也会领着或男或女的陌生人来,站在院中打量一番东面,北面和西面的房屋,看看房屋的椽子是松木的还是白杨木的,亦或是杂木拼凑起来的。最关键的是,媒婆最后会领着陌生人进到北房,把头探进粮仓,抓起一把粮食看一看是否饱满,闻一闻是否新鲜,又把手掌直立插进去,掏出些下面的粮食像古代的户部检察监粮官一样查看真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吗,这是诚实的道理。

粮仓上方的大梁上,经常挂着一个马头竹筐,除了亲戚家有事蒸一副大馍馍当做盛具,一般都是空着的。空着的马头筐里有时候便被母亲“藏”进去出嫁的姊妹们带来的一点糕点面包,这些松软醇香的食品透过浸透油的包装纸发出诱人的香味,诱惑着我时不时上去撕下一块,放在舌尖上轻轻的,薄薄的,甜甜的,慢慢让它像奶油一样融化。最早的时候母亲是存着叫“馋嘴”的奶奶吃,奶奶去世便说是给在外读书的哥哥留着回来尝,可是在外读书的哥哥一学期才回来一次,怎么能吃得上?等他回来的时候,它们早已不见了踪迹,毫无疑问,它们成了我的口福。

屋子的右面整个是火炕。这是农家都有的土炕,周围用胡集(用模型筑成的长方体的土块)松散的排起来,以利于烟火的流通,从后墙的烟囱冒出。中间空出一块空间,用于柴火(农家俗称填炕)燃烧和燃烧后灰烬堆积。上面放置一块炕面子(泥土做的如一块乒乓球台面),整个外表用稀泥抹好抹平抹严实,防止烟窜出熏人(俗称打人)。屋子前墙下面有炕洞从前墙通出外面用于填炕或拔灰(掏灰)。

整个墙面用报纸糊面,报纸上面贴着一张张红太阳画帐子(画图),有上山下乡的,有抓土匪的,有保卫南沙西沙群岛的,画帐子四角用图钉子固定,这样红太阳在上面闪耀,青春洋溢的女民兵背枪握刀,攥拳擦掌,刺刀闪闪,大刀嚯嚯,眼里放着坚强的光芒,誓死保卫边疆保卫祖国保卫心中的红太阳。

炕上用一块竹篾做的席子铺满了,用一块羊毛毡铺在席子上,但往往铺满一半。那时候毛毡金贵,许多人家有的屋里孩子们只能在光席子上睡,由于席子年久破损,经常一转身一挪动屁股,一根根竹篾便扎进背上,刺进屁股,疼的人龇牙咧嘴。一条毡得用几只羊的羊毛,白厚的羊毛毡只有富人家才铺满炕,又柔软又舒服?

我还记得一次我家擀毡,三个甘谷县来的擀毡匠就吃住在我家,把羊毛打散打虚,然后两个人站着摇着一个扁担和纺车一样的家什,一个人不断在上面洒水。扁担摇起来,“咣当啦咣,咣当啦咣”的响,后来便形成了一句儿歌“咣当啦咣,咣当啦咣,三斤羊毛装裤裆。”那时候人们穷,擀一张毡的工价就是一升粮食,为这一升粮食三个精壮的汉子要淌两三天大汗,为了弥补工价稀少,便在擀毡时在羊毛扬起的时候趁机往裤裆里褥羊毛。费力干活连一个连襟穿上也嫌大汗把羊毛沾满前胸后背,何况一团羊毛塞在裤裆,我想他们是最能体会诗人“心忧碳贱怨天寒”的人了。

炕上用来盖的一条被子,粗白布的里子,牛马杂毛织成并且染成红褐色的面子,这面子就如一些卡车司机的坐垫厚实,但却粗糙扎手,里子和面子中间夹着陈年的棉花,这三样子配合起来的被子,盖在身上感觉沉重胸闷。尤其是夏天的夜晚,只有撂在一旁,图的个身心轻快。

后来到八十年代初,村上已经拉了电,尽管一天有电三天停电,但毕竟这神奇的东西用起来方便并且满屋亮堂。屋顶上亮起一盏红唧唧的白炽灯光,要比煤油灯或清油灯亮豁十倍百倍。

夜晚我和哥哥躺在炕上,寂寞的张眼望着头顶扬尘(用报纸糊的顶棚)上的字来,一人说报纸上的字词,另一人到处寻找。“英明领袖华主席领导我们粉碎四人帮”黑体的大字一眼便能看到,一些“牛鬼蛇神”不好找。那时候眼睛视力真好,昏暗的烛光摇曳的阴影里清清楚楚,于是大人们都说小孩是“三只眼”。

夏天睡在炕上,门外的花香飘进,院外的蛙声传来,清风细细吹拂进来,别提多么舒坦惬意了。但是下雨天的时候,就叫人彻夜难眠折磨人了。

由于屋顶是用草泥抹的,经过几次雨水的冲刷,有了缝隙,下雨时间一长,雨水渗进滴下,滴答滴答吊在顶棚报纸上,起初不知在哪里,一会儿便有水迹渗出来,慢慢扩大范围了,并且慢慢下坠,终于,报纸撑不住了,哗的一下破开,积水哗的撒下来,盖了一脸一身,被子也淋湿了一半,还怎么入睡?

最好的办法是发现哪儿有水的印迹赶快在报纸上用竹篾扎个眼,叫雨水及时滴下来。但也不能直接滴在炕上,便在下面放个碗,但一个小小的碗怎能盛下从高空跳下水珠的顽皮?它们故意裂成几瓣跳出碗外,溅到脸上,钻进毛毡。但有什么办法呢,何况不能整夜和它们捉迷藏吧,于是尽量远远躲避它们,再把耳朵用被子压住低档它们的整夜不停的滴滴答答。

北屋,总是灰头土脸,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把它的门面仔细打扮一下。

它的门脸,无疑是门旁左右两个窗户了。这是两扇木制的格子窗。

小年一过,母亲便忙碌的清扫屋舍,揭起了炕上的毡拿到屋外,我扯住一头,母亲扯住另一头,又腾出一只手挥着填炕榔头嘭嘭嘭击打毡面,钻进了一年的尘土在院子里四散飞扬。接着我卷起炕上的竹篾席子的一边,卷席筒一样卷起来,母亲赶紧清扫另一边炕上的尘土,然后我再跳过席筒把席子卷到又一侧,母亲便清扫对面一侧了。完了,取下门帘在盆里清洗,用后山根泛起的碱土铲一捧来就当作洗衣粉,用搓板搓啊搓啊,最后晒干白花花挂在门框上,挡住古朴的门扇。

在格子窗上粘贴了一年的窗户纸已经象一年没洗的娃娃脸了,尘土污迹五花八门沾在上面,还有几处破开缝的地方被风吹奏得呜咽呜咽的响,像是一个开了缝的破笛子。它要被彻底清理掉,再用除草的铲子铲尽了窗格条上面去年浆糊的旧迹,把窗子下边抬起来,啪啪敲几下,驱散了沉积了一年的尘土。这时候,用铁勺烧出面糊来,均匀的抹在上面,小心的贴上一层非常薄的叫“风凉纸”的窗纸,这时后,整个窗户发白透亮,就像小姑娘白嫩的脸蛋,阳光敞亮热烈的透进来,明亮了整个屋子。在窗户靠下中间安装着一块四方的玻璃,早被擦得洁净明亮。剪四条红纸条,贴在四边,整个窗户便鲜艳起来,玻璃明净的如姑娘的眸子,红艳艳的四边就像春天小姑娘采了野花编织的花环戴在头上。

还有一个重大事情,邻家的婶子已经抱着她的箩筐来了,里面是红的绿的黄的各种彩纸,举起剪刀,一会儿便变出熊猫啊,孔雀啊,金鱼啊,喜鹊啊,还有牡丹啊,荷花啊,玫瑰啊各种可爱的小动物和花朵来,让它们奔跑在窗户上,盛开在窗户上,春天便来到了屋里,再剪一个大大的“福”倒立门心上,福又到了屋里。

陈旧的木门左右门框贴了孤独了一年的毛笔怒放的吉庆“一帆风顺吉星到 ,万事如意福临门”,这是它积攒了一年的幸福。

又过几年,在外奔波,待再回老家,泥房不见了,原地而起的是一排明窗几净的砖瓦房,都是水泥钢筋红砖碧瓦,从此风雨不透,满屋亮堂,墙面色彩飞扬,家具精致,梳妆台明。

粮仓移到外屋了,土炕变成了地暖,一切都是旧貌换新颜。

三十多年恍如一梦,想想看,与其说现在时不时回忆过去的一草一木,坛柜仓炕,古董旧物,其实是感念过去悠悠岁月所给的沧海桑狗,岁月如歌,追古思今,唯有感恩这个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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