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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登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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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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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年猪

小年过后,村里各家养了一年的年猪的生命就陆续走到尽头了,不管它肥壮也好,瘦小也罢,都要献出他的生命和身躯,为了一个“年”子。

我家的年猪,在小年后,也一天一天走向它生命的尽头。它不知自己的命运是掌握在主人手中,也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最后尽数掌握在屠夫手中。更不知道主人和许屠夫的生命和命运,又是掌握在谁的手中呢?

许屠夫,腊八过后已经有人陆续请了。“他尕爸,我打算腊九腊十把猪宰了,哪个卡浪(指吃的多的猪)吃得太多,抓紧宰了算了。”

“好。”他尕爸点头称好。

“老三,我家的猪打算要宰了,啥时候你弄一下。”

“弄一下,”兄弟中排行第三的许屠夫很乐意弄一下,“这可是头大肥猪,你养的攒劲。”他对李老汉婆娘爽快地应答要弄一下,心里已经盘算了用哪口刀子,这头猪肥大的如一头小牛犊,脖子粗壮,离心肺,要用尺寸最长的刀子,一刀点到位,少蹬腿折腾。

我家的年猪被排在了大年二十二,这是许屠夫按照村里人请他的先后顺序排出来的。这样的日子,对生者应该是个好日子,假如出嫁娶亲,绝对得之不易的,如和生辰八字相应,定然大吉大利。这时候会高朋满座,人们吆五喝六,把盏碰杯,举箸品菜,破肘开食,大朵快颐。但是对于被食者,比如这猪,则是哀叹的一天,是悲惨的祭日。

我家的猪自然不知今天它的生命在今天某时结束。却以为最近几天好日子来了,往常的粗糠麦麸里面夹杂了些许黑面,它吃得饱,也吃得香,甚至猪食槽底部四角剩余的食料也懒得舔舐,要是以前,肚里饥肠辘辘,恨不得吞咬了石制的食槽。

以前饿得整日哼哼叫,啃坏了猪圈们,咴塌了猪圈墙,饥饿的叫来非但没有祈求到更多的吃喝,反而得到了当头的棍子和满身的鞭子,最后还被几个人按住脑袋,硬生生的用锥子在鼻孔上扎一个眼,套上一个硬铁丝做成的环作鼻环,这就像孙悟空的紧箍咒,只要长鼻子一使劲,环环就把鼻子夹的生疼。唉,前世的因成了今世的猪,报应,惨。

这几天的日子实在惬意,吃饱喝足,躺在猪圈墙根晒一晒冬天里的暖阳,享受着美好的快乐时光。即是是神是仙,也过不上如此美妙无忧无虑的人间生活呀。吃饱喝足睡大觉,催促着肚腹的肉,明显地长了几斤。

今夜无眠,星星已经出来,也不见主人端来伙食,举着盆子“唰”的一声从墙头倒进猪槽。从中午到晚上已经滴食未尽,饥肠辘辘了。只管嗷嗷嚎叫吧,硬是没人理会,叫不动了,姑且还是钻进棚里的草窝里睡吧,在这寒风刺骨的夜晚,暂且享受一夜的温暖。

早晨寒风依然,清冷的太阳洒进来,柔和的融化着一地的寒霜。这是一个平常的早晨,平常的闻不到丝毫血腥味道。但是女主人已经烧开了一锅又一锅的开水,倒进了足以容纳它庞大身躯的铁锅里,许屠夫已经在磨刀石上磨利了刀,用大拇指抹去了刀刃上的一层磨刀灰,眯着眼睛对着太阳看了看刀锋,提着一个大半圆的刮骨刀还有一个甆毛的粗石条一步一步向目标走近。这个许屠夫,干这活二十年了,练得眼疾手快,是村里所有猪的生命“结束者”。

猪圈门打开了,以往,猪会急不可耐的钻出来,此时,猪似乎感到了无常就站在门口,它惊恐的往后缩,屁股顶到后墙上,终于一扭身跌坐进窝棚。年轻人提着榔头跳进去,在里面一阵乱捣,经受不住疼痛,嗷嗷地冲出猪圈门。就在几个年轻人左跳右腾的躲闪中,许屠夫一个箭步,腰一弓,手一伸,一只猪后腿被拽住提起,两边两个年轻人趁机拥上,一人一手抓耳朵一手提前腿,另一人一手提前腿一手揪耳朵,同时还有一人捉紧了另一只后腿。此时任凭二师兄腰粗体圆,力挽狂澜,但如悟空被压五行山下,有劲使不上,被硬生生放倒在地面,被拖到低矮结实的木桌上。

二师兄的四肢被扳到无法使劲的角度,经过生与死的挣扎,已经无力折腾。许屠夫一捏猪嘴,用一根细麻绳快速缠绕住猪嘴,不给它一丝呐喊和申辩生命权力的主张,只是从鼻孔发出短促的不满气息,无奈的呻吟,而且两只眼睛瞪得好大,传递死亡之问:我的命运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的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

没有人回答,也根本没有人想要回答,或者,是没人能够回答。

许屠夫在拳头上卯足了劲,用力捶打了几下猪的咽喉处,再弯了手舀了一些水淋在上面,抓一把干土甆揉几下,随后,一把尖刀,寒光闪闪的拥进去,一柱猩红的血,红艳艳的喷出来,射在前面一个盛着半盆面的盆子里,迅速舔舐了雪白的面。女主人赶紧用擀面杖搅动起来,血浸着面,面拌着血,搅和在一起,几天或十几天内,它们将在平底锅里摊开,煎成一张张“血面”,任人们卷起,沾了蒜末香醋或卷一口大葱,有滋有味下肚。

猪血终于不喷了,成了一股无力的细流。许屠夫把利刃再往里一探,一搅,一股带着泡沫的血水最后一射,宣告了一条生命的彻底结束。

猪的庞大的身躯被拖进冒着蒸汽的大锅,几分钟后,几只手在上面弯着指头轻松揪撕下猪毛,很快猪毛便被拔光,露出光洁的皮肤,猪小腿,猪尾巴,猪下脖的毛似乎特别恋身,需用开水特别烫烫,倘若还无法拔下,就用粗石头往下甆了,如果还不行,就得动用一下半月的弯刀,就着肉皮刮下。

猪毛和猪脖子上面的猪鬃,小心的收集起来。猪毛团成一团被塞进墙缝里,猪鬃整理成一束用一根线或一根橡皮筋扎起来放在柴屋窗户下面某处,成了孩子们或妇女们的念想。年后立春之后,天气转暖,听着一声声“波浪波浪”的声音传来,那是中国的犹太人,甘肃秦安县甘谷县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进村了。

男孩用猪毛换了铅笔小刀,还有红的绿的豆豆糖在舌头下面品咂。女孩用猪毛换回了扎头发的花头绳彩色的塑料发卡,上面还带着五颜六色的塑料球呢,扎在头上甚是好看。在货郎“猪毛猪鬃换颜色了——”的一声声悠长的催促下,小脚的奶奶们和大脚的婶婶们攥着猪毛猪鬃围过来了,当然还有长了多年剪下来的卷成一团的黑头发。她们围在货郎的木头盒子前面,用这些换回左看右看选择了的大针小针,黑线白线,还有蒸大馍馍的姜黄,点花馍馍的红颜色绿颜色黄颜色等等等等。

女人的头发,据说是最后做成了假发,猪鬃据说是做成了毛刷,猪毛传说最后到了河南,熬成了黑乎乎的酱油,叫人们一段时间不敢用它。不管做成啥,我们不管,我们需要的可爱的东西都被换回来了。这真感谢以物易物的交易,真感谢这些挑着担用双腿走街串巷的货郎,如果说他们当年为生活所计不惜走遍千村万户,多年以后,改革的春风在神州大地吹遍的时候,他们成了头一批“投机倒把”的富裕份子,再过一些年,他们就成了富甲一村一方,货通全省全国的大生意人了,再往后,他们的后辈,把家乡打造成了花椒之乡,苹果之乡,眼光长远目标宏大的甚至把生意做到了国外,他们把先辈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善于寻找发现商机的精明发挥的源远流长。

猪已经被拔干净了毛,男主人已经在门洞的椽樑上套上了绳子,许屠夫在两个猪后腿的筋窝里钻两个眼,穿进绳子,围观的人搭把手,肥硕的猪倒挂起来,身子立刻长了许多,嘴巴几乎要触到地面。

屠夫最后一次用月牙弯刀清理了遗留的猪毛污垢,浇上两盆清水冲净了周身泥土。好吧,屠夫吸干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弹到蹲坐的不远处果树下垂涎仰头的看门狗脚下,狗无动于衷,吐着红舌头看着屠夫开肠破肚。

一刀下去,只一下,便从猪的胯下到前胸,沿着胸脯的中线划开一道缝,不深不浅,肠肚全部涌出,逐个掏出心肝肺递给女主人去清洗。

这时候屠夫如庖丁解猪,一大块一大块的腹肌大肉被割下,一扇一扇的排骨被分下,这时候便是脊椎骨连着上下了。用半月弯刀顺猪脖子走一圈,猪头掉下,被男主人架到背阴的树枝桠间,等到正月十五下午,架起柴火烧红了铁棍烫猪毛,烤猪嘴,晚上啃猪头。四个蹄子也被扎成一捆和猪头挂在一起,走和猪头一样的道路。

最后还有一个尤物,男孩们就在门口翘首等待。忽见空中飞过来,叫喊着跳起争抢,热热闹闹簇拥到墙根,你踩一脚,我揉几下,不一会,猪尿泡搓揉得失去了血迹油腻,已经有人折了一段竹子过来,一头插进尿泡尿道口,一头塞进嘴里狠命的吹,眼睛鼓大了,腮帮子憋圆了,吹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猪尿泡只不过懒洋洋胀起来。此时也已经有孩子提来了打气筒,噗嗤噗嗤只几下,猪尿泡便鼓胀的如气球如皮球如足球。赶紧扎紧尿道口,一拳砸去,尿泡便在孩子们手中飞来飞去,踢去踢来,热热烈烈欢快起来。

傍晚时分,随着厨房里皮塔皮塔的风箱声,一阵阵香味悠然在院子中游荡,在村落里飘散。主妇已经烧开了水,煮烂了第一锅骨肉。然后,大肉片子炒洋芋块,大肉片子炒白菜粉条。盛满两碟子两碗,两碟子打发丫头端给左邻右舍,两碗吆喝混小子端给伯叔妯娌。

早经过邀请的屠夫,闻到了肉香,叼着烟头一步一晃徘徊进门,上炕上炕,啃骨头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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