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月初,上海疫情刚萌芽时,我们这群去医院见习的医学生就被“召回”隔离了两次,每次,都是晚上七八点钟接到消息,然后急慌慌赶回医院。有时是两天,有时是七天。不过,我们心底一点都不害怕,总是一接到消息就吵吵闹闹地收拾行李,然后吵吵闹闹地骑车回医院。
到了三月中旬,我所在的校区开始实行封控管理,于是我们这群躁动的大学生开始“探索校园”。在这几个礼拜,校区里再隐蔽的角落,总能发现同学的身影,散步、跑步、或是拍照。我总是和朋友说:“这学校里我都摸遍了!所有植物我都查了一遍,什么地方有花,花什么时候开的,什么颜色,我都一清二楚!”
后来到了四月初,所有高校开始“封楼”管理,于是活动范围进一步缩小到宿舍里。而可以偶尔上下楼的,只有我们这些志愿者了。
以前,我总是觉得课业繁杂,没时间静下心坚持去写点东西。其实说到底,还是自己犯懒。白天,老师上课的内容都够我喝一壶了,无奈,下课后就直奔图书馆开始复习。每天等图书馆闭馆,我们宿舍才陆续回到宿舍。洗漱后坐在书桌前,已经十一点了,总想着,这么累了,那就看会小视频休息会儿吧。
现在,突然有大把时间了,一天里面有十二个小时我都坐在书桌前。这时候,反倒觉得,以前那些自己为之着迷的短视频一点都没意思。一开始,我还上网看看新闻、看看网友发言,可网络世界鱼龙混杂、鸡飞狗跳,孰是孰非,我不能也不敢轻易下论断,于是后来索性也不看那些了。
以前上高中时,我总是做梦,做的都是些超乎现实、能够津津乐道的梦。每个梦里,我都在自由地奔跑,或是畅快地呼吸,或是无忧无虑地翱翔。我有时也会有超能力,但没有大坏蛋需要我打败,也没有需要我拯救的世界,因为在那里,每个人都有超能力,每个人都在自由生长,每个人也都活在阳光下。
每次醒来,我也总是兴高采烈地告诉朋友,我打算如何把这个故事写成一本书。但不知为何,后来平地起妖风,风还在,梦却散了。
现在,我不常做那些有意思的梦了,每次醒来都是真实的现实世界。
我们宿舍四个人,作息时间不总一致,经常性地一个睡完另一个接着睡,等到了下午四点,宿舍大灯还是关着,黑乎乎一片。今天中午,我们几个却是出乎意料地统一了时间,这一觉我也睡得格外安稳。
一点半的闹钟响起,我迷迷糊糊伸手到枕头底下去够手机,然后熟练地关掉,继续陷入深度睡眠。这倒是给了我机会,去做那些好久没做过的、光怪陆离的梦。
在梦里,我回到了上大学(19年)以前,那时候,每年茶季我都帮忙去采摘茶叶。我记得,在村小上学的时候,每到清明,学校都会给我们放九天的“茶假”。到了我那辈,虽然放假,但愿意跟着大人上山采茶的孩子却很少了。
在我出生前不久,我们家还是村里最穷的那户。爷爷是孤儿,后面成了地主家的养子,从没上过学,每天都在分配给地主家的地里干粗活、挣工时。奶奶很小的时候眼睛就坏了一只,装的是假体。我印象里,爷爷奶奶隔天小吵、三天一大吵,听说他们年轻的时候还打的头破血流。后来村里不搞分配了,我家有了地,爷爷奶奶靠着这些地养活了妈妈和她的妹妹。
后来,妈妈长大了,她是大姐,又是家里的顶梁柱,为了让她的小妹妹上学,她初二就辍学出去打工,因为要照顾爷爷奶奶(我的外公外婆),后来就回了农村。我小时候也问妈妈,为什么叫外公外婆为爷爷奶奶,妈妈说因为爸爸是入赘来我们家的。不过在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是住在爸爸家的,我出生后,妈妈就带着我和我爸回来了。我早就知道原因,但是我和妈妈后来都没有提过。原因很可笑的就是,我是个女孩。
于是我们一家五口就挤在路边占地面积约莫二十平方米的三层小屋里。到了我小学五年级时,正好赶上“新农村建设”,政府给了政策批了地,奶奶被评定为二级残疾,后来还拿了补助。
我家里终于盖了新房。那是第一次,我有了自己的房间,再也不用和奶奶挤在一张床上了。搬进新屋的时候,添置的家具就只有两张席梦思。铺了地砖的几乎是旧房子房间的两倍大的客厅里,孤零零地摆着爸妈结婚时买的小破沙发。我清楚地记得,那张破旧的沙发由三个窄窄的弹簧小沙发构成,哪怕妈妈给沙发铺上一整张新的沙发套,我也经常坐着坐着,就发现屁股卡进“裂开”的缝里了。至于电热水器、餐桌、微波炉、空调、电扇……什么都没有。
虽然我们家还是欠了一屁股债,但我却每天都很快乐。我亲眼看着房子从地基开始,砖匠砌砖填瓦,电工安排线路管道,然后漆匠给每面墙刷上三层白漆,木匠接着开始打八仙桌、衣柜,然后是搬家,我亲眼看着我们的房子从无到有、从空荡荡到被填满,就好像我的心也被填满了。
之后父亲一直在外打工,每个月回来一次。于是,到了茶季,妈妈就和我一起睡到一楼的房间,那原本是为奶奶准备的。天还没亮,妈妈就会准时从床上弹起,然后把我从床上拉起来。等我能在床上坐稳时,妈妈就会去洗漱做早饭,然后准备好能在山上呆一天的吃喝。等她热上饭,就又来喊我起床。早上喊我起床是我和妈妈最费力的事情。等我洗漱完毕,拿上早点,跨上妈妈的电动车后座,躲在妈妈的背后,迎着风,吃着妈妈做的能放很久的烙饼,朝着茶树地出发。
日落西山,我家永远是那片山里最后一个回家的。在我们那,每户人家占据了一个山头,每到傍晚,就能听到这个或那个山头,传来回家的吆喝声。而我又是为数不多的愿意跟着大人上山采茶的孩子,所以每到傍晚,那些回家的乡亲就会来故意逗我:“哎!还不回家啊?收茶叶的都走咯!”末了,还要加上几句,“别等你妈了,我带你走啊!”
在那个时候,明前茶是卖得最好的,但一天一个价,有时候下午和傍晚收的也是两个价!于是我也会着急地说:“妈妈!收茶叶的都走了!我们早点回家吧!”
妈妈总是笑着回答:“马上就走咯!”声音很大。
我知道,妈妈一直都很有毅力,她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动摇,做过的事,从来也不会否认。
但其实我也是自愿留下来的。
那时候奶奶还没中风,只是眼睛不太好,在阳光下会看不清。下午,她会慢慢走到山里来,挎一个大背篮,将我们采的茶叶背回家,每次她都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
我会说,不要了,奶奶你自己小心点回去吧!
因为我觉得会害怕黑乎乎的山峰,害怕一个人那么晚在只有风和鸟鸣的山里。所以我认为,妈妈也会害怕的。虽然她从来没这么说过。
到那片山里只有我和妈妈,能听见的只有山风时,我就开始想要回家,想看少儿频道播放的动画片,想看《大风车》和月亮姐姐。
妈妈也知道我的心思,于是说:“你歇一会儿,数数数满一千,我们就回去。”然后从满是茶叶的篮子里掏出一个“油桃”,那是地里的油子树结的果。
这时,我会开开心心地接过,然后乖乖地站在原地,看着从深绿变成墨绿再变成黑色的群山,放声数数。我是个内向的小孩,只有这时候,我才会放心大胆地大声说话。
当然了,那不是真的油桃。等过了几年,还清了家里的债务,可以去镇里的水果店了,我才知道真正的油桃长啥样。油桃薄薄一层火红的光滑外皮,包裹着柔软扎实的白皙的果肉。而妈妈给我的“油桃”,是一种绿中带红的空心的果实,表皮厚而柔软,还带着细微的绒毛,内表面则是交叉的白色经络,尝起来经常是酸而涩的,算不上好吃。但对于那时只见过苹果和沙糖桔的我来说,确实是新奇而又珍贵的了。
后来,我大学考来了上海,出去聚餐,吃的东西从东北菜到港式菜,从本帮菜到西餐。有时候,我都会忘了那个站在山头、拿着“油桃”小心翼翼的却又满心欢喜的我了。
这几天,妈妈拍了很多视频发给我,是她和爸爸一起在山上采茶的场景。因为疫情,爸爸经常放假。不过在茶季,妈妈还是很开心爸爸在家的。
可能是这个缘故,所以中午我做了回家的梦。
梦里我回了家,回到了那个宁静安详、像是不会有烦恼的村子。我和妈妈一起去地里采茶,可是,我们的心情却反过来,妈妈着急地想要回家,而我却不急不慢,对她说,不着急,我带了咱的晚饭呢!
真是奇怪,我居然成了能静下心呆在山上采茶的那个人了。
虽然那时候,我确实很喜欢中午吃妈妈带来的稀饭。前一天的剩饭一大早就煨在炉子里,等出发时就装在一个铁饭盒里,加上剩菜。等中午打开时,饭和菜都是凉飕飕的,但对在太阳地里晒了一下午的我们来说,一口下肚,舒胃舒心。现在想来那时吃的稀饭,还是能排进我心里“最喜欢的食物”的榜单前十。
中午刚梦见妈妈,过了会儿妈妈就发了新的视频给我,还是她独自在山头采茶的场景。爸爸回去上班,茶树变得更加茂盛,妈妈挎着的篮子,也从用塑料带编制的篮子换成了大号的竹篮。
一时间,我有种梦境和现实相交叉的恍惚感。是妈妈一起在山里采茶的我是真的,还是现在宿舍楼里敲电脑的我是真实的?
我还是站在那个山头,面对的还是重重迷雾笼罩着的、美丽的、生机勃勃的群山,此时我却只能站在原地,看不清妈妈,手里的“油桃”也不见踪影了。我很想大声呼喊、大声数数,但是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我不能发声了,因为四周都是黑暗,布满现实的沼泽!我身处在暗潮涌动的边缘,无力去改变漩涡的方向,我们都失去了超能力,我们在苦苦挣扎。
黑暗像是永无尽头,但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如果你只看见黑暗,那是因为你背后有光。如果没有,那你自己就是光。所以,如果身处迷雾,深陷泥沼,四周是妖魔鬼怪,那你脚下的土地和生你养你的母亲就应该是你唯一的信仰!你要做的,不是冲进洪流幻想独挡妖魔、不是随波逐流漂浮不定,而是将你的根深深扎进这片土地等洪流褪去,或是拼命生长、用你的庞大和自信去为母亲抵挡那些妖魔鬼怪。
于是我回妈妈,妈妈,您辛苦了!妈妈一直都是很乐观的,她会说:“我不累的,我有吃有喝,能蹦能跳。” 她一直都说心宽体自胖,很多事情不要深究。而我是一个多愁善感又自卑的女孩,总是想太多,总是陷入怀疑迷茫、害怕前路坎坷。可只要我回到妈妈那,我就成了世界上最优秀最可爱最听话最坚强的孩子了。
于是我可以继续生长。哪怕我的枝干、我的落叶、我的种子,随波去往各地,见过海清河宴、歌舞升平,也见过灯红酒绿、飞短流长,但我的根却牢牢抓住了我的母亲,我不害怕,不彷徨,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也知道我的方向在哪。
所以在梦里,我回到了妈妈身边,坐在她的后座,抱着妈妈的腰,捏捏她的双层“游泳圈”,笑嘻嘻地说:“妈妈,你该减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