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故乡

汽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才真正意识到远离故乡的游子便是我。我能感受到与故乡的距离不断拉大，它从一个小镇，不断不断的，逐渐缩小为一点，直至消失在我的眼中，叫我感觉不到它。车窗外是形影相随的青山绿树，我只觉得脑子空空。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为了求学，我远离了故乡。但这次，我却不似从前，我只感到内心的沉重，只觉得故乡这两个字，如今看来给了我重新认识它的机会。

我出生在桂西北的一个小镇上，这是一个八百米小镇，一条八百米的长街作为主干道从镇头到镇尾，串联上几条东西向的短街，加上几万的人口，构成了我的故乡。我的童年，我的认知，都是从这里开始。我的家便住在这八百米长街的街尾。家后是一片鱼塘，而左手边上，是西行的列车，它的轰鸣声总是夜里响起，那样的响亮而悠长。小时，我便喜欢趴在边上，看这火车在眼前呼啸而过，我当时就在想，火车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它高大威猛，像钢铁巨兽，洪水般的猛烈。我只觉得，火车就是故乡特有，而世界，也就是我所看到的这块小镇土地。于是世界便成为一个正方形的平面，以故乡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不断延伸，纵情延伸。这是小孩子的眼光与认知，显得幼稚却珍贵。故乡盛产红兰酒，这是一种以红兰草为原料酿造的甘醇而酒色鲜红的酱香米酒。镇上的妇女几乎都会酿造此酒，每家每户皆有酒坛，男人们餐餐必饮一杯，红兰酒就像血液一样，流淌在故乡，流淌在人们心中，它成为了故乡的招牌。那条八百米长街，满是桂树，如今正是桂花开时，你能看到也能嗅到，落一地满街金灿灿的桂花沁人心脾。你也能看到，小摊商贩沿街叫卖络绎不绝似流水不断。

故乡没什么好吃的，唯一的便是油炸馍和豆腐圆，前者如饼状大小，圆形的锅铲上浇上调好的面糊，来一勺馅料，可咸可甜，下油煎炸，两面金黄捞上，沥油即可，味道香脆，价钱一直如此，块儿来钱一个，老少咸宜。后者便是逢年过节的桌上菜，做法像极了汤圆，不过是以揉碎的豆腐为皮，加上肉馅糯米，包至圆形，下锅油煎至表面金黄即可，吃起软糯可口，它更象征着团圆。我想，故乡的味道，大约便是如此。

这便是我的故乡，我从未真正意义上的离开过它，而今，我却踏上了西行的汽车，越来越远。我开始重新认识它，也开始认识背井离乡这个成语。

故乡在我的字典里是沉重的，母亲在这块土地上生了我，这块土地便也沾染了血迹，它便是我的血地，它如同一张巨伞庇佑着我，却又像破碎的镜片折射着我的记忆。我在拷问自己，故乡到底是什么，故乡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我还在思考，或许需要思考一辈子，或许一辈子也得不到答案。我与故乡越来越远，我感受不到它的呼吸，也触摸不到它皮肤的沧桑。我远离了故乡，远离了父母的呼喊，也远离了桂花香与那沿街的叫卖。也就是说，我远离了我的依靠。我该哭吗？可我哭不出，我只是无端的觉得沉重。在长大的日子里，我曾短暂的到过繁华的城市，抬头便是高楼大厦，走不尽的长街是咖啡牛排、奔驰宝马的所在，工厂的轰鸣盖过火车，这些都是故乡所没有的，世界的开阔程度远超出我的想象。初到时的我，禁不住一声又一声的惊叫，我成为了城里人眼中的乡巴佬。我开始认识到故乡不过是山里的贫穷乡，它是那样的小与落后，什么也没有，它仿佛现代工业文明的边缘，难以接收山外新潮的生活。我曾不止一次的嫌弃它，被大山团团围住的它是如此的贫穷，它叫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可无论如何，故乡就是故乡，只有一个，割舍不下。

有一个成语叫背井离乡，“背"即背离，这个孩子都能理解。但我更愿意理解为背负,一个背负着故乡情感的人，是有底气的，他能有力量做任何事。在离乡求学前，一位陌生的阿姨对我说过，努力学习，回来创业，不要忘记这里。我的内心触动了，我知道故乡会是我一辈子的牵绊。我还记得每年的春社秋社，山边的灶王庙香火鼎盛，人们祈求风调雨顺，祈望平安无灾。街边巷尾，搭起灶台，社区的男女老少围成一桌夹菜闲聊，我们把这叫吃社。这是热闹的，也是美好的。故乡的人们是热爱生活的，也是向往美好生活的。于是今天背井离乡的我，也背负着故乡的期盼。

苏童说过，长辈们的家乡方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们这些孩子感到恐惧，就像一个隐私，唯恐给外人听到，可惜的是，这隐私无法藏匿，因为长辈们从不以他们的家乡为耻。这句话我深有同感。家乡的长辈们，见面即方言，我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成长，便拥有了乡音。过去，走在大城市里，我极少用方言与父母交流。我觉得方言与这城市的现代文明格格不入，我更多的是想要融入城市。可现今我明白了，你生在哪里，哪里便决定了你的内心，你的样子，一味的挤破脑袋融入陌生的环境，会丢失你与故乡交流的纽带。方言，便是乡音，这是极具地域特色的语言，我知道，未来身处异乡的我，电话那头母亲的方言会予我心灵上的慰藉，这也是我与故乡的交流。

我远离了故乡，可故乡却未远离我。那块土地，尽管它贫穷，它落后，但是我依然愿意用一生去发现我的故乡，去想象我的故乡，去认识我的故乡。每个人都有故乡，而我最强烈的感受是，故乡一直给我回忆。我想我能看见，故乡在成长与我一样，故乡在燃烧与我一样。因为故乡是最最强烈的雷雨铿铿锵锵从记忆的土地滋润，故乡是最最动人的歌谣萦绕着远方的游子。

我远离故乡，不远离乡情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