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于明。
这名是我爷爷起的,他起这名的时候没想什么,不过就是他姓于,我出生在黎明。
我也问过他为啥我不叫于黎,他说这名太难写,不好。
但是我娘不喜欢这名,因为这名字在她娘家的方言读音有点像“无名”。只要她一个人在灶台旁边,不是在抱怨这仗打的粮荒,就是在抱怨我这名起的跟无名一样,不好。
1937年全面抗战刚开始时,我刚10岁,兵荒马乱的年代,看着敌人的飞机低空飞过,我也只能趴到村里的地窖里面,听着野狗在外面叫,也听着飞机飞远的声音。
黑暗发霉的地窖里,只有爷爷的眼睛是亮着的,我听见他颤着声音说:
“于明啊,人,不能老是像老鼠一样活着。”
我当时肚子很饿,没明白他为什么在那时候说这个。
后来这段日子过去了,我才反应过来,我爷爷不甘心,不甘心像当时那样活着。
所以当1950年,村里来人招志愿军时,我想都没想,第一个报了名。
我娘知道这事后,也是想都没想,抄起鸡毛掸子就开始抽我,边抽边哭。我知道她不是不想让我去,她是害怕,害怕我回不来。
相比之下,我爷爷就平静多了,他当时在锄我家种的土豆,听见我讲要去参军了,也就是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拍着我的肩说:
“去吧。你要知道你的明是黎明的明。”说完就又去锄那些小土豆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我走出十步多之后转过头来,看到的是他驮着佝偻的背蹲下来,和地上那堆土豆说了很久的话。
但是我没有回头。
我走的那天,村里欢送的仪式办的很简单,一切从简。但是没少的是锣鼓,我记得,锣的声音响彻原野,鼓的声音稳稳地托着它,共鸣了我的胸腔。
时间转眼过去三个月,节气入了冬,我入了朝鲜,进了队伍,五连。我们的队伍在清川江,最深刻的就是天气——太冷了。我感知不到这里的具体气温,我感知到的只有我的破棉衣里面早就结了块,怎么都不暖和。唯一庆幸的是,我认识了李响。
李响是我们队里敲锣的,每当指导员有什么战事要宣布,就由他的锣来召集大家。听别人说,我们队里本来是吹号的。后来吹号的牺牲了,号也丢了,就变成了李响敲锣。
“在我们那,锣是最吉祥的东西哩!不知道你听过没?一鸣人寿年丰,二鸣平安顺遂,三鸣万事胜意。三轮三鸣,马到成功啦!“李响边帮我补棉衣边跟我笑着说。我总觉得最后一句是他编的,但是看在他给我补棉衣的份上,我没拆穿他。
后来还没等我问明白锣的讲究,李响牺牲了,死在11月25日的一场战役里。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是趴着的,怀里紧紧护着那扇锣。他的背早被烧焦了,但是锣完好无损。我没办法缅怀他太久,因为仗还要打下去。我接过了李响的职责,背上了那扇锣。
今天,我们的队伍接到任务支援双龙里。我知道这是场硬仗,因为指导员临行之前一遍又一遍看着他女儿的照片。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续写这封信了。如果我牺牲了,请把这封信送到我们营长王龙手里,让他邮回给我爷爷于福通。
于明
1950年11月30日
于明放下笔,庄重地把这封信叠好,放进一个满是褶皱的破袋子里,装进了棉衣夹层。
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过身,又是万丈雪原。他的棉衣早就又结了块,他摸着冰冷的锣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队伍继续前进。
到了双龙里之后,战况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困难。敌人的火力太猛,再这样下去,必成败局。经过商讨,连长决定趁黎明前停战的时间派出一班队员去炸掉敌人的一个重火力点,只有这样,才能为剩下的增援争取时间。而于明所在的二班的任务则是留下驻守 。
但任务远不像预想的那样顺利,敌人的探照灯太多也太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在一队队员出发5分钟后,敌人又打开了两盏探照灯。于明观察着这两盏的范围,不幸的是,它们即将与一班队员路线重合。
在这一刻,于明脑子里闪过很多幅画面。他想到了地窖里爷爷亮晶晶的眼睛,他想到了李响笑着帮他补棉衣,哦,还有那参军走时的锣鼓声。
是的,锣鼓声。是的,那不曾淡忘的锣鼓声。
他这样想着,飞快爬起来,拿下背上的锣,用尽全力地朝远离队伍的方向跑去。探照灯将要照到一队队员时,一击锣声响彻云霄,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同样响彻云霄的
“一鸣——人寿年丰——”
五连的人的反应过来,那是于明的声音。
几束探照灯光改变方向,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
似乎是铁了心地要吸引探照灯的注意,又是接连两击锣声,于明的声音再度传来,
“二鸣——平安顺遂——”
“三鸣——万事胜意——”
几束探照灯光簌地打在于明身上,锣声抖了抖,但他没有停下。
因为他记得李响说的“三轮三鸣,马到成功啦!”,所以,他要敲满三轮。
他加快了敲锣的速度,随之而来的是耳边呼啸的风和飞驰而过的雪花。
“锵——锵——锵——”二轮敲过,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锵——锵——“三轮的最后一声,随着于明的倒下而变得静寂。他知道,呼啸而过的从来都不是风和雪花,是子弹。
于明和他的锣一起倒在了雪地里,他终究没能敲响三轮的最后一鸣。
但他等到了黎明。
“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这是鼓声,响彻原野,应和了消逝的锣。于明看到的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幕,是敌人的重火力点爆炸了。他在漫天的火光里,伴着鼓声,又看到了爷爷的眼睛,看到了李响的笑脸;看到了未来的、红旗遍地的新中国。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于明带着那不曾完成的三轮三鸣离开了这片雪原,留下的,是那冉冉升起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