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爸并不是独生子,他原本有一个亲生的哥哥。但是,这个哥哥在我爸很小的时候就跑了,在我们这个家族里,生生地就消失了,他们哥俩到最后也不曾见面。而我爸自打参加工作,每次填写人事登记的表格,在社会关系那一栏里就空着,没人儿。那当然,我就没大爷了,一辈子都没喊过“大爷”这个长辈的称呼。大爷是东北话儿,说在口中得把“大”字说成重音,这“大爷”到了字面儿上,那得写成“伯父”。
虽说这嘴里也叫过什么张大爷、李大爷的,可那都是爸的哥儿们朋友,不是亲大爷。再说前边加了姓氏,叫着就外道,打心里不亲。曾把这感觉说给爸听,却遭了不轻不重的一脖子拐,同时还挨骂:“小屁孩儿忒是矫情,哪儿那么多事儿?”不过,我还是看得出来,爸心里有那么一段手足亲情,并非空白。要不然,后来等我稍大些的时候,他咋能把有关我大爷的事儿,说的那么细致?那可是没几个人能知道的、极其有限的信息。到了今儿,老辈儿人都羽化登仙,能把这事儿说清楚一半的,这世上怕还真就剩下我一人儿了。
一九二八年,东北易帜,挂上了青天白日旗。少帅张学良归顺了南京中央国民政府,荣任中华民国陆海空三军副总司令。他还按江湖上的规矩,和当时的一把手蒋介石磕头拜把子,认了人家为大哥。这可是当年的头等大事,是不可忽视的历史进程。要是套句捧臭脚的词儿,这可是“开辟了历史的新纪元”。不过,历史归历史。说句实在话儿,不怕政治家们伤心,这么大的事儿,老百姓还就真没怎么往心里去,他们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一天天的还是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地过自己的日子。
一进了腊月门儿,这天儿冷的“嘎嘎儿”的。刚过了晌午,东北H省A城西岗子丰润胡同口儿,就响起了老申家三婶儿高八度的喊声:
“不好啦!这回可出了人命喽!咱家郭选和西大营的军爷打架交手,动了刀啦!”。
都说矬老婆高声,这话儿可是不假。三婶儿这一嗓子高腔儿相当蝎虎,恨不得小十字街上都能听见。她还就经常这么一惊一炸地吵吵,所喊的内容里也是常常加了自己心中所想的花点儿,一出口,不但震耳欲聋,还惊心动魄的。可是你再看三婶儿的人,就三块豆腐那么高,圆圆滚滚豆大个人儿。
三婶儿的喊声刚落地儿,立马就从老郭家那八间大瓦房里惊出三个人来。打头那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刀条子脸,上唇留了短髭,三十多岁,那正是老申家三叔。叫喊的三婶儿有多么圆胖,沉默的三叔就有多么瘦长。邻里间玩笑开得贴切,这针挑豆儿的夫妻,忒是般配。
紧跟着老申家三叔,差了半步的是我爷爷,他中不溜的个头儿,胖胖大大。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矮,相貌平常不起眼儿。他头上扣着褐色毡帽,身上穿着藏青大棉袍。我爷一着急就出汗,平日里又从不揣手帕,这不,摘了毡帽,用棉袍宽大的袖子抹脑门子。看来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要不那棉袍袖子上咋那么污漆麻黑的呢?
我爷爷管孩子,信奉暴力教育。他说棍头出孝子,不打不成人,小孩子这玩意儿天生就得揍,要不然,三天不打就得上房揭瓦。谁要是夸奖他的孩子,他会真不高兴,甩袖子走人,临走还扔下一句:“这不是骂我么?”他从来不夸别人家的孩子,更不夸自己的孩子。他认为夸孩子是最没出息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嗑唠了,下盘象棋,也比挺大个爷们儿在那里说孩子的好强百倍。
百把年前,也真没有什么人家惯孩子。平时,一个小孩子家,吃了穿了就一边儿待着去。其实,也不是惯不惯,而是视如草芥,根本不拿小孩子当回事儿,不去搭理他。如果小孩子在外面惹事生非,吵嘴打架。回到家里那非得受二遍苦,遭二茬儿罪不可。我爷爷打孩子历来下手就重,不管什么“事出有因”还是“谁先动手”。笑脸给人家赔过了不是,回家找背静地方“修理”自己家孩子,棍子、皮带、嘴巴子那都免不了,完了还不能哭不能叫,得上老祖宗牌位前边儿跪得直溜的反省。那时候,我爸才五、六岁儿,刚记点事儿,惹不着我爷。上边儿说的唯一被管教者,当然是指我大爷。
说来也怪,我那个大爷从小就没少挨揍,屁股蛋子常让我爷给打得青肿破皮,开了花儿。上学到校,进了课堂上课,屁伤未愈,连板凳都没法坐,只好站着听课,这都是经常事儿。可是,他该怎么淘气还怎么淘气,该怎么闹还怎么闹,记吃不记打。下河捞鱼,上树逮鸟儿,使枪弄棒,摔跤打架,见天儿就没消停过,打小时候起就这样。眼看虚岁都十七了,念了国高二年级,可是脾性一点没改,楞没让我爷给“修理”过来。好在书还念得不错,让我爷心下稍得安慰,他背后常犯嘀咕:“这孩子可是随谁?我小时候可不这样。”
我大爷有阵子,也不知怎么就和城外西大营的几个年轻军官交上了朋友。他背着我爷,私下里还和人家磕头拜了把子,有事儿没事儿就跑到东北军的营地里,喝酒耍钱练把式,玩刀弄枪撇手榴弹。一帮子人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常常是闹腾闹腾,为点小事就急眼,说翻脸就翻脸。火气上来,开口一骂动了手,常就骨碌到一块儿撕打,到末了,常常整的鼻青脸肿,血呲乎拉。完事儿了倒不记仇,过个三天五日头,有人从中说合,就相约着闹别扭的俩人,还有一众哥们儿,在大十字街鸿宾楼聚餐,痛饮一醉也就拉倒,没人记恨生仇,没完没了,还是兄弟。像今儿这事儿,不大不小,也不是没有过。
三婶儿喊得清而楚的,大小子又在外惹事了。我爷听着心里这个气呀!现成的话儿搁肚子里咕涌,顶嗓子眼儿上,成了小声嘟囔:
“你等着!你个小王八犊子,今儿个不削折了你腿算你命大!整天儿的就知道闯祸,断了这样就那样,还没完了。”
他一边儿咬牙切齿,小声咒骂,一边儿搀着个老太太推开房门,到了当院儿。
我爷右手上扶着的是他妈,是我大爷的奶奶,也是我的太奶。我家祖籍是山东莱州,前清上老早就闯了关东。连我爷爷都出生在东北,他后来又娶了旗人家的女儿,老人家过世也早。所以,算起来在我们老郭家这一支系里,到了那个时代,还能论上真正地道、正宗、纯粹的山东人,还就是我这个太奶了。太奶小脚儿,干净利索,细高挑儿的身材,眉清目秀,眼一搭就能看出来,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儿。现在老太太六十多岁,脸上皱纹如网,精神头儿也大不如前了。她老人家身着上下皂黑的袄裤,外面罩了深紫缎面的羔羊皮袍,头上勒了大绒的抹额。正左手拽着儿子的手,右手扎煞着,迈着外八字的一双小脚儿,一颠一颠地往大门口儿赶。
我太奶的步履有点像企鹅,但是身子偏瘦。紧忙着往前赶,随着脚步,老太太耳垂儿下一对儿金环儿“嘟噜噜”乱颤。长子长孙是她老人家的心头肉,听说孙子郭选和人打架,对手是当兵的不说,还动了刀。老太太害怕加心疼,浑身轻轻发抖,心慌意乱。她平时就反对我爷打孩子,她说:
“管孩子没啥不对,急眼了当爹的掴打两下子也行,挑屁股蛋子肉厚的地方一打二蝎虎就得,可是不能往死里削,万一手重赶巧,把孩子打坏了,后悔一辈子不是?”
现在她着急看孙子,这人还没见着影儿呢!儿子就在旁边一个劲儿念叨着要打要杀,我太奶能不心烦?就看她把自己的左手使劲儿一甩,甩脱了儿子的手,嘴里喝道:
“都啥时候了?你这还没完没了地念倒霉咒!你给我一边儿去!今儿个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说着,老太太觉着憋屈,嘴上就带了哭腔儿。我爷是个大孝子,历来对他老妈百依百顺,每日里都是早晚两次请安,稍有头疼脑热就衣不解带,汤药侍奉。眼下见老妈着急真生气,也立马觉出自己的不当,赶紧垂手立站,大气再不敢出,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直到听见一声断喝:
“还傻站着干什么?不快去!”
这才又赶紧搀起老太太出了当院儿。
我大爷郭选这时候架都打完了。他身材高大,很结实。瓜子脸,高鼻梁儿,有点吊眼梢儿。一双眼珠子不大,但是透着一股不饶人的劲儿,要是着意盯上谁,就容易让人家心里发毛。他是这A城西岗子一带的大王,打小就顽劣生梗,骁勇好斗。但是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大都豪侠仗义,善交结,能办事。
有一年,春起开化,我爷算计着让申家三叔翻后园子的地,种小白菜。可一时家里又没有得力爽手的牲口,心下着急,嘴上念叨。吃过晌午饭,上小学一年级的我大爷一手牵一匹大骡子回到家。那年他才八岁,脑瓜顶还够不到大骡子的嘴巴。他说:
“这是从南门里老盛家借来的牲口,用到天黑还人家就行,别忘了下晌饮一次。”还说:
“放心使唤,老盛家小三儿是我磕头三哥,听说我借牲口,接口答应‘两头骡子,多大点儿事儿?’把我领家去,让他爷亲手在槽头解下的牲口。”
老盛家小三儿那年九岁,比我大爷大一岁。
眼下的我大爷,那形象实在是不敢令人恭维。一身的藏青厚呢子国高学生制服上不是雪就是泥,还有血。领口也撕开了,胳膊肘上扯了俩三角口子,脊梁上印着清晰的军靴子泥脚印儿。再看脑袋,头发跟乱草似的,脸蛋子跟血葫芦似的。他自己倒没怎么在乎,仍旧是腰板儿拔得溜直,手里握着同样一塌糊涂的棉制帽,目不斜视,大踏步进了丰润胡同里,奔自家当院儿。临进门儿,嘴里小声儿自言自语地嘀咕:
“撮!俩对一,算什么好汉?”
说着还狠狠吐了一口血唾沫,那唾沫“噗”的一下,在厚厚的积雪上砸出了一个圆圆的小窟窿。
刚要出了当院儿的仨人儿和郭选当头撞见,两下都愣怔了,一时都忘了言语。最后还是我大爷年轻,反应快当,规矩着自己个儿,给奶奶和爸爸、表叔都鞠了一躬,然后,一侧身穿过了当院儿,进了自己的房间。大家隔着糊了厚纸的门窗能清楚地听见他舀水,通炉子、挪凳子的声音。显然,好斗青年正在进行战后包扎处理。
我大爷打架,我爷气得不行,我太奶心疼得不行,老申家三婶儿兴奋得不行,三叔直接就不行,找地儿躺着去了。不过,这次我大爷打架,让人感觉着总是有些个不寻常。事后想起来,甚至还有点诡秘。我爷爷没兴师问罪,这可是头一次,也不知是怕惹我太奶生气,还是自己先气得虚脱了,拿不动棍子?反正是没动手,连骂都没骂一句,让人意外的消停。
我太奶隔着门儿咳嗽了两声儿,进了我大爷的屋儿,见她大孙子跟没事人儿似的,躺自己小炕上看书,腮帮子上破皮的地方涂了碘酒、二百二,鼻子里塞了棉花球儿。我大爷见了奶奶,赶紧地站起了身子,伸手扶老太太坐。老太太摸着孙子的脸心疼,眼泪就下来了。我大爷好像心里也不好受,陪着掉了眼泪,还说,奶奶往后你可得多保重啊!这话儿说得有点倒个儿,你自己个儿不老实打架斗殴,惹是生非,怎么倒让奶奶保重起来了?不过,当时也没细想,就过去了。
太奶奶从孙子屋里回来,天傍了黑,我爷到她那里请晚安,娘儿俩唠了些闲嗑儿。太奶问起:“郭选手上都看些什么书啊?”我爷回答:“《新青年》杂志,书倒是好书,教青年人立志求识,探讨救国救民的真理。只是太过激,煽得那些年轻学生们火气炽盛,动不动就要上街游行,让人担心。年轻人还是得煞下心来念书,等长大了再说报效国家也不晚。”
晚饭是两合面儿馒头,大碴子粥,芥菜疙瘩点香油,雪里蕻炖豆腐。上灯时分,奶奶冲外呶呶嘴,示意三婶儿叫郭选来吃饭,这饭他最乐意吃,现又是奶奶亲手做的。我大爷在自己屋里“嗯嗯”了两声儿,最后只说:“奶奶、爸、叔先吃吧!”。我爷要发作,还反了你啦?打架闯祸还来了理了!可抬头看到我太奶的样子,终就没吱声儿,一家人默默地拿起筷子,在煤油灯下闷头吃完了晚饭。
树梢月冷,天上星稀。胡同里不知是谁家的狗,有一搭无一搭地叫,声音单薄空洞,传出去老远。我爷终是放不下心,翻来覆去睡不着。待三星歪了一截子,就又借着起夜的功夫,蹑手蹑脚地溜到他大儿子的窗下偷听动静。可是听了一会儿,里面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心下犯了寻思。赶紧地跑去轻声叫起老申家三叔三婶儿,也去听动静。三婶儿不光嗓门儿高,那耳朵也是老尖了。都没用喘口气儿的功夫,她扯脖子朝天的高音儿一家伙都撩到胡同口儿了:
“哎呀妈呀!这还听啥听呀?这是出事了,郭选跑啦!跑啦啦啦 ......”
旁边的我爷听了这一嗓子,就像闷头挨了一棒子,身子前后晃了晃。强撑着自己个儿定了定神,赶紧去伸手拉门进屋。果然,屋里没人,取暖的小铁炉子也灭了火儿,他伸手摸了摸炉筒子,冰冰凉。他隐约觉出来,这人是走了有一阵子了。我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屁股坐在了屋地上。
整个当院子跟着就炸了锅,做饭、打更、喂牲口的都起来了,灯笼火把,议论纷纷。我爷刚缓过来点劲儿,赶紧地起身快步,来到上房看我太奶。老太太也起来了,坐在地桌旁边的椅子上,一声也不言语。再细撒摸,老人家的红木首饰盒子就摆在地桌上,但是,盒子空空如也,里面的金银珠宝,积攒了大半辈子的簪环首饰,统统不翼而飞。事儿明摆着,胆大包天的我大爷,这是偷了老太太的首饰细软当了盘缠,远走高飞了。娘儿俩对了对眼神儿,不约而同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感到了这年轻人离去的决绝。同时,两人又都明白,这事儿好像还不能不管不顾地往外张扬。
我太奶年轻守寡,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自己拿惯了主意。现在沉静了一会儿,稳住了神儿,老人家冲我爷说:
“我的孙子我心里有数,他不会去做歹事。这大半是听了别人的话儿,随了别人的道儿。不过,这要是离家调远,功夫久了,那可就保不齐了。所以,还得赶紧的,快找!你这就带两个人,奔火车站。哎呀!你看,不赶趟啦!最早打牡丹江去关里北平的那趟车再有五分钟就进站了......这样,你们备上那两匹快马,抄近道儿,直接奔舍利,应该赶趟儿,能撵上那班票车。上了车仔细找,这十冬腊月的,郭选八九不离十就在这车上,他这要出远门儿,没别的道儿。”
我爷带着申家三叔,两人双马,蹄声嘚嘚,抄近道儿直奔了舍利站。他们骑马走的是“弓弦”,火车道是“弓背”,绕了大弯儿。鸡还都没叫的大早,正是老百姓所说“鬼呲牙”的奇寒时辰。人马急赶慢赶,呼吸出汗,浑身罩了一层重雾,远远地看去,毛茸茸的白人白马终于赶在了舍利站台上,迎着了那班早车的笛声。
三叔带马先回来了,他告诉老太太,舍利站停车只有三分钟,细找人来不及。东家自己没下火车,他说他会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仔仔细细地查找,无论如何也要把大少爷整回来。大不了就算到了香坊到了老站,再搭明儿头晌的火车往回返。
我爷真是第二天头晌打哈尔滨返回来的,进家低头耷拉手,一无所获。他回来告诉自己老妈,连车厢里的厕所都找遍了,就是连个影儿也没见着。我太奶通宵未眠,但是头脑清醒,她只是问了一句:
“火车头上看了吗?”。
我爷一楞,转过头去看申家三叔,俩人儿一块儿傻了眼。我太奶深深地打了一个嗨声,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我这孙子是个有志向的人,这小地方窝不下他,老天爷保佑他吧!”。说着,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我大爷真就是搭火车头跑的,他们一行三人,其中最大的那个竟然是和我大爷郭选打架的军人,十九岁的西大营国民军中士吴大力。和他们俩一起挤在火车头上的,是南门里的盛三儿,就是那个九岁上借给我大爷两头大骡子的磕头哥哥。他是城里“吉林第三师范学校”的三年级学生,再有半年就毕业了,这次逃亡,他是头儿。
盛三儿读到师范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曾经有一位张老师。他是从苏联回来的留学生,在苏联参加了共产国际,是个共产党员。张老师在“吉林三师”前后呆了也不到两年,就进关里工作了。他在这儿,发展了两个学生党员,其中的一个,就是这个盛三儿。要说盛三儿小小年纪,在这偏远落后的小城里,就那么直近地加入了当时极其秘密的组织,也不是没有缘由。盛三儿他哥盛老大,毕业于俄国人的铁路司机学校,就在满洲里、哈尔滨、绥芬河一直到苏联远东的铁道线儿上开火车,是个共产党员,是张老师这条线儿上的同志。也是这次收到了张老师来信后,几个小子往关内逃亡的窝主。仨人儿就是藏在盛老大工友的火车头上,装成烧火的、修车的,一路颠簸进关到了北平。
三个坏小子里,我大爷最小,刚上国高一年级,还未满十七。本来就一个半明白半糊涂的小屁孩儿,但这里边还就数他最心硬如铁,胆大强横,执行起组织指令最坚决。这些个情况,都是出了事以后,盛家和我们家,还有两个学校读书的学生和西大营的长官几个方面在一起核实,兑光儿才知道的。大家是你找我说,我对他讲,折腾了有一阵子,才对这次逃亡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我大爷的打架,传说是为了制止吴大力临行偷走他们马连长的匣子枪。要说枪,我大爷也喜欢,年轻小子谁不掂枪似宝儿?但是他执行盛三儿的命令坚决,绝不许中途擅自行动,节外生枝。郭、吴二人意见不一,又喝了临别壮行酒,依仗着酒劲儿和心里掺和着说不清的割舍情怀,两个少年共产主义者撸胳膊挽袖子动了手。事后,二人遭到了盛三儿的臭骂和盛老大的严厉批评。
老天爷保佑!多亏吴大力没偷枪!用马连长的话说,算大力这小子明白事儿,没拐了军械跑。要不然,哼!宪兵沿着铁道一站一站设卡子,一旦查出来,执法队就地砍脑袋。
不管怎么说,喝酒也好,打架也好,挨批也好。我大爷他们还都严格按照事先的约定,准时集结逃亡,而这一跑就再无音信。不到三年,九一八事变,日本进了东北。再后来,七七事变,抗战全面爆发,国家危亡,时局就更纷乱,我大爷他们也就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
直到我太奶去世,她的大孙子也没个准信儿。老太太临终还是万般挂念,摘心掏肺般地苦情,念叨着死了也闭不上眼。没过多久,连我爷爷也生病过世了,他临了心里也是放不下我大爷跑了这件事。他常后悔自己下重手打儿子,接着又晃脑袋打嗨声,自我辩白:
“可那回我还真就没打他呀!一手指头都没动他!唉......好么样儿的,说跑就跑了,连个影儿都没有。”
说着,老人又不放心扔下我爸自个儿过日子,拉着我爸的手掉眼泪。那年,我爸十二岁,他从此成了孤儿。
平凡的日子就像西岗子上那眼泉子水,咕嘟咕嘟,不紧不慢地往外冒。把家族生活里偶然溅落的盐星儿,冲兑得越来越寡淡,最后,再也没有一点滋味了。老人都故去了,家业日趋鄙薄,我大爷跑了的事件,也渐渐被人们忘记了。唯有老申家三叔和三婶儿逢了年节还偶尔提起,像是说古。
三叔是担忧派,他认为世道不好,兵荒马乱的。我大爷小小年纪,性子刚烈,立身行世,恐怕凶多吉少。
“尤其这日本来了以后,砍中国人脑袋跟切西瓜似的,不拿咱中国人当人。那郭选血气方刚,一定是提枪上了阵,反满抗日去了。这要是搁关外,冰天雪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就连那杨靖宇司令最后都是弹尽粮绝,为国捐躯,咱抗联那些好汉撑到根儿上,也没剩几个,都让日本剿灭了。这要是搁关里,那可是没边儿的大战场。况且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他,各把各的山头儿。哪下子没弄好,把命整没影儿了,到头来连个消息都得不着”。念叨着,三叔摇头叹气。
三婶儿倒是乐观派儿,她说:
“乱世出英雄,那王宝钏一别寒窑十八载,还不是盼来了丈夫挂印封侯?那薛仁贵刚开始还不就是个小兵儿?郭选打小儿就有心气儿,胆子又大,错不了。哪像你,三棒子都压不出个屁来,一辈子就窝在这外县胡同当院子里,跑腿儿学舌混饭吃?世道不好咋的?世道不好那看对谁,这见天儿浪淘沙似的,新茬儿旧茬儿倒换得快当。要我说呀!瞧着好吧!不定哪天,人家郭选就骑着高头大马,身后带了一帮护兵马弁,都挎着清一色的匣子枪,就回这丰润胡同光宗耀祖来了。到时候呀!瞧人老郭家翻房子置地,盖庙修坟,又是一大家大业的好日子来了,瞧着好儿吧!”
就这么的,唠着唠着成了老两口子拌嘴赌气,还是一个高声儿大嗓儿,一个嘟嘟囔囔。
事情过了半个多世纪,要说我大爷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好像不是事实。所谓雁过留声,有一件不小的事情就十分蹊跷。要是按着我爸的认定,那一准是我大爷,是他的亲哥哥自己个儿,是他嘱托人办的,但是,最终也没落下个真凭实据。
我爷过世的第二年,我爸高小毕业,他投考了哈尔滨男子国民高等学校。他考试的成绩还不错,得了第七名,还收到了哈尔滨寄来的录取通知书。不过,那张金光闪闪的通知书上,也写明了新生报到的各项须知条款,其中最后那款就像炸弹一样把我爸震了个两眼冒金星儿,小脑瓜子嗡嗡直叫唤:报到新生务必备下“哈大洋”两百块,理学务、食、宿、杂各项,云云。
我爸年幼,这下坐拥愁城,不知如何是好,弄得吃不下睡不着。他一个半大孩子,上哪弄这一大堆银元?怎么寻思怎么没办法,提了把胡琴钻到后当院子樱桃树下拉《二泉映月》。
要说一个家,不管多大多富,败起来都跟火上了房似的,几个时辰恨不就烧落了架。那时候,趁着主家的老人连带过世,家里只剩我爸一个念书的学生。七大姑八大姨,各亲戚里段儿就都上来了,还一个个都比我爸辈份大。他们说:“嗨!小时候我抱着你长大的。那可不,我还帮你撒尿来着呢!你右屁股蛋子上有个痦子,眼泪儿似的,不信你摸摸。这小子,起小这后脑勺子还那样,起棱子。”说着,还就伸手,恨不得一个个上来扒了裤子脱了袄,在我爸身上,亲手验证各自的言说。
亲戚大都是闲人,不种地也不干工。他们先是出来进去,看热闹逛街,扯淡长短。不久,就都相互熟稔,认好了长幼辈分。终致手痒支上了局儿,打麻将推牌九,不分白天黑夜地鏖战起来。耍完了银钱,就点上火锅汆白肉喝烧酒。不上一年,还有的竟抽大烟扎吗啡,逛三道街窰娼,什么烂来什么了。
申家叔婶本是表亲,没什么章程,哪里是守家的角色?我爸一个十二、三岁的半拉子,整天除了念点书,啥也不懂。用他自己的话说,隔三差五的,他还得去当铺,当了家里的细软,典了钱回来交给那些年长的亲戚。家都成了这个样子,哪里还有钱去交那两百块大洋上学?不上学,自己这一辈子就更没有出路。这连带着的理儿,我爸也懂,可是他有苦说不出,人小立不起事来。没人理你,更没人关心你,自己连借钱都不会。然而,不管怎么说,哈尔滨国高的开学日期可是越来越近了。
忽然有那么一天,正晌午,有一辆锃亮的斗子车就停在了胡同口儿。老申家三婶儿的高声大嗓儿有日子没响,这下子可是逮着了,好一串儿声儿地大喊:
“找老郭家人呐!这位先生找老郭家!”
喊声撩起来,立马传到了郭家当院儿,大瓦房的好几个门儿,都噼里啪啦地推开了,打里面出来一帮老郭家人,有叼着烟卷儿的,有嗑着瓜子的,有剔着牙花子的,还有抻懒腰打哈欠,解了裤腰带找地儿撒尿的。等到大家伙儿都定了神儿,又没有一个人,挑头儿上前应答,都没有自认是郭家主事人的胆气儿。于是,众人就都抻长了脖子,隔着板障子上沿儿,翘着脚往外瞧,像一群泡子沿儿上的鹅。
乘斗子车的来人,终于露了面。就见他穿着长袍,戴着礼帽,样子斯文持重,但是两眼炯炯有神。这人个子不高,四十左右岁的年纪,微微点头做谦,走路不紧不慢。申家三婶儿大声大气地伸出一只手,在胡同里一路躬让有加,引来人进了郭家当院儿。院子里的一帮人小心翼翼地迎合,打拱作揖道万福,嘴里寒暄着,这位先生......
来人微笑,点头示意,发亮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儿众人,仍旧不讲话。只是从容地打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钢笔长短的纸卷儿,然后不慌不忙地打开来,往外一展,露出两个大字:郭枢。一下子,半当院子的人,包括三婶儿在内,好像都楞住了。郭枢?郭枢是谁呀?这肯定是老郭家人!可一时又有点蒙住了,对不上号儿。
这郭枢正是我爸的大号学名,亏了满院子的亲戚里表,竟无人得识。要说那年月,除了学校里的老师,也真是没人拿小孩子的名儿当回事。胡同里外,张口闭口,不管是谁都喊我爸小名儿:泉子!泉子眼下正在后院樱桃园子里,把一首《二泉映月》的胡琴曲子拉得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来人话少,上下一再打量我爸,反复两次寻问,似在斟对确认,其他一概不大在意。最后,他说:“郭枢的学费三年全部包交完毕。孩子考上了,是好事,可喜可贺!这就去上学,什么都不用带,随车就他一人即可。”
说着,他还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有人听得出来,这是个南方人,因为他说话的口音和东北人不一样。当时当场的一众至爱亲朋,很有几分不解,甚至还有几个聪明人似满腹狐疑,并不相信来者自称的远房表亲身份。但又觉着人家没什么可图的利益,只是送孩子上学,事情的来龙去脉也都对得上茬儿。尤其是我爸,虽说不认识人家,但却扬眉吐气,一脸的坚定,紧紧相随那位来接他去上学的人,登上了斗子车,拿定主意,再不肯挪动一步。就这样,眼睁睁地,来人临行前站在斗子车上拱拱手,嘴里说道:“受人之托,受人之托。”马拉着斗子车,“恍恍恍”一路响着铃铛,渐行渐远。
我爸这是第二次去哈尔滨,第一次是我爷去世前一年带他去的。想不到这一去,我爸的一生都留在了这个城市,他再也没回到自己出生的A城。他后来成长,读书、教书、工作,直至娶妻生子,最后离休过世,再也没和那些老家的亲戚来往。以至于我的母亲,我们兄弟姐妹,还有第三代的孙男嫡女,加起来二十多口子,对爸的家族根脉,几乎一无所知。
我那位跑了的大爷,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再也不曾显露一丝端倪。送爸上学的那位先生,在爸读三年级后,支付完了爸的一应所需花费,也不辞而别,无影无踪。他自称姓刘,曾让爸称他刘叔。但除此之外,从未吐露其他一丝细情。
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赶去了他出生的那处老宅,在他拉过胡琴的樱桃园子里铲了一抔土,老远兜回来铺垫在他的墓穴中,意思是让他枕着自己的故土安息。我不知道我大爷的任何情况,没法祭奠他老人家,我把对他的那些怀念绑在对老爸的祭奠中,他们是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