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家哥儿仨,在下洼子的北坡儿下挖养鱼池,挖着挖着,也不怎么就挖出了一具死人的骨头架子。三个人谁都没经过这种事,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老大五短身材,结实粗壮,是那种没脖子没腰的车轴汉子。他赤面环眼,毛发稀疏,这才四十多岁,就谢顶了。按理说,这黄老大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爸妈过世早,打十八岁起,他就领着俩弟弟单挑灶火门儿过日子。一晃二十多年,风风雨雨,经见得多了。可是,眼巴前这状况,实在是有点特殊性儿,让他蒙圈,让他脑瓜子“嗡嗡”的。
为了冷静冷静,老大抬脚挪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刚挖出来的土坎儿上。他伸出右手的两根粗手指头在上衣的口袋里抠査,同时左手又探进裤子兜里掏弄。好像自己身上这俩地儿都刺痒,都得挠挠。不过,猜错了,人家左手打裤袋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咔哧一声打着了火,顺便就点燃了右手里从衣袋抠出来的那根皱巴巴的烟卷儿。老大使劲儿吸了一口烟,再一吐气儿,刹时,就有两股又粗又浓的白色烟柱,从他的鼻孔里喷了出来,浓烟儿遮住了鼻子眼儿里那几根像小鱼钩儿似的黑毛儿。
哥儿仨原来合计着,弄好这鱼池子以后就灌水,再放鱼苗儿进去。上万尾的白鲢子,养到上冻前,这半年多的功夫,咋也打个万八千斤儿了吧?不算一万也行,咱算八千,到时候三块一斤,三八二十四......最后去了本儿,仨人一分,一人咋也能有个三千五千的。完了紧接着就是八月十五,阳历年,一直到春节,这手头能宽绰不少。现在光指望着种地不行,那都不挣钱,最多也就是平个过日子的吃喝,平时的零花钱儿,那还得找像养鱼这样的来钱道儿。哥儿仨起小在一起过日子,不隔心,凑齐了钱,找屯里、乡里批了条子盖了印儿,这就抓紧时间动手开工。可万万没想到,鱼池子才刚起底儿,就出了这么个岔儿,真让人闹心。
黄家老二虚岁三十五,长瓜脸儿,吊眼梢儿,心眼儿够用,凡事儿好琢磨着找个理儿。原来他一直在乡里中学当代课老师,两年前教育规范,老二没毕过业,让给回家种地去了。都是庄稼院儿里出来的孩子,又打小吃苦,干农活倒是不打怵。这两年,在屯里包了几晌地种苞米,再加上跟着他大哥鼓捣点儿副业,一年算下来,日子反倒比教书时候还强,他知足。眼下碰上了这么一码子事儿,他也跟着心烦。但是,他比老大多了一份琢磨,这死人可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就这么着,黄老二下巴拄手上,手拄铁锹把儿上,眼睛盯住了那具尸骨,继续琢磨。
现在抡到黄老三了,老三高鼻梁双眼皮儿,五官端正,天生帅气。如果说黄家上边那哥儿俩,在长相上分别继承了他们父母身上的缺点,那这黄老三可是正相反,他在长相上,把爹妈哪怕一丁点儿的优点都凑合齐了。他人长得还少性,三十挂零的人了,看着就像二十多岁儿。大高个儿,胳膊腿儿长,是乡里篮球队的前峰。他脾气也像个冲撞的前峰,好动手。这不,正捡了土坷垃往死人肋巴上瞄。哥儿仨里,还是他先开了口。
“大哥,我看扔巴扔巴得了!这跟一捆柴禾能差多少?”
“年轻人不知道个深浅,人死天大!知道不?没主的尸骨敢给人家整没影儿喽?你就不怕鬼报应掐死你?”
老大心烦,冲三弟发火,但是话里话外讲的倒是屯里人的老理儿。
“那就报告乡政府!给这没主儿的死人安坟立墓,咱哥儿仨再披麻戴孝,发送老人!”
老三被大哥抢白,心里不服气儿,回嘴都是怨损疙瘩话儿,气他大哥。
“是说的人话儿吗?我看你像个乡政府!再气我,看敢不敢削你个披麻戴孝?”
一提乡政府,老大更来气。胡乡长他们那几个干部,官儿不大,胃口都不小,巴不得有点什么事儿,好在里边儿搅合,整景儿捞币子。见了他们,绕着走还怕不赶趟儿呢!报什么告?
老二不参与这哥儿俩的争论拌嘴,倒是提了一个八竿子拨拉不着的问题:
“大哥,你们说,这死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大和老三听到老二的提问,惊讶加上意外,都把眼珠子瞪大了。
这要是搁平常,看一个人是男是女太容易了。就看穿衣戴帽,语声做派,那是木匠吊线儿,一目了然。就算你是眼下电视里时兴的节目儿,故意男女串了打扮,细看也不难分辨。老爷们儿你再咋装娘们儿,那嗓葫芦横是不能真割了去。女扮男装,胸脯再咋勒,也不能真整没影儿喽!
可现在的问题是看死人,还不是刚死,这就剩一付骨头架子了,怎么分得出男女?
仨人儿在同一个问题的引导下,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了死人,聚在那个要分清男女就一定得看准了的器官大致的位置上。大家都知道,通常情况下,那东西可以精准地确定一个人的性别。然而,都不到一秒钟,哥儿仨就都失望了,老三好动,哈腰信手拈起一团灰黑毛发。
“啥也没有!那就是女人。”老三说。
“有也早就烂没了!你看这上下哪里还有肉?你再看这木头,就剩渣子了,我看少说人死去也有四十年了。”老二不同意三弟的说法。
“你二哥说的对,光剩骨头了,男女差不多。”这回老大说的是废话。
“嘿嘿!”这笑声可不是发自黄家兄弟,他们正搁那研究死人的男女性别问题,没人笑。现在笑的是死人自己,准确地说是死人的魂灵儿。魂灵儿是这边儿屯里人们的叫法,其实就是鬼魂,写到书上是灵魂,英文是ghost。那魂灵儿当然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笑,那个世界咱们看不见,摸不着。那里没动静,连气味儿都没有。
说到有魂灵儿,你还别不信,我就信。你看现在的电影里、电视剧里,那些魂灵多了去了。那些个名导演大多像懂吊钢丝似的深通此道,他们导出来那魂灵儿和魂灵儿的世界,都形象逼真,世故人性。我们这里笑着的这位,和名导们导出来的那些个大致相似。
按常理儿说,这魂灵儿也不是见天儿都可哪乱跑,要是真那样,还了得?数不尽的魂灵从早到晚跟人搅合,人的日子可没法过了。这魂灵儿再现得有条件,早先魂灵儿附在死人的尸骨上,下洼子这一带地势有点低,地下都潮乎乎的,挺舒服。眼下被黄家哥儿仨从下面挖出来了,四月的阳光就这么明晃晃地晒着。骨头架子还算可以,这魂灵儿可是受不了,它属阴,不能长时间搁光亮里待着。要说人最窝囊,和人相比魂灵的能耐可大了去了,它想干啥就干啥。这不,临了它说:
“嘿嘿!老三你拿那几根毛儿管屁用?女人不是也有毛儿?我看你贴嘴上边当胡子得啦!”
“告你说,爷们儿我是纯男人!老爷们儿的家什那是早都烂没了。搁你们也一样,别说搁土里埋四十多年,你们哥儿仨现在躺地下不动四天试试?哈哈哈!说也没用,听不见。”
魂灵儿说了几句,完了那么一甩哒,飞离了尸骨。在春天的田野上飘荡滑行,忽上忽下,远近不定。它可是一下子离了尸骨,喜欢自由随性,能一直折腾到再把那副骨头埋定,要不人都说入土为安么,那是有道理的。
魂灵儿在另一个世界里怎么笑、怎么哭、怎么骂、怎么折腾,黄家兄弟这等凡人都一概不知。那可不,在这一个人影儿都没有的下洼子,他们要是能听见这两声“嘿嘿”,当场就得吓尿了裤子。更何况,这眼下还瞅着那破破烂烂的墓穴,闻着那腐朽的霉味儿,盯着那副白生生的尸骨。
不过,墓穴里的尸骨终究是魂灵儿的寄托,原本很严肃的骷髅,经不住魂灵儿那么一笑,下巴骨的挂钩“咔吧”一声就掉下来了。这可是死人的骨头,早就没有了松紧,掉下来也就合不上去了。于是,死人正仰着的头骨,就摆成了永远张嘴大笑的样子。无声大笑的死人,呲着两排整齐的大白牙,像裂开了的石头。
二哥耳朵尖,听到了那骨头打开的“咔吧”声,回头一看,见着了死笑的骷髅,心里一哆嗦,手下一颤。
“绝对是男的!”
话音未落,黄三儿扔过来一只大鞋。此鞋似鞋非鞋,少说也是五十多年前的老东西,要是搁现在,岁数小点的根本不认识。这是一整张生牛皮折成的大致鞋的样子,鞋面上有包子样的皱褶,上面也有窟窿眼儿,眼儿里穿着筷子粗的牛筋绳儿。这叫靰鞡,早年间,人们在这里面絮垫乌拉草,脚上套了毡袜,再穿进靰鞡去。这靰鞡结实、轻便又保暖,踩雪踏冰钻山沟,最是舒适得劲儿。就是到了早春晚秋的季节里,飘了小雪上了冻,也少不了它。不过,眼下的这只靰鞡,早已朽败老化,只因牛皮悍韧,未曾质变,还保有着老模样,才认得出来。
黄家老三这次的判定是准确的,一是因为几十年前的女人不穿靰鞡,再者,眼下这靰鞡奇大,几可称盆。
“别说女人那脚,看上去,简直连屁股都盛得下。”他说。
说这话时,老三还为自己的判定不由得有点得意。他二哥被刚才那死人骨头,“咔吧”一下张嘴大笑吓白了的脸儿,现在看到靰鞡总算回过来了血色儿。老三的判定似乎激活了老二能琢磨的脑筋,他抬起手,指着那颗骷髅说:“牙!”
“牙,是啊!牙怎么啦?”他弟弟问。
“这么一满口的牙,又结实又整齐,都没见有磨损缺失的,一个不少正好十六对三十二颗。这一准是个二三十岁儿的年轻人呐!”
黄老二终于一口气儿把自己琢磨的道儿说清楚了。
“是啊是啊!买骡子买马都得看牙口,牲口没户口,脸上又不长褶子,那就得掰开嘴巴子看。老马老驴那牙吃草吃料年头多,差不多都磨平磨歪磨掉了。牙要是又齐又平又利的,那准是年轻的牲口。” 老大立即支持老二的推断,也支持的有经验有道理。
随着对挖出来尸骨的年龄和性别,这两个问题的破解,黄家兄弟们对它的研究推断兴趣陡然增大了,人一旦进入了思维的惯性,就像在冰上一使劲打了出溜滑儿,想停也停不下来。哥儿仨都抵头伏在墓穴上面,认真观察,仔细搜寻能判定死者身份的一切佐证。
天儿过晌,哥儿仨个脚下堆了几件零碎儿。一个压扁了的铝制军用水壶,也是残破不堪,勉强认出个样儿;一个皮带卡子,锈迹斑斑,都泛了绿,但是,它比一般老百姓的裤腰带卡子宽大许多;还有两片儿屎黄色儿的粗布;以及最有说服力的一个小铁环儿,那是老三从死者小指骨上取下来的。
“这是手榴弹上的拉火环儿。”
老三参加过乡里的武装基干民兵,训练考核甩过真手榴弹,认得那个小铁环儿。
划拉出来的这些小玩意儿,越来越充分地说明,眼巴前这架尸骨,生前是个兵。而且,临死都一直在战斗!是啊!这不奇怪,听老一辈儿人说起过,五十年前当时你死我活的国共两方,就曾在这一带血肉相博,这里本来就曾是战场。想象当年,杀声冷落,硝烟渐散,幸存的士兵刚刚匆忙掩埋了战友。就又听号声集结,于是衔枚疾行,再寻苦战。一晃就是五十年风云变幻,却不料阵亡士兵今儿个无意间就见了天日,任人感慨着。不过,接着哥儿仨个的麻烦又来了。
“这事隔年头太多啦!咱分不出这当兵的大叔是哪一头儿的啦!这还真不是小事儿。要是共产党的兵,现在人家坐了天下,那叫烈士。这搁当年,就给人家里抚恤八百斤小米子,上岗的烈属冯家老太太说起过。”老大说。
“烈士?那英雄啊!糟了!眼下就缺这,没见都拉着架子踅摸名胜名人吗?不像前几十年了,有一搭无一搭的,现在找这样的人物都比找亲妈还来劲儿呢!找人找事儿,完了加上花点儿,整个景点就算旅游资源了!这要是让乡里知道了,还不得又是一顿编排?战地英雄再现,孤胆英雄掩护大部队手榴弹砸死一百炸死二百五......”老二一边琢磨着一边自言自语。
“得了得了,二哥你看你,这先编排上了。不过,咱们要是报官真就顺了这条道儿。那都能修坟立碑,整个景点出来。到时候谁想看这位当兵大叔,那都得买票,咱哥儿仨那可是发起人呐!咋的也得让咱看个堆儿吧?哪怕把大门儿也能挣着现钱不是?那怎么着也比种地强。”老三一边寻思一边说,越说还越美滋滋的。
“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儿。我这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知道了这个兵当的是共产党的兵?啊?他就不行当了国民党的兵?仗是两家打,谁也都没少死人呐!咱们要是整错了呢?咱挖出来个国民党兵,花说柳说,整成个共产党的英雄,编故事胡弄人?现在这人说假话跟喝凉水儿似的,连奔儿都不打,人家干部还行,咱一个种地的庄稼人,担待得起不?到时候逮不着狐狸,弄一身骚,还不得蹲笆篱子去?”老大经得多见得广,深谋远虑。
“大哥你看你,咋老看我眼眶子发青呢?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你讲话儿了,这当兵的到底算是哪一头儿的,这不是还没整明白呢么?”这是老三。
“行啦!老三你就别搁那对付了,当弟的就少说两句儿。这事儿呀!最后咱们还是得听大哥的,对不?我看呢,问题的关键是确定死者的政治面貌。咱们经过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性别问题,年龄问题、身份问题这不是都被咱们破解了吗?我看咱再努力一下,弄清楚他是国军还是共军,咱们能分清他是哪一头儿的。”老二不愧是当过教员,说起来有道理,也顺溜。
老大和老三都没再说什么,但是都点了头儿。于是,大家又都围着墓穴开始翻腾。
魂灵儿不知啥时候又飘了回来,它是来无影去无踪。它悬在墓穴的上空,像遥控小飞机似的,它知道那哥儿仨要干什么。别看魂灵儿整个啥没人能看得见听得着,可是人要是干啥,还没等动手儿呢!刚有个念头,那魂灵儿就知道了,要不怎么说是魂灵儿呢?那没傻的,都能看透人的心思。可它的观点有点隔路,和那哥儿仨不一样:
“嗨!哥儿仨瞎折腾什么呐?有意思吗?有意义吗?还哪一头儿的?告诉你说,这就跟俩人儿下象棋似的,就算你能分出来个黑方红方,又能怎么着?让你再进一步,能看出来输赢了,还能怎么着?你就能根据这个,把下棋那俩人儿给分出好歹来了?啊!赢了就天下第一好,输了就王八蛋一个?这人好歹不是得看他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吗?看一个人,得一直到死,盖棺论定是不?凭一盘棋能看出个什么来?好人输棋那不是常事儿?刚还说人死天大,讲究的就是个平等,死了可不就是都一样?这怎么眼看着就又分上好赖高低了?”
你听听,合着我们黄家兄弟干的这些都没啥用。魂灵儿还接着在另一个世界里说:
“名、利、对、错。这都是些个相对虚拟的玩意儿,可别整胜王败寇的那一套。打日本死的那些是真烈士,我这不是没赶上吗?那话又说回来,我要是赶上,你们这不是又赶不上了吗?嘿嘿!后边儿那仗,那是闹翻了的俩弟兄,和你们一样,撕吧一块儿整急眼了。最后尸山血河,你死我活了。两边儿我都了解,哪一头儿的!你说呐?”
魂灵儿说魂灵儿的,是凡那玩意儿都好不停嘴地说,活人听不见,它就只管忙活自己的。
“大哥你看这是啥玩意儿?”
黄老三平端了一把铁锹,锹头上托了个小东西,有鸡蛋黄般大小。那东西外面也是由于年久而包了厚厚的锈,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个什么了。黄老三不断抬手,把锹头上下地颠动,“鸡蛋黄”就在锹头上面跳,一边跳,还一边发出金属相撞的“叮当”声,与此同时,“鸡蛋黄”外面包裹的那些锈也一点点剥落了。终于,“鸡蛋黄”内里就露出了洁白和天蓝的本色。候在旁边的二哥有点急不可待,一把抓起“鸡蛋黄”在手里,又用力在衣襟上蹭了两下,再举到自己的吊眼梢前琢磨。他的眼前一亮,又有点激动,念叨着:
“青天白日!青天白日呀!”
年轻的老三抬起头看了看天,可不,秋日的天空万里无云,晴朗辽阔。
二哥曲起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起那粒“鸡蛋黄”示意着说:
“瞅啥呢?我说的是这玩意儿,这是青天白日,看着没?蓝底儿,带锯齿儿的这个是太阳,白色的。这是那时候的中央军帽子上的徽章。现在部队帽子上也有徽章啊!只不过花样不同了。这可是明证,这证明了......”黄老二说到这儿,不知为什么,嘴里的话被卡住了。
“哼!怎么样?还真整到国民党中央军那儿了吧?”眼前的小东西,正中下怀,一下子就撩起了老大内心的担忧,他接上了老二的话茬儿,说话间显出了几分沮丧。
一直就那么悬在墓穴上空的魂灵儿,对老二的判断不以为然,它还是那种隔路的观念,话儿也带满了嘲讽:
“嘿嘿!这就给定了国民党了?凭什么?就凭这枚徽章?五十年了,咋就没点进步呢?还那么傻逼。啊!脑袋瓜上顶个啥就是啥党啦?当年八路脑袋上也顶这玩意儿,还一顶就八年!人家该谁谁,还是共产党对不?听好了,让我先来上一段儿,全是真人真事儿,让你们论论我到底是个啥!”
魂灵儿贴着不远的小河水面上,“吃吃”地旋了一圈儿,就像说书人开说之前清清自己的嗓子。
“当兵三天,立正稍息还没学会呢!连里先开大会诉苦。让我们回忆从打投胎出生到长大都受过什么委屈,遭过什么罪,想好了就到台上去,说出来,倒倒肚子里的苦水儿。刚开始大家伙儿都不好意思,但是架不住时间长,又有进步的党员带头,就有好说的登台白话上了。”
“我们屯里二栓子最不是人!我摸了他媳妇屁股一下,就那么一下,天地良心。被他逮着了,上来左右开弓给了我俩大嘴巴,打得我顺嘴丫子淌血,脑瓜子“嗡嗡”了小一个礼拜!这仇我早晚得报!”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说怎么穷怎么过苦日子。”
这一头午,真有几个苦大仇深的兵到台上去,一五一十地诉了苦,提起东北沦陷时期遭的那些罪,心里也跟着憋屈,到头来哭得跟娘们儿似的。指导员最后在台上做总结时候说:“从前,咱们过苦日子,那都怪地主。那么怎么办?地主占了土地,自己不干活儿,让佃户给他交租子,这就叫剥削。因为剥削,地主才越来越富,咱们才越来越穷。那么怎么办?得斗争,领着大伙儿打倒地主,把他们的土地财产都分了。虽说咱们还没一下子富起来,但是,最起码早先的地主不剥削咱们了。”指导员还说:“听着没有?那大炮的声音。那炮声是国民党在南边儿不远的德惠开炮呐!那么怎么办?咱们分了他的地,分了他的浮财,中央军要是过来了,你们就都成了人犯,一个一个都得被砍了脑袋。那么怎么办?跟定共产党,握紧手中枪,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现在敌人就在前面,那么怎么办?端起刺刀往上冲,活下来是功臣,要是光荣牺牲了,那么怎么办?党有政策,供养烈士家属。”
那时候人都简单,这要说到了心里去,几句话就能把人整个点着了火儿,横是现在家里老婆孩子吃的、烧的、住的,在这儿叫胜利果实。
魂灵儿叨叨咕咕,完了又没影儿了。
“大哥你看!”还是老三,年轻眼尖反应快。他学了二哥的一点琢磨,用“锹颠法”加抠査,把那个皮带卡子整出来了。卡子为黄铜所制,宽大厚实。现经过粗略整理,虽仍大有斑驳,但正中有一图案,清楚分明,且人人一看立马明白。皮带卡子的正中是一颗起棱的大五角星!
“五角星!五角星是那时候八路的标志呀!这是证据,这证据证明......”二哥第二次又被自己琢磨的思路卡住了。
“这怎么又转回来了?这不整共产党八路军那儿去了吗?这死人可到底是哪一头儿的呀?横是不能这玩命打仗也分上下午班儿吧!早起帮国军开枪,过晌又替八路撇上手榴弹啦?不能够啊!怎么全乱了?”
老大念叨着,头甩的像拨浪鼓似的。
这回又轮到魂灵儿得意了,你看把他臭美的:
“嘿嘿!我咋说来的?整不明白了吧?告你说,真就是那么回事儿。八路自己当年都承认,我们共军的队伍里,收编的国军弟兄得占一半儿不止。再给你们来一段儿,听不见?听不见没关系,谁说是话儿就都得听见来着?电匣子里边儿见天儿的说,你倒是都听见了。可是你听懂了吗?你都信吗?你们呀!都像老二似的,先琢磨着,等到临死不远了的时候,就真明白啦!”
魂灵儿兴奋的不行,在青草地上一蹦多高,像乒乓球儿似的,听说有时候这东西还好喝两口呢!它还接着说,如临其境,弄不好这东西可别也像人似的,都能疯喽!
“那可是堂堂的国军一级上将,威风,有派头儿。披着黑色丝绒的斗篷,头顶大盖儿帽,手上白手套,脚蹬一双漆皮鞋,黑又亮。那演讲是在一艘大军舰的舰桥上发表的,岸上是看不到边儿的陆军卡其布军装的颜色,外加闪绿光的钢盔。海面上是多艘灰色战舰和身着蓝呢子制服的水兵。‘咳咳!弟兄们!’上将掏出白手帕擦擦嘴角儿,吸了口长气儿,抬高了语声儿重复。‘弟兄们!兄弟奉总裁手谕......’顿时万人立正,一码齐。‘这个这个,火线督战,突破共军防线,驰援锦州。在此北行不足百里,即东北之咽喉。范将军正在那里昼夜死战,苦待援兵,望眼欲穿呐!’上将又掏出手帕拭眼角儿。‘我们的背后就是山海关,一旦锦州城破,命门顿失,东北将全境覆亡。到时候国家断臂,民族肢解,如同伪满再现!这个这个,到时候共匪赤祸,延宕中华,党国大业,危如累卵。我们就都是千古罪人呐!’又要掏手帕,但好像怕断了自己的思路,终就止住了。‘弟兄们!让我们高举大旗,发扬北伐精神,为党国慷慨赴死,不成功则成仁。坚决突破共军防线,与范将军会师锦州!’
‘突破防线,会师锦州!’上万人齐声呼喊,听着也是够气壮,看着也够强大,打起来也凶猛剽悍。这可都是热血青年,抗战时期国军的王牌呐!哎?可就是打不过咱这八路!到了最后,就连眼下这位国军上将,没一年的功夫也让人家逮了当俘虏,关到功德林里。后来赶上特赦,放出来还做了十年的政协委员。你说邪门儿也行,一物降一物也行。反正最后在东北,五十万国军一扫光!林彪的四野倒打成了百万雄师,还挥师进关 ,一路打到海南岛。这哪儿说理去?”
黄家兄弟任啥也听不见,啥心思也没有。
“我看这是八路,你看那靰鞡,中央军不穿那玩意儿,人家穿靴子。”
“那也不一定,听说当年中央军都是打南边儿空运过来的,哪见过咱们东北那鬼呲牙的天寒地冻?靴子好看不一定抗冻,为冷还丢了命?战场上那可是逮着啥穿啥。只要顶事儿,从死人身上往下扒也得穿,要不这脚趾头冻掉了找谁去?”
“我看还是中央军的兵,你看那军壶。前屯子赵二儿,早年间打朝鲜带回那么一个来,说是美式的装备,小王八似的,能盛二斤烧酒。”
“别说那外行话行不?啊!就准中央军挎水壶,横是八路都在腰里别着葫芦盛水上战场来着?我问你,当年来东北的八路都啥装备?说你也不知道,那可都是日本关东军原装的枪炮!再者说,八路冲锋使唤苏联轮盘子枪,一扫一个扇子面儿,你信不?还搁那说个破军壶,那算个啥?”
“哎......说起枪来,那子弹壳是不是能说明点问题?当年那两头使唤的枪不一样,子弹就不一样。对不对?”
“啥对不对,说是那么说。现在从土里扒拉出来的这几个烂子弹壳,光口径就仨,咋往枪上对?再说了,战场上死活相博,打红了眼,那还不抄起啥家什就使啥家什?还能像平时清一色制式?这要是八路缴了国民党的汤姆逊,或是反过来中央军夺了八路的歪把子,那都备不住。看子弹对枪,那都没准儿。”
哥儿仨,三张嘴,三条舌头,六只眼,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到天儿擦了黑,也没整出个准确的子午卯酉。五十年前阵亡的士兵,到底是哪一头儿的,是国民党中央军?还是共产党八路?真就成了五十年后农民兄弟的不解之谜。
魂灵儿在外面待久了,也逛荡够了,连它都着急了,它这么说。
“嘿嘿!人死如灯灭,给点说法安排就行啦!哪一头的都是穿军装的老百姓,都是人。是人就都得死不是?不死?不死就是我们了。要是成了我们这样,还分什么高低好赖呀?”
黄家兄弟还是听不见,听不见是听不见,可只要是合上屯子里千百年来的老理儿,不管谁的话儿,大家倒是都认可。再说了,这世界上解决问题的办法,真都大多是没办法的办法。哥儿几个最后拿定的主意也差不大远。
没有人知道这件春天里发生的事情。
鱼池子挖完了以后,投放了鱼苗儿。接着黄家兄弟还在鱼池子的小北坡儿上种了三百棵大叶杨的树苗儿,这种引自加拿大的树种,生长迅速,上秋就蹿了四米多高,膀靠膀地就成了一片林子。不到两年,杨树都有小饭碗般粗细了。肥厚的杨树叶子在风中摇曳,“唰唰”响个不停。紧挨着水面的那棵杨树,最是粗壮,大概是水分足兴的缘故吧!
每年的八月十五,那棵近水的树下,都会摆上一些香烛纸蜡,果品点心之类的,像是祭奠什么人。和屯子里其他人家略有不同的是,这祭品里多了两尾银光闪闪的白鲢子鱼。
有人说,这养鱼还带种树,可不知是个什么章程。也有人说,这树叶子大,风一刮响的动静有点瘆人。黄家老三听见这话儿,就反驳着说:
“风刮树叶子算个啥?我还听见像有人唱歌呢!”
说到家去,就算是魂灵儿都出来能咋的?那玩意儿也没见害谁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