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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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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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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龙河

小小引龙河,名不见经传,也从未得见有什么与其相附会的传说。它宽不过数丈,流经不足百里。一脉涓涓细流,纤弱婉约,却执着坚定,从未停歇,就那么在小兴安岭脚下飘来荡去。亘古经年,流淌冲刷间,引龙河也为我们积淀了一望无际的黑土荒原。

严冬漫长的北大荒,直到四月里才荡起春风。但是,春终究是春,它聚成的风儿温柔而强大,暗地和残冬叫劲儿,似乎一夜之间就消解了冬天里的凛冽。原本顽固的寒冬,好像鲁莽的壮汉,欣喜下满饮了一杯陈酿的春酒,却在不经意间醉倒了。引龙河畔的春风不但吹来了温暖,还送来了湿润,把勃勃生机欢快地散发到天地之间。

冰雪消融,百里沃土坦露胸怀,就像黝黑神武的巨人,温存间脱卸了坚厚的白色铠甲。大地复苏,沼泽蒙绿。温和随性的引龙河水,连通上下无数的泡泽,潜心滋养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草甸子。

草甸子上三棱草长,洋草苍盛,各种苔草最韧。三棱草硬实松散,稀松平常。洋草片片萌发,生鲜水嫩。沼泽里的苔草错综纠缠,根须盘结,一墩一墩铺开去,长成了脸盆大小的扶摇“塔头”。草甸子的颜色一天浓重于一天,无数新生的草芽你拥我挤,齐心协力。不消几天的功夫,正听着深远无影的天边响起了鹤唳,再看脚下的草甸子,已毛绒绒,厚敦敦,辽阔碧绿连成了片。

引龙河水迎着太阳,金光闪闪,不动声色。天上轻轻飘荡着白云,大地在蓝天下铺就的绿毡上丛生了野花,野花的色彩在绿草甸上星星点点,一簇又一簇。

黄的野菊,红的迎春,白的山杏......所有的野花都单薄清瘦,但是,它们又无一不劲挺腰肢,昂扬自豪,绽放着引龙河之春的美丽。

花草就像引龙河收藏嫁妆的箱子,一打开来,就洋洋洒洒,光彩夺目。甲虫钻在黑土里忙,飞蜢绕在草棵儿里窜。早醒的蜜蜂纷纷空降到开放了的椴树花、臭李子花的乔木树枝上,还挣着抢着占据山杏,鞑子香的丰满花苞,嘤嘤嗡嗡盘绕在灌木丛中。蜜蜂浑身都沾满浓厚的花粉,一路只好低空飞行,到达蜂房时已累得直跌跟斗。

春风送暖,阳光更送暖。于是,越来越清亮,越来越和缓的引龙河,终就彻底沥净了那些经冬的残冰衰草,成了黑土地上一条弯曲延宕,闪闪发光,渐行渐远的水飘带。这飘带细窄处,几乎能随手捡起来扎在腰上,做扭秧歌的彩绸。可要是遇到了足够的宽敞时,那河缠绵盘绕,几番纵横,泡子连河,河通泡子,就能造下个喧闹的水世界。

水麝香鼠是游泳冠军,它们的爪子上都长着肉蹼。而它们身后那条扁平的尾巴,简直就像一把标准的船橹。这大水耗子成了引龙河及沿河水泡子的浪里“灰”条,自由地在水中游逛、徜徉、飞翔。有红脸的水鸡,嘴尖体黑,看上去真就有家鸡得模样。家鸡忌水,可水鸡在泡子里水面上游来游去,自由自在。待它们上岸,才看出来,水鸡的脚趾间也有不相连的窄蹼膜。有成对的野鸭,公鸭都漂亮,身姿多彩,脖子上的细羽金绿缤纷。麻色的母鸭,身姿平凡,但是,“嘎嘎嘎”地叫起来却嘹亮大气,激荡水空。哑嗓子的公鸭听见母鸭的呼唤,瞬间就低眉顺眼凑过去了。河面上常演着小热闹,各处搅起的涟漪使得水中倒映的蓝天波动起来,挂在蓝天上的云也就跟着微颤,颤着颤着,云里面竟有成串儿飞翔着的大鸟穿过。抬起头看,引龙河上的高空中,也“呱呱滴滴”地热闹起来,那是南来的雁群。雁群一路排成了人字,转眼间就飞得不见了踪影。

春夜静谧,引龙河畔愈发空荡,迷远。天上的星月掉进了河中,偶有小鱼儿嬉戏,探头点出了水纹儿。水纹儿波动,画得圆圈越来越大,让原本水里悬着的窄月牙儿,平静间起了皱,连带得半河星星也都跟着微微抖动着。

百年引龙河畔,日升日落,在春天里萌动,在春天里打哈欠,伸懒腰,弄得浑身的骨头“咯嘣咯嘣”响。猜不出是在哪一年,河畔响起了犬吠,勾起了鸡啼。也猜不出是在什么岁月,引龙河畔燃起了火光,飘荡起缕缕炊烟。终于,一声婴啼像喇叭,吹响真正的引龙河晨曲。那年那月,那一刻,引龙河率领着它的万物生灵,静下来恭听这引龙河处子哭声中的委屈,希望、欢快和愤怒。从此,引龙河结束了自己的荒凉和原始。

能清楚记下的,还有上个世纪60年代末的那一天。引龙河畔,大自然的风声中和人间烟火气里,有一只小小的口琴吹响了。那琴声纤弱,羞怯,但十分悠扬、动听,发出了引龙河畔的第一声乐音。紧接着,琴声的旋律引导出了一群年轻人的歌声。“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青年团员们武装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了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吧!美丽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我们......

《共青团员之歌》本是一首苏联歌曲。但是,在那个岁月的引龙河畔,把这首歌唱得真实昂扬,深情动人的却是来这农场下乡的中国知识青年。他们来自千里之外的上海,天津,哈尔滨,其中年龄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多岁,最小的只有十、六岁。来引龙河之前,他们还是学生,还是爸妈眼里的孩子。如今刚下了火车,他们就成了知青,成了农业工人,成了引龙河人。他们依恋故乡,怀念亲人。在这片土地上吃尽辛劳,苦度青春。这一群大孩子,怀揣沉甸甸地感受,在这首进行曲中用歌声诉说心灵。每当唱道......请你吻别了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这段歌词时,千万人同命运的酸楚就涌上心头,再硬强的男孩儿,早已心苦不堪,慨叹泪落。

引龙河畔的歌声并未在悲伤里中断,反倒掺进了无限的真情和气度。就算多少年后,真听到那来访的俄罗斯人唱这首歌,也觉着没有当年引龙河畔的《共青团员之歌》那般纯粹地道,情深似海。半个世纪之后,当这首歌在那些白发苍苍,拄杖踟蹰的老伙伴间再次唱响的时候,一众白发人这才恍然明白了其中的真谛。原来,大家共同的青春磨难,竟铸成了引龙河不死的灵魂。

引龙河的夏季短暂,算起真正的热天儿,都不足两个月。但是,七月流火,也是艳阳高照,热烈非凡。大自然恩赐这晒米的日子,春起晴明时,漫天尘土间,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播下的麦子,如今从青苗长成了秀穗的庄稼。穗里饱满的籽粒,正被缕缕阳光烘烤得坚实。引龙河上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海。麦子的海洋,波涛滚滚,随风浮动,倒把其间匆匆忙碌的知青变成了水手,稀落的房舍变成了小舟。麦海还一天一个颜色,昨儿正绿色蒼重,今儿就掺了一抹鹅黄,等到三天过后再瞧,你就会张开双臂,恨不得去拥抱这漫天遍地的精彩,因为,迎面而来的,分明就是轻飘曼舞,无尽天际的流金。

割麦子大都在八月初,这时节常赶上连雨天,麦地里积了水,收割的机械下不去。于是,知青人手一把小镰刀,起早贪晚割麦忙。一人十个苗眼儿,抬眼看不着地头儿。脚下是泥泞难行,头上是蚊虫小咬不断地往脸上糊。骄阳似火,弯腰苦干,憋闷嘶喘,上气不接下气......大家都在城里长大,农活儿从来就没碰过,眼下挥刀常常是割破了手指头,割开了鞋帮儿。麦子割不上三、五十米,就腰酸腿疼手起泡,饥渴难耐了。但是,知青们都要强,很少有人叫苦叫累,就连那些来自上海、天津、哈尔滨,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也未见有败下阵去的溃兵。

人年轻时候都是神,一宿酣睡,浑身就重新注满了力量,还好像比昨天筋骨更强壮。太阳还未落山,伙伴里就有人高叫:老子今儿割过了千米!完成了任务的棒哥儿们,回身抡刀再杀入麦地,接应手弱的弟兄。嗯,也有在麦地间专接应心中姐妹的,至于在那光景中,日后是否接应成了恋人乃至夫妻,那就得问引龙河了。

割麦的现场教会了整整一代人,懂得了粮食的金贵。知青吃饭,狼吞虎咽,却从无浪费颗粒,哪怕是残羹剩饭。转眼百年,哪怕地老天荒。不管人模狗样混得多么富足,还有劝着求着开导着,让人们千万别浪费粮食的人,那一准是残存的知青,没准儿就是个引龙河知青。

天边隐约有一抹深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一抹蓝就扩张地越来越宽,颜色也越发浓重,渐趋乌黑起来。黑暗成云,互相碾压,远远翻着跟头,卷着花边儿,飞快地弥漫过来,当空罩住了引龙河。亮堂的河水突然就暗了下来,瞬间平稳如镜。倒是河畔上那些草木,敏感机灵。乔木飘摇,灌木抖动不停,花花草草不管愿不愿意的,也都频频点头。越来越近的乌云偶尔敞了敞怀儿,眨眼间露出了黑暗中的电鞭闪烁,隔远处,电光紧接着就拨过来一串儿激荡的闷雷声。这下子,引龙河畔的万物生灵都大惊失色,木然而立,该逃该溜的都藏尽了身形。一场摧枯拉朽的雷雨风暴,生生地就压了上来。

最先迎接风雨的还是引龙河。先是河水上星星点点,被击中了小雨珠儿,雨珠儿扫射的河面上,真就有了活生生的圆靶,一圈儿一圈儿地扩散开来。等到那些水纹圆圈儿越扩越大,相互掺和,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了你时,空中的乌云早已耐不得细看,当空又一道闪电,金红火烈,染红了翻腾跳荡的引龙河。紧跟着闪电的焦雷,就在河面上炸响,撼天动地,咆哮不停。大雨如注,倾盆而下,洪洪荒荒,冲走了生动美丽的景致,引龙河变成了大水泼洒的世界。在一片匆忙的水声里,几乎看不见那条河她是仍在原处逶迤,还是借水力飘到了天上。

引龙河的夏雨,有时候不经提防,能在云中瞬间变成冰雹。见过鸡蛋黄般大小的雹子,打倒了野外放牧的牛羊。也经见过,为了图凉快在河里游水的知青,逞强不在意风雨。但是,突遇大雹子,敲在光头上,“嘎嘣嘎嘣”响,疼得惨叫声声,抱头鼠窜,躲进窝棚,数自己脑袋上的青肿。

北大荒的夏雨,收放自如,来去分明,绝无半点纠缠。用不了半个时辰,暴风雨偃旗息鼓,心甘情愿退到天边,不见踪影。这时引龙河就又挂起红日头,还扯了几片淡淡的白云点缀在太阳周边的蓝天上。草木都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儿,雨后的微风吹过来,饱满的水珠儿纷纷坠下,阳光映在上面,七色纷呈。河川上下就像镶了金银,镶了碎钻石,光闪夺目,晶晶莹莹。河水也闪亮,但光点儿没有河畔上那么多,那么散碎。只见河中一两处,还明耀跳荡个不停。

也有骤雨漫荡,没完没了,经了晌的时候。整天的雨水,终于积足而成了少见的山洪。山洪爆发,浑黄翻滚,夹着泥沙和残枝败叶,奔腾而下。往日里平和斯文的引龙河,一下子慌了神儿,被推着,顶着,怂恿着。不由得低声嘶吼、诅咒着,汇进了千军万马的波涛中。

水位骤涨,洪峰顺流而下,气势汹汹奔向南大桥。虽说是木桥,但是,南大桥粗壮坚实,平日里是车辆人畜在桥上过,连轰然沉重的链轨拖拉机也摇撼不了南大桥分毫。如今,涛涛洪水,直扑南大桥,桥挺身而斗,毫无惧色。于是,水花飞溅丈余,轰然作响,双方嘶声呐喊,拼在一起。再看引龙河,不知怎么,大约南大桥中间那里,竟起了个倒立的瀑布,水幔朝天飞扬飘荡。然而,水援兵不断,气势如虹。不到一个时辰,终就挥军奔涌,擒南大桥于马下。淹没在洪水之下的南大桥,可真是英雄好汉,他绷紧了身架,咬牙硬撑,还十二分地心不甘,大声发出“哞..........”的吼声,似做了引龙河水下活生生的神牛。

引龙河畔,离分场居民点远处,那些下田地的、赶车的、开拖拉机的、养蚕养蜂的、放马放牛的知青,被天地间搅做一团的雨水困住,进退不得,寸步难行。最后,只好躲进野外荒闲的拉合辫小房子里、躲进柴草窝棚、躲到树丛中避雨。一夏天里,赶上一两场大雨,能下到天黑。等到雨停,漫天的蚊虫又扑上来,像是又一场星雨降临,疯狂叮咬。人们折了树枝,拔了长草,不停地在周身上下抽打,但仍然在敞露的部位遭袭。结果红肿痒疼,苦不堪言。放马时,见过引龙河最凶狂的牛虻,不叮牛,却专找马下口。咬的马儿蹬蹄子甩头,连声嘶叫。再看马背,一时鲜血淋漓。见过有经验的牧人和车老板子,有时候在马身上摸到了什么,能用双手提起马皮,一使劲儿,挤出皮下那牛虻产下的幼虫,那幼虫硕壮,如葵花籽般大小,蠕动不停。

雨后回不去家的知青,在天色渐晚中遭着罪,连声诅咒着。最后,只好辛苦地觅得些许干柴,燃着了几朵橘红色的营火。在原本已经分不出天地的黑暗中,看着那几处跳荡的鲜红,闻着那几片飘散的烟火,还能听到那几缕......再见吧妈妈,别难过.......”的歌声。引龙河就在夜色中有了活气儿,也把知青的火光悄悄映来,涂在脸上。于是,黑黝黝的河面,相映跳荡起了同河畔上一模一样的火苗儿。

北大荒的仲夏夜,空旷寂静,连偶尔的狗叫听上去都显得细润,悠扬。倒是白天时分的公鸡,英姿飒爽,一嗓子金属音的“喔喔喔咯咯......”叫醒了引龙河。人们推开房门,探出蓬松的脑袋,不由地被眼前的引龙河世界惊呆了。狂暴的山洪已经悄然停歇,不见了踪影。但是,昨天的水势却布下了引龙河畔的新版图。凡是地势略高的地儿,都成了岛或是半岛,被看不到边儿的水围了起来。而凡是低洼的地儿,又无一不注满了水,成了大小形状各异的洼、池、沼、湖,像叶子、像铁环、像飘带、白茫茫、亮晶晶,相接相连。黑土地上,竟成了浩渺泽国,一直延宕到山脚下去了。

风息雨歇,满眼水世界,却不见了我的引龙河。

待看东方天际,萌白间烧了起来,还越烧越旺。太阳则像炼得通红的铁球,终耐不住地火,腾地一下子跳出来,性急地把光彩照到引龙河上下。于是,每一汪水都赶紧收下阳光,再晃出耀眼的灿烂。哦,她还在那儿!在无边无际的水洼间,还是能看到活的引龙河。而且,她还是那样温柔,缓慢,宠辱不惊地流淌不停,只不过,大音稀声,引龙河藏在了那一串游动向东方的水红光亮下面。

引龙河人几乎不说“秋天”这词儿,必要提到时,都说“这一夏秋的......”。这里夏天短,秋天也短,热烈紧傍着辉煌。秋风凉爽,更强劲坚定,不知不觉中吹黄了田野,吹衰了草木,吹皱了引龙河水。引龙河的秋天,一天一个样。河边的苇子长得高过了人,开始变得黄绿斑驳,也改了夏日里的柔软,透过直挺坚硬的铁枝叶,在风中摇曳。柞木场里养下的肥蚕儿,也睡足了觉,懒洋洋地吐出晶莹透明的蚕丝,把自己包裹起来做成茧,静悄悄的挂在柞树枝上。

夏日里最旺盛的密林深草,开始飘零衰缩,色泽日渐枯黄。榛子、松子、山核桃,那些油香各异的坚果都坐实了,隐在灌木中。都柿、托盘儿、菇娘,那些红、黄、黑各色的甜浆果,都熟透掉在草地上,藏在树丛里。有男女知青,成群相约,徜徉于草甸塔头,再钻林穿山,收获那些时鲜山货。时常,人们相约呼唤的声音在引龙河畔飘荡,呼喊的年轻人,张开的嘴巴都被随手采摘,填进嘴里的浆果染成了鲜红。

水边、田野、林间疾走的小兽,蓄起了长绒。刚搭眼一瞧,就像飞快滚动的毛球儿,转眼不见了踪影。河面上冷丁响起“噼啪”的一声,有硕大的鱼儿跃出了水面。想来有点奇怪,知青没有谁曾钓到过尺把的大鱼。我们用蚯蚓获得过的小鱼,最多才两、三寸大小。收拾干净后,就地熬的汤,还算鲜香,轻易就能送下俩馒头进肚。一早一晚儿时,知青们开始穿棉袄了,那些家畜,也都开始丰厚了自己的皮绒。

到割豆子的时候了。引龙河的黄豆,天下第一,圆溜溜,肉滚滚,饱满丰实,满含蛋白和油脂。成熟了的豆子,不怕冷,怕的是“炸”。一个不注意,割庄稼的人碰得重了,豆荚儿就赌气地一扭身,把金黄的豆粒炸到泥地上,想捡起来可就难了。辛苦一年,好不容易长成的粮食,眨眼间就丢了,心里得多不是滋味儿?

豆杆儿远比麦秸粗壮坚实,一把下去没割好,能锛豁了你那把小镰的刀锋。如果给豆荚儿写诗,当然有趣儿,那像黄色的小月牙儿,或是像盛了圆宝的小船儿。等到你把大把的豆秧掠在手臂中,准备挥刀割下的时候,就有好多豆荚儿上的硬尖儿,如锥如刺,刺得你“哇哇”惊叫,手上直冒血筋儿。

割豆时候的天儿湿冷。在一望无际的豆子地里一天干下来,冷风似刀,把脸上的皮都暴了一层。开头割上一阵子,上半身发热,等甩脱了厚衣服,脚下却还踩在带冰茬儿的冻地上,冷寒渗骨。年轻的孩子们干完了活儿,还嘻嘻哈哈,追逐嬉闹,把北大荒的真理证明给你看,“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秋雨淅沥,不待添愁,已是先添了三分寒气。天上低矮深重的云里,不经意间,抖出了一串展翅的灰鹤。鹤唳声声,空荡怨冷。再看灰鹤,在雨雾濛濛中沿着引龙河道,也逆着这河道飞向了看不见的上游远方。引龙河在细雨中喘息蒸腾,却又无声无息。深秋的每一滴雨水,都冷兑了河流,每一股凉风,都渗透了天地。当河面上吹尽了微微水汽,再无一丝遮挡,引龙河安静,明亮至透时,小河就像停了下来,就像凝住了一样。她闪着不动的光亮,示意头顶的蓝天,呼唤远山。于是,世界为之静谧,为之屏住了呼吸,全心全意地倾听着冬天的呼吸,感受着大寒的丝缕。引龙河知道,该来的总会来。那长达半年高寒的白色君王,说到就到,已经进了院子,就要举起手,拍打门环了。

引龙河的头一场雪,没人能预见得到。只记得,常就早早降临在出人意料的九月里。虽说寒凉早至,哈气成霜,但昨儿还天高云淡,碧空万里,该吃吃该喝喝,人畜兴旺,妇孺活泛。忙碌的大秋间,就算天儿冷点,人们搓搓手照样干活。但这一夜间,如有神灵做法,匆匆忙忙,一番堆银砌玉,骤降大雪。

引龙河的大雪无声,却飘飘落落,洋洋洒洒,能埋没一切。引龙河四方山川田野中,那上一季秋里,凋零衰败、摇曳抖颤间的一切,都被尺把厚的大雪遮盖.屏蔽了个严严实实。如此恢弘的造就,如此彻底的改变,倒肃静的透,连狗都不叫。

知青们睡得沉,夜里炉火渐弱时,也只知道在雪冷中裹紧被子,照旧鼾声不断。待有憋不住了的,清晨起去,呲完一大泡热尿,浑身打了个寒噤,抬头看灰突突的冰窗,这才全醒。于是高叫“下大雪啦!”。能盛百把人的“大通铺”宿舍,“乒乒乓乓”“扑扑腾腾”就像冬眠的虫子,被活力激着,开始复活。

有人性急,抢去推门,竟有几分滞重。“嗯?何方妖怪?胆大包天!竟封了咱部落的山门!”须臾,就又有几个肩膀并上来相助,再用力间,房门陡然洞开。几个知青一下子摔倒在门外新鲜的雪中。雪地棉厚洁净,呈几分温柔。大家感到亲切舒坦,又有几分新奇。众人倒在雪里哈哈大笑,毫不在意。也有人高兴地过了头,索性就雪地上打滚,像卸了车的辕马一样。

引龙河的大雪天,倒常成了喜事,成了让人心神愉悦的“解放区的天儿”。尤其那些上海知青,从未见过这神奇的雪野。弯腰团起雪球,找准伙伴掷过去。有的挖盆新雪回屋化成一汪晶莹,梳洗一番。站在山墙头处,喊上两嗓子,声震屋瓦,再看震下来的雪沫儿飞飘,都觉着痛快。

雪大如席,也如絮如粉,精细完整地铺排了新的引龙河世界。一切都变了,变成了虚浮的白色。人也变,变得臃肿笨拙,行动迟缓。无论怎么折腾,都像白色天地里踟蹰而动的小虫子。

朝阳初升就没个热乎气儿,还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头儿,好像和夕阳调了个儿。阳光无精打采,晃过了百里雪野,被埋没的引龙河畔,万籁俱寂。北大荒所有的活物,大概都正在自己个儿洞里忙活,蓄养皮毛,增添棉麻,归拢吃食,填饱肚子。就生物而言,饥寒确也真能至死。所以,漫长的冬季是它们的难熬之期。

夜来寒风起,扑打啸叫,隔了薄窗撒野骂街。少有打更、喂马、巡夜的伙伴们手提马灯,弯着身子,顶风挪步。待到目地,全力关开房门,依门而立的已是一个真正的“雪人”了。“雪人”活过来先骂雪,再骂刺骨的高寒。这之后才缓过来活气儿,能转动自己的眼珠儿了,跺脚抡胳膊,拍打身上的雪,蜷起双手,凑到嘴上哈点热气,瑟缩着满屋里找火求暖。

报告长冬驾到的皑皑白雪,在短短的白天里还缠缠绵绵,文文静静的。如今,一夜相思,竟和西伯利亚风神恋在一处,漫天吹起“大烟泡”。风雪癫狂,搅动天地,冷酷无情,大有窒息一切的野心。一入冬的引龙河,滴水成冰,冻得“叮当”响。人们行动变迟缓,心思也很快变得沉闷、冷漠。炉火里又燃着了对故乡的思念和无名的忧郁。如果说,南方秋长,雨中飘撒愁绪。北大荒的冬天,则阴暗孤寒,浸皮入骨,几乎把空气都冻结凝住了。

不信你听,那“再见吧,妈妈......”,歌声里掺进了无尽的想念和依恋。知青们依偎在一起,闭着眼睛低声吟唱。他们那低沉缓慢的歌声,似乎已不再年轻,已变得苍凉如老树的须根,凝重如铁板。深冬里的知青,不吼不喊,也不悲不叹,一心载着又薄又脆的希望,和无孔不入的冬寒相拒相博,以求生存。

三九天里脱谷,是引龙河场里不轻的活计。脱谷机长大如龙,谷物垛更像整栋高楼。拖拉机带动脱谷机一开动,知青个个手持钢叉,挑起谷个子,你传我递,最后高举至二、三人高的“龙口”里。“轰轰”噪响间,金黄的粮食像仙泉水一样流进了麻袋,分离出来的秸杆杂草被收拢规整一旁。零下30多度,重体力劳动一干就是一整天儿。身上穿多了,使不上劲儿,穿少了,寒风几秒钟就打透了腔儿。知青挥汗如冰,湿衫割肤。尚未长成的肌肉筋骨,早已酸胀疼麻,几乎没了知觉。脱谷机下,人人都把吃奶的劲儿使了出去。成捆的谷个子,积透了收割时的灰尘,脱谷机一转,尘土飞扬,就像爆了烟雾弹,脱谷场上,对面不见人影儿。先还有人带个口罩,蒙个头巾啥的。到了后来,那里有那么多啰嗦麻烦,干脆敞脸一战,爱谁谁了。

时下回想,知青在那么繁重的劳动间,竟没有偷懒耍滑的角色,更没有知难而退的逃兵,也是怪了。再想,这小体格里当年准是存下了底儿,后半辈子再见着啥活儿,都不曾打惧。上来就敢撸胳膊挽袖子,动手朝唤,嘴里还不屑道“多大点儿事儿?”。 听说军队里的连长,打起仗来最愿率老兵战斗,宁可拿五个新兵蛋子换一个经过征战的老兵。我说,那啥连长,你不用非带老兵不可,给你五个当年知青,在北大荒引龙河折腾过的,助你一臂之力。保你攻防自若,战无不胜。

“三九、四九”,棒打不走。严冬里至冷的天儿,也闲不着。知青的大宿舍里,有地炕烧了取暖抗寒。但是,地炕是地炕,炕洞子里得不断填柴草,得烧热才行。于是,大家扎紧腰间麻绳,打起绑腿,放下帽耳,腋下夹了镰刀,一个挨着一个挺身钻进风雪中。

冬天的引龙河,早已隐进雪原,不见一丝踪迹。但是,河沿儿原来自然的凸起处,倒是都显有浓厚高挺的三棱子草。三棱草枯黄干涩,但并不委顿披散,仍然执身子在寒风中。挥刀猛割上三个小时,打成四十捆,再用麻绳背起。几十个小“草车”似的人影儿,就在茫茫雪野中艰难迈步归家,这一天一夜里,算是冻不着了。

日子长了,又知道远处山里生有各种杂木。木头抗烧,火也硬,相比之下,草火软,还需每天费力掏灰,就差多了。弟兄们夜里在被窝儿就商量好,拿定主意。第二天一大早,喝两碗热粥,怀里揣上几个馒头。再备下刀、斧、绳索、拐子锯。赶起几头“捞套子”的牛马,奔了西边小山。一片雪原本没路,只是沿着平坦往前趟,不管深浅。大家都知道,这样进山多费些气力,但是,难得安全。因为,我们脚下正是冰封雪盖的引龙河。这河已经冻透了,坚实无比,,顺着河走,就不会被冻硬如石的塔头拌了跟头,别了牛腿,不会掉进雪下的洼坑。

太阳抖了几个钟点的精神头儿,助我们一“照”之力。它一边喝止风雪:“都他妈给我消停点儿!孩子们讨柴米,图个温饱不容易。”一边把自己个儿温暖的阳光,全心全意地撒在引龙河的冰雪上面。无尽的雪原登时一片光芒,敞亮了知青的心境。也有几缕轻若鸿毛的雪尘,讨好我们,眨眼间竟浮动缭绕,缓缓地在前面飘舞飞升。阳光映在上面,一闪一闪,像爆燃了小缕烟花的幻影。

寂静的山林间,响起了“叮叮咚咚”的砍伐声,大棉团似的积雪,从震颤晃动的树枝上纷纷撒落。太阳刚滑过中天,林中就不断响起了“顺山倒”的呼声。柞树、桦树、椴树,“轰隆轰隆”折身倾倒,雪雾弥漫,残枝飞舞。

啃完了馒头,吃足了雪,伙伴们集结,踏上归程。人牵牛马,在深雪中拖拉着木头,寻找来时的引龙河道。黄昏时节,竟得遇西伯利亚狼,相互三、五米对峙。都说狼的皮色善变,如今面对面看去,三只狼皮果然伪装逼真,几乎与雪原同样颜色,简直就是白狼。狼比场里的土狗大不了多少,不凶,也不机警,看上去像趴在路中间打盹儿。就算几个人扯脖子喊过去,它们也懒得动一动。拖木头的那匹公马,十分地不服气,仰头甩鬃,长嘶不停,蹄子还扬起来倒腾,踏得雪沫儿飞扬。心想,这可是要演一出马踏雪狼?有大胆的知青,卸了绳套,翻身上马,一声唿哨,疾驰冲狼。不想狼们全不紧张,更不起身应战,还是懒洋洋挪动了三五米,让口喷白沫儿的马儿扑空。大队人马,连拖带拽,“稀哩呼隆”抢过了狼道。转眼归入了冰雪覆盖的引龙河,疲惫的队伍里,响起了歌声,“.......胜利的星会照耀我们.....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漫漫严冬,也有奇巧间的快乐。

说是不让一粒粮食丢在地里,要颗粒归仓。又一场雪后,全员出动,在引龙河畔的西山脚下,那块苞米地边上,码齐了人头。再一列横队往前推,脚踢手划拉,找秫秸中偶尔落下的苞米棒子。空地找粮,半天也捡不着几穗,还小的像屎撅子。人们没了热情,抽烟聊天,嘻嘻哈哈,顺着垄沟儿往前晃荡。大事不好!有人连裤子都未提好,惊慌失色,手指远处地头,刚才撒尿的地方,语无伦次:“黄毛儿......什么东西?”

人多胆壮,挽了麻绳,掐了树枝木棒,奔尿处一探究竟。仔细端详刚才那泡尿,似还未冻结,曾在白雪面上呲了几个浅黄色的窟窿。细看窟窿里,真有粗厚的黄色皮毛,像似什么动物在雪下伏着。有胆大者,见那雪底下一直无声无息,断定也没什么活物。于是,拨去覆盖的积雪,动手搬弄一番,最后竟累的呵斥带喘,硬生生翻出来一头大野猪!

野猪冻得邦邦硬,早已死透了腔儿。长这么大,活猪死猪倒是见过不少,算不上有什么稀奇。但是,大山林里的野猪真是头次见。只见这野猪毛长皮厚,色泽黄褐,嘴丫两旁一对獠牙,野性十足,其余似乎没什么太特殊的地方。这边这头死野猪被几个人算计着,正琢磨怎么处理成肉,已解肚里的寡淡荒凉。那边一声呐喊,又见着了野猪,只是这新头略小。未及晌午,男女知青惊呼声此起彼伏,大家挽起麻绳,竟从那一线地头儿,拖出了十几头野猪。原来捡粮的人群,成了狩猎的队伍,兴高采烈,满心欢喜。

不到两个时辰,场里食堂、住家户、哥们儿姐妹儿在犄角旮旯搭起的三砖灶上都炊烟渺渺,肉香扑鼻。抬眼见着的山墙上,钉着一张又一张血淋淋的野猪皮。有经验的引龙河老人儿,挨灶上告诫,这不知是哪方的猎人撒下了药饵,毒死了野猪群。这野猪的内脏可千万不能吃。人们满口答应,把野猪的头蹄下水心肝肺都打扫干净。

野猪肉也香,也解馋。只是肉丝子粗,有点柴。但是,知青们心里毫不在意,耐心烹煮野猪肉,大快朵颐。还有完美主义者,潜入烧锅,接了头溜70度的烧酒搭配野猪肉下肚,结果有生以来,头次醉成一摊泥。那次的捡猪,竟起始自一泡尿。半百年间想来,还是觉得有几分神奇。莫不是老天可怜这一众知青,撒肉补我们的身体?

佳节思亲,近了年关尤甚,十七岁上,头一次离家半年,想家想得成病,躲到野地里落泪,呼唤母亲家人。场里不许回家,说是让“和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的春节”。过年还分成革命不革命,引龙河冻透了年轻人的心。管他,约上同伴儿,迈开双脚,潜行百里,找到了铁路,搭火车返回哈尔滨过年。听说其它农场,有上海同学,返乡心切,不惧天寒,扒车搭乘铁路上运木材的露天货车,冻死在木头堆下。

后来,也曾在引龙河过年,食堂分了一份肉馅,一团面,让知青自己包饺子。结果大家都嫌麻烦,上海知青更是没那手艺,干脆和部落里留守的几人用铝饭盒盛饺子馅儿,扎紧了,在炕洞里烧熟,成了香气扑鼻的肉砖块儿。欣喜间趴地上,掏出肉砖,再用勺子挖了吃。一边吃肉,一边大口灌舀子里的土酒,过大年三十。那是相当地过瘾,结果醉倒了半个连,也记下了一辈子。

引龙河畔的农场,早在50年代就已经成型运作,是学习苏联办的劳改农场。当年曾经有上万名囚徒在这里劳作耕耘,出出进进。记得有许多军事法庭审结的案犯,见过在成都被俘的国民党军少将、军统沈阳站的付站长、国军第二十二军官团的政治部主任。也有解放军的营、连级指挥员,省军区的保密员、朝鲜战场上的战斗功臣。当然也有杀人,强奸,偷窃.......的刑事犯。知青来到了引龙河以后,这里还留有大批的释放就业人员。他们也有故事,但那些故事,大都在岁月里湮没了。

有那么多的生命在引龙河畔落脚,活下来。又有那么多的生命离别了引龙河,迁徙到别处去了。还有一些不幸的生命,在引龙河畔萎缩,泯灭了,成了小河上下,林子深处,山脚远近的几座孤坟。时光荏苒,四十年后想去上坟,祭奠一番。但山野林莽,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当年的遗冢。有没有人后悔?怎么没立下些碑石木牌一类的记号。

小小引龙河,原本默默无闻。先是汇入嫩江,再去合并松花江,流进黑龙江,出国成了俄罗斯的阿穆尔河,最终东赴大海。海洋是江河的归宿,引龙河再小,最终也魂归太平洋。算起来,在那海洋的万顷波涛中,也有引龙河的水滴在其中跳荡。做如此想,我们这些曾经的引龙河人也都是世界人。

山河草木无不情深,只是因为流落那里的生命意义非凡。一走一过,一来一去,引龙河孕下了让人心动的故事,五十年间,都不能被遗忘。是我们裹走了引龙河?还是引龙河永远留下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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