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漂亮的“窝”。
当然,那实际上是一套小房子。不过,我宁肯把那叫做“窝”。那房子不仅漂亮、整洁、安静、方便......最关键它还特别舒适。我一天到晚在那里面委着,就像蜗牛呆在壳里,尺寸空间都刚刚好。眼看都奔七十的人了,每当进了自己的“窝”,我就身心满足,别无他求。反倒是偶尔从里面钻出来,到了广阔的天地人间,整个人就局促起来,茫然若失,手足无措。在外面昏头昏脑转了一圈儿,最后还是缩回“窝”里面去了。
一事无成两鬓斑,教了半辈子书。在教室、图书馆、宿舍之间画了近四十年的三角形,一旦到了退休,心里竟油然而生快乐。似乎倒退了几十年,苍老着瞬间萌动了年轻时候的非分之想。寻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去处,自由自在,了此残生。
有子侄辈在海南从商,向我介绍了三亚的商品房。我和老妻集半生积蓄,相托年轻人,历经年余,竟成功购得一室一厅的小居。再亲力亲为,折腾俩月,略作装修,新年前就搬了进去。万里迢迢,孤独而又新鲜,做成了真正的天涯客。半辈子的梦,如今一得实现,恣意欣然。什么是幸福?常见节目主持人在各种场合里直率打问一众人等。而今我是体味到了,幸福就是一种晕乎乎的感觉。一个老头儿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就像一只虫子蜷在自己的窝里一样,幸福到把时间都能忘记了。
“面朝大海”是个硬件标准,我选中的小房间临海,直线距离还不到一百米。不知道这算不算诗人说的“面朝大海”?我看得算,他的意思就是所居离大海相近。我计算过,就是在小区里绕着走,用不到四十秒,人就站在三亚湾的金沙滩上了。刚来的时候,虽说小居地处一层,但眼一撩就能见到碧蓝的大海。现在,围绕小区的树木都长高了不少,要着意看,才能在树影花隙间,得见大海的浮光掠影,熠熠闪亮,像挂起来摆动的珠宝帘子。
虽说居室里外难得直见大海的真容,耳朵里却永恒地听得大海的呼吸声。南海的波涛,不断拍击在沙滩上,把“轰咚咚”的涛声传过来,悠悠然似古刹钟声,经年不断。我合着涛声读书,枕着涛声睡去,迎着涛声起床,循着涛声漫步在海岸边花草的小径上。我想,这早就是“面朝大海”了,并且,还比那来得要亲密,我简直就是在拥抱大海。我每天都从小房子里钻出来两趟,贴着大海边,看她百变的景色,听她不尽的吟诵。诗人所言极是,能亲近大海,真就沾了几分灵气,“面朝大海”原来竟能让人丢了俗世里的魂魄,大海有能,把凡夫俗子镀成灵光一闪的神仙。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海湾,辽阔延宕几十里,却又一湾如钩,沿岸排起历历风景,让人尽收眼底。先把眼搭上那处鹿回头的天边,远山如黛,渐近前来,才苍绿、碧绿、嫩绿得入眼。沿海边高低错落的建筑群,却显得一路洁白,不动声色。只是遥远的都缠绕着轻纱般的雾霭,越近前来,才越发地棱角分明,似可让人触摸。天造海湾,鬼斧神工,呈山海间美丽无比的弧线。人力开发,修整点缀,又给漫长的海湾充实了活生生的气息和奋发的力道。我常常感觉自己成了这天海相连处的微尘,就像旁边海滩上的一粒沙。不过,融合在一片天光中的我,能感觉到自己鲜活的血肉,能驱飞自己的灵魂,是一粒呼吸着、活动着、思想着的沙。
打小就知道,遥远的天涯海角,那里是一片无尽的“蔚蓝色大海”。如今终日里和她相伴,时空中亲近无间,才知道,这大海哪里就仅是“蔚蓝”一种颜色?我怀抱中的她,我眼中的她,气势磅礴,无边无际,变幻莫测,神彩斑斓。
清晨,太阳还没烧起焰火,天边微露鱼白。大海正睡着,埋在天地间相同的一片灰蒙蒙颜色下。城市和海湾,近处的花草树木和朦胧远山,也都罩着抽象的模糊,像深灰色的气团,缥缈跳荡,若隐若现。要不是脚下有最宁静时候大海微微的喘息,有洁净透明的海水,轻轻地翻卷着,擦拭、抚摸着略微粗糙的沙滩,发出撩水冲洗般的响声,简直就找不到大海了。这博大精深,一望无际的水世界,竟然当着我的面,就在这灰色的清晨藏起了自己。灰色的大海不像白日里的海,连通常说的“蔚蓝”,也一丝都瞧不见。眼前无尽的统是灰,像灰色的高原,一马平川。那上面分明能行走野生的兽群,成队的角马和野牛,斑马和长颈鹿,狮子和鬣狗。慢悠悠坠在队尾的,是男女老少一家的深灰色大象。它们随走随掠食身边树枝上的嫩叶,时不时就停下脚步,竖起长长的鼻子,发出响亮的鸣叫,就像吹响高原之歌的喇叭。
一忽儿,兽群过去,又有万千铁骑车杖“轰隆隆”纵横驰骋,就在大海灰色的高原上,当空排兵列阵。金鼓“咚咚”,旌旗猎猎。灰中显浅的是白军,灰中显深的是黑军。双方一鼓作气,在一片宁静中轰烈叫阵,刀枪并举,银光闪亮,都是一付“脱手斩得小楼兰”的气势。
然而,兽群未见,兵车亦未见。只有那清晨里灰色的海洋,却悄悄发生了变化。海面上的灰色,正渐渐淡然,越来越浅,几乎近白。原来和大海混成一体的天边,那一抹灰执拗着不肯变脸,反倒聚得色深,从浅灰的海面上升腾起来。于是,浅灰至白的海轻盈起来,深灰浓重的天却沉沉地悬在海上。
光顾着眺望南洋远去的天海,也不知道什时候,略一转头,见着了东方绵长的深浅中,钎开了一丝红线。红线竖着,像卯在深浅间的一枚书钉,想要把已然分离的天海再纠联在一起。不相信那细细的一道红线,能有那么大的能量。只是看清了,那红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艳。不知道是有火红色彩的源泉从海里上涌到天,还是从天上滴注进了海。眨眼的功夫,那红丝线竟然扩散开来,染遍了东方。不管是海还是天,根本分不出上下,哪里是红海洋?哪里是红云霞?屏住呼吸,呆呆地看全然彤红的天海,意料之中,却依然瞠目结舌。“咚”的一声响亮,那个早就烧红了的大金球,跳到了海面上。霞光万道,晃得人眯细了眼睛,待再睁眼看去,刚刚一瞬的红海洋,已经变成了金子的水面。这一大早晨,前后还没有一个钟头,“面朝大海”,就擒得了多少粉黛颜色?
“赤日炎炎似火烧”,天涯海角这里的午间,很少有人出门。然而,每每的驱车一掠三亚湾,还是被车窗外那碧绿碧绿的大海吸引迷恋。大海像翡翠,像无尽的翡翠田野,大块儿的翡翠浮动跳荡,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是那么的富足宝贵。相信在晴朗炙热的中午,并没有几个人真呆在辽阔的海湾,痴迷地看海。要不然,怎么不见这神奇的翡翠色,大海的本色,被书写赞颂,见诸笔端?
天蓝海绿,才是热带透晴的日天里,大海的真正色彩。你想想,这两重深刻的颜色中,再有柳桃的粉,玉兰的白,三角梅的紫......蓬勃盎然,热热闹闹,沿海湾环绕不断,给本就美丽的大海镶上了花边。再有蓝天上飘荡悠然的几朵白云,慢慢掠过,有翡翠海里几点白帆飞驰。“面朝大海”的诗句里,是这意思么?还是我的大海比起诗人所言更美?更艳丽?更有活气?
黄昏的大海,没有晨、午间的勃发和热力。而且向来都有残云在西边的天上坠着,那些云彩又实在有几分野心和不遗余力,它们会不断地聚散,一忽儿试图把贴着海面的夕阳包裹住,一忽儿又要把蓝天涂抹擦拭一番。于是,西天上不安分的云彩,就成了色彩的魔术师,在天幕上生发出千变万化。云薄的地儿,成了银子谷,泛起柔润的光泽。云厚的那一坨,则积深灰以至黑,沉重得眼看就要坠下来,终于掉落到同样发黑的那一片海里去了。云层薄厚不匀,挡在夕阳前,像幻灯一样,明灭变化着一轮太阳。让她红、橙、金、紫......色彩纷呈,天际播撒各种光线,像神侠舞动出来各种招式的剑光。大海的色彩也跟着变换不断,前边有银,小岛近处那里是金,大湾尽头分明是一片祖母绿,夕阳轻抚着的那一片,一准就都是红宝石了。此时的大海也根本不是“蔚蓝的大海”,黄昏间的大海,原来五光十色,幻化万端。
夜海发黑,呈给你神秘,甚至还有几分恐惧。别怕,你看那各处有灯,它们告诉你,灯影下一准有人,有人的活动。沿海岸是成串路灯,均匀亮丽。海风掠面,看那灯串儿都一粒一粒眨眼睛,晃出一一相对的影儿在海水里涌动,像是热情无比的情人,要扑到灯上去接吻。撂远了看,海岸上的路灯,携着它们活泼的影儿,给大海镶上了活跳跳的晶莹花边儿。远处海里的油气钻塔,戴上了一顶红灯的帽子,近处西岛的灯光,却沿着海平面绕了一圈,犹如钻石项链。有天边的蟹工船,燃着了大功率的吊灯,把那一片海面照得如同白昼。也有近海的袖珍小艇,挑着一盏绿火,专等小鱼小虾咬钩儿。勇敢的夜钓人,似乎并不在意鱼获的多少,竞得意哼起了心曲,余音淼淼,在夜海里搭着波浪,传出去老远。大海隐身在黑暗中,不见颜色。只是偶尔泼上来一串涛声,让人不曾些许忘记她雄伟的力量。
大海的演变,在阴雨天里来得最严厉,我可是着意见识了那一番激荡。通常情况,没人情愿傻傻呆在风雨的大海边。因此,在我眼见有乌云弥漫上来,做成了风雨前大致的架势,就满心欢喜地小跑着去“面朝大海”。老妻连声惊叫,海边反向撤离的游人也纷纷侧目不解,这白发老头儿,可是犯了什么癔症?他们不知道,面朝了三个月的大海,终于赶上了雨季,我就差补上雨中海这么一节课了。
海面上风力强劲,召集着阴云要比陆上来得快。好像能把那些巨大翻卷着的阴云都套上了缰绳,三下两下就把它们牵到不远处的海岬上空。乌云挣扎腾跃,咆哮嘶吼,惹得海风终于亮出了耀眼的电鞭,“刺啦啦”甩动。紧接着就“轰隆隆”,惊天动地,教训得海空间的乌云终于就俯首贴耳,紧紧地聚在一起,越来越浓,还越来越厚,显得墨一般黑了。再看大海,也一下子成了黑海,只是那黑海,却又黑得不尽然,并未如墨如漆。倒黑得坚瓷,像广场上铺就了宽广平整的大理石。我曾经去过真正的黑海,见识了那黑色的海洋。眼下风雨未至的南海里,和那不一样,这里纯是天色折射下的光泽,现就孕着变色龙般黑的律动。
雷电交加,大雨滂沱。亮晶晶的粗大雨丝,匆匆忙忙,当空织网,把天海都罩了进去。细碎的海浪万众欢腾,嘻嘻哈哈泛起无尽的白光。立在风雨如磐的海岸上,耳边只有持续不断的风雨声,偶尔夹杂了铁车辚辚般的雷鸣。水天泽国,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另一座星球。眼下的色泽和光彩,声响和滋味,都生出了根本的变化。海天间的风雨中,似乎泯灭了所有的生灵,连这个“我”,都消失不见了。
南海的暴风骤雨,是一条好汉,敢做敢为,来去分明。刚刚还天翻地覆地搅做一团,转眼的功夫,就雨歇风停。太阳挣着身子,想从云里钻出来。她先给大块涌动的乌云镶上银白的边儿,精光闪亮,照得海面黑白分明。再找几处薄弱的云洞点着小火苗,把彤红的光映到海面上。于是,大海上零星斑驳散落了火苗儿,开始熊熊燃烧。
“面朝大海”,原来是要面朝风雨,面朝太阳,面朝时光变幻,面朝色彩纷呈。啊哦,也是面朝人生啊!苍头观海,原来是回归,是凝视,是将要永别的洗涤和告白,是一去而不返的宁静。
我的“窝”面朝大海,亲近大海。这能让我每天徜徉在海边,和大海给与的那份神秘,那份思量相缠。不过,我不是操舟踏浪的渔人,也不是杨帆远行的旅客。和每天里待在海边的时间相比,我还是呆在“窝”里的时候多。
小区里面,高矮的树木蓬蓬勃勃。盎然的绿世界里,万紫千红的花色应着时令,争先开放。满园春色,姹紫嫣红。“春暖花开”在这热带海岛来得容易。这里无论冬夏,不分春秋。腊月里的天头,仍然热得人出汗,一套体恤、短裤过春节。经年热烈,也就无所谓迎春才开花了。
我的小房间里,朝东却有一方四平方米的落地大窗。我们商量着,干脆拆掉了那开关的窗扇和横竖的隔断,只用一整张的双层厚玻璃装在大窗上。这样一来,窗外十几米的院落,一下子就被我们拉进了房间里来。坐在这样的窗前品茶,就和坐在花草树木中没什么两样了。
而且,铝合金加双层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强,窗内的房间里又安静异常,绝不出聒噪,惊动窗外活泼精巧的生灵颜色。窗外的花花绿绿中无论多么盎然紧凑,在我也无声,只把俏俏的身影和幻化的色泽在自然中袒露,毫不在意玻璃另一边的世界里,有一个和平的看客。
大窗罩了几株乔木,灯架、黄槐、美国木棉......灯架生来高大挺拔,枝杈正派,似一对一对斜着向上举的手臂,高探烈日晴空。最高大的那株灯架,早就超过了对面那座七层楼顶。在我的窗里,它只是亮了亮底盘的筋骨,就为我的窗景铺好了底色和基础。外出开车归来,一转过街口,就能清楚地看见这棵大丈夫,它几乎成了我归来寻“窝”的标记。如果再年轻四十岁,我一定奋力攀上去,在这清爽帅气的树枝上扎起一溜黄手帕,让深情的信物迎着海风飘摆似旗。灯架威壮,又规则雅致,只是从未见其花开花落。热带风情万种,这岛上大多乔木无不抢着怀春,姹紫嫣红地争艳,高高举起凤凰的深红,南荆的重粉,木兰的珠白......累月经年。唯有这灯架,只做緑巨人,再无星点花心。
黄槐要秀气得多,比手臂粗不了多少的树干,和灯架比起来,至多算个少年郎。可它小小年纪,却情意绵绵,做了无数嫩黄的小花,密密麻麻,缀了枝头,成了一怀抱大小的金冠。要把这纯真的美丽送给谁呢?窗外的黄槐一声不响,只是在风中轻轻摇曳他的花冠,博派隐隐的芳香。
黄槐和灯架一低一高,竖着排过去。横向里是两棵美国木棉,并排立在窗前,从根到梢,十分完整,像两个亲兄弟。听说这树从国外引进的年头不多,细看果然与本土的同类有不同。这树皮竟是近树叶般的绿色,而且顺着树干零零散散自下而上排布了指头般大小的尖刺,看上去有点令人畏惧。我们拖了小桌,铺上台布,意想在花前树下啜两杯白沙绿茶。就总互相提醒,小心着,可别是被美国迁来的这家伙伤着。过了十月,天气稍微凉爽些,也没记得是哪一天里,那两株美国木棉突然就绽放开来,成片的粉花一下子就挂满了枝头。树冠蓬勃,花大如拳,两棵树花竟开满了小区一角,简直成了这座楼下的鲜花小丘。花朵都呈五角星的形状,饱满大方,浓烈热情。粉色的花依着洁白的花托,一个不注意,木棉花却又变了。花朵深沉近红,花托竟转成了金黄。这才几个钟头的功夫,美国木棉就像个魔术师,让我在自己窗前见证了如此的神奇。
还有一丛散竹,两蒲子九里香,最惹眼的还是随处可见的三角梅。灌木丛生的几位花木君子里,三角梅是纯粹的本地户籍,她耐热朝阳,生机勃勃。海南岛上,别的城乡里也有三角梅,但那大多都是粉红颜色。唯有这南海天涯,竟生着浓重彻底的紫色三角梅。紫色无疑是高贵的色彩,任你凝视端详,禁不住为这阳光下的绝美而臣服,而叫好。我窗外的一众三角梅,似乎事先和那三五株大椰树商量好了,在它们的高处攀着,转着,汇集着。再悠荡,盘亘,爆炸开来。无尽的紫,就在窗西北的不远处,怒放而成了瀑布。紫色花朵流淌得汹涌,在风中起伏奔腾,眼看就破窗而冲进了我的小房间。
窗框就是画框,花开花落,都赶上了趟儿,不分春秋冬夏。
窗框又像摄影的镜头,里面的一切都鲜活生动。我分明能听见,那些花草树木,每天每日都挥手召唤我,让我欣赏,让我陶醉,让我沉吟着诗句“春暖花开”,与它们亲密相伴。
还没说,我的窗子里,有白云在飘啊。蜜蜂和蝴蝶常常来做客,花鼠在树枝间飞快地跳跃,黄色的小鸟像精灵,轻落枝头,一晃又害羞地躲到树叶后面去了。
见天儿看海,随时观花。能在海边思索徜徉,能在窗下与鲜花相伴沉吟,夫复何求?我一点都不嫌自己的房子小。这是我的“窝”,真正活在大海和鲜花里,终于读懂了箴言,“面朝大海,四季花开”,原来是为沐浴灵魂,享受洁净的人生后记。
清风淡酒盼客来,邀上老几位挚爱亲朋,好好体味一下大海与鲜花。咱们先走这三亚湾海边,面朝大海么,没错,大海一天一个样,一时一个样,包你看起来没够。最后,咱们再拐进小区,到我的小房子里坐坐,看看窗外的花草树木。我有好茶,到时候请你品上一品。酒?当然有,多少年都不喝了,你如果愿意,我就豁上去,舍老命陪君子一个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