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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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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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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榕

“榕不好,千万不能要。”

“要是随了榕的性子,一切就都毁了。”

老妻念念叨叨,很郑重的样子,随便和谁聊起来,都执意坚持着说榕的不好。仔细听下去,才知道,她说得是榕树,不是哪一个人。老太婆当然不是生来就老,她可是曾经的中文系学生,几十年前真实的文艺青年。甚至,人家在青春联谊的晚会上,还曾经神往地诵起:

“村头的大榕树啊 ——挂满了一串又一串‘叮咚’作响的铃声.......”

如此情浓的小诗,可是她自己亲笔写下的。时隔数十年,她却彻底翻了脸,从赞颂大榕树,到如今与榕树对垒。一心向往榕树景色的浪漫情怀,到今天,变成了再也不肯对那榕树妥让一步的绝然神色。而且,每当说起榕树,她还都有根有据,听上去头头是道。看来,和榕树对着干,她是理论先行,师出有名。而且,没过多久,就坚持着,真雇人抡刀砍去了一株房子近旁的黑榕。

被老妻“排榕”的情绪搅合着,自己也难置身事外。不由地也就开始注意观察起榕树来,尤其是对小区里那几溜榕树,见天儿的,都几遍入了眼。真是不看不知道,仔细瞧过,琢磨、对照着老太婆说到的那些实际情况,心里真就泛起了许多疑惑。

先是这些榕树看上去,果真狰狞丑陋,绝不像别家树,那么挺拔顺溜。榕总是绞扭盘绕着生长,于是,那树干上就疙疙瘩瘩,别别扭扭。也不知道是主干攀拉住了后生的枝条,还是新生的枝条包裹了主干。一棵榕树的躯干,不论大小粗细,年长年幼,永远也别想分出个主次来。看上去,就像扩大了很多倍的一缕缕乱缠的麻线团,见不到头,也找不出稍,横七竖八,全没了树的样子。

榕树的树干还未等长高,常常是不及人的个头,就横生旁叉开来了,就随便、散漫地生出那么三、五枝,又毫无目的,弯弯曲曲,任意往远了递探。既没有松、柏那修直参天的躯干,也没有榉、橡那样美壮如宫的树冠,更没有凤凰、紫荆那样飘逸的风姿和耀眼的颜色。

榕树下面的那些根,更是了得,就那么裸露着在地上盘绕,像粗大的蟒蛇,又像钢铁的网格。不断往前爬,不断往远了编织,扩展延宕,没完没了。若是两榕挨得近,看地上的根,简直就分不出个你我。也不知道,它们在黑夜里和私下间是怎么一番地搅缠苦斗,到头来是否杀尽了一棵?胜者做了双头榕?还是两强大战三百回合,未分出个高下,无奈互相通了汁脉,混血做了连体树?

榕树的叶子原本还算茂密,像鸭蛋投影的椭圆,色深绿。但是,对这榕叶,一定要按时打药防虫,不可大意。一旦惹下那种长翅膀的小黑虫子,藏在打卷儿的叶子中间,可就惨了。虫子又多又密,在卷起来的叶子里吃喝、繁衍、折腾。用不到半年,榕就落光枯黄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容颜还不及北方冬天里的老榆了。

随手掠了榕树飘来荡去的细小枝条,轻易地就把它折断了。不想,自细枝折断处,竟凝出了泪般大小的白浆子。白浆子不小心涂到了手指头,就怎么也擦不去,哪怕用肥皂、浴液可劲儿搓,总还会一时留下黑色的痕迹。人说起,这要是被小孩子不小心弄嘴里,怕是别中了毒。从此,就不敢碰那些榕树枝,老是想到它们里面包藏的吓人汁液。

榕树夏季里结籽,籽粒是豆子般大小的圆球,趁着不注意,常常“叽里咕噜”翻身掉到地上。有时候,夜来风雨,早起看那些树下,竟铺就了一片榕籽,人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也有恋树的零星籽粒,迟迟不肯离去,非到熟透得没有了握力,才心有不甘地坠落下来。结果,“噗”地一家伙,放了冷枪,像一粒小屎蛋,粉成了黄乎乎的一摊,涂到车上,脏在身上,惹人厌烦,还有点恶心。

榕树下低矮的空间,总是当啷着盈把的须子,那些须子是它的气根。气根,一看就明白了,这些细小的须根,能从空气中吸收养分。厉害吧?气根们从树枝上,不约而同地垂下来,东一绺西一绺,密密麻麻,参差不断。稍微远点看过去,就像榕下林间拉上了隐约的幕帘。就是这些须子,看似随意当啷着,其实,它们根根都是狠角色。只要没什么拦挡着,气根们就悠哉悠哉地往地面上垂着生长。而一旦它们触到了地面,就会一头扎进去,像叮进了皮肉里的蜱虫,再也不肯撒嘴了。用不上俩月,连到地上,麻线般细的气根,就能长成指头般粗的树条,这树条还在树下地上之间,叫着劲儿,绷得紧紧的。待过了一个夏天,气根就长成了手腕粗的样子,简直就像是独立于榕树干,近旁挨着的另一棵小树。气根那么多,入土里的也不少。若真是没人管着,用不了多久,一棵榕树下,就会由气根落地,生出一根又一根的立着的枝条,枝条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成了特殊的小林子,人想从中穿过去都难了。整个榕树下,这一处立体的空间,就成了榕树扩充的天地。

细看之下,也就明白,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大榕树。那些看上去很有些粗壮的榕树,大都同样类似,有不断旁杈丛生的枝条,返回来缠到主干上,或是枝条再生枝条,互相缠绕,绞扭在一起,盘亘在一处,似藤非藤,难分主次,彼此共生在一个空间里。

榕树一小时候,似乎与别样树苗也没什么两样,及至生长到了碗口般粗细,就日见凸显出绞杀吞吃的凶悍。曾陪孙子在小区里练习骑自行车,小孩子好奇于榕树的特性,有意无意地将一喝剩的空饮料瓶,置于水桶粗细的榕树上,那枝条参差交叠的缝隙里。三天过后,再试着拿取那个空饮料瓶,竟拔也拔不出来了。结果,看着死死咬紧了饮料瓶的榕树,我们祖孙面面相觑,心生无限恐惧。都说这是绞杀型的植物,事实果真如此。这要是让其在热带丛林中野蛮生长,不是要把别的树木都勒死?再往下想,更觉可怖,这榕的机制如果效率再高些,怕是连动物也难逃其害。站在榕树下,手搭着树杈正聊天,一转眼,胳膊被咬住了,再耽误两天,把人整个给吞了!

想象让人心惊肉跳,从此,理解了老妻对榕的抗争,不仅开始“排”榕,还“惧”榕起来,心下生了浓重的反感。

然而,周遭里的榕树,并未因为我们弱小的反抗,而停滞一丝一毫,仍是一味生长。又因为海南丰饶的红土和充沛的雨水,榕还真就把自己长成了小区里的霸王。忘记了那些沁人心扉的九里香,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也忘记了那几株槟榔,怎么就萎顿了。残剩的那两株老椰,也因为临近榕树的缘故,像总也长不高似的,解不出个果子来。只剩一大院子的榕树,不断地你缠我,我绕你,生机盎然,自相残杀。海南的榕树,进了城市,进了街道,进了小区,惹下了多少麻烦。

先是,院子里原本平平整整的大方石甬路,也不怎么就起了棱子,七扭八翘起来。结果,摔倒了两位老、小,惹得几家业主深深抱怨。物业派人现场调查,待掀起来大方石一看,原来是密如蛛网的榕树根须,就在下面顶着往上长,居然如挺举千斤的力士般,把石板小路的平整破坏殆尽。看那样子,榕根在石板下的谋反,可不是三、两个月,短期的功力了。

老妻在那里惊叫,“又是榕,无孔不入!”。竟真有筷子般粗细的榕树根梢,不着水土,挺身而行,竟像小蛇吐着信子一般,沿着门下钻进了车库,再顺着地脚绕着找裂缝儿,还一心想着,往那缝儿里深深扎下去。而且,看上去,榕树这些远离的根须,并没有具体的目的,也不讲什么规则要领,只是一味地生长、生长,无限地蔓延、伸探、扩张。

事已至此,最靠近宅基的那棵恶榕,就必得砍了。否则,这楼怕是早晚都得被它顶歪了。老太婆率一众邻居乡亲,和市政、环保的嘴仗,不知打了多少,最后,这边答应另外补种上一棵凤凰,双方才算握手言和。从此,走路的方石才又平整如初,车库里也总算是消停下来了。

按说,这榕树冠大阴凉,人来车往,能遮蔽阳光风雨。尤其在这烈日南国,遮阴总算是个优点德行。不想,八月里,台风驾到,一个“威马逊”,彻底统辖世界,天惊地动,风雨飘摇。院子里的那些榕,树大根浅,枝叶狂甩,披头散发。它们先是在墙上扫来扫去,偶尔也有的凑到在窗玻璃上,刮刮噌噌,敲敲打打,吓得家人整夜睡不成。几近朦胧的早起,那筋疲力尽的榕树,也不知怎么,竟一个转身,“咔嚓,啪!”被强风折断了桶粗的一股大树杈,连带着窗玻璃也“哗啦”一声粉碎。一股强风借势窜进屋里来,当场撒野,“乒乓乓乓”,摔桌子撂板凳,大人孩子,一片惊叫。日子过出了恐惧,这榕还能要么?

又是妻出战,一级一级绕哪说理去。眼下很有点小规律,琐事办起来反而繁冗,几月都不见结果,于是,妻榕之战变成了持久战。不想,这边战事未果,家里风声又起。还是事关榕祸,似乎这些家伙非把自己的劣行凑足了度数,让我们烦透了心,才肯罢休。

卫生间里便池堵了个严实,不但滴水不漏,还大口呕吐般涌上来,弄得污水横流,垃圾遍地,整个房间里快成厕所了。先是自己动手,但是,一通不成,二探还是没用。花钱请来师傅高手,人家顺藤摸瓜,从排水管到了化粪池,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嘁哧咔嚓!”地连砍带拽,竟从化粪池里斩出了一大段榕树根,看着让人直撇嘴。那树根邪恶,生成头大的瘤状,硬挤着堵在进池的管道口,再伸探出无数根须,爬满了化粪池的井壁。清理完排水的堵塞,集了半车的榕根榕须,拆了一地的砖石,才眼看着厕所里的便池“哗哗哗”地通顺了。老妻拍摄尽了家里的腌臜惨相,作为恶榕的证据,再找地儿说自己的理,就差拎那颗狰狞的树头去展览了。

到头来,还是承诺购置新树,代替那棵距房子太近的榕。待雇人终于斩去了心中的厌恶,日子才没再出状况。

转年,我们报名参加了一个赴东南亚旅行团,第一站是越南,然后是柬埔寨。柬埔寨的吴哥窟景点,是这次旅游活动的重头戏。我们细心听导游讲解吴哥故国的历史,看着那历经千年的古城和佛像,打心里往外赞叹眼前的古代文化和古建筑艺术。同时,我们也为那吴哥窟里处处生长的榕树所震惊,目及所见,不由地胆战心惊。

在实无寸土的环境中,那榕树生生地就长在石板地上,在砖石城墙上,在千年石雕的佛像上。榕树本身已经没有了繁茂、浓密,几无生机。但是,那榕树的根系却非常发达,甚至呈桶般粗,悠悠荡荡,一路盘过去。像蟒蛇般爬行在石头的甬路间,厚墙的基座旁,甚至是一众佛像的肩、腰、脚面上,渐行渐细。不管经过无水无土的空间有多远,那些榕树的根须,一定会贴着石头往前爬。最后,榕树的根须挣着,伸展到有土壤的去处,一头扎进土里,深深地钻进去。这样的生长,比我们小区里的榕树,来得更强悍,简直就成了不死的妖树。能想象得到,那些一路上暴露在大气中,裸露的根,就像管道一样,贪婪地吮吸着氧,吮吸着氮磷钾,输送着生命的养分。

而那些榕树的根、茎、枝、须所经过的一路上,都光秃秃地,了无生机,只剩了一路爬绕着的榕根。石头环境中的榕树,真是佛挡杀佛,不容其它任何植物再存活、相伴,遇着的一律绞杀。它先把别的树木缠住,再把你吸上,夺尽你的汁液营养,让你枯敗凋零,成了榕的牺牲。就连那些真正的藤蔓,延宕盘结,也似乎有意躲着榕,不敢往榕的跟前去,大老远就绕着躲开了。

柬埔寨吴哥窟的榕树,让我们见到了植物界里的真正霸王。从前只是晓得狼虫虎豹,在动物界里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不曾想,归齐这植物界里也一样排定了生存规则。我们言谈间想象,世界生存危机到来时候,这榕树说不定就能在丛林里凭侵略性和杀伤力存活。结果,不管怎样为生存大战的丛林,最后只剩下了榕。

更可怕的,这榕一味强活下去,会把根须爬过高速公路,爬上摩天大楼,爬过运动场、歌剧院、电视塔、图书馆、学校、医院、公园......一路包抄,迂回。把城市覆盖、埋没,把城市也生长成榕的天地,一片废墟。到那时候,真正给地球带来危机的,并不是什么外来生物,也不是智能机器人。倒是这没人注意到的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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