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海平的头像

海平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8/16
分享

出轨

你眼一搭这俩字儿,大概就笑了。心想,小子行文,立意不深,十有八九是要絮叨些个七荤八素的桃色故事。这也怪不得你,都是中文修辞里边“借代”一法惹的祸。人们常会意于出轨一词,是指婚外情一类的行为,倒不大理会它交通事故的原意了。婚外情越来越多,人们心上也更圆融,大都不再去做道德上的评判,甚至连串讲的兴趣也没有。遇上类似,就轻飘地借代这个词儿__出轨。而对出轨一词原意所指的交通事故,尤其是沿着轨道行驶的车辆,跑到轨道外面去的恶性事故,因为数不多,反倒从不提及。结果,婚外情就天天挂在新闻网上,而真正的出轨,几不得见。

不好意思,眼下我说的,还真就是一场火车脱轨的重大事故。

40年前,我年轻张狂,自以为了不起,不耐寂寞,擅自做主,辞去了在一所专科院校里教书的工作。说是耐不住每天往复机械的日子,看不出自己的工作有什么价值。甚至称教室、食堂、宿舍是“三角形磨命机”,用不了再多些的日子,自己鲜活的生命就会被磨灭了。还说那些为了职称、住房、工资,整日里奔忙,头发花白的老同行,就是被毁灭的先例。我认定南方大有希望,一定会有另一番天地,张开怀抱接纳我。于是,毫不犹豫,背包起行,只身南下。

最北方的春天,冰雪消融,也让我像一只度过了冬眠的甲虫,振奋精神,信心十足。先北京,再武汉,再湛江,最后搭船渡海,到了天涯海角。一路上磕磕碰碰,为难遭仄,自不待言。所幸的是,当我身无分文,脸也被琼州强烈的阳光晒曝皮,每日里在江边筛沙度命的时候,奇迹出现了。竟有一家颇具规模的公司,最终决定聘用了我。和在北方高校里教书相比,海南的工作有点世俗。但是,这里报酬优厚,薪资和奖金加在一起,几乎有学校里的六倍之多。尤其是,在公司里和广东籍的老板相处,很有些简单,不用像在高校里那样,上下左右地找平衡,更不用彼此猜测度量,用两张面孔做人。公司里,以员工所创效益兑现工资和奖金,实打实的来。干好自己的那份工,一切都尽在其中。这让我精神上颇为轻松,觉着很是有点水泊梁山的意味。当然,时间不长,我心里也就清楚,这公司绝不是忠义堂,我更不是三十六天罡星。这里就是经济前沿,是能抬举人发达,也能泯灭人死亡的市场。

一晃快到“十、一”国庆节,在外漂泊已经一年多了。如今稍有安顿,心下思念家乡。和老板谈起,欲回乡探亲,告拜父母,安顿家眷孩子。不想,老板却十分豁达,表示理解,准假返乡。还另外预支两千元,嘱我做盘缠。心下十分感激,于是背起行囊再返北方故乡。

九月的琼州,还见不到一丝秋凉。身着短衣短裤上了飞机,那时候海南还没有直飞哈尔滨的航班,最远往北也就是飞到北京。等到下了飞机,才觉出天气是凉了。知道出关塞北,会是一路风霜,于是在北京多盘恒了几日。一来添加点衣物,二来也为家人都备下些礼物,终归自己算是游子远归,欠家人几多慰藉。等到备齐了心中所想的物件,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面面俱到,颇费了些气力,盛满了四个箱包,结果,自己的左右双肩,十字披挂。就连两只手,也都满满在握,像一匹驮满了东西的骡马。还记得,给老妈特意买了美味斋的素馅小包子,就单装了一个小挎包,挂在脖子上。

我买好了17次特快列车的车票,这趟列车我很熟悉,从前有几次搭乘的经验。这是一趟从北京出发,到牡丹江的特快列车,途径哈尔滨。在夜色中登车,车厢是在前面几节,买了个上铺。我把自己这一身所带的行李,在卧铺间里安顿好,长长出了一口气。啊,终于可以放倒身子,小憩一会儿了。列车一声长鸣,徐徐驶出北京站,车窗外漆黑如墨,偶尔闪过灯光,星星点点。还记得,当时的时间大约在晚上九点左右。

车轮滚滚,和铁轨的连接处连续撞击,“咔哒哒”响声不断。车外是一片漆黑,偶尔有村舍、站台的灯光一闪而过。这是一趟特快列车,在长达一千多公里的行程中,仅仅在唐山、秦皇岛、沈阳、哈尔滨等为数不多的几处大站停靠。我归心似箭,却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就像被施了法术,脑子里翻江倒海,身子却一动不动,随着车身轻微的颤动,半睡半醒。

时过夜半,一切照常。车厢里灯光暗淡,所有的旅客都进入了梦乡,间或能听到大小高低,不断的鼾声。想象中,这条铁钢长龙,正载着我,在黑暗里飞腾。它呼声震地,有点急躁,恨不一甩身子,腾云驾雾,直落松花江上。

车窗外仍然不见一丝微明,凭着在北方生活多年积攒的经验,隐隐能感觉到外面凌晨过后的丝缕冷气,正从深秋的东北大地渗透进来。列车像似被激了一下,不满地发出了长长的嘶吼。然后,越驶越快。

最先感觉到不对劲儿,是因为列车提升的速度。尽管乘过太多次的列车出行,但是,从来就没感受到过如此疯狂的窜动,这列车跑得太快啦!还有,这车身的摆动太大。而且,整个列车,不仅仅是一左一右地扭晃,还开始上下颠动,直至像年轻时候骑乘的烈马一样,怎么拉缰绳也不管用,最后,竟然真就尥着蹄子跳腾起来。

飞速前进的列车,横向着甩荡出去,出脱了钢铁的轨道。千万吨重量,被巨大的动力破坏性地推向了黑暗中。人们搭乘其间的车厢,跟着就一下子失去了平时规则的律动,发出了摩擦、撞击、扭曲、碎裂的强烈噪音,像锥子一样,直刺耳膜,让人不由痛苦地张大嘴巴,闭上眼睛。同时,我还下意识地双手紧紧拉住最上层卧铺上的皮吊带,让自己的双脚,也使劲儿地蹬在车墙板上。

翻天覆地的颠倒、甩动、折腾,让人瞬间头昏脑涨,五脏如焚,恶心的要吐。一众乘客就像被关在铁盒子里的许多小鼠,任由那盒子可地乱滚。列车像被迎头击杀、打中了的巨蟒,身负重伤,嘶吼呻吟,挣扎抽搐,最后瘫了下来。从列车开始出轨,到一切动荡都停止,过去的时间并不长,大概也就在一、两分钟之内。

静,异常的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根本没有受伤的惨叫,也没有痛苦的呻吟和恐惧的哭泣。在如此重大的交通事故发生时,在分不清上下左右的黑暗中,不论是谁,只要是身在其中的人,都失去了感受,也失去了反应,大家都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都像是被突然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全傻了,懵了,不会动弹,不会思考了。看来,灭亡前的瞬间,人们并不会痛苦,因为大家都陷进了集体无意识之中。我趴在地上,真发呆了一阵子,才缓缓地抬眼直着看去。我见到有被破坏扯乱了的电线,裸露的线头,偶尔再搭到了哪里,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像黑暗中微弱眨动的眼睛。还有个地方,溅出了一朵火花,瞬间熄灭,飘过来一股电线烧焦的气味儿,十分难闻。寂静显得时间漫长,显得有点不可理喻。

终于,有声音传过来,那声音微小胆怯,并且试探性地压抑着。但是,一下就能听出来,那是人的声音,是那些钢铁、木头、玻璃......杂七杂八发出的声音以外的动静。更重要的是,所有听到同类声音的人,都在这微弱的呻吟中确认了自己的听觉,从而再确定了自己的生命,啊!我还活着。于是,相信自己还活着的人们,本能地震动声带,也发出呼唤。叹息着、呻吟着、诅咒着、哭喊着、请求着......。寂静终于被打破了,破损毁灭一团的世界里,又现出了生命的活力和迹象。

只是这生命力的显现,胡乱地集合在一起,在一片残破扭曲中,显得更忙乱,更恐惧,更杂乱无章。没有响亮的应答,没有好心的安慰,也没有统一的力量。整个列车就像伤重的大蟒,混乱微弱的人声只是证明了,它还没有历经灭顶之灾。好在不知不觉中,天色萌动,周边空间的隙缝里,呈现了逐渐的灰白。上苍赐来光明,让幸存者能了解事情的实情。

乱成一团的车祸现场,像轰炸过后的堑壕。一切破碎,一切移位,一切变形,一切面貌全非。连人自己都觉着像重新又出生了一样,恨不急着照照镜子,看自己还是不是自己了。可是,那里去找镜子?车厢已经不成其为车厢了,它先就横了过来,也说不上是被拉长了,还是墩粗了,还是扭成了大“麻花”。远处的车门挤成了一条缝儿,眼前的车窗倒撕裂成了三角形,比门都大了几倍。有一个横过来的巨大车轮,竟从窗外探进来,贴在原来的茶几上,车轮的边沿处闪着亮光。心下胆突突地,抬手摸摸离自己还不到半米远的火车轮子,感觉还很有些热度。卧铺早已分不出上下,都成了一平的隔板。有人扣在里边,轻轻地哭诉着,求别人帮助。所有的窗玻璃、水杯、饭碗,易碎的东西都呈粉碎状,又尖又硬,洒在地上。我趴在上面,想挪动一下,身下就“咯吱、哗啦”响个不停。

是的,巨大的震惊混乱之后,人们的周围环境先是无边沉静。短暂的沉静过后,人们发出声响,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证明,证明自己还活着。接下来就是人们不顾一切地求生,所有人都只顾自己,顾自己的死活,顾自己财物损失的状况。没人会在生死未卜中,先去关心、同情、搭救别人。他们还都想不到这些,死里逃生是他们最先意识到的本能。

我先是觉得自己的脑袋右侧,疼痛不堪,用手一摸,竟摸着了一个鸡蛋大小的肿块,肿块有点发软,应该是在颠簸中,碰撞到了什么,造成了头部皮下出血。按老百姓话儿说,就是肿了。我没感觉头上的肿块,对自己还有什么进一步的影响。就试着再伸伸胳膊,蹬蹬腿儿,最后,感觉除了头上的肿块,全身上下没出什么更大的麻烦,心中不由地感到幸运

我继续在昏暗中伸手摸索,我得集齐自己的行李,人没事儿,东西就应该一点都不少。我在昏暗中摸到了那几个包,甚至还找到了两个给妈买的素馅包子。我偷偷笑了,把包子装好,披挂整齐。抬眼打量着朦胧的周边,试图找到能脱身的地方。

有人受伤,用手按着肚子上的伤处,闭眼皱眉,十分痛苦。看上去最严重的,应该是我下铺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十六七岁的样子,梳着短发,白白净净的,像个高中生。她原本安安静静地躺在下铺上睡觉,火车出轨后,车厢里一片混乱,不知是破碎的玻璃,还什么其它尖锐的东西,深深地割伤了女孩儿的右侧背。伤口长达尺余,翻开来,鲜血淋漓。有人在帮忙,好像是她的一位亲人长者,或者就是女孩儿的爷爷,他正用不知道从哪里拿的手纸,往女孩儿的伤口上垫。我一眼看到,有滑到身边的睡觉薄毯,就赶紧三把两把地撕成了宽条,递给那位护理着女孩儿的老人。爷爷拿去裹女孩儿身上的伤,一转眼的功夫,那几片薄毯就被鲜血浸透了。令人惊讶的是,女孩儿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穿了短裤和割破了的内衣,浑身上下,简直都成了血人。但是,她却不哭不嚷,就那么睁着一对大眼睛,一动不动,连眼珠儿都不转一下,惊恐好像大于疼痛,封闭了她的感觉。反倒是旁边裹伤的白发爷爷,双手被血染得鲜红,心痛得哭出了声。变了形的车厢里,开始有些伤情不大重,甚至根本就没受伤的成年人,连哭带喊,歇斯底里。还有一些反应稍慢点的人,才刚试着活动起来,转动头脑身躯,观察身旁的情况,自言自语,抱怨诅咒。

外面越来越亮堂,但是,车厢里面却还相当昏暗。有人“晰晰嗦嗦”地活动,试图找寻能出去的通道。又因为一时寻不着,就一边呻吟着,一边骂街:

“操他妈的铁路,这是往死道儿上开呀!这下好,成了笼子里的鸟,连个门儿都找不到,等死吧!”

话音未落,外面倒有人发话。

“这儿有人吗?能听见吗?”

说完,还能听见有小锤子敲打在出轨列车上面的声音,“啪啪”地响。里边的人赶紧搭话:

“有人有人,有伤的,没死的。啊呀!这位大哥,这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故了?这里是什么地儿呀?”

“出轨!十七次特快脱轨颠覆。这里是范家屯。这人都命大呀!老实儿等着吧,修配厂的压道车已经赶到了,到时候搭救你们。可别忘了,到时候出来,让伤员先走。”

“哎哎!可是快着点啊!这里面可不是人呆的地儿啦!”

范家屯,是啊,长春西南的一个镇,距长春不足三十公里。二十年前,我和同学曾经骑自行车来过这里,范家屯距离哈尔滨应该还有三百公里的路程。

困在同一节车厢里的几十个乘客,得知了自己身处的具体位置,也听懂了,目前不会有什么更大的危险接踵而至了以后,却不由地大放悲声,都爹一声妈一声地哭叫起来。那个始终不出声儿的受伤女孩儿,也好像返过了愣怔,一头歪倒,痛哭起来。人们甚至合十祈祷,今儿可是祖宗保佑,命大呀,说着念叨着,就又都抽泣、呜咽,都激动得不行。

又有外面的声音传进来,还有电火花在闪烁,一股子电焊烧熔金属的气味儿,顺着破损的车厢缝隙钻进来,呛得人直紧鼻子。又有人在外面叮嘱:

“别害怕,工人师傅正用电焊切割这些变形的金属,等一会儿,就能割除挡住通道的部分。有了通道,大家就可以出来了。” 车厢里面的人,心中欢喜,嘴上道着感激,长长地叹气,压住了惊惧悲苦,耐心等待着。

当我披挂着自己的全部家当,费力地钻出车厢,小心避开脚下不成样子的扭曲杂乱的一切,终于来到地面上,抬眼望去。尽管有心里准备,我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整个列车的前部五六节车厢,是这次出轨事故受损严重的部分。它们就像折尺一样,随便就那么被折合着,头尾相凑,横竖相杂。对于出轨地——范家屯车站来说,整个列车,又像一只平推的巨铲,已经横扫出去有几十米的远近。闯下了大祸的列车,终于停下来,再无声息,只是还飘荡着缕缕的烟尘。地面上,由远而近,坦荡如席,留下了道道划痕,就像大扫帚划拉过去一样。脚下的钢轨不见了,近处的钢轨都拧成了麻花儿,那些一人粗的枕木,都被搓成了劈柴,大的有手臂粗,最细的都赶上铅笔、筷子了。

人们不断地从破损得不成样子的车厢里往外钻出来。形象狼狈,表情悲戚,大多默不作声。有人和我一样,舍命不舍財,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不落,随身携带。也有求生为上,两手空空,双眼迷离,再无所恋者,似乎在这一“出”之间,参悟透了人生。有人一屁股坐下来,两眼发直,似乎还未从列车出轨的事故中缓过来神情。也有大呼小叫,张罗着喊担架,求医生,吊着盐水可哪走的。侧背被割伤的那位姑娘,看上去得到了救护,伤口被包扎,血也只住了。但是,她的泪水却再也没停过,一直在哭。

两个小时还不到的时间里,有十几辆大巴车从长春方向开了过来,有人爬上了高高的破碎车厢,用手提式的扩音喇叭向出轨列车乘客们讲话。他人很干练,身着铁路制服,先是代表铁路方面,向大家致歉,说这是一次人为操作违规引发的特大事故,给国家带来重大的经济损失,也给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了破坏。然后,他接着又说,国家铁道部,在特大事故方面,都有完备的规章制度,所有在此次事故中,遭受伤害和损失的,都会得到国家相应的赔偿和安置。现在,长春方面已经派来支援,如果认为自己需要进一步检查身体情况,请登车去长春医院,所有伤者,都会得到救助治疗。有一两个不幸遇难的乘客,也会得到国家相应的赔偿。检查身体及可能进一步治疗所需的费用,完全由铁路方面负责报销,云云。

然后,是逐个登记,安排登车,赶往长春。有和我情况差不多的人,还为数不少,大家自觉没什么大问题,不想找麻烦去长春,只求早些搭车往家赶。大家说,好多人都已经拍电报告诉家人在哈尔滨接站,现在他们都正等在家乡车站,见这边亲人迟迟不见影儿,心里还不得急坏了。所以,我们请求转乘回家,不用中途去长春医院了。

铁路上的消息很快当,有人把我们这部分人的意见反映了上去,不久就得到回音,铁路上已经安排了一趟专列,正从长春赶过来,这趟专列会排开沿途的其它车次,优先前往哈尔滨、牡丹江及沿途必停的各站。人们遂了心愿,高兴之至,甚至小声欢呼起来。

不到一个钟头,果然就有一趟墨绿色的列车徐徐开过来,在范家屯车站另一条道线上稳稳地停了。有人安排我们有序登车,在座位上刚刚坐定,立即有人发放了一份盒饭,内容还很丰富,有鸡腿和青菜。当这次特殊的接续列车缓缓开出范家屯的时候,天色早已经大亮,三个多小时过去了。车轮又平稳地敲击着铁轨的连接处,发出“卡哒咔哒”均匀的响声。明亮的车窗外,是无尽的玉米、高粱、谷子......东北大地上的庄稼一望无际。

我这一生,历经过几次危险,所乘十七次特快列车脱轨,算是记忆深刻的一次。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