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所有的勇敢都来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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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旬母亲突然病危，我在上海工作，听到消息的中午，整个人像被雷电击中般麻木。电话那头，嫂嫂一遍遍的催促快点回来，晚了怕是见不到了。我痴痴的坐在床头，眼前一片模糊。春节离家只不过半月光景，一向健朗的母亲怎么就要离我而去？

母亲已经失去意识，浑身插满了管子，花白的头发凌乱的贴在额头，面部蜡黄浮肿，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我附身去叫她，没有任何反应。我在耳边低语:“舅舅正在深圳赶来的路上，一定要坚持住。”她的眼角溢出了泪水，心脏监控仪开始起伏着波动。

父亲两眼通红、表情痛苦的蹲在ICU门口，仿佛已经失去了全世界。两个生命的衔接处，光阴变成了一堵冰冷的铁墙。我站在父亲身旁，摩挲着他的肩膀，良久，父亲才缓缓的说:“昨天早上你妈不到四点就醒了，嚷嚷着起床做早饭，我说女儿都毕业工作了，家里也没有学生上早课，做那么早饭干嘛？她打趣说睡不着唠唠嗑吧。她笑着讲起你小时候的趣事，又说你工作了她很开心，还说让我开着老年摩托车带她去赶一次庙会，她喜欢风吹的感觉……”父亲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我轻轻的拍打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母亲安慰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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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起，母亲不是在灶台忙活，就是在田里劳作，像一个陀螺，不知疲倦，永不停歇。母亲自幼丧父家境贫寒，没上过学堂，却把《毛泽东语录》背的滚瓜烂熟，还当选过生产队的文化宣传员。上小学时，每当我遇到难题抱怨气馁时，母亲总是站在旁边温柔的说:“毛主席说了，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那时候太小，听不懂这些话的深意，总是不耐烦的走开。

嫁给父亲，母亲又生了几个女孩，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没有儿子的男人会被人戳脊梁骨。记忆中的父亲，总是蹲在墙角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夕阳踩着他黝黑消瘦的脸庞，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常常有人劝说母亲，女孩子上学有什么用，还不如打几年工早点嫁人。母亲不予理睬，反而坚定的和我说:“妇女能顶半边天，谁说女子不如男。”正因为有母亲的睿智和坚持，我们姐妹几个才得以考上大学，走出农村，走出偏见，走出自己的人生。母亲说:“毛主席说的真对，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小的时候家里穷，父亲除了种田没有其他赖以生存的技能。为了脱贫致富，他便在离家五六里的山岗承包了一大片瓜地。放暑假时，白天我去瓜田看守，晚上父亲换我回家。我虽然看着娇小柔弱，却有着出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劲，总是能在太阳落山，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之前奔跑到家。有一天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八岁的我躲在被掀翻脊顶的瓜棚里，竟没有流一滴眼泪。当夜幕降临四周一片黑暗时，恐惧才渐渐袭来，等不到父亲，我便冒着大雨，顶着雷声，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跑。当我像落汤鸡一样出现在家门口时，母亲抱着我歉疚的说:“点点，对不起，爸爸卖西瓜的架子车坏在路上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到家。”我笑着说没关系，的确，从年幼的心底萌生出来的勇敢，是母亲赋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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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的时候，学校离家有十几里路。虽然条件比以前好点，但是因为姊妹众多，生活还是很拮据。买不起自行车，也舍不得坐汽车，我就走路去上学。每周五放学，是我最开心的时刻。走过十里蜿蜒的小路，汤过一条水里湍急的小河，翻过一座葳蕤繁祉的山岗，踏过一片绿意葱茏的麦田，柔光暖暖的家，就出现在了眼前。母亲总是会做好饭菜站在门口张望，因为有她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一直都有鲜花和鸟鸣。

高二的时候，我爱上了画画，倔强的调换专业选择艺考。母亲没有责怪，只是语重心长的叮嘱:“只要下定决心，就要排除万难。”当我把第一幅作品递到母亲手上时，她的嘴角浮出了浅浅的微笑，那抹笑容真美，像贫瘠的土地上盛开的向日葵。后来，那幅画被母亲装裱起来悬挂在堂屋。

高三的冬天，我去市里参加美术艺考，因为过度紧张，第一场人物速写看错了考题，直到交卷时才猛然发现，当时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完蛋了，大学肯定没戏了，我懊恼的捶打着自己，也无心参加剩下的两场考试。当我收拾好画箱准备放弃时，突然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坚持到底，不怕失败。”“为什么不把剩下两场画完？既来之则安之，全力以赴的失败并不丢人。”于是我调整好心态，从容坚定的走进考场。后来，艺考的成绩竟然超出本科线几十分，我激动的泪流满面。我知道，是母亲在潜移默化中赋予了我直面失败的勇气。

高考前一个月，父亲突然去学校找我说:“你妈中风了在医院，我一个人又要挂号又要检查又要拿药实在忙不过来，你请一周假来医院帮帮我吧。”我二话不说冲到办公室找老师，班主任严肃的说:“马上就要高考了，你没有时间去浪费。我回答:“高考还可以再有，但是妈妈只有一个。”班主任沉默了片刻，把签了字的假条递到我手上。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撇见他眼中有一丝晶莹的亮光。母亲看见我来，吃力的挤出微笑说:“小病而已，很快就好了。”我扑到她怀里，第一次哭成了泪人。母亲摩挲着我后背，温柔的说:“没事了，没事了，都会好起来的。”

后来我考上大学，一个人去更远的地方上学。母亲只是站在门口挥挥手说:“照顾好自己，有困难的时候就给家里打电话。”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很喜欢的男人，坚定的要留在他工作的城市，母亲只是微笑着说:“只要对你好就行，别的不重要。”后来我失恋了，决定离家去更远的地方，母亲只是慈爱的说:“多出去走走也好，外面的世界同样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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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自四川远嫁到河南，与其说远嫁，不如说是被“贩卖”。小的时候我总是不解，为什么别的小孩都有外公外婆，偏偏我没有。后来长大了，才打听到真像。母亲嫁来之前有两段不幸的婚姻。在四川的第一任丈夫，因为犯法锒铛入狱，母亲怒斥他的不争气，毅然决然的离了婚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了娘家。因为多了几张没有劳动能力的嘴，家嫂格外嫌弃，无奈的她经人介绍改嫁给陕西的一个鳏夫。本以为是和孩子们找到了避风的港湾，不曾想又跳进了无边的深渊。婚后没多久男人就暴露出狰狞的本性，家暴酗酒虐待孩子，对母亲更是拳打脚踢。母亲深知此人非良人，在筹划三次，失败三次后，终于逃走了。后来在返回四川的火车上，遇见一个从河南到四川的商贩，他见母亲带着三个小孩孤苦伶仃，就问愿不愿意和他去河南找了憨厚的好人家，母亲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于是便嫁给了我的父亲。这个商贩其实是父亲的远房亲戚，为了表示感谢，父亲拿出身上仅有的五十块钱作为报酬……

母亲曾说:“人这一辈子，该走的弯路，该吃的苦头，该撞的南墙，该掉的陷阱，一个都少不了，夜色虽然黑凉，前行必有曙光。”是啊，天空黑暗到一定程度，星辰才会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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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这次您真的要离我而去了吧！年少的时候我总觉得来日方长，总是认为母亲能够长命百岁，不曾想，花有花期，人有归期。当我趴在ICU的窗口，凝视着已经无力与死神作斗争的母亲，才第一次深刻理解了死亡的意义。父亲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梦话:“等你妈病好了，就把家里的几亩地送人，然后带她出去游玩，享享清福……”

母亲离开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句话，可我总觉得，她已把一生的道理都讲给我听了。只是，这突然暗淡的世界，我该如何踽踽独行！

我曾在《人间失格》里看到一句话:“在所谓的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人生总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我很庆幸，不管生活赠予我怎样的苦难，我都有勇气去接纳。从失去到生命的损耗，都是生活馈赠予我的财富，总有一束穿云之光照进我蒙尘的心底，当浮尘拂去，我仍是母亲眼中那个勇敢闪亮的姑娘。

歌德说：“没有在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仿佛这句话专门是为母亲写的，她苦难的不同寻常的一生，教会了我活着的意义。而我的一生，所有的勇敢都来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