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顾城第一次来的时候,暮春浅夏,蔷薇盛放。
南枝说江铃快走,陪我去车站,捉一个“不孝逆子”。
江铃诧疑了一下,还未开口,就被南枝不由分说的拉走,雨后初晴的空气里尽是泥土的清香,她们踩着水坑,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奔跑。西藏北路的弄堂里,一丛丛、一簇簇的蔷薇花,铺满了厚重的矮墙,拥挤的花朵在微风里翩翩起舞,一袭浓郁的晚风伴着花香,拂过江铃的脸庞。
顾城从车里“嗖”的一下跳出来,南枝跑过去扑到他身上开心的说,哥,你终于来了,想死我了。
江铃远远的站着,假装不经意的观察着:他个子很高,穿着白色体恤,深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肤色白皙,清秀的五官中带着一抹宁静的温柔。他那温柔与帅气的脸庞里,有一种独特的空灵与俊秀。
不知为何,江铃原本平静的心湖泛起了一圈涟漪。
南枝拉着江铃幸灾乐祸的说:“这就是我表哥顾城,之前让他来上海一百个不愿意,今天却像个逃犯似的跑来,有点讽刺喔。”
顾城伸出右手的时候,江铃下意识的闪躲了,他略显尴尬的笑了笑然后顺手弯起手指去弹南枝的脑袋,南枝边跑边嘟囔:“打小儿就欺负我,把我打傻了嫁不出去就赖你一辈子。”
“谁让你说我像个逃犯那!”俩人你追我赶的引来路人时不时的回头。
江铃笑而不语的走在他们身后,心底掠过一丝忧伤。恍惚中感觉有一双粗糙的大手又猛的抓了过来,她打了一个冷战,迅速的环顾了一下四周,一股寒意似洪流般逼来。
“就你这铁做的脑袋,姑夫从小打到大也没见打坏,哥哥这么温柔的拳头,岂能伤你半分。再说了,你赖着我,你家安阳会答应吗?”说到这里,顾城原本笑着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异样。
“嘘,小心隔墙有耳。”南枝小声的说,“真怀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从小到大不是打就是骂,还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不肯我谈恋爱,还请专人监督着。”说到这里,南枝开始哀伤起来。顾城的嘴角动了动,想说些什么。
暮色将至,弄堂里的老人将油灯点亮,星星点点照亮了黢黑的长巷,繁华的上海让人有种说不出的仿徨。他们三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着,模糊的影子被灯光拉扯得瘦长。
02
南枝是顾城姑姑家的孩子,姑姑要上班,姑父又常年在外,南枝从两岁开始就被寄养在外婆家。
“所以,哥,你到底为什么离家出走?外婆打电话痛哭流涕的说你打死都不结婚,还说以后再也不回那个家了。”南枝两眼发光,突然又八卦起来。
“哎,说到这里我就生气,前几天奶奶打电话说她病得很重,让我赶紧回来,我吓坏了,假都没请直接从舟山回来,谁知一到家,就看见奶奶安然无恙的坐在那里,家里全是人。我一看才知,被奶奶骗回来相亲的。然后奶奶指着一个陌生的女孩说,这是晓晴,说我同意订婚的那个姑娘。鬼知道,我都没见过,哪门子的同意。”
“所以你就抛下一切离家出走了?”
“才不是,你听我慢慢说。”顾城拿起手中的矿泉水,一饮而尽,“我当然要奋起反抗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隔天我去了女孩家里,想和他们说清楚,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谁知她父母外出了,只有女孩一个人在家。我看她穿着睡衣,觉得不合适准备离开,女孩突然问我为什么讨厌她。我一听笑了,转过身去说,才见过一面谈不上讨厌,都是大人自做主张安排的,不算数的。她倒了杯水给我,示意我坐下,我刚坐下准备长篇大论时她突然褪去睡衣坐在我腿上,我吓了一跳,推开她就落荒而逃了......”顾城一口气讲完后,回过头来看了江铃一眼。
“哈哈,看不出来哥哥还是个君子呀,坐怀不乱。”南枝调侃道。
“那是,你哥虽然单身多年,但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人。”
“后来哪?”
“我回去和奶奶说俩人不合适,一定要把婚事作废,奶奶不同意,说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说除非……”顾城突然停了下来。
“除非什么?外婆是不是说除非她走了,要不然就要管你一辈子!这个老太太,也就这一个杀手锏了。啧啧,真是同情你啊。”南枝拍了拍哥哥的后背故作深沉的说。
“好啦,不说这些糟心的事情了,先回公寓吃晚饭吧。不是说安阳晚上下厨嘛。”江铃快走几步,站在南枝身边说。
03
公寓是公司提供的员工宿舍,在西藏北路一条老街的尽头。说是公寓,其实这是一栋陈旧的商业大厦,一楼阴暗潮湿,没有人愿意办公用,后来才被家用出租。江铃她们住在大厦进门左手边朝南的位置,在上海这个寸土寸金的大都市,能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已经很不错了。推门而入,厨卫在左手边,映入眼帘的便是客厅,三个房间环绕客厅呈回形排列,装修是极简风格的蓝白色调,一张单人沙发倚墙而放,黑色的简易书架放在旁边,带有艺术感的茶几给暗淡的客厅增添了几分情调。
饭菜已经备好,却不见安阳的踪迹。正当众人纳闷时,安阳拿着几瓶啤酒从房间出来。顾城细细的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南枝拉着俩人赶紧坐下。四人围坐在餐桌旁,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南枝一边吃饭,一边瞟着安阳,一边又吐槽着哥哥。只有江铃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往嘴巴里扒饭。
“还记得小的时候住在你家隔壁的宋永生吗?”顾城冷不丁的说。
“宋永生,有点印象,小时候他个头矮小,总爱哭,天天跟在我们后面跑,后来他们一家搬去北京定居,就很少联系了,干嘛提起他?”南枝疑惑的问。
“他明天从北京飞来看你。”顾城放下筷子,看了一眼安阳。
“什么?看我?我和他又不熟,有什么好看的?”
“他在北京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正好缺人,你是做这一行的,可以过去协助他。不想骗你,这是你爸妈的意思。”顾城耸了耸肩膀说。
“又来这一套,我又不是物件,送来送去的。”南枝扔下筷子,索性不吃了。
江铃怔了一下,缓缓的放下筷子,端起酒杯轻轻的抿了一口。安阳又满上一杯酒,沉默不语的喝着。南枝见状生气的说,见就见呗,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他会吃了我。明天哥哥和江铃一起陪我去赴约吧!顾城看了一眼安阳,嘴角浮出一抹不屑的微笑。
晚饭过后,两个女生在厨房收拾,安阳起身准备回房时被顾城拉住低声问,那件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大丈夫不拘小节,退一步有那么难吗?安阳甩开顾城的手说,没得商量,就算分手我也不会入赘他们家。
“懦夫,都说了是权宜之策,你为我妹妹委屈一下又能怎样。”顾城气的一拳打在墙壁上。厨房里,南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对江铃说哥哥是来逼婚的,我们怕是走到尽头了。江铃安慰着说不要放弃,两个人好好商量。南枝说没用了,三年了,这个问题永远无解。江铃透过玻璃窗看着暗自伤神的顾城,心底莫名的心疼起来。她突然想到这一年顾城给她发了几条微信,她一条都没有回复过。
“你感觉我哥怎么样,都聊了一年,今天见了面感觉如何?”
“以后再说吧。”江铃岔开话题局促的望着窗外。
“哎,同样无解。”南枝摇了摇头走回了房间。
公寓渐渐被黑暗笼罩,月色里,蔷薇花正悄然绽放着。顾城躺在沙发上翻看着江铃的朋友圈,全部都是白色的蔷薇,或耀眼或暗淡,或洁白或泥污,或盛开或枯萎,或孤单或拥挤。她很喜欢蔷薇吗?顾城不解的思考着,慢慢的睡着了。
夜里江铃睡得很不安稳,她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里一个人在荒野里奔跑。无边的黑暗像一张大网裹挟着她的身体,她喘着气,呼救着,挣扎着,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黑暗中醒来。她缩倦在床头,凝望着窗棂外黢黑阒寂的夜色,身体不自觉的抖动起来。
临近中午,几个人才起床,南枝看了看安阳禁闭的房门,拉着江铃一言不发的出门了。
“你替我见他吧,我还想再努力一下,不想对不起自己。”南枝停下来把手机塞给江铃,“反正我们十几年没有见面了,他肯定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了。”
“好,都依你。”江铃没有拒绝,顾城默不作声的跟在她们身后。
饭店在巷子的尽头,一家古色古香的川菜馆,南枝特意安排的。宋永生迟迟未到,南枝他们就在包厢里等着。人事小鲍突然发了一条信息问南枝,你们吵架了吗?安阳一大早来公司递交了辞呈准备回老家,南枝呆滞了半天,冷笑着骂了一句懦夫就跑掉了。包厢里,江铃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顾城说没事,随他去吧,该来的躲不掉。
04
宋永生推开虚掩着的门,一眼就看到了白色衣裙的江铃,他走到她身后轻轻的唤了一声:“南枝,好久不见。”江铃回过头来,一个瘦弱斯文的男生已经把一大束白色蔷薇递到她手上。红色的丝带掠过她的手指,她像是被灼伤似的迅速的抽开手。她惊恐的站起来,丝带仿佛变成利刃直刺她的心脏,她大口的喘着气,感觉快要窒息了。顾城感觉出了异样,扶着江铃对宋永生说,你认错人了,这是江铃,南枝刚刚有事先离开了,回头再请你吃饭吧。
江铃失魂落魄逃走了,她颤颤巍巍的走在人群里,一句话也不说。顾城安静的跟在后面,一句话也没问。他们就这样走着,走过了拥挤,走过了繁华,江铃终于走累了,停在了公园里的一处长椅上。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了挥之不去的一幕。
那年高一的周末,她去邻村姐姐家玩耍,吃完晚饭已经天黑,因为第二天要上学,江铃执意要回家。两个村子离得也不远,中间隔着两公里的小山岗,山岗的两旁长着郁郁葱葱的野蔷薇,甚是美丽。姐姐不放心,就让姐夫送一下。夜幕下,江铃走在前面,姐夫拿着手电筒走在后面,路过山岗的时候,姐夫说你看蔷薇多美啊,然后趁着江铃不注意突然把她按倒在地,江铃惊慌失措,她从未质疑过姐夫的人品。江铃使出浑身力气才挣脱那双大手,黑暗里她边跑边哭,跌跌撞撞跑回家的时候父母已经睡下。她惊魂未定,躲在房间哭了很久,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去过姐姐家。
江铃红着双眼望着顾城说:“没事了,我只是不喜欢蔷薇花而已。”顾城怜惜的看着江铃,柔声地说:“都过去了,你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他们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安阳的房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南枝红着眼睛一言不发的坐在沙发上。顾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对南枝歉疚的说:“本来想逼他一把,没想到他做了逃兵。”南枝朝顾城无力的笑了笑说:“没关系哥哥,明天我们回家吧,我想外婆了。”......
月光穿过薄雾,落入江铃清澈的双眸里,她静静地站在窗棂前,似乎看到白色的花海翻涌出葳蕤繁祉的盛夏,她微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