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客拎着把明晃晃的镰刀,牵一头牛从庄东走过来。
街道里骤然变得安静起来,有人仰着脸,想打声招呼,可瞅瞅牙客一张怒气腾腾的脸,最终干咳一声,头一缩,拉起脚边玩耍的孩子,折回自家门廊里了。
牛可不像人,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副天塌下来不管不顾的样子,牙客一抖缰绳,头一仰,哞哞哞叫唤几声。有眼尖的人早看清了,这不是街上老蔫一大早满村庄找寻的黄犍牛么。于是,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老蔫怕是惹上麻烦了!
牙客是个难缠人,人常说,能吃一碗生辣子,不惹牙客一家子。牙客是谁,牙客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牙客,老实人躲都躲不及呢。前街的根旦跟牙客是地邻,前年秋玉米挖完后根旦没在地里种麦子,种着二亩多油菜,来春油菜花落后眼看就要结荚孕籽了,牙客提着镰将根旦地边紧挨着他家的一行油菜,齐刷刷全砍倒了,说是荒着他家的麦子。根旦心疼得眼里冒泪花,可恁是屁都没敢放一声。
根旦三十刚出头,壮壮实实伶伶俐俐的,三脚踢不出个响屁的老蔫跟根旦比,差得可远呢。
果不然,到了老蔫家门口,牙客将牛拴在树上,将明晃晃的镰刀往脚边一横,脱只鞋垫着屁股坐下,向着老蔫家院子扯着声骂开了腔。
老蔫,你长着球眼是出气的吗,让牛跑到我地里。
狗日的老蔫,你知道你的牛糟蹋了我多少玉米吗,啃了踏死的玉米苗有二三十棵呢。
老蔫,狗日的,你爷今儿跟你娃娃没完!
牙客身胚大,嗓子亮,骂起人来满街道响,不一会,整座村庄的人便都听见了,牙客低一声高一声日娘带老子的叫骂声。好多人的心一下浮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的老蔫今儿怎么过这个坎。
牙客骂了一个时辰,老蔫到底还是从屋里出来了。
从瘪瘪的烟盒里掏出支烟,伸手捋直,然后弓着腰走到牙客身边,老蔫脸上挤出一丝笑说,三爷,甭生气了,吃烟,你吃烟。
牙客瞅瞅老蔫捏在手里的烟,鼻子齉齉似的哼了声,一抬手,从衣兜里摸出硬铮铮的烟壳来,抽一支,叼在嘴角,吧嗒一声,点着火。
老蔫被晾在一边,嘴唇哆嗦了几下,说,三爷,黄犍牛将你玉米糟蹋了,我赔,我赔就是。
咋赔?牙客瞪着眼问。
牛糟蹋多少……我……我秋里玉米挖了赔多少,不会叫三爷吃亏的。老蔫嚅动着厚厚的嘴唇说。
想得美!牙客喷着满嘴的烟气,“噗嗤”一声笑了。
老蔫将手里快握出水来的纸烟装进裤兜,嗫嗫嚅嚅说,那……那三爷说咋办?
老蔫,好办,谁糟蹋我玉米我朝谁说!牙客嘿嘿笑着说。
老蔫心里一咯噔,他想起了,牙客前晌要买他家的黄犍牛,老蔫正要卖,让女人给拦住了,牙客气咻咻空着手走了。后来,女人跟老蔫说,别人能将牛拉到山外肉食公司卖,咱自己不能找车拉去卖吗,干嘛让人家从中赚差价?!
牙客是个二道贩子,常年将村里的牛啊羊啊猪的买来,再找车拉到山外去卖,一买一卖,牙客不出一把力,凭张嘴就赚下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
见老蔫不说话,牙客说,咋样?
这不明摆着是讹人吗,老蔫搓着手,结结巴巴说,三爷,你看这……你看这……
就这时,街上的人看见,老蔫女人端着茶杯,从院里出来了。有人嘀咕说,这下有好戏看了。身边的人轻蔑地说,有啥好戏,还不是跟老蔫一样蔫。刚说话的人哼一声,你等着看吧,这个女人硬气着呢。
两人正争论呢,就见远处老蔫的女人走到牙客身边,将茶杯恭恭敬敬端在手间,笑盈盈说,三爷,你骂了一中午了,天恁热的,得是口渴了,口渴了三爷你喝杯茶水,喝完水你再接着骂。
牙客的脸腾一下红了,歪着头,抽着烟,没有说话。
老蔫的女人接着说,三爷,你辈分高,村里人都叫你爷呢么,你跟我家黄犍牛较啥量,黄犍牛是牲口,你跟我家黄犍牛较量,不怕人说你三爷也是个牲口?!
街道里,远远传来一阵哄笑声。牙客的脸,一下红得像猴腚。
狠劲吸一口烟,然后将烟屁股一摔,牙客穿上鞋提起镰刀,站起身说,我和老蔫说事,你一个女人家掺和啥?
俺家的事,俺不管谁管!老蔫女人说。
好男不跟女斗,哪里凉快你哪里歇去!牙客迈过脸,得意地朝着远处街道里的人说。
这是俺家俺凭啥要走!老蔫女人回敬了牙客一句。
好!不走你等着,看我今儿咋收拾你!牙客瞪圆眼说。
等着就等着,村里人怕你,老蔫怕你,俺可一点不怕你!老蔫女人扬起头,一脸不屑地说。
牙客心里窝着的一团火,噗嗤一下点燃了,抡起胳膊,蒲扇般的大手眼看就要朝着老蔫女人扇过去,好多人的心一下又浮到嗓子眼。
可是,牙客的胳膊刚抬起,还没有落下来,就听牙客杀猪似“嗷”地叫唤了一声,紧跟着,整个身子匍了下去。
咋了?门廊里端着碗吃饭的人问。
哈哈哈,牙客的老二让老蔫女人给一把攥住了。 有人揉着眼里笑出的泪花儿,嘿嘿笑着说。
哈哈哈,接下来,整座村庄都笑了。
牙客就是在人们的笑声中,蔫头耷脑低着头,提着镰,向街西头急急走过去。拐个弯,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傍晚,吃晚饭时,牙客女人依旧没有看到牙客。找到庄西的沟畔上,见牙客用镰刀将自己割倒在沟边,身子早硬了。
那时,夕阳快要坠进山窝了,天边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