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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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子红
父亲简史
用20年时间
躲避战乱，饥馑，匪患
和身体里刚刚醒来的饥饿
碛石乡牲口集上宋先生的二儿子
天生一副好身板，一口好嗓子
常年追随一个乡间草台戏班
奔走四方
接下来这20年
将自己交给合作社
生产队，工分本，口粮本
肠胃除过消化麦子，玉米，高粱，糜子
还要消化苜蓿，蔓根，榆树皮
紧接着这20年
交给七八亩地，一头牛
一只羊，三四头猪
力气像田野里的庄稼
使完一茬，又生长出一茬
最后这10年
交给衰老，疾病，疼痛
黑夜漫长，白天短暂
黎明时分，眼前飘满
往事和亲人们的影子
公元2000年
阴历十月初六
他走完一个农民的一生
大地用一堆干净的泥土
掩埋了他
吸血鬼
清晨五点半起床 骑一辆
轰炸机似的旧摩托 翻过一道塬
到达20公里外的邻县县城
整个白天 他是花园小区建筑工地上
工匠们吆五喝六的小工
傍晚六点后 从县城返回家中
他的生活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就是如此简单
端午节时收割麦子播种玉米
国庆节时挖玉米播种小麦
一个农民的节假日就是夏收与秋种
常年抽着最低档的劣质烟 穿着
儿子淘汰下的衣服 一块钱
他常恨不得掰成两半使
可女儿大学的学费
儿子的结婚彩礼 房贷
像块厚石板 压在他胸口
使他常从半夜里惊醒……
他 是我的远房叔叔
一个三个孩子的父亲
一个50多岁农民
现在 望着人群中
他黑黑瘦瘦的身影
我忽然明白：那些人们传说中
所说的吸血鬼
其实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它们就寄生在 我叔叔那样
黑黑瘦瘦的农民身体上
在故乡的夜晚
在故乡的夜晚
我彻夜失眠
我看见16岁的自己，拉着一架子车麦子
在黑暗的夜色中从田野上走进村庄
我看见12岁的自己，打着一把油布伞
和妹妹走在秋天泥泞的雨水中
我看见10岁的自己，失足落入池塘中
被一个过路人一把从水中湿淋淋地拎起
我看见6岁的自己，坐在银幕的背面
惊恐地睁大眼睛第一次看电影
我看见3岁的自己，在父母上工之后
一个人坐在房檐下脸上已哭不出眼泪
我看见自己出生时的夜晚
接生婆说了声“是个带把的”
父亲一张眉飞色舞的脸……
我看见村庄里
许多漂泊在外的人
和许多已逝去多年的人
送葬之年
上个礼拜回了趟故乡
去送别故乡里 我的一位亲人
他是我父亲的兄弟 比我父亲
整整晚十年来到世上
我的童年就骑在他的脖颈上 张望世界
仲夏之夜 星斗满天的乡村麦场
他的鬼故事和身体里饱含汗味的酸涩体味
构成我对乡村最初的记忆 对尘世朦胧的理解
他有着石碑一样的腰板 驴一样倔的脾气
一辈子总想走在别人前头 尿到白杨树树巅上
但死亡还是追赶上了他 他的一生
已被我们手里的一掀掀泥土 全部埋葬
昨天临晨 又接到故乡一个电话
我的一位亲人又离开了人世
她是我母亲的老闺蜜
她有整座村庄最著名的一双巧手
我穿戴过她做的虎头帽 牛牛鞋
见证了她与我母亲一生亲如姊妹的情分
她操劳一生 一双手 无论怎样忙碌 灵巧
却补缀不完贫穷的漏洞 握不住幸福
她一生育有三子 一子早夭
一子被身体的残疾折磨一生
一子一生困顿于生活 婚姻 命运
人是苦虫 活着就是承受
幸福在尘世的背面 死亡是慰藉人世的一剂良药
她死了 母亲叹息一声 说
“你姨享福去了……”
现在 我要赶回远方的故乡
将她冰凉的身体
送往大地漆黑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