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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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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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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不归

仲夏之夜,梧桐树上的蝉声已歇了好久,这毗邻东郊的欧式排屋渐渐回归于寂静,静到百无聊赖。几栋灰白的中西合壁的房子如同迟暮的老人般安然耸立着,几盏路灯闪出苍白的光芒,光芒下树影参差斑驳,在夏夜里洒下星星点点的微凉。风从树梢上掠过,随后吹进二楼的窗台。落地帘子一下下地被掀起,又一次次地掩上,帘下那长串流苏结着愁怨般地在底部悄悄地飘荡,仿佛是一个旧梦,被轻柔地摇晃着。而梦是没有底的,要是做得太久就容易成痴。

冷白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感受到从窗口吹进的一丝微凉,迷迷糊糊地将这具半醒的躯体顺其自然地渗进这百无聊赖的月光与灯光交错的影影绰绰的光辉里。邻家的女人的哭泣声从万籁寂静中蓦地响起,好比是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从老远处传来,那么尖锐又那么刺耳,以至于让她猛地睁开眼睛,觉醒在昏暗的房间里。

房间是偌大而空洞,在夜光的反衬下甚至还显得有些诡异。此刻,枕边人早已不在,她侧身蜷睡在双人床上的样子像个单薄矮小的纸片人,黑黢黢地投在对面一堵白墙上。她辗转地无声息地蠕动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于是白墙上跟着上演起一出皮影戏。墙的高处悬着一张她年轻时穿晚礼服的照片,十八年前一个江南女子温婉的模样儿钉在这堵记忆的墙上,在影影绰绰的夜光中演变成一种对于时光的凭吊,是要配一部老式留声机再放一张在旧唱片静静地听的。然而,她此刻听到的却是邻家男人的谩骂和女人尖声哭喊。

邻家女人哭得越来越没有底气,如同一个不可理喻的孩子此刻因受到了大人的谴责而变得越来越委屈,直到男人从粗犷的喉咙里甩出最后一句话,而后重重地夺门而去后,女人的哭声才又一次落在她家二楼的阳台上,瞬间划破了夜空。

深夜里邻家男人夺门而去,女人的哭喊隔着露台隔着一道墙追命似的落在夜幕下。一栋栋楼里窗口的灯一盏盏地被点起,又一盏盏地被熄灭……

冷白被女人的哭泣声扰得心烦意乱,躺在床上只觉得头痛,一阵阵地撕裂般地痛疼使她感到恐慌。墙上还演着属于她的皮影戏,孤独、落寞而又惆怅。空调的冷气早已将自己的心吹凉了,凉到无边的荒漠里去,她隐隐地期待着会有一个灵魂的摆渡者装扮成她喜欢的样子走出这片沙漠。

邻家女人委屈懊恼的哭声一直追到了冷白的这片荒漠里,她见那哭声好比是在哭灵——哭她的灵。她不由地惊了惊,想支起身看看落在白墙上自己的影子,或是看看自己十八年前那张穿晚礼服的照片,而她的灵仿佛被哭散了,零零散散而慌慌张张地散在角角落落里,怎么也收不起来。四周黑洞洞的,唯有夜光透过窗帘射在床前,她想,也许那道光是她唯一的出口,然而那光在眼前变得越来越诡异而深邃,好比是具有某种神奇力的通向未知世界的白色光影,又好比是对她的名字的一种召唤——来自时空的召唤:“冷白”。

荒唐的是,她居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睡在这间偌大的房间里这张双人床上,清楚地意识到窗外那道白光在时光中游移,分分秒秒,一寸一寸地变化着,同时也清楚地听那个哭泣声中还带着对她的呼喊。但此时她却有了迟疑——她分辩不出那哭声来自于哪里,甚至不知是男还是女。

当哭声落在她的床前时,她着实吓了一跳——一个带着哭腔的男人的声音如同五雷轰顶般击中了她,他喊她的名字,声声句句地喊着“冷白”。这个男人在哭诉一段过往,一场遥远的关于她和他的爱情,哪怕这场爱情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倒像是一段已隔了世的属于别人的情缘,却还是这样生动而具体地被呈现了出来。他的哭声里夹杂着痛苦和悔恨,这份源于男人的痛苦和悔恨让冷白怀疑:自己莫非已经死了?

她已经死了。她确信,他是来凭吊她的。

他是乔子农,一个在她生命里消失已久的男人。二十年是一段漫长而久远的时光,漫长和久远到令人怀疑他是否真实存在过。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猜测他,不知他身处何方,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猜想,他或许早已客死异乡,尸骨难觅了。可没想到,自己竟然死在了他的前面。

乔子农带着他的忏悔正站在了她的床前,“冷白”这个名字此刻被他以一种绝望的形式反复地吟唱起来。但冷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忏悔,更不明白他怎么会在她死亡地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床前?难道他仅仅是一个灵魂的摆渡者,为了超渡她的魂而装扮成她意中人的模样而来到她的床塌前?这么想来,难道时至今日她还爱着他?

“你来做什么?”她问,声音却夹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这个叫乔子农的男人哭诉说这些年对她的思念,而这份思念又恰恰是从她心中滋生的。她从半开半闭的双眼中见的他有着当年的轮廓,他没变,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老气横秋,只是伴着哭声让人听起来有点儿心酸。

“你不是二十年前就已经走了么?还来做什么?”她再次无声地问,感觉自己半开的眼角有些湿润,感觉自己散落的灵魂正一点点地聚拢来,于是她屏住呼吸,拼尽全力地挣扎起来。

乔子农喊“冷白”的声音渐渐远了,远到只剩下一丝气息,如同窗口掠过的一阵凉风在撩拨帘子,帘下的流苏飘荡出一串单调的音符。那白光此刻铺天盖地向她袭来,灵魂在白光中一惊一惊地颤动,瞬间就归了位。

“子农!”她终于喊出了声,慌乱中蓦地坐了起来,慌乱地将目光向窗外探去。她的眼睛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门前是铺天盖地的光亮——她居然醒了。窗外的阳光从轻薄的帘子后面一点点地渗进,洒在她的床头。她低头轻笑,喃喃自语:“原来是一场梦,亏得是一场梦!”偶然抬头撞见了墙上穿晚礼服的温婉的自己,那旧模样儿仿佛是在做戏。

……

清晨,小书房里传来悠扬的钢琴声,女儿在弹奏她父亲喜欢的《默默的情怀》。那是一部由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改编的电影《归来》的主题曲,也是两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忙碌的父亲忽然决定回归家庭,带着她们共同走进电影院看的最后的一部电影。

记得那个雨夜冷白坐在车子后座默默地看着父女俩在前面哼唱着这支曲子,丈夫萧然的目光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向她投来,那目光含着深意,冷白不想解读。窗外的细雨迷离了菰城的夜,使暮色下的一切显得分外地不真实。记得那夜归来后,萧然在小书房里跟他女儿晓晓一起唱弹奏这曲《默默的情怀》,直夜由浅入深,直到窗外的骤雨停歇,他安顿好女儿回房休息。也正是在那骤雨初歇的深夜,萧然的粗大的手掌意外地伸向她并且撩起她贴身的内衣抚摸她瘦骨伶仃的肌肤,他一触及,冷白猛然一惊,敏感地起身,慌乱地拽紧衣襟,披头散发地倦坐在床上——回绝了他。

“为什么?”那夜,枕边人萧然朝她低喊,而她却不看他的眼睛。她想,他的眼神一定充满着深深地懊恼,而这懊恼是她最不想看到的。“我回来了,难道你不高兴么?”

冷白牵动嘴角淡淡地一笑,昏暗的床头灯将她打照得只影孤单。在他面前,她心如止水地坐着,那样子令他沮丧:“为什么?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想盼着我回来么?”

“女儿都这么大了,我已经不想了……”她迟迟疑疑地将身子往后退,退到床沿时,她说:“这里是你的家,你随时可以回来,但请你不要勉强我,勉强你自己。”

两年前那个骤雨初歇的深夜萧然因女人的冷漠而夺门离去,冷白没有像邻家女人那样追出去挽留他,她或许再也不会这么做了。多年的无性婚姻,她早已在等待中枯萎,而一个早已枯萎的女人对于突如其来的宠幸注定已是无福消受了。

那夜,冷白站在窗前看着匆匆下楼又匆匆发动了汽车的他,看着这个曾经玩世不恭的男人一溜烟地驰出萧家铁门消失在迷雾茫茫的夜色下,心情是怅然的。然而那时女儿正在房中熟睡,枕着凄美的旋律正等待着属于她的花期。

萧然在他们一家三口看完电影《归来》的那天深夜重新选择了离去,他带着气愤和懊恼,发誓不再做她的“枕边人”。这是男人的一场预谋,他的预谋里多少有些回归的渴望,而她竟然扼杀了他刚刚萌生的回心转意的念头——冷白不需要这样的施舍。

但萧然为什么会在两年前选择回归呢?他不是另外买了房么?不是在外面有姘头了么?

“姘头”一词,冷白听了无数遍,无数遍里唯有一遍是与她有着利害关系的。这一遍是从她小嬢嬢口嘴讲出来,一旦讲出来就怎么也收不回了。

那是在女儿刚上小学不久,她作为班主任在女儿的班里给孩子们上课,小嬢嬢在教室门口已站着了。下课铃一响,小嬢嬢便心急火燎地跑进来:“冷白,你晓得我今天看见谁了?”不及问,冷白便又她的嘴里听到了萧然的名字,等冷白警觉地将小嬢嬢带出教室时,在教室的走廊上她听到了“姘头”一词——萧然在外面有姘头了。

“我小嬢嬢说你在外面有人了?”那天夜里冷白问萧然,她隐忍着心中悲愤,咬牙切齿地低喊:“她今天看到你了!”

萧然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只是静坐在灯下抽烟,等到冷白的追问一声高过一声时,这男人忿然起身,甩出一句:“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乔子农是谁?”

冷白错愕:“乔子农?”

那年她的女儿六岁,才读小学一年级,自己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少妇,依然是钉在墙上的那副温婉的模样。

冷白在仲夏的晨光里独坐,双眸里蓄满了泪水。记忆是一簇簇青苔攀爬在一堵回潮的老墙上,是要借着晨光依稀地追过去才能看得真切——隔得太近或太远都不合适。

想当年,冷白的父亲在外面养情人的事也是小嬢嬢告诉她的,起初她还以为是母亲在捕风捉影,而小嬢嬢却神秘地向她点点头并且在她耳边吹气似的说:“是真的!”

小嬢嬢是冷父的妹妹,是奶奶生下父亲后隔了许多年后再生下的一个孩子。这辈子,她生来只做冷家的姑娘,对男人有种天性的抵触,她只当了女儿、妹妹、和嬢嬢。后来连侄女冷白也出嫁了,她依然是冷家的姑娘——老姑娘。

……

二十年前一个深秋的下午,冷白的母亲穿着戏服在潜园的水榭边的一处亭台中轻唱。园中丹桂飘香,空气中弥散着一种甜滋滋的味儿。银杏树叶随风吹落,又随风落在母亲的水袖上又被她另一只水袖轻轻地掸去。冷母掸落叶时怀着恨,似乎在恨时间的仓促,也恨秋风的无情,而真正“无情”的是她嘴里唱起的《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作卿。

母亲将一出“雀离”唱得悲悲切切,她流着泪,缓声唱起:“记得那年春花发,谢别高堂到君家。事奉公姥勤作息,进退应答不敢差……”仿佛这女人真是剧中的刘兰芝,唱着唱着便泪如雨下。当唱到:“含辛茹苦竟遭驱遣,今世谅难再回家……箱帘六七十,珞璎并珠花,虽然是人已贱,物亦鄙,你重娶新人……”时冷母的悲切之情便再也难以收拾了,她一个踉跄跌坐在亭中,黯然落泪。

当年二十岁的冷白比起如今十六岁的女儿要怯懦得多。她在亭外回廊中站着,嗅着秋风吹来桂花的缕缕香气。不觉间,耳畔母亲的调子终止了,亭中响起急促且虚弱的喊叫声,她蓦地转身,见母亲倚靠在栏杆上,一副痛苦的样子。她随即飞快地来到母亲身边,问:“姆妈,你怎么啦?”

母亲收住眼角的泪,问:“你死到哪里去了?”女人的脸色由苍白转为蜡黄,再由蜡黄而渐渐好转——冷母又活过来了。而她依旧坐在那里,一双眼白儿瞅着自己的女儿,厉声又问:“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就在那边,哪儿也没有去啊。”冷白嘟嘴道,低着头,不敢正视母亲。

母亲在水榭凉亭中重新站起,她抻了抻衣袖,扯起戏中旦角的刘兰芝的唱腔,重新开唱:“自古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为什么,兰芝无故遭夫休……”

水榭亭台中,渐渐热闹了起来,小小的亭子旁站满了来听母亲唱戏的人。众人里有人认出了母亲,窃窃私语地说她就菰城越剧团的唱戚派的殷英,谁知一老妇人偏偏抿着嘴嘲讽道:“什么?我活了一把年纪怎么从没听说过菰城剧团有个殷英?既然是唱戚派的,怎么唱出来的倒像是尹派呢?”

尹派是小生流派,而母亲明明唱的是花旦,两者天差地别。母亲听罢,她的唱就这样戛止,冲动地上前抓住那老妇人,两人顷时间母兽般扭打了起来。

众人闹哄哄地劝着,劝不动,众人就散了,而母亲像是把所有的怨气都出在了那老妇人身上,然而到底是身体吃不消,再次重重地瘫坐在地上。老妇人见状,自己也讨了饶:“殷英别打了!”殷英却支撑着爬起依旧要打,老妇人只得跑。

母亲疯狂地追出去,追到潜园的草地上,结果追赶不成又跌了一跤。冷白扑过去扶起母亲,抬头时竟看见了那人——二十年后在冷白的梦里哭灵的男人。

那个梦里哭灵的男人的确是乔子农无疑,乔子农那时就是高高大大的成熟模样,冷白对他最初的印象就是他额头上红得化了脓的青春痘以及黝黑而健硕的肤色。记得他立在母女面前,问:“你妈受伤了,送医院吧?”口音是北方的调,字正腔圆的,让人听来是一身的正气,眉宇间流转的神气仿佛是她前世早已见过的。

冷白点头,用戏服为母亲擦拭膝盖被磕伤时溢出来的斑斑血丝。“膝盖破了。”她哭出一句,再问:“姆妈,咱们去医院吧?”

冷母却道:“回家!”

“你家住哪?”乔子农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问道。

“石库小弄。”冷白低答道。

穿过这座偌大的江南园林——潜园旁侧的一扇拱形门洞,再过一条马路就能看见那粉墙黛瓦的老房子。是石库小弄的所在,类似于早年间上海的里弄建筑。深长的弄堂是用青石板铺成的,那条青石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而清亮,亮得几乎能映出行人的倒影来。两排人家前门对着后门,墙面上有些斑驳岁月的痕迹,粉白中带着些许青灰。墙根处滋长着一簇簇地青苔,于午后的阳光下泛出一丝光泽。人站在青石路上要是一抬头能看见一块窄长的或明或暗的天空,天空下面伸出无数条细长的电线,那些错综复杂地交织成一张剪不断理还乱的网,网住了在弄堂里世代生存的住户。

乔子农背着冷母走入这条青石路时,两排门窗里像是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他们在看。冷白走到面前,时不时地转身见穿戏服的母亲在这个陌生男子背上显出一付痛苦的样子,不免有些尴尬。她疾走了两步去敲弄堂深处的门,两扇朱红色的木门被她拍得啪啪作响。随即,冷白的外婆在门内支开的门缝里看见了神色慌张的外孙女。

冷白将两扇朱门“吱嘎”一声洞开,乔子农便把冷母背进了去。他跟着外婆径直将冷母背进房稳稳地放在一张床榻上,转身出来。正要离开,冷外婆便叫住了他。

“谢谢你哦,小伙子。”冷外婆走到堂屋中间的一张圆桌前将青磁壶里的大叶茶倒出一碗来递给他,再叠声说着“谢谢”,说得乔子农有了些不好意思。

冷白在房中母亲的床塌前站着,只听得外婆还在问他叫什么?多大了?他便毕恭毕敬地答他叫乔子农,按江南人的习惯来算,今年已经虚龄二十四岁了。

外婆再问:“听口音不像是江南人?”

乔子农再答:“我是山西人,大学是在钱塘读的,现在是到菰城来实习的。”

“山西男人老成,二十四岁倒可以看作三十岁了。”这是乔子农给冷白外婆的印象:“但小伙子人品是不错的,你姆妈跌成这个样子,菰城人只当戏看,倒是一个外地人把她背回来了。”

冷白对乔子农最初的印象却并非是他的老成,而是他额头那几颗红得化了脓的青春痘和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以及他高大而粗犷的模样。要放在母亲的戏里,他倒是可以去演一名武生的,冷白想。

二十年前,上个世纪末,冷母殷英所在的越剧团每况愈下,后来索性赋闲在家,由父亲供养。很长一段时间里,楼里几乎日日夜夜都传出一个女人的低婉凄清的唱戏声。母亲的悲喜全在戏词里,一台从娘家带来的留声机搁在卧室窗前,微风吹起窗台上的一盆兰花在时间里摇摇摆摆。胡琴声悠悠地响起,着戏服施戏妆的母亲围着桌子迈开碎步,深情地唱起——如此亦真亦幻倒把真实的自己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她是菰城越剧团的台柱子,是台上唱了多年的花旦。

跟父亲出门,她顶恨的是人家叫她冷夫人,她喜欢有人喊她殷老师。她姓殷,这个姓是动听的,仿佛是可以直接把她喊到戏文里去的。

“叫我殷老师吧。”母亲孤傲地一笑,一个眼神有意无意地打到父亲脸上,父亲会意地接过再略显尴尬地向他的生意伙伴解释:“我夫人是唱越剧的,是菰城剧团的殷老师。”殷老师这个称谓显然是强加的,没有几个晓得,更没有几个是了解越剧的,尤其是年纪轻的。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人家追的就是港剧,韩剧了,哪个还会去追越剧?只怕是,听也没听说过。

父亲在冷白心里始终是精明能干却不失儒雅的一个的生意人,尽管他没有乔子农那样高大,却是帅的。

母亲喜欢帅气的男子,男人惟有帅气才能配与她一见钟情,才能和她一起唱一出才子佳人的人生大戏。冷父在菰城做的是丝绸生意,冷母殷英是他在一次下乡收购蚕丝时,在乡村戏台上认识的。他不是戏迷,居然被送戏下乡的戏子——殷英的飘逸轻盈所迷倒。有段时间,冷母会关起门来对她和嬢嬢描绘出一幅她在乡下唱戏时与冷父相遇相识的情景。她说她在台上唱《黛玉葬花》,台下是乌泱泱的一群人,她挑着花锄一转身,只见一个气度不凡的他从人群挤过来,挤到她眼门前,痴痴地朝她看着。

“他这一看,倒把我看成了一种罪孽,一辈子都跟他脱不了干系!”冷母嗔怪道。

然而一辈子毕竟是太长了,婚姻里这么长一段岁月,难保女人的青春不老,也难保男人的心里不会有别的贪恋。冷母恋上一出叫《孔雀东南飞》的戏文,只当自己是被焦仲卿休掉的刘兰芝,她扔下父亲独自回了石库小弄,一住就是两三个月。她挥着水袖在潜园的水榭亭中一遍遍地演绎这戏目,反倒是成全了女儿冷白和乔子农的爱情。

……

“我等了你好久。”再次在潜园遇见乔子农时,他的眼里躲着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是冷白读出来的。那年深秋,他们面对面默坐着,水榭亭边听冷母殷英舞起水袖唱“雀离”,冷白的脸上不知怎么地,就泛起红晕。

乔子农告诉她,他有个远房亲戚在菰城,小时候他跟着祖父母来过一回。那房亲戚好像也住潜园附近的某条街巷里,四进深的房屋比起北方的院落更耐人追寻,他记得穿着斜襟布衫的小脚阿婆,模样与冷外婆相仿,她家有个水灵灵的女孩儿,大概五岁左右。他们到的那天夜里,小女孩儿尿了床,躲在被窝里哇哇地穷哭。直到第二天清早见到她,小脸上还挂着残存的泪水,楚楚可怜的。

“你不会是在做梦吧?”冷白取笑他,谁知乔子农又反过来问:“这该不会是你吧?”冷白羞恼了,一时间竟不知怎么还嘴。

他朗笑,笑得无比欢喜,仿佛她就是他年幼时遇见的旧人。冷白低着头,两根食指绞动着衬衫衣角,绞着绞着倒把自己的手指绕住了,心也跟着绕住了。她下意识地咬着牙,下意识地用余光去看他。

不处远处传来殷英的唱词:“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丝弦中寄。弦声淙淙似流水,怨郎此去无归期。”

殷英的眼眸流转,隔着一座小桥望见了女儿和乔子农面对面的样子,身心一下子跳到现实中来。她扯起尖细的嗓门喊:“冷白,你这个细货给我过来!”

冷白接住了母亲的喊叫,小跑着过去,乔子农也跟着过去。

“死到那边做啥?也不过来陪我!”冷母骂了句,随即又自顾自地唱上了。乔子农在冷母跟前叫伯母,冷母连笑也不笑,只当没听见。

……

他俩即便是没有冷母在假山处吟唱也会偶尔选择一个周末晴好的天气在潜园的银杏树下的石桌前对坐,看被深秋的风吹皱的一潭池水,看一池的枯瘦的残荷,听风席卷落叶的沙沙声。冷白喜欢穿一件红格子衬衫下面配一条深蓝色的百褶裙外加一件同样深蓝滚着白边的开司米外套静坐着,看上去像个稚气未脱的中学生,而他却是西装革履,一副上班族的装束。

他大学就在江南钱塘读的,是学设计的。他对江南的建筑和服饰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从小就喜欢在稿纸上画画,画记忆中菰城的模样,画阿婆的斜襟布衫和那个五岁女孩玲珑的小模样。小时候那房远亲也偶尔来过他家,说话的语气带着吴侬软语里,好比在唱戏,唱比冷母的越剧更直白的戏。

他还告诉她,他的家乡在山西平遥县,那个地方从前经商的人很多,早在明清两朝就有商人创办了“汇通天下”的日升昌票号被誉为“中国现代银行的鼻祖”。他爷爷就是个药材商人,继承了祖上的依钵,只可惜爷爷早年间经历过一些时代的变革,家道中落了。

冷白喜欢坐在潜园的石凳上听乔子农说话,他说话好比是在讲书,老气横秋地讲起平遥的商史和他的家族史以及他在菰城的远亲。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里就算是夹带些山西晋中口音,冷白的耳朵也是听不出来的。他的声音里有北方男人浑厚,如同磁场般深深地吸引着她。

她静坐着,听他说话。银杏树叶落得一天一地一世界,水榭亭台阶前阶后都弥散着细碎的落叶的情。不知不觉间,他的话音止住了,目光停在了她身上,痴痴地笑了又笑,而她却浑然不知。

下一个周末,他们再去潜园,他会捧出一幅钢笔画给她,画中是一个玲珑女子静坐在园中的秋景画,那女子穿着格子衬衫下面配一条深蓝色的百褶裙外加一件同样深蓝滚着白边的开司米外套,活灵活现的——也许她就是这样被他骗了。

冷父托小嬢嬢去了石库小弄请母亲,几次三番请不动,只好亲自拎着大包小包来拜会冷外婆,言语之中全是痛改前非的意思,而殷英却不回,又嗔怪道:“我不回他岂不是有机会把在外面那只狐狸精讨回来了么?”父亲无奈,只得让冷白去说服她姆妈,可冷白每次去外婆家都没有将此事提起。她不愿母亲回家,一方面是对父亲小小的报复,另一方面是为了见乔子农。

而冷母殷英却偏偏在一个清晨自己回了家。冷白还在床上躺着,听见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以为是嬢嬢在打扫卫生,不料母亲房里的留声机也响了,她惊起,披衣出去,见母亲正在房里整理衣物。

“姆妈,你回来了啊?”冷白诧异地问。

母亲抿着嘴,自顾整理,头也不抬地答:“再不回来,要出事情了?”

冷白惊问:“什么事?”

“你跟那个山西小鬼要搞出事情来了!”

冷白跺脚,尖叫了声:“姆妈!”

冷母停了手中的活,白了她一眼,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他对你动了心思,我老早看出来了!”

冷白再跺脚,羞恼地说:“没有!”冷母便质问:“没有,你脸红什么?”冷白随即双手捂住滚烫的脸奔出房去。

……

那一晚,乔子农约冷白看电影,看的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凯特·温斯莱特主演《泰坦尼克号》。

当看到影片高潮,主人翁罗丝和杰克相爱,在船舱的卧室中,罗丝戴上了“海洋之心”,由杰克绘出了那张令她永生难忘的画像时,冷白的手被乔子农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掌粗大而温暖,冷白的心顿时涌起一股暖流。

“梦幻之船”泰坦尼克号开始缓缓下沉,漆黑的海洋和天空连成一片,无情的吞噬着绝望的乘客。杰克带着罗丝跑到船尾,爬上栏杆到达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直到泰坦尼克号沉没。两人挣出巨大的漩涡,杰克将罗丝推上一块漂浮木板,自己却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

冷白被乔子农紧紧地搂住,并且在影院的包厢里深深地接吻,直到影片结束,观影厅里亮起灯光,他们才如梦初醒。

一场电影,短短两个半钟头便坐实了冷白跟乔子农的爱情是冷白没想到,更是冷母始料未及的,然而爱情来得就是这么仓促。

夜里冷白回到家,听见母亲在房里跟父亲诉苦。

母亲哭泣说着:“你女儿从小到大,从来不敢顶撞我,今天为了一个男人倒要跟我顶嘴了。”说着停顿了片刻,又道:“你晓得么,那男的,丑是丑得来,额骨头上暴着青春痘,脏兮兮的;鼻头塌得赛过没长,单看见两只鼻孔;嘴唇皮厚得可以切作一盘菜;眼睛小成一条线,看你女儿时竟是一付色相。”

冷白故意加重脚步,脚步声重重地落他们房门外的地板上。房里,父亲母亲顷刻间不响了,于是她恶作剧般地推开父母的门,大声地说了句:“丑怎么啦?姆妈,别忘了你上次跌伤,人家还背过你哩!”又随即将房门重重地关上哭泣着奔进自己的卧室。

那年深冬,潜园一片萧条。银杏和无患树的叶子铺满了弯弯曲曲的碎石小路,树枝是光秃秃地站在湖边,树丫上偶尔坠着几片风干的枯叶在风中轻舞。残荷在湖中静静地躺着,轻轻地在微风里荡着。冷白记得她跟乔子农默默地在一棵粗大的香樟树下的长椅上坐着,默默地等着对方开口。

他说:“我明天回去了。”

她问:“回哪儿?”

他答:“回山西。”

她再问:“还回来么?”

他不语,目光盯着湖面,湖水在夕阳下泛着金光,水榭亭阁的倒映淡淡地湖面上浮着,同时浮着的是三两簇浮萍。

“我等你回来!”她说得低沉而有力,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他侧目,专注地看了她许久,终于狠狠地点了点头。

春节后,乔子农再次出现在冷白面前,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和一点点别后的忧伤紧紧地抱住她,告诉她:“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承诺是一支动人的歌曲被他戏剧化地哼唱了出来,唱得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而冷白却信了。

冷白在菰城师院读大一的时候,冷母殷英就怕她在学校交男朋友。于是,为娘的便旁敲侧击地打听,直到确定女儿当真没有恋爱时,她悬着的心才又安安稳稳地落到自己的戏文里。在戏文里,她唱着别人的爱情,为一对对“苦命鸳鸯”而伤怀,又谁知她和父亲自己偏做了那“棒打鸳鸯”的人。

“你妈既然这么反对,那么就算了吧!”后来乔子农在电话里居然这么说。

冷白听罢,竟然发了痴。她放下电话,抛下所有的矜持跑到乔子农的出租房,当面质问他:是谁每天闲暇时在潜园散步故意地想要遇见她?是谁在影院的包厢里冲动地牵她的手甚至还让她献出了初吻?是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冷白大嚷:“难道这是你的阴谋?你这个大骗子,而我怎么就这么愚蠢,偏偏就上了你的当?”冷白把自己说哭了,她在他狭小的陋室里背转身去哭,哭得哽咽。

乔子农就这么站在她身后,不知所措。陋室的门是关着的,她的哭声回荡在一室的凌乱之中,在方便面和烟草浑浊的气味里,在电脑桌上横七竖八的堆放着的设计图纸和书籍以及一地的碎纸屑和烟头中。乔子农渐渐动了容,他也在她背后开始落泪,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抚摸她,她一转身,哭倒在他的怀中……

这是所有的爱情必经的桥段,他们的故事也自然会到这一步,矛盾、争执、哭泣、拥吻,继而他们的戏在一张简陋的单人床上默默上演,缠绵悱恻,他们当了自己这出戏里最好的观众,演到动情处把彼此醉倒,不省人世。

二十岁的冷白把灵肉都献给了乔子农,那个在母亲眼里奇丑无比的山西男人。她喜欢躲在他高大的怀中聆听他强烈的心跳,喜欢他的厚唇落在她肌肤上的每一个炽热的吻,喜欢他将她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甚至喜欢出现在他那双小眼中的生动的自己。他眼中的自己是那么地妩媚,多么深情,又是多么地可爱?

那年,收音机里传唱出一首辛晓琪的《味道》,她就是这样一遍遍地听着情歌又一次次地陶醉在男人的味道里的。面对他,她娇羞地说:“子农,我爱你!不管贫穷还是富贵,我都想和你在一起!”他侧耳聆听,而紧紧地抱住她,将她小小的身子深深久久地藏在他结实的胸膛里。

冷父找过乔子农,这是冷白后来才知道的。冷父拐弯抹角地打听到他所在的单位,然后约他在单位附近的茶社见面。据说两个男人面对面地坐着,在洒满阳光的窗口喝茶,长谈了足有两个多小时,冷父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而乔子农却始终少言寡语,他默默地听着,最后起身离开准备去柜台付茶资时被告知冷总免单,才晓得这家茶社原是冷家开的。

“在菰城,我待不下去了。”乔子农终于对冷白这么说,他沮丧的眼神中躲闪着对她的不舍。看得出他是痛苦的。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要走。

在乔子农离开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冷白天天捧着他为她画的钢笔画细看。她想象并猜测着他在别处的生活,想念着跟他在一起那段短暂的时光。他在电话里对她喃喃私语,深情地喊她“亲爱的”简直把她的魂喊了去。

乔子农的信是寄到她学校,冷白贪婪地读着他落在字里行间,诗一般的爱情。见字如面,他的笔体扬扬洒洒地跳跃在信笺上。“请你给我时间。”他在信上说,她回信道:“我等你!”

冷白每天都在等他的电话,电话铃声或早或晚地在她学校的女生宿舍里响起,她就迎着同学的高喊声从教室飞奔过去接。后来,乔子农的电话不再打来了,她再也听不到他在电话里喊“亲爱的”了。再后来,冷白连他的信也接不到了,而她的魂仍依然在他那里——他的人不知所踪了,她的魂也跟着不知所踪了。于是,她发疯似的奔跑在大街上,发疯似地冲进一间间公用电话亭,再发疯似打他的手机,同时发疯似地在漫漫长夜里往他所在的地址写信,竟得不到他的任何回复。

那年仲夏,冷白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徘徊在潜园的水榭亭边,对这场爱情做无望的追忆。偶然一次,她从石库小弄冷外婆家的信箱里收到了乔子农最后的一点消息。那是周梦蝶的一首诗《十月》,诗歌本身不长,他又只取这一小节,之后这个男人便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匆匆太匆匆:

……

风尘和抑郁折磨我的眉发

我猛叩着额角。想着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

……

转眼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对冷白而言二十年的光阴好比是前世今生。这么多年来,那个叫乔子农的男人杳无音讯,也不知是生是死。也许他还活着,在冷白的世界之外开启了另一段人生,也许他已经死了,因此记忆也就冷了。

女儿在小书房弹起的这曲《默默的情怀》越来越动听,是带着自己的情绪在弹奏,在默默中无比深情而绵长的诉说。然而,这十六岁的小人儿究竟有多少情怀需要如此倾诉和表达呢?当冷白系着围裙来到她的房前还未来得及叫唤,这小人儿的琴声便戛然而止,她在琴凳上扭身,叫“姆妈”。那语气是冷的,冷到形同陌路,好比是叫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叫她们学校食堂的阿姨。

冷白把准备好的早点放在女儿的书桌上,小心翼翼地微笑道:“这是你最爱吃的,姆妈先放在这里,你赶紧吃。要是冷了,味道就变了。”见女儿愣在那里不响,又问:“今天有钢琴课吧,等会姆妈陪你……”

“不用了。”女儿打断道:“我约了爸爸。”随后又迅速扭转头去端坐,续弹这曲《默默的情怀》。

冷白靠在二楼的阳台上目送女儿晓晓背着书包出门,望见邻家的女人在身后喊:“晓晓”扯起尖细地嗓子,问小人儿:“出去啊?”

晓晓转身愉快地点了点头,清脆悦耳地叫了女人一声“阿姨”。小人儿的这声“阿姨”反倒比她喊“姆妈”要亲昵得多,仿佛邻家的阿姨是用来尊敬的,而自家的姆妈是用来敷衍的。

八月的阳光散在楼下的花圃里,散在青灰色的围墙上,墙上的爬山虎及墙角的青苔泛出夏季翠绿的光芒,这光芒反衬在半开的黑漆铁门上显出一种年深月久的情愫。萧然的车子在铁门外等待已久,冷白听到女儿欢快地说话声和萧然粗莽的大笑声。

倘若她选择跟萧然离婚,那么女儿晓晓一定会选择跟萧然一起生活,冷白想。她几乎能想象出这个她含辛茹苦带大的女儿跟萧然离她而去的情景,他们会手牵着手同时转身给她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或许他们正在共同密谋一场逃离,如同私奔——父亲和女儿的私奔。她越来越相信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她生下了晓晓就好比为他生下了他的情人,继的竟是他们的前缘。

……

那年,冷白师院毕业,冷母殷英托人介绍她去东风小学教课,她赌气不肯去,结果又拐弯抹角地被自己的恩师安排到了东风小学。说到底,她跟东风小学是有缘的,就好比是她跟萧然的缘,是一生都牵扯不断的。

萧然也是母亲殷英托人介绍的。记得是那年的初冬,她为乔子农堕胎已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身体依然很虚弱。她瘦,瘦骨伶仃的可怜模样儿比不过乔子农的钢笔画上的自己却依然是美的。她不声不响地坐在茶室的包厢里,不声不响地饮着一杯铁观音。萧然提着一把紫砂壶,不断地起身为她斟茶,她甚至连一声“谢谢”都没有。

那时的冷白又回到了先前对母亲的顺从里,似乎比以前还要顺从。她放弃了一切固执的念头,听之任之地接受了母亲所有的相亲安排,最后在众多的相亲对象中选择了萧然。呃,也许是萧然选中了她。

殷英其实对她跟萧然的姻缘有点不放心,总觉得自己的女儿配不上他。萧然是个相貌堂堂而又聪明过人的男子,比冷白才大三岁就已经在事业上小有成就了。而冷白却是有污点的,她的污点就是被一个丑陋的山西男人沾上去的,怕是洗也洗不清了。

“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他你怀过小孩的事情啊!”殷英不断地告诫女儿:“否则他会看不起你的。”好比冷白犯下滔天大罪,要想方设法瞒天过海似的。

冷白无语,她默默地接受了萧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对他动了情,只觉得萧然的身上有父亲年轻时的影子,他儒雅并且待人温和。纵然有人说,南方人的儒雅与温和大多是装出来的,但他们起码都装得不露马脚,天衣无缝。萧然待她好,最初的好多半是因为她小学教师的身份,后来的好是欣赏,欣赏她的安静,也欣赏她瘦骨伶仃的清秀,再后来可能真的是爱了吧?但他爱她什么,冷白并不知道,也不想了解。

年后萧然带父母上门来商定婚事,母亲殷英竟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一则消息,说处女膜是可以修复的,于是便想着让冷白去上海做修复手术。冷白死活不去,母亲便瘫坐在沙发,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冷白和萧然选择在十八年前的五一结了婚,那时的劳动节国定假是七天。一周的时间,冷白都在悔恨和窃喜中度过。洞房花烛夜,冷白在灯下想象着男人进房后的种种可能,然而竟没有一种“可能”是在她的预料之中的。

那夜萧然打发走了最后一位嚷嚷着要闹洞房的朋友,跌跌撞撞地跑进酒店为他们准备好的浪漫的套间,朦胧中见冷白还穿着晚礼服施着新娘妆怯生生地坐在那里便痴痴地看着她,笑:“你这样子跟挂墙上的画似的……”话说到一半便倒在偌大的双人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萧然醒来,见冷白在他身旁睡着的样子像个受冷落的小媳妇。男人的手伸过去抚摸女人的脸,女人便敏感而惊慌地睁开了双眼。

那一刻,睡眼朦胧的冷白见了枕边的萧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恍恍惚惚地从记忆中搜寻一些片段再慌乱地拼凑,渐渐地证实了自己已为人妻的事实。当萧然的情欲火焰般地燃起,他一只手抚摸到了她的肌肤,接着另一只手便搂住了她,搂得她透不过气来并且有一种被灼伤的感觉。当两只手一起抚摸到她的私密处时,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又迅速静止。好比是她秘密地藏着不知人为的一只兔子,兔子受了惊,劈劈啪啪地一阵乱窜,却究竟没能逃不过男人贪婪的欲望。

冷白的慌乱并不是母亲殷英所担忧的,而是源自于她的“背叛”。不得不承认,她的肉体从那一刻起便背叛了乔子农,于是她的爱情就显得不再坚贞。在那个五月灿烂的清晨,她和她的新郎在酒店的套房中,在各自倦睡醒来之后,履行夫妻间房事——迟来的洞房。酒醒后的萧然搂住冷白并且醉在她体香中的样子仿佛是等待了千年的一次重逢。然而,这到底是谁在等待谁?

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朦胧地投在双人床上,将一把笼着些许光阴的细沙一下子洒了出来,倾泄在酒店十六楼的窗户里,滤在双人床上这两具肉体上——两具瞬息变得晶莹剔透的肉体注定要在光阴里纠缠。而冷白却始终恐慌,她赤裸裸的身体承受着男人所有对于婚姻最强捍的表达。男人用尽力气到达欲望之巅时,发出了轻声地呼唤。他正确无误地唤起了他新娘的名字并且正确无误地进入了她,一遍又一遍。那一刻,她相信他原是那么爱她。

冷白在心中涌动起无数遍“对不起”,竟不知是对乔子农还是萧然讲的。她默默地套上睡衣,屈坐在阳光照得见的床畔,眼眸里溢出几滴泪来。萧然低头看着她,浅笑着吐出一句话:“别怕,我会对你好的。”冷白听罢,动了容,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哭得不能自已。

……

十八年前冷白穿晚礼服面容姣好的模样儿钉在卧室及岁月的墙上,这幅娇小可人的模样也许正是让萧然打算用一生去呵护的。他说新婚时所见的她,眼神里闪动着一些让他难以形容的东西,是害怕,也有可能羞涩,而正是难得的来自于女人的害怕和羞涩打动了她——他在把爱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土壤里。

婚后,他们和婆婆一起生活。萧家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里曾经弥漫着一些令人紧张的空气,比如浮现在婆婆脸上似笑非笑的复杂表情,又比如某天夜间她偶然撞见婆婆将耳朵紧贴在婚房的门口听壁角……

那次冷白起夜时,萧然已熟睡。她一开门,在房门口听壁角的婆婆就猛地跌了进来,跌在了她身上,于是两个女人一起摔在婚房床前。萧然猛地惊醒,急促地下床,扶起母亲和妻子,又急问:“怎么啦?”冷白不语,而婆婆却开始喋喋不休地为她的窃听找籍口。

婆婆满嘴的谎言令冷白感到无地自容,她怀疑自己和萧然的每一次房事都进入了婆婆的耳朵。她觉得这个早年失婚的女人实在是太可怕了,她究竟想从夜晚的窃听中得到些什么?是想从中获得她独自生活三十年后的一丝快慰,还是为了从中找出一种向儿媳妇宣战的方式?也许把自己唯一的儿子拱手让给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本身是需要些勇气的吧,然而在勇气之外她尚还缺乏了一些大度——她不是个大度的婆婆。

更令冷白难以接受的是双休日的清晨当他们还在睡梦中,婆婆便拿着备用钥匙打开他们的房门,为他们打扫卫生——房门洞开,漆黑的房间里射进一缕缕晨光,一些暗藏在室内的隐情被猝不及妨地曝了光。冷白惊起,蓬头垢脸地看着正在劳作的婆婆,一种无处可躲的窘迫感使她显得十分难堪。而婆婆却道:“你们睡你们的,我打扫一下就出去。”萧然从被窝里探头看了看,复又自顾自地躺下,任凭他母亲打扫。

婆婆打扫好房间出去,脸上堆着笑,露出一付虚假的慈爱。出房时,还不忘替他们关上门,嘱咐小夫妻俩接着睡。然而即使是那丝丝晨光被重新隐去,房间还是难以恢复到先前的宁静里。

冷白曾经压低嗓门一遍遍地问萧然:“你妈到底想干嘛?”而萧然却可以寻出各种理由来为母亲开脱。

“我妈是个苦命的人,她把我养大不容易。”讲起母亲,萧然轻描淡写的语气里总有一种让人感伤的情绪。这情绪是他的母亲赋予他的,从小到大都令他难以释怀。萧然的父亲是军人,年轻时跟母亲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转业了,却在一次出警后就离奇地失踪了。萧然早已经忘了父亲长什么样子了,在将近三十年的岁月里母亲一直怀念他的父亲,觉得这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比得过他父亲的。

……

冷白对婆婆的感情无比复杂,想敬她却怎么也敬不起来。她每天要么跟萧然一起出门,要么自己坐公交车去学校。早出晚归,从不跟婆婆有半句闲话。

婆婆倒也奇怪,萧然不在家的日子她从来不用备用钥匙开她的房门,到饭点也不喊她吃饭,从不主动和她说话。即便是冷白自觉出来吃饭,婆媳俩也是各顾各的。每次萧然出差回来,屁股还没坐热便被母亲喊了出去。有一回,冷白隔着房门听见婆婆在抽泣,嘤嘤地,反倒让人觉得她像是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冷白探身看过去,只见婆婆在厨房边洗菜边说话,还不时地用围裙擦拭眼角的泪。

“你出门那么多天,她连一句话也没跟我讲过,赛过我不是人一样!”婆婆带着哭腔诉说着:“你晓得我们相依为命过来,姆妈是多少不容易,隔壁邻居全看在眼里。没有我,哪里有她这么好的老公?人民教师有什么了不起?可以这样骄傲么?”

萧然表面上安慰着他姆妈,在姆妈跟前讲了冷白不少好话,然而一转身回到房里就不对劲了。他压低着声音责备冷白的不是,告诉她母亲这些年来独自抚养他的艰辛。冷白抿着嘴想,到底是他自己的姆妈,当儿子的好歹都要向着她,这份血亲不是她一个妻子能够代替的。

“这种日子,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冷白私下里对她的嬢嬢讲。

“婚姻是自掘坟墓!”嬢嬢的话显得有些忿忿不平,又似乎有些暗自庆幸。她看着冷白,从她含泪低垂的眼睛里读懂了她的全部心思,便噗地一声笑了:“你到底还是爱他的。”

“他?”冷白惊觉地抬起头,恍惚地想起了当初乔子农说的那句话——“在菰城,我待下去了。”于是便黯然了,这么快,她就已经跟萧然另起了生活的炉灶,这么快,她和那个山西男人的故事已经成过往云烟了。

冷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萧然的,也许是她真的是被他的深情打动了,她才愿意嫁给他的。嬢嬢说:“哪怕是爱了也不要深爱,因为你容易受伤。”嬢嬢是局外人,永远站在婚姻的围墙外,也正因她是局外人所以才分析得如此透彻。但她却糊涂,她糊涂得爱上了,糊涂地跌进了婚姻的泥沼,非但拔不出来还越陷越深。

和当年的母亲殷英一样,冷白也动不动就回娘家。她跟母亲一样怀着一份小女人的心思,期待着让男人低三下四地上门来接她回去。的确,萧然上门来过几次,几次都把她劝了回去,结果又是因婆婆的缘故又重新回来了。后来萧然索性不来请了,母亲殷英却急了,也恼了。

殷英一遍遍地在电话里问萧然:“你到底什么意思啊?”萧然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喊“姆妈”。直到殷英在不经意间发现冷白怀孕后给了他一句硬气的质问:“你晓不晓得你老婆怀孕了?”萧然才又慎重地上了门。

那天晚上,冷白在自己的闺房里备课,她精瘦的影子在台灯下显得格外孤独。萧然就这样毫无预感地出现在她孤独的影子里的,他轻轻推开房门的时候,冷白原以为是母亲进来了。当她转身正想埋怨几声时,不曾想却是他。

对萧然的抱怨原比对她母亲的埋怨要深刻,但她却一时说不出口来。她只低问一句:“你也晓得来啊?”便早已泪眼婆娑。

萧然低着头,在她面前一语不发,好比是犯了错的孩子。冷白叹了一声,迅速地拭去泪又迅速地坐下,继续备课。台灯的光亮里有两个人的身影,隐隐约约地打在一扇窗上。窗下是霓红灯闪烁的街面,菰城的夜色深处躲着两个人的孤独。

母亲房中的留声机里传出蔡琴的老歌,这低沉哀怨的旋律配合这凄凉的夜色刹那间催生了这两个孤独者的许多惆怅。萧然在她身边单膝跪了下去,她被动地扭身坐在那里,于是他就这样把头深深地埋在她双膝间。

就这样,萧然默默地埋头在她双膝间忏悔,冷白的心就软了,她双手捧起他的头颅哭出了声。

母亲殷英将自己的房门支开一道缝,从门缝里和冷白的嬢嬢一块儿悄悄地望过去,对面房中赛过在上演一出默剧,女儿女婿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台词却将他们的爱情演得如此催人泪下。

……

冷白跟着萧然再次进了萧家的门,婆婆已经换了一张面孔,她在微凉的夜里端来一碗鸡汤给冷白取暖,而后本能地将目光往她的肚子上瞧去,笑了笑,欲言又止。冷白没有喊她“姆妈”,她端过来的鸡汤也不过喝了几口便被搁在餐桌上了便自顾回了房。萧然在两个女人面前强颜欢笑,他一口一个“姆妈”又一口一个“老婆”,听起来好像是向她们赔罪的。

从那夜开始,冷白正式成为了萧家的女主人。哪怕她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有意无意地摆出一付清高的样子来冷落婆婆,婆婆却任劳任怨地调理她的饮食,将一些孕妇所需的营养菜谱一样样做给她吃。婆婆沉默了下来,她在两居室的房子里忙忙碌碌,仿佛越来越不敢惊动她。惊动了冷白就等于惊动了她正在娘胎里生长的孙子,这老女人的心思不用讲,冷白也猜得出来。

“你对我妈好一点。”某日,萧然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当时冷白挺着六个月的肚子在书桌前批改学生作业,她惊讶地抬起头看见男人脸上有一丝不满。正是这丝不满让她有了置疑。“你妈又在背后怎么说我了?”她撂下笔,起身问。

“她没有说你!”萧然回答。

“那你怎么晓得我对你妈不好?”冷白追问。

萧然又答:“我看得出来!”

冷白还想追问,话未落下,萧然气愤地竟夺门而去。

萧然开门的迅速极快,以至于门外带进一股冷风吹起了书桌上的作业本,以至于来不及思考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婆婆站在门口,她浑然不知。

她又在听壁角!冷白反感地看着门口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默默地走了进来,默默地弯下腰去为她捡拾落在地板上的作业本,又默默地将书桌前的窗子关上。

晚上,婆媳俩对坐在餐桌前等萧然回来吃饭,萧然竟迟迟不回。婆婆把菜热了一遍又一遍,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萧然还是固执不来。

……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生这么大的气?”婆婆在客厅里给萧然打电话的声音传到了房中冷白耳朵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老女人故意说得这样大声的,只是冷白忽然感觉对她仿佛没那么恨了。“快回来,要晓得她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呢!”

到底是儿子向着娘,冷白和萧然的这场战争始于他姆妈而终于他姆妈。有段时间,当腹中的胎儿渐渐壮大时,冷白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盼望着自己能生个大胖儿子,能跟她亲亲昵昵地始终站在一起,日后谅萧然也不敢欺负她,而她却偏偏生了个女儿。

“谁讲养女儿不好?”母亲殷英说:“女儿是姆妈的贴心小绵袄,你小辰光不晓得有多乖。”母亲抱着刚出生的晓晓在房里来回地转悠,而襁褓中的婴儿竟是哭哭啼啼一付厌弃的小样儿。

女儿仿佛生来就是要跟她作对的,丝毫不念及她的生育之恩。晓晓在月子里就吵,吵得她不得安宁,无论她怎么抱怎么哄也无济于事。然而只要萧然进门来伸手一抱,这小人儿就立刻止了哭,乖乖地躺在他的怀里。

因为要教书,产假后婆婆便把晓晓抱了过去甚至连夜里睡觉都是跟她睡的。夜里,冷白几次想把女儿抱回来,刚走到门口萧然就把她拉了回来。

“姆妈高兴,就让晓晓跟她睡吧。”萧然说,昏黄的灯光下他每次看她的样子总是色眯眯的。男人的话里有弦外之音冷白是听得出来的,毕竟他们还年轻。

然而年轻误事,他们就这样因年轻而眼睁睁地错过了女儿晓晓的成长最可爱最懵懂的阶段。仿佛只是一转身,十多年过去了,冷白已是人到中年,女儿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而萧然也早已不在她枕边了。

不管女儿承不承认,她的小模样是像冷白的,而且越来越像,到如今十六岁的女孩儿简直就是和冷白一模子里刻出来的。晓晓是文艺少女,文艺而又有点感伤,这一点同样遗传了冷白的基因。

某天夜里,冷白偶尔听见晓晓在弹《默默的情怀》时还轻声念起了聂鲁达的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

这首诗配合这支乐曲近乎完美,但冷白不知女儿小小年纪怎么会将这两者演绎得如此恰到好处?莫非,这小人儿才上高中就已做了鸳鸯蝴蝶梦?

这些年,萧然的事业可谓是蒸蒸日上,从过去的一家小公司发展成了一个萧氏集团,旗下已有了好几家公司,就连冷白父亲早年的丝绸企业也被收购到了他的名下。记得收购冷家丝绸企业时,冷父表现得有些举棋不定,他明知凭自己的能力已保不住这份产业了却迟迟不肯在女婿递来的文件上签字,萧然向他保证:“爸您放心,我保证这虽然被萧氏收购但归根到底还是冷家的产业。”然而冷父还是犹豫不决,直到萧然承诺:“爸,我向您保证会一辈子对冷白好的!”冷父才提起笔签了字。

归根到底,女儿的幸福才是父亲最想要的。萧然总算是读懂了冷父的心情,冷父最珍爱的不是他的产业,而是他的女儿。那颗冷父的掌上明珠,曾经任乔子农怎么求也求不得,最终被萧然轻易地得了去,当父亲的多少心疼?但萧然的承诺许得太重,兑现起来又似乎太难。

婆婆的去世和当年公公的失踪一样毫无预兆,那天萧然出差去了外地,冷白出门上班时老太太还好好的,她还在窗前给晓晓梳头。梳完头,晓晓就跟着冷白去了学校,临走时这小人儿挥手向奶奶说“再见”,谁知这一挥手竟成了永诀。

那年他们已经搬进了毗邻东郊的这栋排屋,左邻右舍是陌生的,老太太一个也不认识。婆婆每天在家人离开后独自在阳台上小桌前喝茶看楼下早已熟悉了的景致,这个习惯冷白是知道的。阳台上的一套桌椅还是冷白特意在网上为她订的,然而她没想到老太太看景致看出了个问题,一时血压上升了起来。

出事时,老太太还强撑着给冷白打过电话,不料冷白当时正在上课,手机搁在办公室了。可当她下课后再打回去时,已无人接听。

冷白赶回寓所,在楼下喊了几声姆妈,楼上无人应答。当脚步慌乱地踩上楼梯时才隐约听见从阳台上传出的呻吟,那呻吟微弱到仿佛快断气,又似乎不甘心,勉勉强强地撑着最后的一点气咽。

冷白就是那个为婆婆最后送终的那个人,这对婆媳的情缘就注定就是这样难解难分的。冷白将跌倒的婆婆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喊着姆妈,就好比是在喊她前世的一个冤家。而婆婆已脸色煞白,奄奄一息,她的目光从冷白的双臂间望过去,无神而绝望地看着阳台护栏外,最后疲惫而迟钝地收回目光,任冷白怎样大声喊叫,她就是这样悄然而固执地闭了眼。

婆婆临终时的那一幕时常不经意地出现在冷白眼前,好比是一出无声电影,冷白喊得声撕力竭,而婆婆却怎么也听不到。年近花甲的婆婆早早地往死路上赶去,从此断了归程。

灵堂设在寓所楼下,萧然和晓晓的悲恸在冷白面前竟也成了一出无声电影,冷白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见从他们的婆娑泪眼中的那一束绝望的追光。她独自上楼,独自站在阳台的护栏旁想象着婆婆最后的目光落在哪里。落在楼下的花圃中!冷白惊觉,所有的声音都回来了,哭声真真切切地回荡在灵堂之上。冷白只见一位约模六十开外的老人站在花圃边,他衣衫破旧,眼神呆滞地盯在萧家门里,从门里认真谛听那一片哭声,沧桑的老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

老人是园丁,他是庭院花圃的养护工作者,冷白曾经猜想他定是附近的农民,以为花苗是他种植的,没想到他仅仅是这片区的雇工。他缓步怯懦地走向萧家大门,将一张老脸探了进去,甚至冷白还听见他喊了声萧然。

冷白站在阳台上看见楼下戴孝的萧然从屋子里走出来,像赶一条狗一样将那位衣衫褴褛的老人赶了出去。他说:“我不认识你,我父亲在三十年前就死了!”老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又将头深深地垂下,央求道:“你让我见她最后一面吧!”萧然咬牙切齿地喊出一个“不”字,随后将萧家的大门重重地关上。

不知怎么地,冷白始终忘不了老人在她家门口徘徊的情形,他抬脚上前又退了回来,再上前再退回,而脸上的表情是木然的,仿佛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老人最后一个动作就是他用干枯的眼睛盯着那扇冰冷的铁门,随后扭头蹒跚着走开,又恍如是一个醉汉。

老人是她的公公,这一点萧然不讲冷白也晓得,她只是不晓得关于公公当年的故事是萧然在撒谎还是婆婆在撒谎。然而既然从这个家出走了三十年,又何必要回来?既然这个躺在灵堂上的女人是他早已抛弃了的,又何必要来见她最后一面?婆婆的死跟这个老男人有着直接的关系,她极有可能在阳台上看到了他。他是园丁,当时他正在为这栋排屋的花草做养护,婆婆见到了他,并且一眼就认出了她,于是就心脏病复发了——婆婆是痴的,她生是为了这个男人,死也是为了这个男人。

婆婆的离世给萧然的打击很大,他痛悔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出差,甚至痛悔自己不该委托园林公司请工人来给自家的花草做养护。

“我妈才六十岁呀。”萧然将脸埋在手心里,哽咽道:“人家六十岁的女人都是健健康康的,凭什么她这么快就走了呢?”没妈的孩子说得无助,哭得也无助。

冷白走过去,蹲在男人面前搂住他的头,男人当真就呜呜大哭了起来。然而正是从婆婆离世那时起夫妻之间仿佛被蒙上一层白纱,怎么也走不近,看不真切。可能是到了七年之痒,冷白看着冷漠的男人早出晚归,有时甚至连出差的消息也是从电话或短信中得知的,她怀疑他们的爱是不是淡了,淡到只是一杯生活的白开水?或许他们从来没有深爱过对方,不过是为了配合对方而演一出婚姻的大戏罢了。

也正是在婚姻进入第七年的某个时间段,冷白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乔子农。之前她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想念过那个山西男人,偶然想起时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但时隔七年之后,她却想到了他并且时常独坐在阳台上端起一杯咖啡认认真真地追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来。往事再不堪回首,那她也是深爱了的,冷白想。

这一场七年之痒注定是冷白躲不过去的,当嬢嬢跑到学校告诉她:“萧然在外面有姘头了”时,她所有的预感仿佛都灵验了——他已经不再爱她了。

“我小嬢嬢说你在外面有人了?”那天深夜冷白问萧然,见他不响便咬牙切齿地低喊:“她今天看到你了!”

萧然默默地静坐在灯下抽烟,直到女人的追问一声高过一声时才忿然起身,甩出一句:“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乔子农是谁?”

冷白错愕地转身,只见男人甩出这句话便夺门而去,从此与她在灵肉上分道扬镳。他走了,离开了她的屋子,离开了他一手打造的家去奔赴另外一个女人的温柔乡,另外一个女人的屋子以及他为那个女人所打造的别外一个家。他向她最后扔出的话是一个问句,然而想来他早已不需要答案了。

的确,乔子农曾经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冷白的梦里,就像那一夜这个久违的人居然在床前哭她的灵,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不得不令她怀疑自己真的已经死了。于是她在梦中挣扎着醒来,在一束追光中挣扎着喊出:“子农!”

她当真在梦里喊了他——乔子农,她前半生最初的爱恋,这回是她自己听见的。这是件多么令她感到吃惊的事?也许在婚后的第七年她就已经这样挣扎着在梦里喊了别人的名字,婚后第七年“乔子农”这三个字钻进了枕边人萧然的耳朵,于是他选择了背叛。

……

萧然的背叛在他母亲去世之后的第二年,那一年女儿晓晓八岁,冷白或许还是钉在墙上那付温婉的样子却是他决定不爱了的。无数个夜晚,晓晓跟冷白一样在梦中惊醒,在隔壁房里喊“爸爸”,冷白无数次冲进女儿的房间抱住她,抚慰她:“不怕,妈妈在,不怕的。”女儿在暗淡的灯光下看见了母亲一张忧郁的脸,问:“爸爸呢?他怎么还不回家?”冷白面对女儿,眼神竟是躲闪的。她闪烁其辞,答非所问,自己同样在等待中倍受煎熬。

每次,她几乎都会对她的女儿低语:“睡吧,也许爸爸明天就回家了。”

明天是多么充满希望的一天?母女俩心心念念地期待着明天的到来,但明天却总是飘忽不定。或者说,无数个的明天皆已到来并且皆已成为昨天,而他偏偏不来——他不来,即便是所有的明天都赶趟似的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

女儿生来就跟冷白作对,哪怕她付出了所有的母爱,晓晓也并不稀罕。是啊,母爱有什么稀罕的?只要是个母亲都会对自己的孩子奉献出她的爱,但晓晓不仅不稀罕,甚至还有点讨厌冷白对她的过于迁就和疼爱。

“好像我们欠了你什么似的!”这是晓晓长大后对她说的一句话,这小人儿嘴里所说的“我们”自然是她和她爸爸萧然。她和萧然是割舍不掉的一脉亲情,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那筋脉里还赤裸裸地连带着血丝,让人看着都心疼——但无论怎样,晓晓就是喜欢跟她的父亲在一起。

晓晓像旁观者似的注视着忧郁的母亲,时常会忍不住自言自语。比如,她总会在冷白独坐时站在房门口撅嘴道:“跟外婆一样,就知道孤芳自赏,自怜自艾。”

晓晓喜欢自言自语,有时也并非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想借着自言自语来故意让母亲听见,可母亲当真听见了,她却又慌了。有时冷白听见了,转身想去质问,晓晓便飞快地躲进自己的房间,也有时冷白没听见,晓晓却专注地看着母亲,像是故意等着她质问似的。

十岁之前,晓晓跟她的母亲一样期待明天,期待她的父亲会在明天回她们身边。十岁之后晓晓学会了主动,她主动给她爸爸打电话,主动约她爸爸出去玩,主动去公司找她的爸爸。

2012年,几乎所有人都在疯传一个关于末日的谣言。几乎所有的文化人都相信了这个谣言并且开始惊慌失措。有人决心在末日来到之前将所有的积蓄全部花掉,安心赴死,有人在网上订购了诺亚方舟的船票,决心逃离地球,也有人无计可施,终日惶惶不安。

冷白对谣言将信将疑,母女俩每天去学校,早出晚归,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然而某个夜晚她听见女儿在电话里失声痛哭,她对萧然说:“爸爸,你回来吧!世界末日到了,我们三个人死也要在一起!”

那晚,萧然回来了。

萧然把女儿哄睡后,他就跟冷白回了房。刚躺下,他的手机响了,一道蓝屏光在床头柜上一下下地闪现,不断地伴着震动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急躁,而男人就是不接。冷白伸手拧亮床头灯,见萧然埋头睡着便推了他一下,他没动,再推,还是没动。冷白恼了,掀起被子,问:“是谁的电话?是她吧?”萧然不语,只是伸手取过电话,关了机。

“干嘛关机啊?”冷白开始冷嘲热讽,“到底是狐狸精,还真是有一套!电话一个个地打来,搞得跟她像你的原配,我反倒像是你小三一样!真滑稽!你是要真放不下那狐狸精,可以回去啊!回到她那里去,让她给你生个儿子!”

那夜,冷白像是发了疯,她疯狂地推搡着枕边的男人,疯狂地说着不该说的话,甚至到后来她还疯狂地尖叫。她歇斯底里的尖叫让萧然终于奋而起身,连最后的一点愧疚感也不剩了。他再次离开了她的屋子,撞门的声音让在隔壁房里熟睡地女儿猛然惊醒。晓晓哭泣冲到楼梯口叫了几声“爸爸”,转而又冲到她面前大喊:“妈妈,我恨你!”

那年,传说中的末日没有来到。

……

冷白与萧然一度失联,很长一段日子他们几乎对彼此的生活不闻不问。家里的电话响起,也是女儿去接。她从女儿的表情和谈话中获取有关于丈夫的一点信息,这点信息足以让她知道,没有她,他照样活得很滋润。

“当然。”冷白自嘲:“毕竟人家身边还有一个比她年轻的女人。”

有一回,女儿不在,家里的电话偏又响起,勉为其难地接了他的电话。他没有问及女儿,第一句话便是:“你还好吗?”冷白不晓得如何接口,于是他再来一句:“晚上我带晓晓去吃饭,要不要一起?”冷白还是不知如何回答,后来模棱两可地应付了过去。

那天晓晓从辅导班下课就直接去了萧然的公司,冷白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去赴约,她给萧然发了短信说不去了。然而晓晓回家却怪母亲失约,害她和爸爸等了她一晚上。

“我不是给他发短信了吗?”冷白说。

晓晓却跺着脚,道:“现在谁还看短信啊,人家都是用微信联系了!”

显然,冷白作为一名迂腐的人民教师已经被这个时代out了。

学校同事们相继用上了智能手机并且在手机上下了这种叫“微信”的软件,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微信上聊得热火朝天。据说是这种软件可以代替短信,不仅可以发送语音,还可以设置朋友圈,从朋友圈里了解到对方在干什么。冷白居然直到她的嬢嬢也用上了微信软件,她才尝试着换了部智能手机。

冷白用上微信的第一时间联系人里就跳出了萧然的头像,可她没有主动加他,他也没有加她。夫妻俩依然保持着少得可怜的电话或短信联系。

冷白的朋友圈里晒着她的女儿和学生,一打开就是一股朝气蓬勃。

晓晓长到十三岁就开始已经亭亭玉立了,女儿是池塘里的一枝小荷,才露尖尖角就幻想着有蜻蜓立在上头。冷白不像她母亲殷英那样严苛,或者说早已被萧然宠上天的女儿使她根本没有底气来让自己做一个严苛的母亲。早年间冷白做女儿时处处顺着她母亲,母亲殷英天生丽质,生来就是被人宠的,既便父亲年轻时出轨也晓得及时回归,不忍多伤她的心。而冷白却不同,她从小活在母亲的影子里,从小就被母亲遮盖了光芒,父亲也宠她,但相比母亲,她感觉稍逊些。

晓晓站在冷白的手机镜头前摆出各种00后古灵精怪的姿势来卖弄着自己,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也喜欢跟冷白一起逛街。母女俩略施粉黛挽着手走在大街上,晓晓会忍不住掏出母亲包里的手机摄下两人的合影。合影须用“美颜相机”后期加工,方可格外光鲜亮丽地发送在她姆妈的朋友圈里,等着姆妈的朋友来夸她女儿漂亮。

偶然间,冷白的手机微信上跳一个陌生又恍惚的名字“樵夫”,她潜意识里紧张了一下,随后又故作镇定地忽略了这个名字。当“樵夫”隔了一段时间再次跳出来并且问了句萧然在电话里问过的话——“你还好吗?”她的心便开始怦怦地乱窜,如同一只不为人知的兔子在熟睡了许多之后忽然又觉醒了。然而心是一座死牢,无论往哪里窜都逃不出她这所攀笼。

面对“樵夫”,冷白迟疑了许久,矛盾的心情让她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但她最终还抵不过那句:“你还好吗?”而加了他。当樵夫的头像出现在她视线中时,她有种晕眩的穿越感,这种感觉叫“恍如隔世”。那张头像似曾相识,既像又不像,好比被岁月蒙上一层灰,怎么掸也掸不去。

“你还好吗?”樵夫又问,这次是真实地出现在两个人的对话框里的。冷白终于能够认定樵夫就是乔子农,一经辩认她心中的那只兔子竟然不窜了,定定地待在那里,躲在岁月的门缝里张望,许久才回复两个字——“还好”。

“你女儿很漂亮。”乔子农说:“像你。”

冷白在手机的另一端猜侧着那个人的表情,是不是跟她一样悲切却偏偏要在言语上轻描淡写?她为什么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那重逢尽管是在网络上,尽管隔着时空和地域之差还毕竟也久别了之后的——然而久别后的此刻,她原本以为他早已是死了的。网络是个越来越神奇的东西,它缩短了世界的距离,天涯即在咫尺。但冷白最终还不明白,隔了这么多年之后,乔子农是怎么找到她的?

呵,多年来她一直在菰城,根本不用寻找。正确地说,乔子农是出现了,在隔世的光阴里他躲藏了许久之后竟冷不丁地浮现了出来。二十年后他是一味药,在她感情匮乏的时刻来“滋补”她。但冷白不需要这样的“滋补”,她怕这反成一味包着糖衣的毒药,会毒伤她。

“他又出现了?”冷白抿着嘴,小声地对嬢嬢讲。

嬢嬢被她弄得一头雾水反复地问着:“是谁啊?萧然么?他早该回心转意了,外头女人总归是没有自家老婆好的。”

冷白坐在娘家闺房的床前,目光时不时瞟着那扇虚掩的门,生怕母亲殷英会听见似的。低声怪叫:“不是的!”

嬢嬢一愣再问:“那是谁啊?”又似乎从她的眼神里蓦地猜出几分真相,又不敢确定,问:“到底是谁啊?”

“是他。”冷白低答,两朵红晕居然开在这个四十岁的中年女人脸上使她看起来赛过一名怀春的少女。

“不会是乔子农吧?”嬢嬢用狐疑的目光着冷白,这个婚姻和爱情的局外人永远能如此正确地触摸到当局者的内心。

乔子农,这多少年没有提起的三个字被从她的嬢嬢嘴里一经吐出,冷白的内心便愈加慌乱不安了。好比是她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地扒拉下来,扒拉到只剩下一个赤条条的自己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在她嬢嬢的眼皮底下难以遮掩。

“这么多年了,他来找你做什么?”嬢嬢问:“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冷白就这么支支吾吾地红着脸,故作镇定地说:“他没有找我,只是加了我的微信。”

嬢嬢用一种尖锐的目光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

不知不觉,冷白跌进她的前世,习惯在孤独时冲一杯咖啡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回忆过去。六月初夏,楼下花圃中的桅子花已经开得很好了。梅雨将至的天气,一朵朵白色的花儿默默地挨着潮湿的红砖墙角,在绿叶的反衫下递次绽放,往事也跟着递次地浮现在冷白的脑海中。一阵微风吹来,桅子的花香沁人心脾就好像是赶来和她一起去凭吊过去似的。冷白不禁将咖啡放在圆桌上,立起身,隔着阳台摄下了花圃中桅子花,再转身摄下那半杯咖啡最后在她的朋友圈里以抒情的方式表达了她当下的心情。

冷白的朋友圈里住着个情人,这个情人点了她的赞,在私密的对话框里彼此对那段漫长别后岁月轻描淡写地讲几句,接着便渐渐冷了下来,谁也不去触碰敏感的话题,只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紧张的呼吸(那正是自己的呼吸)。时隔如此遥远他还会为她紧张吗?冷白想。当他们的目光离开对框话,避开微信,彼此理所当然地回到各自的现实空间里时心中竟然莫名地涌起了一种很深的哀愁。

……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冷白把这句话一次次地打在她和乔子农的对话框里,又一次一次删除。她把问题含在嘴里,夜夜在偌大的房间在双人床上合衣荒睡,女儿的琴声从小书房里传出来,她听着《归来》的旋律在回忆里沉沦,甚至无法辨认自己。当琴声戛止,她会猛然惊醒,灵魂瞬间跳回到真实中来做十六岁女孩子的娘。她拧亮床前的灯,披上外衣来到女儿所在的房间催促她赶紧睡觉。生怕天未亮,这小人儿便要跑到她的床前问她:“妈,怎么啦?”

女儿上周末就这样在天光微亮的清晨出现在冷白床前的,这小人儿穿着薄纱睡裙探身问“妈,你怎么啦?”那眼神竟然像极了死去的婆婆,仿佛是专门来听壁角的——梦的壁角。

晓晓偶尔会在晚餐时提到她父亲,她说自己去了父亲的公司,还和他吃了顿牛排,父女俩其乐融融的情景被讲得绘声绘色又得意洋洋。讲起萧然时,冷白将嘴里的食物咀嚼地很慢很细,仿佛那一刻嘴巴的功能就只剩下吃饭了。再偶尔有一次,晓晓再提到父亲时,这小人儿的眼里有了一丝惆怅。她说她看到父亲的情人了,一个相貌平平,毫无姿色的中年女人居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的父亲大声说话。

“真不晓得我爸喜欢她哪一点!”晓晓忿忿不平地说:“这女人真差劲,我爸可能早就受不了她了。”

冷白看了女儿一眼,不禁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又转念对女儿厉声:“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赶紧吃饭!”

“妈,你就真的不想让爸回来了?”晓晓问。

冷白板着脸低头吃饭,晓晓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噘着嘴用埋怨的小眼神看着母亲。母女俩对坐吃饭,只剩下碗筷碰撞和墙上挂钟的声音,嘀嘀咚咚的,又似两颗的心脏的跳动,寻常而又有规律,只是太过单调。

……

那个雨夜,冷白听见邻家的女人又在哭泣,雨声没能阻挡女人歇斯底里的追击反而助长了她的疯狂。多少次女人赤足在雨中追赶一再出逃的男人,他是风筝,可线不在她手中,她拽不住他。冷白不知道邻家女人的长相比起男人的原配来是否要好看一些(她没见过邻家男人的原配)。然而既便不如原配,那也总是有她吸引男人的手段,比如狐媚——狐狸之所以成精总归是有她修炼独到之处的。

冷白是萧然的原配,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拉紧手中的那根线将萧然从狐狸精那儿拽回来,但她没有。雨夜,她在灯下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女人的尖叫和哭泣令冷白丈量不出真实与虚构之间的距离,她像极了书中的安娜,一旦将肉体交托出去之后便成了爱情的奴隶,如此这般地痴狂和疯癫。然而男人毕竟不是渥伦斯基,倘若他要承担起女人的所有并且把线交到她手中,那么他必须要推翻现在拥有的一切而重新建立。这是个代价太大了,邻家的男人承受不起,萧然也承受不起。

此刻冷白无法在女人哭泣声中安静地睡去,只能捧读这部文学巨著。她害怕一旦睡去,乔子农会再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她也害怕男人在她梦里的哭灵般地呼喊,害怕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无声追问他:“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或者:“你来做什么?”

……

这个雨夜,乔子农在微信里冷不丁地发了声:“这么多年了,如果我想见你,你会来吗?”他是用语音的,那个声音比二十年前沧桑了许多,沧桑到几乎颓废,不得不令人怀疑他是存心的——存心想以这样的声音来博取她的同情。

“你在哪?”她终于用拇指写下了这句话,心是悸动的。

“在钱塘。”他仍是语音。

“在钱塘?”她问:“这些年来,你一直就在钱塘?”钱塘离菰城开车只有半小时,坐高铁仅需十分钟,而命运竟将他们隔开了二十年!

他在语音里叹了声,回答:“是的,离开菰城后,二十年来,我一直在这里没回去过,我一直想着能再见到你。”

“天哪!”冷白不可思议地低喊。难得他还有勇气发来这样一段苍白的语音和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请求,难得他还念着当年的那段情,还记得前半生里有过一个她。这声音在漆黑的雨夜落下来,恍如隔世的召唤,试图将过往的一切重新召回——然而,她不会再上这个当的。

冷白蓦地起身,借着落地灯的光线,从梳妆台的镜里真实地看见了自己,一张略显憔悴的中年女人的脸。这张脸被是二十年的岁月浸泡过的,已消褪了从前的鲜艳,如同在瓶中养了许久的花,强撑着开到现在,尽管乍看上去依然美丽端庄,却早已不再是当初饱满的样子了。

夜渐渐深沉,邻家的男人来了又走,女人停止了疯狂的哭泣,她像只疲惫的母兽在黑暗中呻吟,没有人听见,除了冷白。

梅雨天气弥漫了整个六月,时断时续的。院落里的桅子花也开败了,但香气似乎依然还在,好比是雨夜里附在墙角一个潮湿的魂。转辗反侧中,冷白居然梦见了托翁笔下的安娜,万般无助地拽着渥伦斯基的衣角请他不要离开,又跪在卡列宁面前央求他放爱一条生路。

……

风尘和抑郁折磨我的眉发

我猛叩着额角。想着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

……

孤独使冷白再次想起了周梦蝶的《十月》,这首诗并不长,而乔子农却又只取了这一小节。这是他当年写在一封信里寄给她的,是他给她的最后一点消息。二十年了,也许他早已忘了,但她还记得。他是借着周梦蝶的诗句来跟她做最后的了断,然而既然早已了断又何必借着网络来追寻她呢?

每次回娘家,母亲殷英总会在露台上舞着水袖唱《孔雀东南飞》,她的声线明显比二十年前粗了,身段也早已不再灵活(她变得臃肿和迟钝了)。但她唱起选段“雀离”时,还是将冷白的记忆带回了当年潜园,带回了初见乔子农的那个深秋的下午。母亲唱得忘我,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也忘了自己已年愈古稀,只记得眼门前唯一的观众,那就是冷白的父亲。

父亲在茶几上沏功夫茶,将滚烫的水倒入公道杯中一遍遍地过滤,随后取下茶漏将茶倒入闻香杯,细细闻着茶香。父亲闻茶香的样子近乎陶醉,和着母亲越剧的调子一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母亲的调子渐止,父亲睁开微闭的双眼,在闻香杯上扣品杯,用中指和食指夹住闻香杯,拇指护住上面的品杯,快速翻转手腕,娴熟地将闻香杯翻转到品杯之上,最后把杯子轻巧放下。

父亲沏功夫茶的技艺是退休后才开始学的,一旦学上便渐渐有了生活的禅意。褪去了作为商人的尘染浮华,回归了本真。男人的本真就是重拾起一份年轻时的炙热回到爱他的女人身边,聆听她,陪伴她。

这是父亲跟冷白唯一一次推心置腹地交谈。父女俩面对面地坐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在几案前品茗,耳畔是母亲凄凄淡淡的声调,父亲的话就是从这个调子里落下的。他对他的女儿说:“前段时间,萧然来找过我。”而冷白却是一惊,回神问了句:“他来找你干啥?”

“他想回来,回到你和晓晓的身边。”父亲说:“他觉得还是你好,他对不住你们,想回来弥补你们。”

冷白才将小茶盏放在嘴边,手一抖全溢了出来。她放下茶盏,脸上即刻浮出一丝故作镇定地自嘲般的笑,还是两年前对萧然的那句话:“这是他的家,他随时可以回来。”

“可是你不待见他!”父亲的话一针见血地戳在了她的心上:“听说他回去过几次,你也没有让他留夜!”

冷白想起萧然请她和晓晓看电影《归来》的两年前的那个晚上,窗外淋沥的大雨让他留了下来,在小书房里听女儿弹奏钢琴曲《默默的情怀》。骤雨停歇,他依然不想离去。深夜里,萧然的粗大的手掌意外地伸向她,冷白拒绝了他。

……

嬢嬢随冷白进了房间,口没遮拦地问:“哎,你还跟那个乔子农有联系?”

冷白一怔,回首发现房间的门还没有关,母亲在露台上的戏还没有唱完就停了。

“要死!”她尖声低叫,感觉就像是差点被人撕开了内衣扣子。她心有余悸地关上门瞪了小嬢嬢一眼,脸红了。

嬢嬢下意识地扭身看了看,语气神秘起来:“你们还有联系,是么?”

冷白听出了弦外之声,耐着性子纠正:“是最近才有联系,偶尔在微信上聊几句。嬢,你想多了。”

“快二十年了吧?”嬢嬢再问:“你想象过他二十年后的样子么?”见冷白沉默,她又开口:“也许他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乔子农了,他目前的状况谁也不了解,如果是结婚了还来找你,那就危险了,这种男人是不好招惹的。”

嬢嬢的种种猜测都落在了这最真实的现实里,听上去是如此的苦口婆心,而最真实的却往往是冷白最不敢碰触的。

“谁招惹他了?”冷白反问,并且对嬢嬢撒气道:“蛮好不告诉你的。”她任性地背转身低头坐着,手中握着父亲先前新沏给她的一只小茶盏。杯盏中的茶还是温热,她一口没喝。等茶凉了,她或许也该回家了。

嬢嬢问:“萧然要是真回来了,你接受么?”

冷白竟然想也不想便脱口问:“那他在外面的姘头怎么办?”她的反应未免太快,快到把自己也惊住了。她愣了片刻,低沉地吐出:“也许是我不够善良吧。”

嬢嬢叹了声,道:“这么多年过来了,这个男人还晓得回来总是好事情,证明他心里有你,你就别再倔强了。他跟外面的不过是露水鸳鸯,跟你才是长久夫妻。”

冷白久久不语,手中的小茶盏渐渐凉了,凉透了,她把它随手交给了嬢嬢,默默地站起来,开门,离去。

萧然那天傍晚送晓晓回来,冷白站在卧室窗前隔着窗帘的一层薄纱看见他下车替女儿开车门,晓晓欢快地跳下车来。当即,冷白听见邻家女人在她家的阳台上跟女儿打招呼。“晓晓,放学了啊?”晓晓礼貌地答:“是的,阿姨好。”随后进了萧家的门。

显然,邻家女人早已看见了萧然,在萧然的车子沿着绿荫小径拐过来的同时就看见了。此刻,萧然靠在车身上目送着女儿进门,目光朝自家二楼望去却扑了个空。邻家女人的身影在萧然顺带的目光里一扫而过。女人在萧然的视线外自顾微笑,像是等着看一出好戏。

窗帘轻薄的细纱挡住了冷白的眉眼,她只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在排屋楼前站着,那影子使她莫名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她的公公,萧然的父亲。记得那天正办着婆婆的丧事,公公在她家门口徘徊,他衣衫褴褛,目光呆滞,沧桑的老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老人抬脚上前又退了回来,再上前再退回,始终没有勇气撞门进来见上婆婆最后一眼。

萧然在楼下给冷白发信息,他说:“女儿送来了,我走了。”她回复道:“知道了。”片刻之间,泪水迷离了眼门前的一切,黄昏的天色变得光怪陆离,她听见晓晓在楼下喊她姆妈,听见萧然开车离去的声音。

晓晓奔上楼来,说:“妈,我们让爸进来吧,他还在楼下等呢。”不待母亲反应便直冲向阳台。

“他已经走了。”冷白说,她看见女儿转过身来,灿烂的笑容渐渐凝固,并且从凝固的表情慢慢结出了仇恨。

晓晓仇恨她的母亲,恨她对父亲的冷漠和无动于衷。她哭泣着走到冷白面前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然后又奔下楼去。

足足有两三个月,女儿晓晓没有主动跟冷白说一句话。母女两个人同桌吃饭,只听得碗筷的碰撞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滴答滴答,时间在游走,不知不觉将她俩的心分隔得远了。晓晓不知道冷白心里在想什么,而冷白更加不懂晓晓心里隐藏着多少心事。

有一回晓晓端坐在房里的书桌前做功课,台灯朦胧的光线将她秀气的小模样照得楚楚动人。冷白忍不住在门前拍下了这张照片放在了朋友圈里,她说女儿倩影让她想起了许多过往,乔子农点了赞。

晓晓在自己的手机上看到了母亲的这条朋友圈,当即便在底下写了句话:“你侵犯了我的肖像权,请删了这张照片!”冷白显得很无辜,她想当面问这小人儿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恨她妈妈,而晓晓却把自己关进了小书房。她在房里弹琴,弹那曲《默默的情怀》,伤感低沉的乐曲缓缓地流出来,再配合她口中念起的聂鲁达的《我喜欢你是寂静的》简直浑然天成,让人听来竟是如此凄美。十六岁的女孩正值豆蔻年华,而母亲冷白是注定闯不进她的世界的。

晓晓不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冷白给萧然发信息问女儿在不在他哪里,他回复在,她就放心了。之后晓晓不回家,冷白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晓晓去了她父亲那里。

冷白最终还是没有将女儿晓晓的照片从朋友圈里删除,她一次次翻出来重看,看她初长成的女儿水灵灵的样子同时也享受着朋友给她的赞。当看到乔子农的头像时,她居然吃了一惊。

乔子农的微信头像换成了一张枯瘦的脸,这张脸像是被谁诅咒了似的,苍老到几乎可以用“老态龙钟”四个字来形容。因此不得不令她怀疑此人是不是乔子农——莫非是陌生人不怀好意的欺骗,他根本不是她当年的情人。太可怕了!冷白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却又感觉自己的脸颊涌起一股潮红,如此地突兀和不切实际。

“你是乔子农吗?”冷白几乎是壮着胆问的,这张陌生男人的脸令她顿时对这庞大网络体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她受惊般地盯着屏幕,期待着对方的回复又似乎害怕对方回复,怕对方承认又害怕否认——是或不是乔子农,对她都是一种打击。

对方隔了很久才回过来,他说:“是,我是乔子农。”然而冷白不愿意相信,她一遍遍地查看他的微信头像,又一遍遍地问他:“你怎么可能是乔子农?乔子农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又隔了许久之后对方用他的拇指回答她:“我是乔子农,”他又另起一行,在对话框里写道:“我病了,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

是苦肉计么?冷白想起了雨夜里一个沧桑的声音,这个声音也是通过“樵夫”这个微信名传出来的,可声音是骗不了她的。然而,这头像上的照片居然让她怎么也不敢认。

“你为什么要贴出这张照片?你得了什么病?”她追问,心开始隐隐作痛。多年来一直躲在灵魂深处的那只兔子瞬间被赶了出来,无处遁形。

乔子农在对话框里慢慢地打出了一个字——癌,接着又迅速撤回。但来不及了,她已经看见了。

冷白最终还是上了去钱塘的高铁,循着乔子农发给她的位置,找到了他所在的医院。千真万确,二十年后出现在微信中的人就是乔子农本人。这个人苍白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他枯瘦如柴,病入高肓,仿佛人生戏残忍地跳过了他的中年直接将他拽进了老年,他的样貌跟二十年前相去甚远,但冷白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他还是那么丑。

冷白进去的时候,一位老妇人坐在他的床前服侍他。老妇人眼里有浊泪,当两滴浊泪流出来的那一刻,冷白喊出了躲藏在她心底二十年的那个名字:“乔子农!”她是咬着牙喊的,能强烈地感到她的嘴唇在颤抖。老妇人转身看见了她,呆立了片刻又识趣地退出,把病床前局促的空间让给了她。

这床前局促的空间是个重逢的舞台,冷白在乔子农深情的注视里走近他。她问:“你怎么啦?”

乔子农支起病体低低地喊“冷白”,再将一只手伸向她,冷白本能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抓住他。两只久违的手紧紧地握住,彼此一时失语,只是相对哭泣。

乔子农哭出了声,他从沙哑而低沉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是我太自私了,当年离开是自私,这次让你来也是自私。你原谅我吧!”

“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她在他的床沿上坐下,惊愕地问。

乔子农默着戏,欲说还休,不知在这个舞台上他该对他的女主角讲些什么。他靠在病塌上,沮丧地低头打量自己再抬头时仍旧是那句“你原谅我吧!”

冷白颤抖地说:“我早已经原谅了你。”

不原谅又能怎样?有谁能让时光倒回,回到二十年前菰城潜园的水榭亭边?谁又有能力去篡改人生的剧本?

乔子农告诉她,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觅那个能让自己进入婚姻的人却一直没有找到。他惨淡地笑了笑:“很遗憾,错过了你,我就蹉跎了半生。”然而,他没有告诉她当年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我没有离开,只是躲了起来。”他说:“我在等待机会再次出现,我盼着自己白手起家,干一份事业。只是我命不好,运气也不行!”

冷白抱住他,让他像婴儿一般躺在她怀里。她含泪抚摸着消瘦的他,千言万语,她只说了四个字:“都过去了。”

病房里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将他与普通病区的患者隔离。乔子农这一生,无论是钱塘还是菰城都是他的异乡,他说,他不知生从何来死从何去?

尾声

一切都像是梦境,冷白不知道跟乔子农重逢的那一幕是在梦中还是真实存在过的。她从没想过他们爱情的故事会在二十年后才来收尾,从没想过原来梦境会反过来演——她原来是去哭他的灵的。一切都过去了,化成烟云随着秋风一起淡淡地吹开又淡淡散去。

乔子农走得很平静,看上去没有一丝痛苦。在钱塘某医院的草坪上,在秋高气爽的天色之下,他静静地坐在轮椅上闭上了眼晴,如同归去一般心安理得。她蹲下去身,伏在他膝盖上哭。她哭得很小声,她想用哭来挽留他又怕哭得太大声惊着他安静的灵魂。

就像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

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着

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

……

周梦蝶的《十月》在冷白耳边萦绕,那是乔子农当年没有写下的诗句,而这些诗句恰恰是他给她的最后的消息。

冷白浑浑噩噩地躺着,卧室里昏昏沉沉,分不清白昼与黑夜。门窗都紧闭着,帘子重垂。她朦胧地看见帘下那串流苏在风中摇拽,窗外隐约间飘进一丝丝甜甜地桂花的香气。又是一年仲秋,她想去潜园看看,去水榭亭边坐坐,去看看一池的残荷和满地的落叶。她想约上母亲,让殷英在亭中重唱《孔雀东南飞》。让当年的一切场景复原,小小的亭前还和当年一样站满了来听母亲唱戏的人。然而,母亲还会和看客发生争执么?她还会重新遇见乔子农么?

当年的人到如今已经是老的老,死的死,唯留她一个半死不活!

床头柜上的固定电话已响了好多遍,手机也震动了无数次,冷白都没有听见。她的耳朵聋了,再次跌入了无声世界,眼门前所见的一幕幕虚虚实实的无声电影。萧然撞进门来,用无比粗鲁又无比响亮的嗓门将她的耳朵叫醒。这个男人闯入了她浑浑噩噩的生活,将她从半死不活中救赎。他打开了所有门窗,大声地质问她:“你在干什么?我晓不晓得我们的女儿不见了?”

她惊梦般地坐了起来疯子般尖叫:“什么,女儿不见了?”她慌乱地跳下床,一把推开萧然奔去女儿房里找,去小书房找,去楼下的角角落落地找,都不见她的晓晓。

“她不是去了你那里吗?”冷白赤足站在楼下院子里扭头问萧然,目光瞬间聚焦了对这个男人的所有仇恨。“你是怎么当父亲的?”

萧然用同样犀利的目光追击着这个女人:“我还想问你是怎样当母亲的?你前些天去了哪里?怎么学校老师打电话来都找不到你?”

冷白感觉自己被掏空了,空到一无所有。她蹲倒在地,捂着嘴终于有了痛哭的理由。原来一切都真的,不是梦境,该走的都已经走了,就连她最亲的女儿也离开了她。然而,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冷白在绝望中放声大哭,哭得昏天暗地。萧然的心软了,他默默地走过去抱住了她。他的手在她的背上一下下地抚摸,他说他错了。她在他怀中惊挛,她胡乱地猜测着女儿的去向,是不是跟人私奔了?是不是和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样,在另一个秋天里遇见了她的乔子农,而这个乔子农却并不属于她?

萧然在她的耳边低语:“别怕,我回来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们一起去找女儿。”男人的怀抱让冷白感到温暖而踏实,这是个久违的拥抱,欠了彼此许多年,如今为了女儿,他们妥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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