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雀翎的头像

雀翎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5/12
分享

漫山遍野

漫山遍野

雀翎

已是子夜了,外面的雨还在下,芸茵默默地站在阁楼窗前望着楼下的河。临河人家隔着窗将灯光照在水面上,光怪陆离。眼看着,雨滴落处泛起一个个细小的涟漪然后晕开去,扩散到整条河面。粗壮的槐树的影子倒映水中,有种神秘的朦胧感。树影斑驳里水雾弥漫的样子使村庄变得宁静而舒适。

二十五年后的庄犹如凤凰涅磐头上也仿佛不再是当年的那片天空了。田野隐没在一幢幢高楼间,道路变得宽阔而一望无限,村前的河水也似乎早已不再是先样了。它成了天然氧吧,一座江南崭新的村落。然而乡村从前的究竟什么样子的,芸茵自己也恍惚了,只记得村西浅滩边的芦苇荡到了夏末,芦花就轻盈地如同雪花般飞舞,漫山遍野。

河是运河的支流,这村坊因河而得名,叫清河坊。离此不远,另有一座因河而得名的小镇,叫清河镇。

从前村坊的河面是清澈而明亮,热闹而喧华的,既便是在仲夏的子夜也会有几艘渔船经过,大型的机器船会在过桥时鸣笛让小船避让。小渔船则会停在村西的浅滩边休息,船上有烛火,烛火里有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和穿着单布衫的女人

江南的六月是梅雨时节,小渔船在河面上浮现的景象如同水墨画般印刻在芸茵童年的记忆里。芸茵的记忆里还有一位渔夫,那是个养鱼鹰的男人,他曾经在浅滩索性撒下一片网并搭了一间草棚住了半年有余,为的是她的母亲。

从前母亲月娘就住在阁楼上大热天里,月娘独坐在窗织毛衣,织着织着,她的手心出了汗,于是便把汗水也织了进去。她织的是一件男人的套衫,用黑色和深灰色两种颜色拼接起来的宽大而厚重的衣裳。那两种颜色的毛线分别从芸茵爷(爸)的两件旧毛衣上拆下来,大约从六月中旬开始就没日没夜地织着这件毛衣,窗口的风一遍遍地吹乱了女人的额前的短发。

窗下的河面上传来牧鹰人的鱼鹰嘎嘎叫唤的声音,那声音有时近有时远。近时,月娘织毛衣的两只手会在两支钢针之间来回穿梭得快一些,就如同时间在眼前飞逝流转,远时,她织衣的两只手会慢下来,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缓缓地停下来,将织到一半的毛衣无声地堆积在双膝上,女人的灵魂出了窍……

芸茵在村后奔跑撒欢,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而浑浊的泥土气息。从前的稻像现在的道路那样宽阔而一望无垠,一片金灿灿的稻穗在正午的阳光下摇摇欲坠。她和几个小伙伴赤足奔走在田梗上,田梗上是湿软的泥几双奔跑的小脚在软泥上一滑,纷纷滑进稻田里。半人高的稻子随着风在他们眼前晃动。茵芸和她的同伴从软泥里爬,咯咯咯地痴笑着疯跑出去,又疯跑走到村前,小人儿们嬉闹后分别下了自家的河埠头,在河里洗脚丫。芸茵在自家的河埠上看见一艘远去的渔船上站着牧鹰人和他的鱼鹰们,似乎还隐隐地见到男人朝她微笑的表情。于是,她转身上岸奔回了家。

芸茵奔上阁楼,一眼看见了她那魂不守室的娘,她恶作剧般地尖声喊:月娘”。目光落在女人织了一半的毛衣上,问:“你作啥要拆阿爸的旧衣裳?你织这件毛衣要作啥?”

月娘怔了怔,她低下头去默坐了片刻,不响,她从毛衣里抽出两支钢针再将黑色和深灰色两股毛线还原。女人拆毛衣的动作越来越快,到得赛过一阵疾风。两只手飞速旋转,将半件厚重而宽大的衣裳很快地还原成两个大毛线球,最后回身往床头的橱柜里一扔,扔进了漆黑的角落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

从前乡下的房子阴暗潮湿,几间瓦房围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天井,天井里落着雨。廊前两盏白炽灯下,闪着一层迷离的雾气,让人多少觉得有些诡异。从前芸茵的阿婆(奶奶)坐在天井口的一把竹椅上,在无数个细雨空蒙的夜里有意无意地讲起关于魂灵的故事她说人死后,有的魂灵上了天,有时魂入了地,也有的魂灵是久久不肯走的,在老屋里做了鬼,去了又回,始究是带着对亲人的不舍。从前天井里有阿婆种下的月季,阵阵花香伴着一股清风淡淡地魂似的吹到隔壁家的门里去。当年隔壁家的女人秀娥闻着香气踏着轻快的步子时常迈进她家院落,才进门就喊起:“阿嬷”,笑容满面地来到孟家的堂屋让奶奶绞脸。

风和日丽的某一天,阿婆仍旧坐在竹椅上隔壁秀娥搬了一把矮凳坐在跟前,仰着脸对着阿婆。只见一束阳光下,阿婆用一根结实的丝线,一端咬在嘴里,另外两端绕在手指上,两只手舞蹈般地上下翻飞,一会儿工夫,就把脸上的汗毛全拔光了——隔壁秀娥那张少妇的脸顷刻间变得分外清秀了。

秀娥外衣的口袋里摸出一面圆镜仔细打量起自己的模样儿,只听得阿婆忍不住她一声:“妖精”。随即捂嘴笑起。秀娥抬头,却见眼门前竟站着一个小巧的芸茵,目光专注地看着她。

来岁的芸茵已出落得相当漂亮了,她的漂亮好比是画中走下一样的清新脱俗。隔壁秀娥曼声叫起芸茵的情景至今在她的记忆里回荡。女人看着她惊叹道:“看,你家芸茵长得多好啊,跟阿嬷好比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婆看小芸茵目光里闪出隔代人的欢喜,而那种欢喜仅仅只是用来联想和追忆的她说:“芸茵长得赛过小时候的我,一点也不像她的娘。”

父亲孟根强娶月娘的那年腊月,才四十出头的孟家阿婆穿一身中式红棉袄和穿戴齐整的阿爹(爷爷)一起端坐在自家堂屋里等待新娘进门。迎亲的喜船停在孟家的河埠头上,年纪轻轻的父亲从船舱里牵出一个哭哭啼啼的月娘来。月娘十八岁,是个胆怯的小女人,婚后有半年的时光,她每天夜里都哭嚷着要回她娘家,然而安徽娘家离得着实是远了。半年后她不再因胆怯而哭泣了,因为她爱上了年轻的父亲。

月娘婚后头两年没有生养,村上的女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们闲来无事便河畔围坐着,拉住孟家老二打听哥嫂的房事。孟家老二——痴傻的孟根宝真就缠着他阿嫂问起她和哥哥的房事来。月娘羞恼地躲避,老二穷追不舍,非问出个究竟不可。

孟老大根强还为件事打过他的傻弟弟,然而孟老二越打越委屈,他有时会偷偷溜进哥嫂的婚房中,半夜里躲在衣柜后面的夹缝里看他们。有一回,被老大揪了出来又是一顿打,最后是月娘把他护在了身后。

……

芸茵从阁楼窗前转身,回到灯火里,看见老式缝纫机上放着月娘用过的针线包,她始终没有习惯用洋机做女红。芸茵转身把针线包放进五斗橱时,竟意外地摸出从前一张被遗忘了的遗像。黑白旧照上是一个模样周正的年轻男人在微笑,那是她的亲生父亲——传说中的孟根强

孟根强的笑在岁月里泛了黄,在浅黄色底子的旧照上留下一道似有似无的印痕。窗前灯火里的有个影子跳动着,舞蹈一般,好比是一个离世多年的人,做了鬼,来追问这个叫芸茵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芸茵,到底还是回来了。

窗外的雨下得凌乱,啪啪啪地敲打在阁楼屋顶的碎瓦,仿佛在赶赴一场死亡之约,又仿佛要到纷纷追赶到前世去看一看那时的光景。然而人死了,难道当真有魂灵么?

芸茵仍旧是恍惚,她恍惚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又恍惚看灯火里自己当年的影子——这前世的光景好比是她还了魂追过去的。

父亲去世那年,芸茵才五岁。她的叔叔,痴憨的孟根宝二十不到的年纪

听隔壁秀娥讲,父亲孟根强是在开着自家的水泥船去菰城做生意时遇上姘头了,想离婚另娶,结果被阿婆拦住了。阿婆还从此不让他再出远门,男人只好借酒消愁,醉了就打月娘。月娘恨极了,每次她都捂住痛处大声地还嘴,指着男人讲了许多狠话。

有一晚秀娥隔着一堵墙听到醉熏熏的孟根强扬言要打死月娘,然而没想到酒醉的结果竟是害死了他自己。

……

月娘跪在堂屋里守灵,日日夜夜伴着桌案上两根燃烧着的白蜡烛和一张男人的遗像。烛光里,父亲周正的模样是她痴念的,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男人不在的现实。“人不在了,魂灵总是在的。”她自言自语地拭了把泪,含恨地望过去,一道幽怨的目光仿佛要追到地狱里去问一问男人为什么要狠心,死活都要抛下她?

她断言,男人是下了地狱而不是升天。“他这种日日撒酒疯打女人的男人是升不了天,只有下地狱。”然而,她对下地狱的男人情的。她夜夜在堂屋里设香吊唁他,夜夜吊唁那段女人逝去的青春年华。风从虚掩的门里吹来,吹得两道白烛光一闪一闪的。她就在闪烁的烛光里说话:“你来啦?你当时的魂灵到哪去了?怎么可以喝醉了酒摸黑赶夜路呢?你不晓得前面有池塘啊,就一脚踏进池塘里,淹死去了地狱里的鬼

然而阿婆是顶听不得她说这样的话的,尽管女人每天点香焚纸来忌她的儿子,但她始终觉得是女人的嘴巴太毒,咒死了自己的男人。

这个月娘坏就坏在一张嘴巴上,她要是跟爷(爸)讲几句好话,你爷讲不定会回心转意,也就不会无缘无故跑出去吃酒,更加不会深更半夜淹死在河浜里。阿婆讲得咬牙切齿,从她的言似乎带着许些悔意,后悔父亲休了月娘,这女人跟她的儿子犯冲,是个克夫的命。

父亲孟根强的头七一过,按老底子里的规矩,堂屋就不再设香案了,男人的魂可以安心地去了。然而月娘偏要把男人的遗像捧上楼去,偏要继续供放在房间的五斗橱上,偏要继续让自己在香烟袅绕中低声啜泣。阿婆追上去骂:“贱货,你男人的魂灵要是被你哭散了,了野鬼,早晚会来捉你过去的!

月娘歇斯底里地冲阿婆哭喊:“来捉我吧,我不怕的!”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孟家带阁楼的房子是父亲用做生意挣的钱建的,据说是在为了他的姘头而建的,结果却锁了月娘一生。狭窄而低矮的三角楼临着河,开窗就能看见波光麟麟的河面。夏季的阳光从一棵老槐树茂密的树叶间滤下来,滤到河面上,泛出斑驳的光辉。这斑驳的光辉打在孩子的屁股上以及来往的船只上。孩子们在河里嬉水,双手捧起水花一把溅在同伴的脸上又一个猛扎下躲到船边去了。

船是渔船,大多是带发动机的机帆船,偶尔会从村西浅滩芦苇荡中一两条木筏小船,船上停着两排鱼鹰牧鹰人一边用篙子把鱼鹰们赶下水去,一边将船渐渐泊到岸边来。月娘穿着素服在河边洗衣,偶然间一只鱼鹰蓦地从河水里窜起,吓得她避让不及。月娘“哇哇”地尖叫,那牧鹰人竟爽快地笑了。女人的嘴开始嘀嘀咕咕地骂起这个陌生男人和他这群野鸟来。女人骂得越凶,男人便笑得越起劲。

月娘低声,含羞地告诉隔壁秀娥:那渔夫长得五大三粗的,不及孟根强看上去斯文。

秀娥说:“看上去斯文又有什么用,不照样打女人?”

于是,多嘴的秀娥神秘兮兮地对阿婆讲:“月娘终归是要跟男人走的,阿嬷。”好比是归劝,劝阿婆放了月娘只是月娘闻声,就再也没有跟她讲起过她和牧鹰人的事情。然而事情既便是不说,也还在发生。

偶然有一芸茵看见月娘在阁楼上收拾屋子,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她对遗像中的父亲说:“你好好地去吧,下辈子我再也不寻你了,你也别做酒鬼了。”说着,便把父亲的遗像锁在抽屉里了。

那养鱼鹰的男人和他的同伴总在傍晚时分将几条木筏小船泊在她家窗外的河埠边,又在入夜后强盗似的把月娘掳走,好比是一只大鱼鹰将怯懦的女人带到他停在村坊西边浅滩的另一条他夜间栖息的渔船上。

“这个人,别看他粗,待我倒是好的。”芸茵听见月娘含着羞地站在堂屋里对她的公婆说,不像从前牙尖嘴厉的妇女,倒也像个年幼且可怜的童养媳。

阿爹从来是不做主的,他自顾自地坐在一张矮凳子上将自制的烟丝往烟斗里装,自顾自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火柴来点燃,自顾自默默地抽,在吞云吐雾里看两个女人讲话。

阿婆坐在八仙桌前吃茶,背对着月娘,将茶盏盖敲得啪啪响,半天才缓声道:月娘,我是打算把你留下配给根宝的……

那晚月娘坐在阁楼的窗下,她瘦弱的人儿在烛火里一下下地跳动五大三粗的汉子还在楼下等着她。夜深时,她窗前的灯熄了,楼下的男人还躲在月光下老槐树的影子里。

从此,月娘沉默了下来,她只晓得哭,但旁人谁也不晓得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仲夏江南雨一天到晚地下。月整天躲在闺楼上哭泣,年幼的芸茵爬上楼来站在门口偷看,又冷不丁地大喊她月娘,不怀好意地问:“你哭啥?”月娘受了惊,用衣角慌乱地拭去泪那时候芸茵不懂尊重月娘,从来没有喊过她“姆妈”。在芸茵的概念中“姆妈”就是她阿婆,一个厉害的角色。

这年夏季,牧鹰人的索性将他的船屋开了来,跟他的同伴在村坊河畔撒下一片网,又在浅滩边临时搭了几间茅屋芦苇荡中夜夜闪出灯火,夜夜有人在灯下独坐。直到深冬,男人终于要走了,月娘始终没有上他的船。

深冬,清河坊下了一场大雪,扬扬洒洒地落在村庄郊外的田地间、农家屋前、黑瓦白墙上以及孟家阁楼窗外的河面上。在白雪皑皑的晨光里,只见一艘大渔船拖着条小船行驶在水波中,河面上激起白色的浪花,牧鹰人和他的同伴向白茫茫的深处行去,没有一个送别的人,除了独立在阁楼窗前的芸茵娘。

 

 

 

上升初之后,孟芸茵懵懂的心智渐渐地好像有些开窃了。她在隔壁秀娥家那台十四英吋彩色电视机里看过一些跟别离有关的“爱情故事”,觉得爱情是既高级的又会一小心沦为龌龊的一种情感,觉得“爱情”这两个字是任何乡村女子都羞于启齿的的字眼,月娘的生命字典里不出现的。

后来,月娘一件嫁衣穿了两次。头一次是吹吹打打嫁作孟根强为妇,十年后翻出回再穿,她嫁作小叔子孟根宝为妇。那年她二十八岁,孟老二比她小三岁。阿婆说:“女大三,抱金砖。”说着便在一个深秋的夜里把憨傻的小儿子推上阁楼,于是孟根宝在阁楼的烛火里痴痴地看着床前着红妆的月娘,痴痴地笑。

身穿嫁衣的月娘侧身坐在阁楼的床上,从此孟根宝不再是她的小叔子,而是她名正言顺的男人。她低头垂泪,大红缎面的喜被上印着百子图,赤条条胖乎乎的小人儿们跳跃在红色底子里,月娘的泪眼看过去显得格外的朦胧。

她听见孟根宝在喊她“阿嫂”后来又喊她“月娘”,男人说:“我要和你困觉,我一直想跟你困觉。”随后上前来一下子抱住了她。月娘抬头,泪光中即刻浮出一张男人贪婪而猥琐的笑脸,他远不及他哥孟根强那般霸道,更没有牧鹰人那样深情。然而面对她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她同样无处可躲。

无论怎样,再痴傻的男人都有情欲。饮食男女,一切欲望皆出于人性的本能。情欲的本能美其名曰是为了传种接代,实质上是为了让无数个夜晚不再被荒废,更为了除去日常劳作之外还需要一块男人在夜里耕种的土壤,哪怕是这块土壤不再像先前那样肥沃。

月娘闭上眼睛,泪水被男人粗鲁且厚实的胸怀无情地抹去。她时尔把他想象成强悍的死鬼孟根强,时尔把他想象成情意绵绵的牧鹰人,但每一次想象都并不真切,孟根宝笨拙的喘息和强硬地进攻令女人陷入痛苦的深渊。

“咱们困觉”男人无休止地对她说着四个字,夜夜想着往她的身子里钻。寻常的男人晓得在某个些夜晚停一停,让彼此歇息歇息,可孟根宝比寻常人少了一根叫做“节制”的弦,因此就变得肆无忌惮,他痴傻得如同猫儿狗儿。想来,猫儿狗儿的情欲也是有节制的吧?

月娘困乏了,她疲惫地而苍白地躲避着男人,起先她慈母般地对他好言相劝,连哄带骗。但男人居然任性起来,他揪住月娘,大声吼着:“你不是我阿嫂了,你是我的女人了!我要跟你困觉!”月娘披头散发地起身,竭尽全力地护住自己,将单布衣裳的扣子一个个地扣上,谁知男人饿狼般地扑上来,将她的衣裳一把撕开。

月娘恼了,对男人拳打脚踢甚至破口大骂,仍是无济于事。她挣不过男人的臂膀,那散发着阵阵汗臭的臂弯是她的牢笼,她注定是逃不开去的,尽管她用了天下最恶毒的言语来咒骂他甚至狠狠地用牙齿嘶咬他。

男人竟被女人咬出了快感,他越来越兴奋地将女人当成猎物来追逐和擒拿。月娘后来才知道,傻男人孟根宝根本不是猫儿狗儿,他是一匹欲望十足的饿狼,夜夜都饿,穷凶极恶。

“你这只天杀的!”月娘哮咆起来。

……

月娘被男人折磨时发出来的嘶叫声几乎夜夜都传入芸茵和她阿婆的耳朵里,可她也渐渐跟着充耳不闻。她听阿婆的话,阿婆说:“小把戏休管大人家的事”,她就不管。而这件“大人家的事”,连阿婆这个一家之长都不管了,可见是件不一般的事。

就连隔壁秀娥也听见了傻根宝和月娘的动静,那天芸茵她在孟家的蚕房对阿婆小声说着话。春蚕吃桑叶的细碎声覆盖了两个女人的窃窃私语。芸茵只听见秀娥在说:“阿嬷,根宝怎么也跟他阿哥一样打女人?月娘也忒罪过了……”

月娘再婚后的头一年夏天,牧鹰人的渔船没有开来,河面上少了鱼鹰嘎嘎地叫唤声让芸茵竟然有了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她独坐在河埠上看着嬉水的小伙伴们,心里却忍不住地想起月娘。她想着,月娘没见到牧鹰人会不会有点伤心和失望?继而又想,那人不来,月娘该对“爱情”这两个字死心了吧?

 

又一年夏季,月娘枯坐在阁楼上一台老式的缝纫机前做女红,双脚快速地踩着踏板,在机械的助力下替生意人家绣着鸳鸯枕套。她每一次低头,机油的气味都令她作呕。她“呕”地一下捂住嘴,一副要吐又吐不出的可怜状。芸茵上楼的脚步声惊扰了月娘,月娘转身愣在那里,拭泪的动作是迟迟疑疑的,她出窃的灵魂在渐渐回归,最后低喊了声:“芸茵呐。”

半大的芸茵不再嘲笑她的娘,她朝她尴尬地一笑,说:“阿婆喊你下去捉茧。”随后扭头就下了楼。

下了阁楼,芸茵和月娘一前一后走进蚕房,只见阿婆在一张矮凳子上闲坐着,阿爹坐在另一张矮凳子上,弓着背从一条条柴龙中专注地捉出一个个雪白的茧来陆续放在一个簸箕上。根宝在偌大的蚕床中清扫春蚕“上山”前留下的粪便和残留的桑叶。

月娘闻到老蚕粪便味不禁又是捂嘴作呕,阿婆抿着嘴轻咳了一声,阿爹一抬头,她便笑了。阿婆的笑不像个半老的娘倒像个妖媚的妖精,神秘里多少藏着点作怪的意味儿。月娘正要坐下来捉茧,婆婆随即道:“算了,你也不要捉了,还是上楼该做啥还做啥吧。”说着又是抿嘴,笑出一句:“我肚子里有根宝的时候,也闻不得这茧腥气。”

阿婆的话一出,芸茵就惊诧了,她想着,莫不是月娘肚子里有了“小根宝”,也就是她的弟弟?于是,她忽然惊呼了起。这惊呼一响,阿爹也跟着嘴角上扬。痴傻的根宝忽然不痴了,他放下扫帚挺起胸膛得意洋洋起来。

说话间,听得秀娥隔着天井口讲:“芸茵啊,你以后要不要再喊月娘要喊她姆妈,这样她才能心情好,生出个聪明的弟弟来。”

芸茵扭头,见阿婆笑容居然和善地像个菩萨:“婶婶讲得对,芸茵,你要喊她姆妈,叫姆妈,喊着喊着么,小人儿就出来了。”

 

然而芸茵却迟迟没有喊月娘姆妈,只是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没大没小地喊她月娘了。她每次上阁楼,见在窗口做女红的姆妈,总是轻叫一声“哎”,这声“哎”,好像是在替月娘答应的,因为她其实是在心里已经喊过她了。

月娘抬头朝女儿微微笑了笑,然后低头继续埋头绣枕套上的鸳鸯。母女俩偶尔有两三句对话,月娘会问芸茵的功课,芸茵会问月娘肚子里的小人儿。

母女俩在对话的间隙,偶然听见一艘船在过桥时鸣响的汽笛声,于是芸茵来到窗前探头看去,远远地见着一名古铜色的男子坐在船尾驾驶,一艘船屋后面还拖着几条小木筏船,木船上两排鱼鹰在静默中听候调谴。

……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的某个夏天在芸茵的记忆里如同一组老旧的黑白照片,泛着锈迹斑斑的古铜色。那古铜色不仅是因为年深月久,还因为那年夏天的暑热——天气格外闷热,热得渔夫健壮的以皮肤泛出了古铜色。是的,那个牧鹰人最终还是开着渔船带着他的鱼鹰们开进清河坊的水面。

牧鹰人的渔船是那年初夏抵达清河坊的,正是春蚕上山结茧的时候,孟根宝摇着自家的水泥船准备去镇上卖茧的途中,恰好撞见了他。当运茧的水泥船经过芦苇荡时,刚好跟他们的渔船遇见。孟根宝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他卖完茧回来,将船停在自家河埠头便径直上了阁楼,一把拽起正在做女红的月娘便是一顿毒打。

“那个渔船上人是不是来寻你了?”孟根宝涨红着大声问,然而月娘的每一次否认都会招受一次男人凶狠的拳头。于是她沉默下来,任凭他怎么追问也不吱声。

月娘不吱声,村里的女人们便有了猜疑。秀娥隔着一堵墙听到根宝的追问却迟迟听不到月娘的回答。月娘只是在男人的拳头下痛苦地低吟,然而她甚至连眼泪都不愿意流。

秀娥急忙跃过矮墙来到阁楼的房中对痴男人大喊:“不要打嘞,这样会要出人命的。一尸两命,你晓得勿?”

……

春蚕过后清河坊的河面上开始热闹了起来,一些大大小小渔船游来游去。渔夫们或撒网捕鱼或撑着竹篙将船靠拢来跟岸上的人家做起鱼虾生意来。月娘低着头在河边清洗,又低着头回家来,眼晴里除了几级青石台阶和岸上一条通家的小路上外,什么也没敢看。然而尽管眼睛没看,耳朵却是不设妨的。她听到了牧鹰人吹起的口哨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几个女人在大槐树底下围坐着,她们的身前各有一只盛着温水的木桶,桶里有些被煮熟的茧子,或沉或浮。女人们纷纷从身前的桶中取出茧子剥开并将蚕蛹扔进桶中再将丝棉随即套在手掌上,这种抽丝剥茧的方式叫做剥棉兜。女人们娴熟地剥棉兜,娴熟地将丝棉套在掌上,木桶里沉浮着的全是蚕蛹的尸臭。可她们对这股尸臭是无觉的,也是全然不顾的。她们自顾说着话,将月娘的故事拿来消谴。

她们中有人说:“昨夜我看见渔船上人在她家楼下。”又有人说:“那男人看来对月娘还没死心。”还有人说:“月娘也不见得就心甘情愿地跟傻根宝过日子。”甚至还有插嘴的:“说不定,她的肚子里的小人不是根宝的。”

 

芸茵初中快毕业的那年六月,班主任将几个成绩好的女学生叫到办公室商量中考的事。记得那位朴素的女教师曾语重心长地跟她们讲:“现在正是改变你们命运的时候,要做出明智的选择。九十年代的女孩子面对一个崭新的时代,一样可以有自己的理想和远大的抱负,不要让传统观念束缚你们。”

女教师的言下之意是,不要被缝纫之类的女红牵绊住,而是依靠知识的力量改变命。

然而事实上,有些女孩子就愿意做女红,她们对女红有着天生的喜爱,喜欢埋在缝纫机前绣花,更喜欢穿针引线的那种细致和专注,独唯芸茵不喜欢。

阿婆问:“这里的女孩子不做针线,做什么?”这半老的女人错愕地抬起头来,手掌上还缠着棉兜,蚕蛹的死尸还在浮在水桶里。

那是个午后,天井里的四角天空渐渐暗淡了下来,眼看着雷阵雨就来了。芸茵沉默了许久,最后终于在雷声响起时将所有的情绪暴发了出来。她大声地吼着:“我成绩好,我就是要读高中!”阿婆也恼了,大声地反问:“你看看,村坊上哪个姑娘不是读到初中就在家做红女了?有的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在家踏洋机(缝纫机)了!”

芸茵执拗起来,先是极气败坏地叫嚷着一定要上学,而后便蹲在阿婆的膝前央求,最后是无计可施地大哭。而阿婆竟还是不依不饶。

月娘在阁楼上绣鸳鸯枕,听见祖孙俩的争执不由停了停手里的活计。阵雷雨一惊一乍地,说下就下,说歇就歇,月娘凝视望着窗外,片刻之后又低下头去。缝纫机的机油味依然令她作呕,她情愿搁浅了机械操作重又寻出绣绷来手工绣,那是出嫁前母亲教给她的手艺,从前没有缝纫机,单用女人一双纤细玲珑的手绣出来的鸳鸯反而是活灵活现的,逼真得很。

此时,月娘听见婆婆在楼下在对芸茵说:“既然月娘不喜欢踏洋机,那就给你用!”芸茵哭嚷着一个劲地喊“不”,婆婆仍坚持说着:“你绣枕头挣的钱,以后给你当嫁妆!”芸茵再喊,只听见婆婆一记耳光响亮地打下去,厉声道:“细丫头,读这么多书有啥用?!”见芸茵哭便停顿了片刻又轰然地吼出一句:“跟你楼上那个娘一样,全是不安分的贱货!”

那夜,芸茵捂着被阿婆打疼的半边脸上了阁楼,在月娘跟前哭得死去活来,这是她记事起第一次躺在母亲的怀里哭泣。月娘的怀中还住着一个小宝宝,姐弟俩隔着姆妈的肚皮相互倾听着彼此。芸茵总算感觉到了母爱的温存,那温存又随着一股热流涌出来同时流淌在母女俩的脸颊上。

 

结果,任性的孟芸茵还是瞒着家人做了自己的主——她参加了中考。镇中学的校门外站着一些陪考的家长,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学生家长还没有形成庞大的陪考团,仅仅只是一部份人怀着望子成龙的心情趁空站在学校的铁门外眺望罢了,然而家长眺望的目光一直是热切的,是考生们不敢面对的。

相反,没有家长期望的芸茵是轻松的,她过于轻松,于是就成了为数不多的交卷时间比较早的学生之一。她背着书包出来的时候,有一种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的感觉。那一刻,她甚至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只是沿街溜达。

清河镇老街的某家茶馆内一方高台上说唱先生在讲《水浒传》,桌前一把折扇,一盏清茶,一方醒木被一下下地敲起,敲得清清脆脆。底下几张八仙桌前坐满了听书的客官,每张桌边坐着五六个人,众人面前各有一只白瓷茶盏,茶盏里盛着茶水。客官们或侧着身子看着台上的先生说书或面对面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谈,下意识地端起茶盏慢吞吞地喝。桌子的中央放着一把大壶,青瓷的,壶里的茶是反复冲泡的,也不晓得冲了几遍,只是味淡时有客官会站起来大声:“茶淡了”,自有伙计过来倒了残茶,重沏。

说书先生将一本《水浒传》讲得着栩栩如生,他讲到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这个章节时,芸茵不禁停下了脚步。她站在茶馆门前的台阶往里望去,又从说书先生神采奕奕的脸上扫过去,目光不经意地扫到了底下某张八仙桌前坐着自己的阿爹,便急忙拔腿跑了。

老街也临着河,这条河是通向清河坊的,它不仅通向清河坊还通向日新月异的菰城。宽阔的河面上停满了渔船,渔家的女人说话很大声,她们吆喝着生意,叫嚷着与岸上的居民讨价还价。芸茵背着书包蹲在岸边看他们做生意,夕阳将她娇小的影子打在青石板上。船上有个抄苏北口音的中年女人抬头问她:“小姑娘,你家住哪块?”她不理,只是赌气似的将扭头向别处,仍是蹲在那里。那女人竟朗声大笑起来,笑罢又讲:“你到吾家船上来,吾保你有吃有喝,有学上。”芸茵听见女人的嘴里吐出“有学上”这三个字便迟疑了地回过身低头看船头那个穿着单布衫的女人。

“真的有学上?”芸茵迟疑地问。

那是个胖的女人,单布衫裹着她油腻而丰满的双乳,看上去母性十足,仿佛像比月娘这个姆妈还像姆妈的样子,她说:“当然了,哪能有假?”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似乎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

这时阿爹背着手从茶馆里出来,在老街的拐角处看见了她。老人喊了一声“芸茵——”,芸茵便立刻起身,跑了。

……

那天夜里芸茵回到清河坊,她选择一条田野小径来到她家后门口。她听见屋里阿婆骂阿爹的声音,也听见后门外的狗吠声。旷野是寂寞而冷清,天幕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万物罩住了,风夹裹着泥土中的淡淡的尿骚味吹过来,让人不由地打起寒战来。芸茵蹲在后门外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她想等阿婆的骂声停歇了再进屋,她想直接上阁楼找月娘,告诉她参加中考的消息。

后门外的狗吠时近时远,阿婆的骂声也渐渐停了。这天,孟根宝恰巧被人喊去菰城建筑队做泥工了,芸茵好不容易进了屋,在上阁楼的木梯上听见了月娘嘤嘤的哭声。月娘的哭声是闷闷的,好像是隔着一层纱又好像是将埋在被褥上发出来的声音,她居然还从哭声听到了月娘含含糊糊地在说:“我家芸茵不见了……”

芸茵上了阁楼,她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迅速地从窗子里爬出去。她随即奔到窗口,看见一架竹梯被那黑影撤走,又看见那人扛着竹梯在黑夜里奔跑,最后河埠上传来船桨划动的水声。

“原来她们听说是真的!”芸茵扭头质问月娘。月娘仍是哭泣着,她跑到窗口,往外探头看了看,回身辩白道:“芸茵,是因为你不见了,我没法才让他上来的,我想让他帮忙寻你啊。”

月娘的辩白太无力,芸茵根本不相信。然而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坐在窗前看着哭泣的月娘,沉默了许久竟破天荒地叫了她一声“姆妈”。

芸茵说:“姆妈,我们跟他走吧,越远越好……”

 

一个六月下着雨的黄昏,芸茵走入浅滩边的牧鹰人的渔船上,进了船舱比是走进了贼窝,两盏渔灯挂在舱门前,门内幽暗的光线居然射出一股阴森气来,有种魂灵出窍的感觉。透过灯光,她看见狭窄的船舱甲板上盘腿坐着三两个赤膊的男人,他们围着一张矮桌子在煤灯下打纸牌,他们讲着粗鲁的乡音并且笑得肆意。

芸茵壮着胆,目光掠过船舱向船尾张望,只见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少年的背影蹲在炉子前生火,烟气缭绕的样子。于是她又斗胆进了舱,默不做声地从那些打牌的男人身前和背后经过,来到船尾,站在少年的面前。

少年见了她,脸上掠过一丝坏笑,好像是早就跟她相识了一般。男孩子从炉前站起来,毫不迟疑地讲:“我阿爸不在。”

“你阿爸?你阿爸是谁?”芸茵又本能地问。男孩嬉皮笑脸地答:“吴天水,天天念叨月娘的那个。”

这话竟让芸茵感到意外,问:“你怎么晓得我是来找你阿爸的?你又晓得我是谁?”

男孩笑着仍旧蹲下去,用蒲扇煽炉火,自语般地说:“这里哪个不晓得你是谁?”说着,却见船舱里有人搁下了手中的牌,探出脑袋问:“丫头,你家月娘可好?”

芸茵白了那人一眼,不理会。炉子的烟气弄得她直呛鼻,她咳过一阵后,专注地看着这个瘦长的男孩,诧异了:“前年他来的时候好像还没儿子呢,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男孩垂下头,收起了那丝坏笑,低声告诉她:他是被收养的。芸茵再想问几句,还没开口,男孩便指了指舱外:“吴天水在岸上,你自己去问他吧。”

……

天色渐渐昏沉,雨止了,风掠过杂草丛生的浅滩,掠过芦苇荡,白色的芦絮沾着湿气向岸边吹来,落在少女孟芸茵的长发以及裙摆上。芸茵高声地喊起一个陌生的名字——吴天水。一声声地,好比是到喊到月娘的梦里去。

浅滩上鱼鹰传来嘎嘎的叫声像是在回应芸茵,而吴天水却迟迟没有应声。然而不多时,一个古铜色高大的身躯默默地来到她面前,并且低沉地问:“喊我做什么?”他的气息里有一种厚重感如同大钟似的“怦”地撞了她一下。

芸茵着实吓了一跳,她抬头望向这个叫“吴天水”的人,好比是在仰望一个巨人。她一时嚅嗫地说:“我,我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吴天水问,芸茵在昏暗的天色下仰头望着这个男人,他脸上的表情是木然的,眼里泛出比天色更暗淡的光泽。见芸茵不响,这个男人又问“究竟什么事?”

芸茵反问:“你晓得我是谁?”

男人答:“你是月娘的女儿。”然而提到月娘,男人眼里的光泽突地一闪,又瞬间暗了下来,问:“不会是她让你来找我的吧?”

芸茵却讲:“我是替月娘来问问你,愿不愿带她走?”

吴天水沉默了,他下意识地转身走向浅滩将那群鱼鹰驱赶到一条木筏小船上,再上岸来。“你回去吧。”他说:“天色不早了,月娘该寻你了。”

芸茵困惑了,追问道:“那你带,还是不带?”

吴天水叹了声,说:“想带也带不了,是她自己亲口跟我讲的‘生是孟家的人,死是孟家的鬼’。”

“她真这么说?”

“她真这么说。”

芸茵和吴天水在昏暗的天色下对视了一下,她发现男人那比天色更暗淡的目光有的其实是无奈,那是他无法把月娘带走的无奈。芸茵难以想象她古铜色的身躯里隐藏着多少心酸的过往,一段跟月娘之间人尽皆知的所谓“愉情”的岁月足以让他用余生去回味,然而他只能带走记忆,却注定无法带走记忆里的那个女人。

“过了这个六月,我们就要离开这个村坊,去别地了。”吴天水说,他终于笑了笑,然而到底是笑得些牵强。

“你们要去哪里?”芸茵问,她的眼中竟然滚出了热泪。“你们,你们能带我走吗?”

吴天水问:“为什么要带你走?”

芸茵嘟着嘴,讲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说不想待在这个家里了。

牧鹰人再问:“究竟为了什么?家里人难道对你不好?”

芸茵赌着气,问:“你能收养那个男孩,就不能收留我吗?”

“渔船上的日子不是你想象中的,”吴天水说:“何况在这个江南水乡多好啊,有爹有娘的。”

芸茵执拗道:“那不是我爹,我爹早死了!”

……

芸茵赌气的样子赛过牧鹰人是她的爷(爸)一样,她任性地在傍晚时分一次又一次地去吴天水他们的渔船上。而她也总是见到那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在船尾生炉做饭,见着三五个男人赤裸着上身盘腿在桌前打牌,却很少见着吴天水。

“你怎么又来了?”少年问。

芸茵居然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来找吴天水的。”

“他不在。”

“找你也一样,反正你是他儿子!”

“……”少年就无奈了。

 

那年六月是孟芸茵人生中一次重大的转折,她瞒着家里人参加中考是在六月,看榜在六月,跟牧鹰人及他收养儿子相识是在六月。

那年六月她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偷偷地进了阿婆的屋里取出户口本将她的那一页悄悄地撕下。吴天水说,过完这个六月他们就要走了。

恰巧这年的六月阿婆娘家外甥有喜,阿婆坐上阿爹的水泥船摇啊摇地回了娘家。这半老的女人把日子算得妥妥地,她说:“去半个号头再回来,刚好月娘生儿子”。

阿婆不在家的那段六月最后的日子,芸茵跟吴天水的养子混熟了。那少年并不坏,尽管他时常露坏笑的表情。他坏笑的样子竟然让芸茵觉得可爱了起来,是牵动嘴角,抿着嘴笑的,是尽量地克制自己却怎么也克制不住的那种,有时也是存心,是故意使坏。然而当少年把煮好的鱼汤盛在小洋碗里端给芸茵时,一下子显出成熟而稳重的样子来。

他看着她喝完并且问她:“好不好喝?”从芸茵回味无穷的幸福表情里找到了自豪感,于是他便笑得认真而由衷了起来。

少年叫“阿哲”,他说是姆妈给他取的名字,他姆妈是个有文化的人,读到初中毕业后嫁到渔船上做了渔民的妻子。那年八月他家的船开到台州港遇上台风,父母为了保全他而被洪水卷走。他醒来后,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古铜色的脸,那人就是吴天水。

“吴天水是个好人。”阿哲说,之前他从来不认识牧鹰人,他像是老天派来的一样,爹娘走了,他就来了。那年夏天阿哲刚好初中毕业,他甚至已经拿到了当地高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可他父母却遇难了。“吴天水没钱,所以我不能要求他供我上学,他是个好人!”当阿哲把“好人”两个字重提时,语调却是极轻的,好比是用气息呵出来似的,少年所有的无奈全在里头了。

芸茵看着他,不禁落下泪来。

阿哲看着她默默哭泣的样子,悄声劝她:“别哭了。”

芸茵牵起阿哲的手,掠过船舱,在几个老光棍的注视下上了岸。阿哲如同傀儡似的跟着她,来到浅滩上。他们借着夜里朦胧的光线以及河面泛出的晶亮,在芦苇荡里面对面地坐着。

那年芦花开得格外早,白色的芦花在晚风中摇曳,芦穗儿一簇一簇地吹过来又荡过去,像一个个柔软却坚韧的舞者。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飘荡着一些白色的花絮,六月雪似的。阿哲的脸色白净得像戏文里的小生,他在浅夜里看着她,看着她目光里泛出的潮湿的光芒。那光芒点亮了夜的沉寂,如同白色的花絮点燃了黑的夜。

芸茵咬着牙,终于把自己瞒着家人参加中考的事说了出来,她说:“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是我在后门外的公路上把邮递员截住的。学校是菰城高级中学。”

“那你想怎么办?”阿哲问。

“我想读。”芸茵不假思索地说。她抬头从苍白的夜色里见阿哲脸上写着“疑惑”,不及他问便答:“我原想吴天水能帮我,毕竟他跟月娘好过。”

“可他没钱……”阿哲说:“他是个好人,但我们不能拖累他。”

 

此时,芸茵依稀听见岸上月娘喊她的声音,这脆弱软绵的声音从村东传来落到这里就好比是一小石子丢进水里,只“咚”地一下便再也声息了。月娘是不敢来村坊西面浅滩上的,她的目光自从她再次嫁给孟家男人后就再也没到达过芦苇荡中牧鹰人栖息的渔船上,尽管曾经有几个夜晚月娘被吴天水强盗似借着一把木梯从孟家阁楼上到这里。然而,这里对她始终是个雷池。

“月娘好像在喊你。”阿哲说。

“让她喊吧,”芸茵任性了起来:“有本事,她喊到这里来!”

随即,吴天水也在船头大声告诉她:“细丫头,月娘在喊你!”

芸茵抹了把泪,固执地大声嚷:“不用你管!”随后扭头,巴巴地看着阿哲,问:“你还想上学不?”

阿哲困惑了,面对一双泪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转身之间,众人听见“噗通”一声,孟家的细丫头芸茵纵身跳下了河……

 

孟芸茵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村的这条清河居然这么长,任她怎么游也游不到她家门前,后来在她渐渐感到体力不支时,被一双粗大的手臂拦腰抱住。那双手臂壮实而有力地将娇小的芸茵托举上岸。她糊涂了,只感觉一个湿淋淋沉甸甸的自己被另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抱紧在怀里,她隐约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在耳畔急切地低喊她的名字,然后抱着她沓沓地奔走。最后一阵轻细的忙乱,做贼似的,好比是暗中的一场接力赛,只顾在黑幕下使劲。隐约中,她只辨认出一个女人嘤嘤的哭声——那是她姆妈月娘的哭声。

六月的雨停了好些天,窗外一束月光照了进来,朦朦胧胧的。芸茵的双眼像似被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她只听得月娘带着哭腔在说:“好在你叔去菰城了,好在你阿婆去你太婆家了,好在你阿爹没回来,好在只有我一个人晓得……”月娘哭了一阵又沉默了一阵,正当她转身之际,芸茵竟叫了她一声:“姆妈”。

芸茵是在梦里喊“姆妈”,梦里的姆妈也是这样坐在她床畔跟她说话的,然而梦里的姆妈是看不真切的,她只能从眼睛的缝隙里看。努力地睁开眼睛,再努力将“姆妈”喊出声来。于是她醒了,发现自己躺在月娘的怀里,只见女人苍白的脸上泪痕狼籍。她激动地讲:“芸茵醒了,你吓煞我了”,随后又哭泣着重复起先前的话:“好在你叔去菰城了,好在你阿婆去你太婆家了,好在你阿爹没回来,好在只有我一个人晓得……”

月娘细细致致地为女儿换洗,又为她熬了姜汤蹑手蹑脚地踩着木梯端上来喂她,最后她讲:“我晓得你去寻吴天水了,也晓得你去寻他做啥的,但我不晓得你为啥跳河?”

芸茵支着身子喝了几口姜汤,回道:“我没想寻死,只想游回家,避开那些闲人。从前阿爸在世时,教我游过的。”

月娘凄凄地说:“你阿爸教你那是多少年前的事,那时你还小。”

芸茵不喝了,她低下头去见自己的泪落在了月娘的膝上:“我阿爸要是还在就好了。”

月娘嗤之以鼻,道:“你阿爸一个酒鬼,有什么好?”

芸茵不响,抬头从泪光看月娘仿佛是看一出悲剧,那悲旦活生生地在自己跟前演着戏,她去抓不住一丝真实感。“月娘,你为啥不跟吴天水走?”她终于问。

月娘便捂住嘴默默地哭起来。

 

把阿婆回她娘家后,阿爹隔日就摇着船回了。然而这老男人又像匹老马脱了缰似的整日在小镇的茶馆里待着,听评书、或者围在桌前跟人推排九。孟根宝在菰城建筑队做泥工,他每天一个电话打到村上的小店(小卖部)里,小店里的女人小跑走到他家楼下扯起嗓门喊:“月娘,电话!”

这声喊总喊在傍晚响起,在猝不及妨间如同响雷般击中了月娘母女。于是月娘应声挺着肚子下了吱咯作响的木梯,又跟着跑到店里去接听男人的电话。孟根强总在电话里重复着一句话:“你要好好的,不要听渔船上人的闲话,等我回来!”月娘听烦了,便在电话里骂:“你只天杀的,胡讲什么?省点电话费!”

孟根宝在电话里的话,小店里的女人听得真真切切,她还把男人对女人说的话学给村上的其他女人听,随即便引来阵阵哄笑。

那天深夜的阁楼上传出男人女人厮打声,芸茵躺在楼下房间,以为是吴天水又架着梯子爬上去找月娘了。谁知她上去躲在门边一看,竟是孟根宝骑在月娘身上毒打。他学着传说中吴天水的伎俩,爬上阁楼一把搂住月娘,问她,那渔船上人难底来过没有?月娘自然是否认,而她一否认,男人的拳头就落了下来。

芸茵当是自己在做梦,等天亮时再上阁楼,楼上只有在窗前穿针引线的月娘,眼里是残存的泪。

……

六月到了末了,阿哲在清河前的老槐树下学蝉叫,一声声地,好比是一段段歌曲的伴奏和余音。芸茵抿嘴一笑,下了阁楼。

夏至过后,最扰人的便这“天长日久”。芸茵和阿哲一样在等着漫长的白天彻底黑下来,芸茵想着天黑后就去浅滩找阿哲,将心事全部告诉他,然而令她意外的是,阿哲居然在天黑后出现在老槐树下。

芸茵飞快地下了楼,槐树的婆娑的影子刚好遮住年少的他们,许多声蝉鸣在枝丫间响起,此起彼伏。他俩在槐树下相视一笑,又低下头去,最后还是芸茵问了句:“你们真的要走了吗?”

阿哲点点头,说:“对,我们后天就走。”

芸茵再问:“还是不能带我走?”

阿哲不语。

芸茵的眼角又涌出泪来,她说:“我将来会报答你们的。”

阿哲说:“吴天水没钱,他也是个苦命的人……”

“可是他跟月娘好过!”芸茵打断他,等到一回眸看见阿哲忿然转身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她走过去,拉住男孩子的衣角对他讲起那天中考结束后在镇上遇见渔家那胖女人的事。她学着那抄苏北口音的女人的口吻终于吐出了那三个字“有学上”,告诉阿哲她其实可以上她家的船的。她赌气道:“到哪里都是过日子,只要有学上,做谁家的女儿不重要。”

“你就那么想读书吗?”阿哲问。

“是的!”芸茵咬着牙,坚定得如同一个贞洁烈女:“我不想像月娘那样,活得不明不白!”

阿哲沉默了,他低着头看着水光粼粼的河面,随着又从河岸婆娑的树影里见着了一个高大而黑黢黢的身影。一回身,看见吴天水立在他们跟前。

……

吴天水把芸茵带上了船,他跟几个老伙计商量决定掏出各自的辛苦钱供养她上学。“谁让我跟月娘好过呢?”男人苦笑着说。他带不走月娘竟带走了月娘的女儿,也不知是前世造下了什么孽。

……

牧鹰人的几条船支在隔日黄昏驶过清河坊的水面,经过一个个河埠。河里有游泳的男人和孩子以及在河埠头上浣洗的女人们。女人们在落日的余辉里注视着船尾驾驶的赤裸着上身的古铜色的渔夫,隆隆的船声掩着鱼鹰们嘎嘎的叫唤声。男孩阿哲照旧在船尾的炉子前生火做饭,渔船拖着几条木筏小船终于驶出清河坊的水面,岸上的女人们谁也不晓得孟家的女孩芸茵正垂头坐在船舱里。

 

这天黄昏恰巧月娘临盆,她捧着肚子,汗流浃背地在床上打滚,痛苦地喊着芸茵,而芸茵竟不知去向。隔壁秀娥跑过来,跟着大叫了几声“芸茵”,孟家偌大的屋子里居然喊不出一个姓孟的人。秀娥一跺脚,急匆匆地走村口喊来接生婆,而接生婆面对月娘的浑圆的大肚子无从下手,直至孟家公婆赶回来后,接生婆才敢接生。

胎儿大,月娘的骨盆小,子宫在收缩。到后来,接生的婆子也无计可施了,只得由轮船将月娘连夜送到菰城医院去生。折腾了一夜,月娘终于剖腹产生下了“小根宝”。

黎明时分,七月的微风从病房窗外吹进来,热哄哄的,月娘睡得昏昏沉沉。憨傻的大根宝俯下身看着女人枕畔襁褓里大胖小子,自己喊自己“阿爸”,惹得身旁的孟家人和亲眷们哈哈大笑——男婴的诞生足以让他们浑忘了孟家的另一个出走的女孩。

“芸茵!”月娘在恍惚中醒来,一把抓住男人的手,问:“我家芸茵寻见了没?”

……

芸茵的出走起初让阿婆感到自责,然而这自责里多少是带着些怨恨的。她跺着脚,坐在自家堂屋哭天抢地逢人便说:“我不该回娘家啊,不该把那个小孽障留在家里的。我以为她会在家里好好服伺她娘,怎想到她会跟人跑掉?”

女人们轮番来孟家看月娘新生的小囝,又轮番当了孟阿婆的听众。女人们劝道:“阿嬷不要伤心了,兴许这丫头就是来讨债的,债讨完了么,就走了咯。”阿婆听罢,渐渐地心肠硬了起来。隔壁秀娥从阁楼上把月娘的小囝抱下来,抱到这半老的女人跟前,半老的女人接过男婴,努着嘴,笑了。

然而说到底,秀娥总是有些不忍,她说:“阿嬷,怕就怕芸茵不过走出去玩玩,要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回不来了,那就罪过了,月娘也会伤心一辈子的。”

孟阿婆不语,自顾逗着怀中的小孙子,头也不抬。

……

芸茵不晓得她离开后,村坊上的女人是怎样评价她们母女的,后来月娘又怎么会失了语?总之在她离家后,曾经养大她的阿婆竟对她不闻不问,甚至还不许家里人提起芸茵的名字,更不许月娘哭。

月娘哭就意味着她放不下往事,那段往事里有她十五岁的女儿,还有她的情夫吴天水。月娘晓得是吴天水带走了芸茵,也晓得芸茵上高中的愿望招到婆婆的反对所以才决定离家出走的。吴天水是好人,否则他早就将她掳走了。他不掳走她,反而带走了她的女儿,想来也是在帮她。

月娘哭,眼泪落在枕畔。枕畔的男人憨睡,从不问她的心事。往事在岁月里搁浅,时间越长,人就越迷茫。有时她想推醒男人,骂他个天杀的,没心没肺。可有心有肺又怎样?芸茵到底不是他亲生的。

其实真要找,是可以找到芸茵的。孟根宝在菰城工地上打工,他只要用心去菰城运河畔问问,去渔船码头打听打听,兴许就能晓得孟家女儿的下落。然而孟根宝心里是没有芸茵的,甚至对芸茵还有着些许抵触情绪,巴不得她走,巴不得老孟家从此没有这个细丫头。芸茵离开就好比是奔他大哥根强去死了,再也没人喊他叔叔了。没人喊叔叔就意味着往事彻底断了,月娘不曾是嫂嫂,只是他的老婆——男人心里偷着乐。

 

吴天水的船是往菰城开的,因为鱼鹰要捕鱼,只得绕着运河支流走。江南菰城周边的村子是相似的,河流也是细长和碧绿的。河面有各式船只,有石拱小桥,岸边的人家和一个个河埠头以及河埠头上浣洗的女人。一切都是与清河坊一样的生活场景,就连女人们的笑声都仿佛来自清河坊的,唯有船尾蹲在炉子前生火的女孩是陌生的,这陌生让岸上的女人们懒得指点,甚至懒得正眼看她。从女人们漠视的眼中可以晓得,这酷似清河坊的生活场景里没有孟家,更没有朱月娘。

夜里船过村坊,是一片芦苇荡。有鸟雀停在芦穗上,见船只开来便慌乱地一跃而飞。他们黄昏时分到达,然后吴天水们将大小船只泊在人烟稀少的浅滩边休息,阿哲负责把船绳索一棵棵粗壮的大树上而后跟他们一起在岸上搭凉蓬。芸茵忧郁的样子像月娘,她总是抱着膝坐在船屋里注视着那片浅滩。那浅滩也像是清河坊的,清河坊浅滩的芦苇荡也是相似,也像是会有个女人会随时喊起她的女儿似的。

芸茵在梦里听见过几声月娘的呼唤,惊醒后竟吓出了一身的汗。船舱是局促而闷热,黑漆漆的空间里睁着十五岁少女一双晶亮的眼睛。这双眼睛水雾蒙蒙的,从船舱外望出去除了浅滩帐蓬里一星半点烛火外全是迷茫。

阿哲躺在船舱的一隅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芸茵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就感觉自己是安全的。她的心踏实了下来,她想起了与男孩子初相识的情景,想起了他说,“吴天水是个好人”。然而芸茵不晓得好人的船上也有歹人,那几条光棍中总有如饥似渴的。

……

台风往往趁着某个熟睡的夜里疯狂地来到,好像是来搅扰那些本就疲惫的梦的。风魔在河面上恶作剧似的掀起波浪,然后呼啸着掠过芦苇荡,轻而易举地掀翻那几条木筏小船让鱼鹰们惊慌失措,扑着翅膀无处可逃。浅滩上的帐篷眼看着要被吹翻,吴天水提着柴灯出来叫醒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从惊慌失措中醒来,手忙脚乱地抢救鱼鹰和他们的家什。

芸茵独自在漆黑的船舱中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又在风声里胡乱地叫起“阿哲”。黑暗中,她闻到了男人身上的汗臭和鱼腥味,随即又听到离她不近处的一张小凳被踢翻。整条渔船在倾斜,翻江倒海似的。

芸茵惊慌地又喊了声“阿哲”,没人答应。

急切间,她被一条粗壮的手臂拦腰抱住,起初她以为有人在救她,后来她越来越觉不对劲,便喊了起来:“你不是阿哲!”又挣扎着问:“你是谁?”

船依然在摇晃,风声水声在遥远处急呼,没人应答。

在狭小的船舱里,一个粗壮如猛兽般的身子将娇小的芸茵紧紧箍住。一双魔爪撕开了她单薄的衣裙,男人的恶臭贴在少女的脸上。那令人作呕的气息里飘出起贪婪的窃笑,风过处有沙沙的回声,比海啸更恐怖,所有来自一个光棍的欲望都在这台风之夜被渲泄得淋漓尽致……

芸茵披着衣裳半梦半醒地瘫坐在破损的船舱里,台风昨晚已经呼啸着走远,运河的大小支流渐渐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往日更平静。那种平静让芸茵害怕,她瑟瑟地躲在船舱一隅发着抖。船舱外射进来的晨光被打碎了,一点点地坠落下而后又被滤在甲板上。隔着舱门芸茵听见鱼鹰在浅滩上孤独地叫唤,嘎嘎嘎,那声音从芦苇荡中传出来,越孤独越急促,催命似的。

芸茵怯怯地睁开眼,想起了昨夜的一切,想起了风中那令人作呕的窃笑,想起那一双魔爪曾掀起她了单薄的衣裙,似乎又听到自己叫“阿哲”的声音。这船艘渔船上有四条光棍,阿哲说:“吴天水是好人”,芸茵更愿意相信被月娘爱过的男人是绝不会干出这种丧天良的事情来的。那么,另外三条光棍中究竟是谁伤害了芸茵?

在芸茵朦胧的意识里也曾听到有人在这样问——“是谁?”那是出自一位少年的嘶吼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杀气。是的,她听见了那个充满杀气的嘶吼声就是无法让自己醒来,她所有的意识都处于昏睡的状态,她醒不来。也许她更希望是梦一场,然而可悲的是,这居然不是梦。

船舱内一片狼籍,那被打碎的晨光滤在她脚边的一条毛毯上,毛毯上有斑斑血迹,那是她的血迹,于是她迅速地抓起毛毯试图遮盖它。芸茵身子此刻依然是瑟瑟发抖,她瘦小的身子被一件衣裳披着,芸茵认得这件衣裳是少年阿哲的,然而阿哲却不见。紧接着她发现吴天水和那几条光棍也不知了去向,她怔怔地再扭头,看见舱门口有一大滩更浓稠更不堪入目的血迹。这股刺鼻的血腥味里参杂着鱼腥味和男人的汗臭味,它像一条细长的蛐虫攀爬着一直爬到船舱外,然后一个“扑通”声被扔进河水之中。

“扑通——”让芸茵受了惊,跳了起来。于是,她彻底醒了。

芸茵慌乱地对自己说:“阿哲杀人了!阿哲杀人啦!”接着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

吴天水走进船舱的时候,芸茵已经把自己折磨成一个疯子。那些滤在甲板上的光芒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昏黄,她撕扯着自己的长发,将恐惧的双眼埋在一团漆黑里。吴天水痛苦地一把抱住了她,他说:“孩子,我不该让你上船的,不该让你跟着我们的!是我害了你,我对不住月娘,对不住啊!”

 

吴天水抱着芸茵忏悔时的情景,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哭了,泪水从他沧桑的老脸上滴落,他疼惜的是怀里这个十五岁的被凌辱的女孩。这女孩是朱月娘的女儿,是他爱人的孩子。在吴天水的怀中芸茵感觉到了一股父爱的暖流,这股暖流焐热了她,让她活了过去,同时他喃喃的诉说又让她生不如死。

她莫名其妙地恨起了吴天水,随即从他怀中抽离,用迷茫的眼睛瞪着她。其实吴天水根本不用告诉她那个凌辱她的恶棍已经被扔进了河里,也不用告诉她是阿哲结果恶棍的性命,更不用告诉她阿哲的去向,她不想知道!

这场天灾以及天灾这块黑幕下发生的人祸让吴天水在片刻变得一无所有(当然,他本来就一无所有,这下可以说是比一无所有更不堪),鱼鹰死得仅剩下孤独一只在木筏小船上嘎嘎地叫唤着又仿佛是在目送,就如同吴天水他自己,孤零零送别他最后一个伙伴然后转身面对破损的船只和鱼网。

那晚也不知怎的,吴天水忽然跟她讲起了他和月娘的事情来。他说,许多年前,他们的渔船来到清河坊西面浅滩时就听说村里有成天以泪洗面的年轻寡妇,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像极了戏文里的悲旦。然而不曾想,他的鱼鹰竟她“哇哇”地尖叫了起,而后是女人扯开嗓门骂月娘的骂声当真像唱戏,甚至比唱戏还好听,让吴天水就这样着了迷。

但他吴天水不干缺德的事,他每回从孟家阁楼上将月娘掳来,月娘都是半推半就的。到后来,看得出月娘自己死心塌地想跟他了,也向孟家阿婆央求过,但最终吴天水却只得作罢了。他每回把月娘掳到船上来,光棍们就起哄,他们馋涎欲滴地从门缝里挤着脑袋偷看,仿佛吴天水掳来的女人就应该是他们大伙的女人——无论如何,他得护着她。

吴天水忏悔的是他本来就可以想到,却没有想到的事。芸茵太像月娘了,简直是个小月娘。然而芸茵毕竟还小,只有十五岁呐。

……

孟芸茵昏黄的角落瑟瑟发抖,她看着吴天水背着手转身走开,头脑开始渐渐清醒。她慢慢梳理起那段往事来,最后终于证实了自己第一次去清河坊浅滩踏上牧鹰人渔船的感觉——她真上了一条贼船。而这条贼船上,偏偏有个少年阿哲。

她终于换了坐姿,终于蠕动身子从船舱的一个角落爬到另一个角落。当她下意识地从书包里摸出一份菰城高级中学的取录通知再摸出一页属于她的户籍纸时,想起了阿哲的话。他说,吴天水是个好人,但他没有钱。芸茵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这份通知,吴天水蹲在船头抽烟像极了孤独的鱼鹰,她本可以留下来跟这个情同父亲的男人相依为命的,但她并没有。恍惚间,她耳畔又莫名其妙地响起一个苏北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在对她说三个字——“有学上”。

“你就那么想读书吗?”不久前,阿哲曾这样问过她。

不久前,她曾这样对阿哲讲过:“到哪里都是过日子,只要有学上,做谁家的女儿不重要。”

她渐渐振作了起来,麻利地把自己洗干净,而后穿好衣裳并且把原先披在自己身上的阿哲的衣裳收进简单的细软中,然后躲过蹲在船头的男人的视线,悄悄地上了岸……

 

“有学上”这三个字好比是一声来自灵魂的召唤使她迫不急待地想找到那个苏北女人,然而她不晓得往哪里走。她记得女人家的渔船就在清河镇老街的河埠头边停着,清河镇离清河坊不远,有她读过书的学堂,老街上有阿爹日日进去听评书,说闲话,推排九的茶馆。老街码头是个鱼市,渔家的女人天天在水岸边粗声大气地吆喝着他们的生意。

吴天水船沿着清河坊的水面驶出来早已经过了这个以河命名的小镇,也不知经过了几个类似清河坊的村落。然而为了找到那船家,芸茵必须往回走。

鬼晓得,离开吴天水后的芸茵到底经历了什么?鬼晓得,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个倔强的女孩最终活了下来?鬼晓得,这些年来她在心里喊了多少遍阿哲的名字?然而她不敢想,怕一转念,便魂飞魄散,寻不见归路。

运河边的村落,每处浅滩都有着相似的芦苇荡。夏末的芦花开始漫山遍野地翩飞,冷不丁从芦苇荡中划出一条船或是跑出一个少年来都会让芸茵有种魂灵出窍而又恍如隔世的感觉。她说不清那种感觉是什么,也不愿意说清它,她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此刻,她想得最多的就是活过来重新面对一种崭新的生活。

她逢人就问清河镇在哪里?她故意不讲乡语,问话时不敢看别人的眼晴。她那夹生的外地口声也是为了不让人辩认出她是清河坊的村民而摸仿吴天水的。她背着书包,提着细软,头发篷松,邋里邋遢,一付可怜模样。善良的人们赏饭给这小人儿吃,让小人儿留宿,问她怎么会流落到这般田地?她不响,连哭和笑都是寂寞的。她一心想回离家不远的清河镇去,尽管她不晓得那渔船上的苏北女人是否还记得她,更不晓得是否还能兑现那“有学上”这三个字,但她坚信渔家女人和她的船没有离开。

她也不晓得吴天水有没有寻过她?也许他并不会寻她,这个男人巴不得她往回走,巴不得回到清河坊,回到孟家,回到月娘的怀抱中去,然而她没有。鬼晓得她是怎样走到清河镇的,当她走上老街的石板路,老远就听见从临河老茶馆里传出说书先生敲醒木的一记清脆且响亮的“啪嗒”声以及铿锵有力的语调,她寂寞的心顿时喧腾了起来,感觉自己不是十五岁的女孩,而是个饱经沧桑的女人。

那是个清晨,是孟芸茵在黑夜里跋涉了许久终于抵达的一个清晨。清河镇沿街的河面上依旧停着大大小小的渔船,渔家们将一网网活蹦乱跳的鱼打捞上来跟岸上的老顾客做生意,叫嚷着讨价还价,他们说话的声音依旧很大,尤其是女人,恨不得整条街,整座小镇都能听见。那是小镇的早市,沿街的行人络绎不绝,他们大半是小镇的居民,也有一些是从清河坊或周边村坊上来的。赶早市的男人们拐进茶馆去听一段书,喝一盏早茶,听罢,喝罢出来再梢带向河埠上的渔家买条鱼带回家。而女人们赶早市纯粹是为了图这鱼市最新鲜的鱼虾——来晚了,就怕是不新鲜了。

女人们低头腰弯,有的蹲在河埠头上认真地看着渔家手里的那杆称,有的甚至下了河埠头直接跳到渔船上去挑三捡四。她们用吴侬软语跟鱼家商谈,好比是在唱戏,而渔家的女人也不示弱,她们往往是一嘴的外地口音却偏偏又是和颜悦色,绵里藏针的。

芸茵在岸边人群中茫然地走,茫然地寻找着渔船那个粗枝大叶的苏北女人。没有人关注她蓬头污面衣衫褴褛的样子,更没有人认得出她是清河坊孟家出走的女儿,街市上的热闹场景已将她淹没。然而,渔船上一个扯着大嗓门喊“这块、那块”的女人很快就被芸茵认了出来。

是她,没错。短发的胖女人身上系着皮革围裙,双手戴着皮革长手套,两只乳房被紧紧地箍在胸前。她手提着网兜在岸上几个女顾客的指指点点的挑选下麻利地将鱼从水里捞起来再陆续放进男人的称盘中。男人举着称,将称砣微微偏移,一条肥鱼在称盘上跳跃,男人也跟着跳跃,沉重却欢喜的样子。男人看了胖女人一眼,对岸的顾客说:“放心,分量足的!”同样是苏北的话说得也是中规中矩。

男人的身量没有女人宽,声气也没有女人足,因此看得出这渔家是女人做主的。当芸茵激动地向胖女人挥手,快步走到岸边时,女人却根本没在意她。胖女人只顾她手上的营生,起劲地跟人谈鱼虾的价钱。直到芸茵把手拍到她后背,女人才茫然地转身问这个脏丫头:“你是哪个?”

……

巧的是,那苏北胖女人夫家也姓孟,居然跟芸茵是本家。女人让芸茵喊她孟妈妈,芸茵恍惚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十五岁之前的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梦,她本就该是孟家渔船上孟妈妈的孩子。

那年八月,离菰城中学开课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灰头土脸的孟芸茵紧赶慢赶,总算出现在了清河镇老街的鱼市上。她狼狈的样子吓了在场的人一大跳,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不怀好意的乞儿。岸上的女顾客们白着眼睛,纷纷向她投去嫌弃的眼神。她太邋遢了,以至于既便是清河坊的村民也认不出她就是月娘寻了许久的疯丫头。

当胖胖的苏北女人在喧闹的鱼市中转身,手中网兜倾斜了下来,一尾鱼随即落在甲板上,垂死挣扎的样子。她麻利地弯腰捡起鱼,起身时向芸茵投来困惑的目光。

“你是哪个?你这小囡要做啥?”孟妈妈学着清河镇上的口音茫然地问了声。而芸茵却仍是要摸仿吴天水的语调一再地问:“你,还记得我吗?”然而她早已不记得她了,“有学上”这三个字好比是梦呓,落在现实中竟是那样的不可信。

芸茵终于哭了,她哭得很大声,足以覆盖鱼市上所有女人的声音。于是女人们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安静地听她哭泣,看着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喧泄在这个后来叫她孟妈妈的女人面前。她胡乱地抹着眼泪,胡乱地擤着鼻涕,胡乱地将眼泪鼻涕揉搓在一起。她泪眼婆娑,狼狈不堪。她哽咽着讲话,所有的人都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然而所有的人都认为她跟这户渔家有关系,有人甚至猜侧她有可能就是他们家的女儿。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仿佛是老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孟姓渔家当真走丢过一个女孩儿,小女孩走丢的时候才三岁。据说当年他们的船泊在菰城运河边,女孩独自在岸上玩耍,听见有挑担子卖糖的小贩摇着波浪鼓的声音便中了邪似的跟了过去。这一跟从此就没了影,再也寻不着了。这女孩是孟姓渔家唯一的骨肉,她一走,孟妈妈就再也没生养。

见她哭,孟妈妈不由地动起容来,她拎起自己的衣角给她擦眼泪。当她将肮脏的少女搂进怀里时,芸茵闻见女人身上的乳香,这乳香让她想起了月娘,然而在她的心中这个胖女人是比姆妈还像姆妈的女人。

……

“我家姓孟,你就叫我孟妈妈吧。”女人说,她的苏北口音有着令人伤感的意味儿,当真认下芸茵这个女儿。

在起初的岁月里芸茵是沉默的,仿佛她的伤心话都在跟孟妈妈相见的那一天讲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彼此慢慢咀嚼和回味的渔家日子。记得她从书包里掏出那份皱巴巴的菰城中学录取通知和能证明她身份的户籍纸时是在一周之后的某个夜晚。

记忆里的那天晚上老街河滩一片区停了电,船屋点起桔黄色的蜡烛光,在一张小梳妆台的镜前,她看到了焕然一新的自己也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孟妈妈。

“是他们不让你读高中?”孟妈妈接过那两张纸问,看了许久才问。她把“他们”这两个字说得很神秘,好比是含在嘴巴里咀嚼后再用力吐出来的。

在船屋一束桔黄色的烛光下,孟妈妈轻声念着通知单上她的名字,意外地问:“你叫孟芸茵?现在还想读?”

芸茵点头答:“嗯,我叫孟芸茵,我现在就想读高中!”

“他们”和“现在”代表着过去和当下,好比是灯火下盘旋了许久的两只蛾子,这一只朝着烈烈烛火中一头撞过去,那一只又从烈烈烛火中翩翩地飞了出来。然而,谁又能说得清这一只不是那一只呢?

 

那年八月渔家老孟在清河镇收了网,他开着渔船带着老婆孩子打算去菰城谋生。船开在清河水面上又驶过几座石拱老桥,总能碰上三两个蹲在河埠头上清洗的女人。她们老远就跟同样蹲在船尾清洗的孟妈妈打招呼,大声地问她要去哪里啊?也有女人问她:“女儿找着了?”

孟妈妈大笑着点头,用高亢地声调告诉岸上的旧相识:“吾家女儿要上菰城高中了,吾家不在镇上卖鱼了!”

芸茵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俨然一副脱胎换骨的模样儿。她从船屋的窗口向岸边望去,居然不经意地看见了两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蹲在河埠头上洗衣,自顾自说着话。芸茵定晴,愣住了,原来渔家老孟的船正在驶过清河坊,她眼门前看见的是隔壁秀娥和她家月娘!

 

这是孟芸茵离开以后第一次见月娘,二十多年来月娘一直就是记忆里那个蹲在河埠边秀娥讲话的样子。那样子是清瘦而楚楚动人的,想来也必定是吴天水喜爱的。然而月娘和吴天水都住进她的梦里,那是她十五岁以前的梦,梦里还有她端坐在天井口剥绵兜的阿婆和她只晓得听书、推排九的阿爹以及莽撞粗鲁且无用的孟根宝。少年阿哲模样儿如同一个影子,这影子会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在无数个寂寞的夜里照亮她。

……

为了让芸茵上菰城高中,渔家老孟托了关系居然将她的户籍(凭她当初从户口本上撕下的那页纸)暂入菰城一户亲眷家,孟妈妈讲:那已是多少年没走动的人家,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要不是为她,她和老孟是绝不会上他家的门的。据说,那户亲眷本是苏北渔家出身,因书读得好,大学毕业后便被分配在菰城某机关单位任职,吃政府的饷。

老孟和孟妈妈领着芸茵上亲眷家的门,原本老老实实地一对夫妻为了芸茵竟撒了谎,说他们本是将独生女儿寄养在清河坊的一户农家的。他们忐忐忑忑地坐在亲眷家的客厅的沙发上,面对侄子讲了许多奉承话。巧的是老孟的远房侄子喜欢读书好的孩子,巧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只要有钱出增容费就可以上城市户口。于是芸茵的城市户口很快就落实,她顺理成章地上了菰城中学。

然而早晓得后来会有那么巧的事,孟芸茵当初又何必上吴天水的船?

 

在菰城上高中的那三年光阴里,孟芸茵当了渔家的女儿。她每个周末都会回到菰城运河边的渔船码头,回到孟家的船屋里。她索性让自己改口,称他们为阿爸姆妈,那叫声糯软而亲昵,简直要把自己也欺骗了。唐妈妈和老孟也很欢喜,逢人便讲我家女儿成绩怎样好,怎样乖巧、孝顺之类,他们以为芸茵就是他们失而复得的女儿。

每天夕阳落下时,老孟家和其他渔家陆续地收了网归来,足有将近二十艘小渔船都聚集在码头上,炊烟从各家的船头袅袅升起,恍若仙境。炊烟里有女人喊孩子吃饭的声音,有渔家拉家常问收获以及打趣的声音,有锅碗瓢盆声和运河上偶尔掠过的风声,还有大轮船驶过河面时近时远的汽笛声。

入夜时,唐妈妈嘱托老孟把电视机的音量尽可能调小,然后夫妻俩坐在外间悄悄地看,看到一定的时间便关机睡觉。芸茵在床头的台灯光下阅读,往往读着读着就分了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想到她的月娘。

芸茵常梦到月娘,梦到吴天水爬上梯子来到月娘的阁楼上,梦到月娘被人残暴地骑在身下。梦做到后来,她总是惊慌地发现那被骑在身下的女人不是月娘而是她自己。

半夜,她“哇”地一声尖叫,孟妈妈立即奔到她的床前一把搂住她,轻声细语地哄着,将女人两只肥硕的乳房顶在她的鼻梁上,让她闻见一股比姆妈还姆妈的味道。

 

回想起来,孟芸茵的十五岁很漫长,漫长得如同隔着前世与今生。然而说到底,再漫长的十五岁也还是过去的时候。接着就是她的十六岁,十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渔家老孟夫妇照江南菰城的规矩给她办了生日酒,成人礼,欢欢喜喜地供养着他们的女儿。

某个周末回渔家,刚跳上老孟家的船就老远看见一艘水泥货船经过,她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蹲在船梢上系上麻绳。男人的身形是她所熟悉的,他系绳的动作是粗笨的,像极了她的小叔孟根宝。当男人直起腰身不经意地往码头方向看去时,竟然跟芸茵的目光撞上——这个真就是他。

不知怎的,芸茵的双眼雾蒙蒙的,夕阳的余辉下,她看到那水泥轮船浮在波光粼粼有水面上,那缓慢到几乎静止的样子像一副水墨画深深地印刻在芸茵的记忆里。

 

芸茵高考的那段日子里,孟妈妈每周都给她炖鱼汤喝。偶有假日不回,孟妈妈也会炖了鱼汤送到学校去给她喝。女人说鱼汤补脑,于是她就乖乖地喝了下去,喝得一滴都不剩。

那鱼汤的味道让她想起了阿哲,想起在清河坊的浅滩上阿哲把浓得如白乳般的汤汁从锅里舀出来盛在一个洋碗中,热气腾腾地端到她面前而后托着下巴看着她吃,问她:“好不好喝?”那情景足够让芸茵用一生去回味。

芸茵想起高三那年初夏的某个雨夜她梦见了大片大片的芦花在清河坊西面的浅滩上盛开,阿哲站在芦花丛中向她微笑。梦中,他白净的模样儿如同唱戏的小生,白色的芦花与少年浑然天成,芦花漫天飞舞,他带着她漫天旋转,两个人呵呵的笑声回荡在乡间四野。那一夜,船屋外风雨琳琅,芸茵看见梦中的芦花漫山遍野地飞扬,六月雪似的。

……

高三那年夏天,芸茵感觉自己很想念阿哲。从前或许也想,但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好像思念就躺在她的灵魂深处,她带着它出没在生活的各个角落里,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唤醒它。然而那年夏天她的思念居然醒了,少年阿哲在她记忆的山坡上向她挥手召唤,高喊着她的姓名,于是她提着裙裾追寻和飞奔,漫山遍野。十八岁,无比美妙的年纪里住着一个无比美妙的婷婷女子,哪怕曾经被恶棍伤害过也没能改变她骨子里的孤傲及灵魂上的渴求,她需要一个男孩来成全她的爱情,这个男孩就是阿哲——非他莫属。

也许是一种鬼使神差,阿哲也在暗地里思念着她。当阿哲来到菰城中学门前向同学打听她,一字一顿地念起她的姓名时,她蓦然回头,以为是在梦中。的确,这跟梦里的情景简直是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阿哲已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少年。这少年已然是在摸爬滚打中长大,长成了一个高大的青年小伙。在找她时,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T恤,剃着平头,唇角还长着淡淡的胡须。他看人的目光是那样殷切,他的嘴一张一合,在讲一个女孩的名字:孟芸茵。

芸茵扭头,一根马尾辫甩到自己脸上,只见她好看的脸上顿时写满了错愕和惊喜。她愣在了校园里,身边陆续有同学背着书包走过,有位女生用一根手指往她的方向一指并且神秘地喊起:“孟芸茵,有人找!”于是时隔三年,阿哲和芸茵终于重逢了。

……

在学校后门外的一条林荫小道上,有阵阵凉风吹过。芸茵和阿哲并排走着,彼此沉默了许久。三年不见,他比她高出许多,她感觉他的目光在头顶上殷切地看着她,看得她不禁羞涩了起来。后来,芸茵终于停下脚步忍不住,低头迟疑地问他:“那晚,你到底去了哪里?”这是她当时最害怕面对的一个问题,尽管吴天水曾经想告诉她,但她偏偏选择不听。

“吴天水放我逃走了。”阿哲讲:“他把他所有的钱都给了我,他让我逃得越远越好……当时我也很害怕,我看见你躺在那里说着胡话,甲板到处都是那个人的血迹……吴天水,我爸说我不能坐牢,所以我趁着天黑就走了。第二天晚上我偷偷回去过想带上你一起离开,可是吴天水和他的船都不在那里了……我以为这些年你一直在他船上,没想到上次我遇见他时,他说你也早就走了……”这男孩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孟芸茵终于放声哭了,她一把抱住他,把头深深地埋进男孩的臂膀里,哭声闷闷地从阿哲的胸口发出来,像当年阁楼上的月娘伏在吴天水怀里那样,说不清到底是委屈还是庆幸。她说:“我以为吴天水把你送去住牢了,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们终于能确定,彼此失散了三年的爱情得以重逢了。情窦初开那年,芸茵十五,阿哲十七,他们或许都不太明白原来这种心跳的感觉叫做爱情,她只是依赖她,需要他在危难时挺身而出,他也只晓得保护她,将一切危难挡在身前。后来才晓得有种保护恰恰是远离,需要天各一方的默默守望,比如吴天水和月娘。

那天黄昏走在学校后门外的林荫道上,芸茵想对阿哲讲述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讲述她是怎样从吴天水船下来往回走,怎样在清河镇遇见那位曾经对讲过“有学上”这三个字的苏北女人,又是怎样的机缘巧合下让得到养父母亲眷帮助终于上了菰城中学的。然而学校的上课铃响了,她要去上晚自习了。因此,她不得不转身离开。

阿哲目送她走了几步,又喊住她。他说:“芸茵,其实有许多事情,你不讲,我也了解。”

 

那段时间阿哲常常地来学校找她,给她送点零食和书籍之类,甚至有一次还送了她时下流行的一个随身听,说起帮助她用来复习英语。她问他在哪里工作或是做了什么小生意,他却支吾着不肯回答。班主任老师在班上再三讲起:“有个别同学把社会上的小混混带进学校造成不良影响。”然而孟芸茵偏不认为“个别同学”指的就是她,更不认为“社会上的小混混”指的就是阿哲,直到班主任将她孟妈妈请到办公室才晓得问题的严重性。

芸茵躲在教师办公室边的楼梯口听壁角,听见这老男人口口声声地喊阿哲是“社会上的小混混”,说是这“小混混”不仅影响了孟芸茵的学习成绩还给学校造成了不良的风气。面对严厉的班主任,孟妈妈的口舌忽然笨拙了起来,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低头赔笑,甚至还向他鞠躬,搞得好像是她犯了错一样。

……

“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了?”孟妈妈把她拉到操场的某个角落里,压低着声音问:“你哪能会跟小混混搞到一起呢?”她的目光不禁地往教学楼上一瞥,胖胖的身子微微一侧又忽然搂住芸茵:“丫头,妈妈相信你绝对不会是跟小混混搞到一起的,肯定是老师冤枉你了。我们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给他看看。”

……

临近高考的最后一周,芸茵每天放学后独自抱着书本去学校后门外的小树林里。她席地坐在树下温习,落日将她的影子从一棵树上斜照到另一棵树上,两棵树之间是落叶、尘土以及尘土下盘根错节的根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说:“阿哲,这段时间你还是别来找我了……”

阿哲站在斜阳里看了她许久,最后沮丧地猛然一点头。他把头点得很低,低到几乎要落下去,落到尘埃里去。他喃喃地对她讲:“好,我不会来找你了,你放心。”然后转身走了,任她怎么喊也不回头。

 

阿哲就这样又在她生活里消失了许多年。这许多年思念早已在她的土壤里生根,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带着对阿哲的追忆和想象。就好比是凭吊一位故人,直到若干年后阿哲再次出现,芸茵的爱情才会死而复生。

孟芸茵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着实让渔家老孟长了脸。他和孟妈妈再也不用唯唯诺诺地坐在老房侄子家的客厅里了,他们甚至可以在亲眷的家客厅的餐桌上推杯换盏,谈笑风声地议论起老孟家女儿芸茵的大好前程。

……

然而,这老孟家的女儿芸茵跟清河坊孟家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清河坊孟家只当这女儿已经不存在了,尽管月娘默默在心里想着她的女儿,有时想着想着连自己也在怀疑是否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女儿?

“朱月娘下作,她女儿也下作,两个下作胚!”村上的女人们在背后的朝月娘吐口水,月娘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

月娘后来不再求孟根宝去菰城运河码头打听女儿的下落了,她甚至巴不得芸茵不要回来,这样她不受村坊上流言蜚语的毒害了。尽管她梦里无数次地看见芸茵在吴天水的船上,她看见那个阿哲的少年在跟她的女儿嬉闹,对着女儿讲情话就好比当年吴天水跟她讲的情话那样,有点肉麻但很受用。

月娘的儿子一天天地在长大,这小人儿开口的第一声喊的就是“姆妈”,比芸茵小时要贴心许多,芸茵的第一声喊的是“阿婆”,可到头来,芸茵一走,孟家阿婆竟是当她死了的。孟阿婆喜欢孙子,口口声声说这小囝是孟家的种。的确,儿子的眉眼像极了孟根宝,笑起来简直是一模一样的,然而儿子芸生并不傻,相反地他还很聪明。

孟芸生水性好,五岁就可以赤着小脚丫去浅水摸鱼虾,六七岁上就可以下河游泳了,从他家的河埠头上纵身一跳能一直游到村西的浅滩边,村上许多小孩都不及他。孟阿婆说:“这点像他的大伯,老大根强在世时,水性也蛮好。”女人们当面附和着她,背转身去却说更生传承的是吴天水的体格,渔船上人的水性。

“别听人家嚼舌头!”隔壁秀娥讲,她看见月娘抱着木桶在自家墙角站着听女人们在村前议论,两只脚一前一后地,进也不好,出也不好。“走,我们洗衣裳去!”说着便一把拉住月娘往村前走。

 

孟阿婆年纪大逐渐上去,耳朵就逐渐背了,旁人要讲话很大声她才能听得清楚。秀娥说,听不见反而是好的,要是聋了最好,可以清清静静地活着了。然而孟家阿婆的日子是清静了,身体也越来越不济了。她的耳朵是阿爹去世那年聋的,好比是晴天霹雳一下子击中了她,从此她不问世事,只关心她的孙子孟芸生。

阿婆临终前忽然想起了芸茵,她问月娘芸茵去哪了?月娘不响,只是哭。阿婆从混沌的意识里挤出一丝混沌的记忆,她说:“把芸茵寻回来,我家芸生也好有个照应……”一丝苍白的笑容僵在老脸上,定格在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

孟根宝和月娘陆续送走了家里两位老人,带着芸生独自在孟家过活。九十年代渐渐成了追忆,新纪元眼看着就要开启。清坊村的年轻人都做起了大生意,农家别墅一幢幢拔地而起,村后的水泥路渐渐变成了宽阔的公路,可孟家依旧是从前的小阁楼,月娘依旧在阁楼窗前替人家绣鸳鸯枕。

那天午后月娘在窗前绣鸳鸯,秀娥心急慌忙地跑进来说:“月娘,你晓得我在菰城看见啥人了?”

月娘低着头,漫不经心地问:“啥人呀?”

秀娥笑着,眼睛里却泛出泪来,只听得她讲:“是芸茵,我在菰城看见你家芸茵了!”

月娘一惊,绣针忽地一下刺到她的手指,刺出血来了……

 

那年冬天蜡月里,秀娥是在菰城的年货节上遇见芸茵的。那时的芸茵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的江南玲珑女,只见她穿着一件厚重的长款羽绒服,白皙的脸上戴着一副玳瑁眼镜,微卷的长发被简单的绾起。她拎着大包小包跟一个胖女人在一处摊头前与商贩还价,那胖女人宽大的身型跟芸茵的娇小形成了一种反差,使她们看上去极不相衬。这种不相衬吸引了秀娥的目光,让她不禁多看了两眼,仅仅只是两眼就她认出了这像极了月娘的女孩。

“芸茵!”秀娥喊,那声音穿过人群追过去。芸茵本能地回身,朝人流里望去。“芸茵!”秀娥穿过人群来到她们面前。芸茵一扭身想离开,秀娥竟伸手一把将她抓住。

“芸茵,你原来在菰城啊?还认识我么?”秀娥问。

芸茵怔怔地摇头,镜片背后的双眼顷刻间潮湿了。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冷漠却不失礼貌地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你哪能不认识我呢,我是清河坊,你家隔壁的秀娥啊!”秀娥激动地说:“你晓得么?月娘给你生了个弟弟,机灵得很,可她一直在寻你,她丢不下你啊!”

“月娘是谁?”芸茵尴尬地一笑:“我认识你,更不认识什么月娘。”说罢了,她停顿了会,将货物扔给商贩挽起孟妈妈,转身走了。

秀娥在身后继续喊她的名字,她说:“你晓得么?你走了十年了,月娘的头发也白了,你阿爹和你阿婆也早就不在了!”

……

 

遇见秀娥是在芸茵出走十年后,曾经如此熟悉又亲切的一位邻家婶子竟被她当成了陌路。而清河坊竟是她多少年前一个旧梦,梦醒来,她本就是渔家老孟的女儿。

十年后,隔壁秀娥还是当年的秀娥。然而芸茵无法想象白发的月娘是什么模样,她是个楚楚可怜的好看的女人,但好看的女人容易老,精瘦的月娘也许更经不起岁月的催残。那晚,芸茵又回到了清河坊那场旧梦中,她看见了月娘,看见了十五岁的自己在女人怀里喊姆妈。女人一双沧桑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庞,让她觉得疼。

二十一世纪千禧年早已过去,芸茵已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当了记者。渔家老孟早已不在运河上捕鱼了,他家的船长久地歇在了运河码头,正在一点点地破败。老孟用了半年的时间接受了这个事实,政府给了渔民一笔补偿款。2004年春节,老孟用政府给的补偿款在菰城买了一套两居室,从此上了岸,做了菰城人家。

那年除夕,新社区居民楼下到处是大人小孩放响的鞭炮声,轰隆隆地。各色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姹紫嫣红。一簇簇地火花在黑夜里忽闪,孩子们的呼声热烈而欢腾。光阴的故事连同《春晚》的歌舞从各家的窗口飘出,饭菜的香气里总是弥漫着母亲的味道。

那夜跨年,芸茵跟几位高中同学相约去了菰城中学。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喧华,唯有校园是安静的。在传达室一张安静的桌子上,一叠陈年的信件里,她意外地读到了阿哲写的信。

信是多年前阿哲在牢里写给她的。他在信中告诉她,自己始终没能逃脱年少时犯下的罪。这罪始于一场台风,终于一条性命的完结,当恶棍的魔爪伸向十五岁的少女时阿哲掏出一把尖锐的小刀刺了过去,从船舱上甲板上将其拖出去,再“扑通”一声扔入河中。整个过程不过只是短短的十几分钟,阿哲却要用十几年的时间去偿还。

法律是公平公证的,法律也是冷酷无情的,当年吴天水绞尽脑汁去平息的那场血雨腥风,究竟还是没让成年后的阿哲逃脱——他到底还是落入了这张法网之中。

阿哲在信中缠绵得如同一个诗人,所有的句子都在诉说一个男人的痴情,但他始终没有写出令人心跳的那个字——爱。这令她忽然想起了高三那年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她曾经对他说的话。她说:“……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阿哲的头垂得很低,低到了尘埃里,然而他们的爱情迟迟没有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那年的初春想必是菰城有史以来最冷的,“春寒料峭”这四个字不足形容当时的严寒。芸茵走进了菰城的监狱,在铁窗里她看见了阿哲,那个曾经剃着平头的男人如同和尚般坐在那里,用目空一切的眼神看着她,朝她微笑。他说:“你来了。”仿佛早就晓得她会来,早就晓得他们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她去狱中看他时,他已服刑五年。从前白净的少年那时已变沧桑了,但体格却很好,是壮年男人的标淮。芸茵记忆中那个在芦花丛中与她嬉戏的男孩忽然在人生的舞台上更换了模样,全然不是十年前的那个青年阿哲。然而她还是要唤他“阿哲”,一遍遍地喊着她,仿佛要把过往的记忆唤醒。她的轻唤声感动了自己,于是在寒冷的铁窗外流下了滚烫的泪。

她说:“是我连累了你!”

“别这样。”阿哲说,他平静地看着她,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我在这里挺好的,真的。等再过几年出狱了,还是会大有作为的。”

“我等你!”芸茵脱口道,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等他,为爱还是为赎罪?曾经非他莫属的爱情在那一刻想来是多少美好,美好到让人心碎。她内心最柔软的那部份忽然被刺伤,溢出了血。

但他低着头仍是笑,也许他已经触摸到了她的柔软,他想用笑容来治愈她的伤痕。他说:“不用了,你不用等我。”话音却变得极轻,喃喃的,更像似说给自己听的。

……

最终他们以沉默的方式结束了这次见面,当狱警告诉他们探视时间已到时,他们才想起彼此有最重要的话要说。她张着嘴,欲言又止。他也张着嘴,最后竟吐出一句:“保重!”他对她没有别的要求,只是请她去看看吴天水。

他说:“我爸可怜,一个人在运河边守着一条船。”

 

十年后再见吴天水时,这个老男人像只鱼鹰那样蹲在他的船头。那是一条小木船,只容纳他一人作息。芸茵在一个傍晚抵达运河的渔船码头,她曾以为吴天水永运不可能来到这里,以为他只会在类似清河坊的村子,在江南水乡人家和村口的芦苇荡中徘徊。没想到他们居然阴差阳错,当渔家老孟歇了船上的营生后,吴天水竟来了。

他的船上只有一只鱼鹰,船舱的烛火里有鱼鹰投下的孤独的剪影,而吴天水却蹲在船头,自顾抽着烟。曾经热闹的码头如今冷冷清清,初春的夜风吹来不禁令人瑟瑟发抖。

芸茵默默地来到他的船泊处,没有喊他(她不晓得怎么称呼他)。吴天水扭头见到了她,慢慢地起身,慢慢地辨认她的模样。也许芸茵跟阿哲一样,早已在人生的舞台上更替了容颜,而这情景这容颜对他而言仿佛更接近梦境。当他下意识地喊出“月娘”时,那隐藏芸茵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部份再次被这个老男人眼神灼伤。

……

那年春节,孟芸茵不止一次地梦见清河坊西面浅滩的那片芦苇荡以及从芦苇荡中发出的她和阿哲无邪的笑声。月娘的叫喊从村中传出来,落在他们的耳畔。阿哲说:“听,月娘在寻你。”她赌气道:“让她喊,她有本事就寻到这里来。”村西的浅滩是月娘的禁地,芸茵当年的激将法对她一点用处也没有。

芸茵的梦太真实,真实到连芦花漫山遍野飞舞的样子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她就是看不清男人的脸,她甚至分不清两个相拥在一起的人到底是阿哲和她还是吴天水和月娘。后来,就连年老的吴天水在运河的渔船码头喊她月娘的情景也跌进了她的梦里时,往事真的就远了。

 

二十一世纪,一张无边的网向四面八方伸展以一种神奇地力量笼络人心。芸茵渐渐习惯用台式电脑撰写新闻稿,以网络为媒来传送和获取信息。回菰城的某天夜里,孟妈妈看着她面前的这台神奇的电视机,问:“这是什么网,是渔网么?”她笑了,指着电脑屏幕说:“这比渔网要厉害得多。”

再后来芸茵在省城结了婚,丈夫许立是一家网络公司的一名高级工程师。她和许立的相识缘于2006年的一次采访,她以记者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对他的高于常人的智慧进行了探讨和挖掘。跟许立恋爱,她忘了是谁追的谁,或许两个人情不自禁的一次靠近却酿成了一杯生活的苦酒——喝下后,独醉的人是她,独自醒来的人也是她,许立始终就像个局外人。

许立的高智商仅仅体现在高科技的研发上,生活中却是个无知可笑的白痴。而且这个“白痴”很高冷,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负,认为所有身边的人都要理所当然地会围着他转。两年的婚姻生活中,许立不是在网络公司上班,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桌里搞他的网络专研。而作为妻子,芸茵几乎很少跟有语言交流。他们彼此之间只有性,只有当他饥渴时才会敲开她的房门。她起初同样是激情万丈,后来渐渐地开始厌倦了。她告诉他:婚姻生活不仅仅只有性爱,还有柴米油盐,还有寻常的过日子。他说:寻常的日子交给你过就行,我只要性爱。

某天夜里,芸茵终于恼了。她一把推开他,大声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许立愣了愣,脸上的表情渐渐扭曲。他愤怒了,猛地一拳向她挥来。芸茵捂住赤红的半边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然后挣扎,反复地说“不”。然而她越是反抗他越打得厉害,最后她的嘴角被打出了血,两个鼻孔也在流血。她绝望了,绝望到忘记了疼痛,她绝望里呼喊:“你这个天杀的畜牲!”

她反复地喊,许立就更疯狂了,他掐着她的脖子嘶叫道:“住嘴!”

她住了嘴,累了。他骑在她身上再次开始疯狂地泄欲,穷凶极恶。

这让芸茵想起了她的叔叔孟根宝,她少想到这个曾经夜夜欺侮月娘的男人,想到了便是咬牙切齿的恨。想来,天才和白痴真就只是一步之遥。许立是网络天才是生活白痴,是无节制的饿狼,是披着人皮的魔鬼!

那夜之后,芸茵反锁了房门不让许立进来。许立央求她,跪在门口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说着一些让外人听起来极其无辜却让她感到极其无耻的话。最后,她平静地开了门,将一纸协议甩给他:“我们离婚吧!”许立想靠近她,碰她,她将一把剪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对他尖锐地吐出一个字“滚”。

从此,许立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中。离婚协议是他签好后邮寄来的,上面清楚地附加着几项冰冷的条款,所有的条款都在诉说一个男人的自私和无耻,然而她没有争辩。当迈出许立买下那套婚房,独自推着行李箱在大街上茫然哭泣的那一刻,她总算又想起了阿哲,想起了清河坊西面浅滩上的芦苇荡。她痛苦地低喊:“如果是阿哲,他绝对不会这么对我的!”

 

十一

芸茵租住在报社附近的一家居民楼里,她向老孟夫妇隐瞒了离婚的事实。孟妈妈在电话里一再地追问她怀孕的事,她总说他们工作忙没时间要。然而没想到离婚后不久,她发现自己当真怀上许立的孩子。那段日子孟芸茵又经历了一场死生考验,二十年前的那个台风夜一遍遍地闯进她的记忆里,她一遍遍地逃离又一遍遍地被一双魔爪揪住。她觉得自己像个被提了线的木偶,她必须要奋力挣脱,扯断身上所有的线。

那是段黑暗的日子,她躲在出租屋里敲打键盘将自己所有的经历都告诉了一个叫“追风”的网友。追风说,你得自己走出来坚强地面对生活。你是二十一世纪的知识女性,你得脱胎换骨。

她不禁想起了年幼时阿婆养的蚕,想起了春蚕休眠后一次次的蜕变。想起了阿婆在天井口剥茧的样子——手掌上缠着一道道棉兜,蚕蛹的死尸还在浮在水桶里。

在乡下,蚕蛹是注定无法化蝶的。她对追风说。追风说,你就是蝶。

记得有一夜,她关了电脑,在一个人的屋子里思量了许久,最后摸着肚子喊了声:“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你来得不是时候啊!”她从镜中看见哭泣的自己,那样子像是戏文里的一个悲旦,犹如月娘。

然而,她从来不愿当月娘。

芸茵面黄肌瘦地盘坐在电脑,告诉那个叫“追风”的网友:“我把孩子打掉了。”她想努力地给自己一张笑脸,但挤出竟然全是眼泪。追风在QQ上向她坚了两个大拇指。

……

孟芸茵孤身一人面对自己,有时却觉得自己并非是一个人。离了婚,堕了胎的她独来独往地行走在单位和出租屋之间,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网友追风的那句话你是二十一世纪的知识女性,你得脱胎换骨。

最近,网络头条、电视新闻及报社在热议江南新农村建设。而在江南,建设新农村颇为成功的当数菰城乡间一个叫清河镇的周边村落。于是,菰城清河镇作为典型被各大媒体争相报道。芸茵是菰城人,下乡采访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某天,芸茵偶然在QQ上跟追风聊起她将下乡采访的事,偶然地问及他的住址和他所从事的工作。追风答非所问,含糊其词,可她竟然这个未曾见面的网友不依不饶——他越是避讳,她越要追问。

后来,追风上传了一张照片给她。那是一个渔夫在夕阳下独坐在船头的背影,那独坐的背影像极了一只孤独的老鱼鹰,周边是浅潍、河水和芦苇丛。

他说,这是养父在菰城乡间的一村落旧时浅滩上的留下最后一张老照片,是个念想。他还说现在的许多村埠都已换了旧颜,打造成了人们观光旅游,适合休闲垂钓的度假区。他甚至说,现在的清河坊也早已没有浅滩和芦苇荡了……

芸茵惊愕了,愣了许多终于问:“你是谁?”

随即,QQ界面上跳出四个字——“我是阿哲。”

……

渔家老孟走失的女儿忽然寻了回来,那个幼年出走的女子出走后归来已是不惑。当年她跟着卖糖担子离开渔家时不过三岁。三岁女孩子的记忆是模糊的,她不记得自己转辗被卖了几户人家。她的名字被不时地更替,身份也被不时地更替。有关于被转卖的记忆,她都记住了,唯独忘了自己的本名。

孟妈妈无法接受孟芸茵不是她亲生女儿的事实,她急切地将芸茵叫回来,仿佛要当面戳穿这既将来临的骗局。孟妈妈认定芸茵就是她的女儿,在她记忆里的女儿年幼时是非常可爱的,那小模样儿跟现在长成的优雅漂亮的芸茵是相符的。当年这小人儿有着嫩粉的脸庞,长睫毛下有双乌亮的大眼睛,好比是月份牌上走下来的女娃儿,泊在周边的渔家无不喜欢的。

家的女儿出走那天是三十七年前一个晴朗的春天孟妈妈在船尾生火,老孟在船头打鱼,谁也没预感这一天会发生这件事几乎改变他们命运的事。然而恰恰就是这一天,她家三岁的女儿被卖糖担子拐走了——那担子蓄谋已久,就等着他们不注意时将这可爱的小人儿骗走。

如今老孟家的女儿被送到小区楼下时,跟在民警身后的社区民众敲锣打鼓来欢庆老孟家失而复得的女儿。那女人是一付乡村妇人的模样,年幼时嫩粉的一张脸在岁月风尘无情地击打下变得蜡黄。她来到老孟夫妇面前时已是泪眼婆娑,她哭着用父母听不懂的乡音呼喊道:俺是你们的女儿呀!俺这半生都在寻你们呐!

孟妈妈慌乱地侧过脸看着身旁搀扶她的芸茵,又跟老孟对视了一眼,擅抖着问这陌的女人:“你如果是我家女儿,那我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随即,芸茵扑通向养了她许多年的二老跪了下来。于是社区民众的锣鼓声停了,一双惊愕的目光向她投来。就这样,芸茵的身世就是那一刻彻底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含泪讲述着自己的十五岁,学着孟妈妈当年的口吻提起“有学上”这三个字,她认准的这个比姆妈还要像姆妈的渔家女人。

……

渔家老孟的女儿失而复得,孟芸茵心中的沮丧和懊悔无以言表,她甚至准备不辞而别。是的,她难以辞别,面对养育的恩情,她语塞了,所有的话都不知如何启齿。当她背起行囊,踏出家门时再回首,孟妈妈在房门口看着她。母女两个不言不语,对视了片刻,直到泪水滂沱,她才转身离开。

 

许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清河坊的村民早已忘了孟家还有个女儿,就连月娘自己也忘了。她独坐在阁楼上看着窗外的烟火,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看着大小船只荡漾在水中,任年华一点点的流逝,任岁月将她催成半老,她依然在楼上替人家绣鸳鸯枕。

想起芸生,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他从小就很乖,他七岁就去清河镇上小学了。一个小不点背着个大书背将他半个身子压得无比沉重,然而他依然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早出晚归。他的小嘴吧嗒吧嗒的,将在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全讲给月娘听。月娘顶喜欢听这小人儿讲话了,叽叽喳喳,百灵鸟似的,还不时参杂着几声普通话。芸生的欢乐让月娘忘记了许多愁,这些被遗忘的愁绪里有她的女儿芸茵和一个叫吴天水的男人。

月娘在孟家过了大半生,越来越孤独。她的孤独地如同这阁楼,退缩在清河坊的高楼林立之中。

芸生十四岁的那年仲春,小人儿从镇上放学回来的那个傍晚,孟家的堂屋里停着一具男尸,那是他父亲孟根宝。男人的身上还穿着他在建筑队做工时穿的落满灰尘的衣裳,衣襟上还沾着风干的血迹,脏乱不堪。月娘已是第二次披上素服为她男人守灵,但她没有哭,她甚至看见芸生回来了还微笑着起身去灶上端出两个他爱吃的青团子。芸生惊呆了,想哭,月娘说:“休哭,你爷正下地狱去,你要是一哭就把他魂哭散了,找不到路了。”

孟根宝的去世是个意外,是在菰城建筑队做工时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这一摔便无力回天。然而,他既便是还活着又能怎样?还不如死了清静,至少月娘不必在半夜惊醒,承受忽然回家的男人野蛮的折磨以及他畜牲般的嘶孔。

 

月娘用菰城建筑队给的补偿款让芸生上了高中。

那年九月,她亲自将半大的儿子送到菰城二中,那是她第一次去菰城,以前她从来没想过要来这里,也从来没想过会与这座城发生什么机缘巧合的事情。

没错,一切都只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当她别了儿子,转身刚出二中大门便迷失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月娘愣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该往哪里走,马路上车来车往简直是让她应接不暇。她晓得要站在人行横道上,也晓得要等绿灯闪起了再走,但地上的几道斑马线着实晃了她的眼,她居然分辩不出东南西北。那一刻她才觉得,连自己原来是傻根宝还要蠢笨的女人。

这半生连清河镇上都没去过几回的女人,那年初秋她居然随芸生去了菰城。在她挪着步子行走在菰城的某条街道上,身边是半大的孩子成群结队的往来,年轻学生嘻嘻哈哈地玩笑,无忧无虑。然而月娘每走一步就离芸生的学校远一步,她越走越远,最后被一条湖和一座桥隔开,孤立无援。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问路边烟摊上的老人,菰城客运中心怎么走?那老人一抬头,举起手,往开客运中心的公交站台一指,月娘就真傻住了,老人的眉眼竟像他——吴天水。但眼前的人比当年吴天水要老许多,一张老脸上爬满了山一道水一道纵横交错的皱纹,沧海桑田的模样儿。

月娘呆了几秒钟之后,笑着向老男人弯腰说了声“谢谢”。在她再度转身之际男人竟然在身后叫了声“月娘!”

二十年了,原来他就在这里,原来谁也不曾走远。

……

那是2012年的初秋,吴天水刚刚步入花甲,六十岁的男人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牧鹰,然而仅仅是花甲之年,男人看上去就已成了老朽——他老得连月娘也不敢认了。

这座菰城实在太小了,小到就只是一个转身月娘就遇见了他,遇见他就好比是撞见了前世今生,所有的过往在脑海里翻腾,但他们谁也不问,连彼此间客套的寒喧也免了。那天是吴天水亲自把她送回清河镇的,两人并排坐在大巴车上沉默了许多,月娘终于问起了她家芸茵。

她问:“我家芸茵还好吧?”口气是一种笃定和信任,她相信这个男人会把她的女儿安排好的。于是她平静而羞涩地笑着,将目光再次落在这张沧桑的老脸上。

这张老脸顿时显出紧张和尴尬的神色,一切说来话长,可他却不得不说。他嚅嗫着:“丫头上船那年就遇上了台风,然后……那年……她就走了……”

月娘追问:“走了?去哪了?”

吴天水他低下头去,不哼声。当年的牧鹰人曾经无数次在入夜后爬上一张木梯来到她的阁楼上,无数次强盗似的把到他的船屋里跟她说了许多情话,这些情话很中听,中听到让月娘以身相许,甚至最后把她的女儿也托付给了他。不曾想,时隔将近二十年这多情的牧鹰人居然在他心心念念的月娘面前失了语,尽管他几年前在运河码头曾见到过她的女儿,但他还是不知怎么向她交代。

月娘看着他,笑容渐渐隐去,随即又带出一股很深的痛楚。她别过脸去望窗外,耳畔只听见男人一声“对不住”瞬间让女人肝肠寸断,但她只是沉默着。当车子抵达清河镇车站时,月娘匆匆下了车,然后一扭身大步消失在他面前。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月娘也已步了花甲之年。月娘的脸上没有纵横交错的山山水水,没有太多的沧海桑田。时间在一点点清空她的记忆,使她过了今天就有可能早已把昨天忘了。她时常忘记她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每次芸生回家,她要向隔壁秀娥确定好几遍才晓得这个小伙子是她家的芸生。她家的芸生去了上海,在那里读书。那是过去往运河码头坐轮船需要两一夜才能抵达的地方,从前她的男人孟根强去的一个远比菰城还要繁华的地方。

孟根强是月娘唯一记住的男人,她记得她十八岁跟他成了亲,记得自己怯懦的模样,记得婚后有半年的时光她哭嚷着要回娘家。记得和他还有个孩子,那个孩子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身边后来出现了一位老人,那老人用深情的眼神看着她,照顾着她的日常,然而她却不记得他。

“想不起来反而是好的。”秀娥对那老人讲:“最好是没心肠地活着。”秀娥也老了,老得没了牙,却絮絮叨叨的。曾经那张被孟家阿婆绞过的脸早已是黯淡了,她会偶然想起2004年在菰城年货节的邂逅,也常常恍惚地问自己:那个姑娘到底是不是孟家走失的女儿?

清河坊的村民死的死,老的老,不再有人记得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要从清河镇沿街的茶馆中说书先生的嘴里去听说,然而沿街的老茶馆几年前也改造成了年轻人所崇尚的歌舞厅。清河镇老街变得宽阔了,酷似菰城的柏油马路,沿街的店面和高楼一爿爿一座座拔地而起,不知不觉。每到夜晚霓红灯闪烁,人们歌舞升平,像极了一座小菰城。唯有这条清河延绵在村坊与小镇之间,像一道血脉贯通着彼此。然而门前这条清河也老了,平静了,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模样,那些渔船往来热闹的场面好比是个旧梦,浮光掠影一般飘过。河面上水波荡漾,于寂寞中倒映出岸上的浮华——新纪元的新模样。

……

二十五年后,四十岁的孟芸茵在一个下着雨的夏末回到这个名叫清河坊的江南村落。她收住伞踏进门,雨在自家天井里淋淋沥沥地下,雨水纷纷乱乱地从四角屋檐上滴下来,好比是支着一道帘子将屋里的人隔开。屋里的人坐在厅堂里,出神地看着天空落雨的样子。从前芸茵的阿婆坐在天井口的一把竹椅上,双手娴熟在放满沸水的木桶里剥茧。当年半老的女人手掌上缠着一层又一层厚实的棉兜,无数颗蚕蛹的死尸还在浮在水桶里。芸茵想起年幼时曾经在无数个细雨空蒙的夜里,阿婆有意无意地讲起关于魂灵的故事,她说人死后,有的魂灵上了天,有时魂入了地。可月娘偏说醉鬼孟根强是下了地狱。

芸茵走进来,堂屋里坐着的月娘远远看上去像极了当年的阿婆,只是她的眉目间比阿婆多一份更令人怜悯的仁慈。是的,仁慈本身就是值得怜悯的,它包含着一种深情。

芸茵喊了她一声:“月娘,姆妈,含泪道“我回来了!”月娘惊了惊,错愕地抬起头来看着她。月娘用眼神都在问眼前这个女人是谁,但她始终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哼哼啊啊地表达也没有,就只剩下这无辜的眼神了。

隔壁秀娥从雨里一脚跟进来,脸上浮出惨淡的笑容,告诉她:自从八年前月娘送芸生去趟菰城读书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开始说过话。

月娘微笑着做了个手势请她吃,努力地用手势告诉她:她家男人出去了。可月娘着实把往事弄丢了,把她牵挂了半生的女儿当成了陌生人,她把二十五年甚至更久远的记忆全都弄丢了,仿佛连怎么开口说话都忘了。她只晓得自己十八岁远嫁到清河坊孟家,只晓得她的男人叫孟根强,只晓得她男人去城里卖枕套了。她婆记得婆对她很严苛,教给她的规矩,来客要倒茶,陪在客人身边——月娘还活在自己十八岁里。

芸茵眼睁睁地看着失语的月娘,看着她的微笑如同少女一般展开,羞涩而又迷惘。她用迷惘的眼神看了看天井外纷乱的雨,再回过头来努力地辩认眼前人。当目光从芸茵的发际慢慢移开,移到她的眉目间,见了那清秀的中年女人的样子,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至少是似曾相知的,然而片刻的凝神竟让她不知所措。芸茵见她张着嘴,想说话,芸茵期待着她能说些什么,哪怕只有一个字,但她没有。

 

子夜雨还在下,月娘早已伴着雨声安然入眠。芸茵站在阁楼窗前望着楼下的河。临河人家隔着窗将灯光照在水面上,光怪陆离门前粗壮的槐树的影子倒映的水中,有种神秘的朦胧感。树影斑驳里水雾弥漫的样子使村庄变得宁静而舒适。

 

时光在清河坊的树影里掠过的二十五个春秋,当年的叛逆少女如今已到中年。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新生,譬如父母、譬如孩子、譬如爱人,又譬如这清河坊上的老老少少。

如今的清河坊是江南典型的新农村,是网络头条、电视、报社在热议的话题。村坊上家家户户皆是二三层楼农家小院,道路也变得无垠而宽阔,然而她看不见幼年时跟同伴们嬉戏的稻田。那一片金灿灿的稻穗正午的阳光下摇摇欲坠的画面在她记忆里陈旧得泛了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阿哲是当年的阿哲,又是脱胎换骨人到中年的阿哲,是外乡人阿哲,是大老板阿哲,村坊上几乎没人记得他曾来过。秀娥有时竟也糊涂了,指着他的背影自语: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大多上了岁数的人也有类似的困惑——这个人好像地哪里见过,偶尔被点穿,倒是要带上一点神秘色彩的。

当年的少妇如今已活成了老妇,她们对吴天水的月娘的故事依然津津乐道,她们依然在质疑芸生的来历,依然会指着孟家的阁楼神秘地讲起一些陈年旧事来,她们甚至神秘地在旁人耳畔吹着气:“那个渔船上人回来了!”而听者却只是礼貌性地笑笑,他们已对这老一辈的过往没有半点兴趣了。

……

尾声

雨过天晴,芸茵屈膝坐在浅滩边的一栋木屋里,她隔着一扇玻璃门看见远处一条小木船泊在河埠边。夕阳下一位老头独坐在船尾,那背影跟“追风”QQ发来的照片基本一致,那背影像鱼鹰,一只孤独而苍老的鱼鹰,唯一不同的是水滩上没有芦苇荡,那木船在碧绿的河中晃悠如同一叶孤舟,在此刻的清晨显得有些寂寞。她的脑海里浮出有一年初春的夜里,菰城码头冷冷清清,夜风吹来令人瑟瑟发抖。他的船就泊在那里。船舱的烛火里有鱼鹰投下的孤独的剪影,而老人却蹲在船头自顾抽着烟。

那老头是吴天水,他一直在自己的方式怀念过去,怀念他作为牧鹰人的过往。哪怕在他上岸后在菰城的街头贩卖香烟的那几年里,他也忘不了曾经在这条清河埠边遇见的那梨花带雨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叫朱月娘。朱月娘在他花甲之年与他重逢时竟是那样茫然无助(多年后,她仍旧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第一次为了她的小儿子而来到菰城。那年吴天水是菰城二中附近香烟摊主,阿哲刚刚被释放,他再一次掏出所有积蓄给养子创业,他下了人生最大的赌注,为了阿哲的前途和梦想,而阿哲最大的梦想就是重返清河坊——这当然也是吴天水的梦想。

吴天水每天从木屋里出来,经过浅滩边的木排埠头再一脚跨到小船上独自垂钓。他把钓来的鱼熬成汤端到孟家阁楼上去喂给月娘吃,月娘张着嘴吃吮吸着勺中的浓汤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或许她把他认做了孟根强,那眼神里有隔世的迷惘,她不敢相信孟根强也有温柔的时候。

“我是吴天水,过去渔船上的。”每天他重复介绍自己,老脸上纵横交错的山山水水里流淌着前世的光影,而月娘却不敢看。月娘别过脸去,默默含羞地笑着,直到秀娥从隔壁跑来在她耳畔大咧咧地讲一句:“他是过去在清河坊抓鱼的那位江西人呀!”月娘一怔,甩手打翻了男人手里的碗,满屋子的鱼腥味,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

月娘失语了八年,可惜吴天水只陪了她两年,他恨自己不早点来到这清河坊。然而要是早点来,时机却未必成熟。两年前的这个时机恰到好处,阿哲的生意做得风声水起,他考察了江南水乡他和父亲念念不忘的清河坊。两年前,清河坊还是个自然村但村民却已富足,纷纷盖起了自家的小楼,唯一不足的就是人们忽视了当年最繁盛的水产。为了兴起当年的水乡特色,繁荣当地的旅游业,阿哲和政府合资兴建了这座江南新村落——清河坊犹如凤凰涅磐。

水岸浅滩边的小木屋是一栋复一栋,它们错落有序地分布在清河坊村西口,木屋周围是木篱笆,屋前有一条碎石小径一直通往各家的木排河埠,休闲者可以坐在木排上垂钓,把双足放在清凉的河水中嬉戏,欣赏周边的自然风光。这自然风光里有村中的农家小楼,有水波荡漾处的小桥流水,唯独没有曾经飘荡在这片水岸的芦苇荡。

透过木屋的落地窗,芸茵看见吴天水收起渔具,将鱼篓向她高高举起又兴奋地放下,向村中指了指。接着,支起竹篙木船划开往小桥洞里的人家深处开去了。她晓得,这老头又要去向他的月娘献殷勤了。

……

芸茵从玻璃门内出来拾阶走上小径,夏末时节有凉风吹来,篱笆内种植着月季和茉莉以及含羞草,阵阵花香被风中吹得零零落落,魂似的绕过每扇篱笆矮门往四野漫散。推开篱笆门,芸茵踏上木排河埠,她望见远处河水漂荡着一簇簇浮萍,两名穿红色救生衣的工作人员正开着汽艇在打捞,汽艇周边有无数白色水花在飞溅。近处,水波在微风中一丝丝晕开,金光闪闪的样子。一棵棵杨柳在河岸上低垂,低垂到水中映出一片绿茵。在这派草木繁华里,芸茵却望不见过去。过去的浅滩不是这个样子的,而过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芸茵自己也恍惚了。

她只记得过去夏末的浅滩上的芦苇荡已到了开花时,细小的白色花絮般飘荡,漫山遍野。她记得芦苇荡里曾经躲着两个半大的人儿在预谋一个逃跑计划。月娘喊芸茵的声音从村东传来,他说:“月娘在喊你。”她任性地讲:“有本事,她喊到这里来!”

……

“芸茵!”有个粗犷的声音在喊她。她转身看见手捧茉莉花的中年阿哲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屋前,他的目光竟然是如此深情,而他的笑容依旧错综复杂。这是离别多年来,芸茵再次与他重逢。

上一次重逢是在菰城监狱,铁窗里静坐在她的对面的男子如同参禅般,用目空一切的目光看着她。她抓着铁窗说:“我等你!”他说:“不用了,你不用等我。”话音却变得极轻,喃喃的,更像似说给自己听的。

再上次是在菰城中学校园外的小树林里,她说:“阿哲,这段时间你还是别来找我了……”阿哲站在斜阳里看了她许久,最后猛地一点头。他把头点得很低,低到几乎要落下去,落到尘埃里去,最后对她讲:“好,我不会来找你了,你放心。”

再上次风魔在河面上恶作剧似的掀起波浪,吴天水提着柴灯叫醒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从惊慌失措中醒来。阿哲在她的呼救下冲进漆黑的船舱揪住凌辱她恶棍发出嘶吼:“是谁?”声音里充满了杀气。

初见时,她十五,他十七。微雨的黄昏,她来到这浅滩边斗胆上了牧鹰人的渔船。少年阿哲在船尾生火,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

此刻,这个叫阿哲的中年男人衣冠楚楚地站在那里,手捧着几枝自种自采的茉莉站在屋前深情地喊她“芸茵”。阵阵花香缠绕在他面前,却仍是迟迟没有走进她。

芸茵赤足奔向他,白色的裙裾在风中翩翩起舞,像童话中的公主奔向她的王子。曾经在心里呼喊了千百遍的名字终于被她大声地叫了出来:“阿哲!”她飞快地撞进了他的怀中,刹那间热泪滚滚。

他用宽大的胸怀接纳她,任凭她在他怀中抽泣。他说:“芸茵,这些年你受苦了。”她的声音参杂在抽泣中:“有你就再也不苦了。”

四十岁的芸茵需要一个男人来成全她的爱情,这个男人非阿哲莫属。

……

那一年的芦花开得格外早,芦苇在晚风中摇曳,芦穗儿一簇一簇地吹过来又荡过去,像一个个柔软却坚韧的舞者。

那一夜,船屋外风雨琳琅,芦花飞絮漫山遍野,六月雪似的。

那一年夏天沉睡在她灵魂深处的思念居然醒了,少年阿哲在她记忆的山坡上向她挥手召唤,高喊着她的姓名,于是她提着裙裾奔跑着,漫山遍野,追寻他……

 

2020年2月完稿

                              2020年4月修改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