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家那三进深的老宅位于古镇河畔,乃独门独院,与古街廊桥人家毗邻,大约是晚清时期的建筑。从前粉墙黛瓦雕梁画栋的房子如今早已是灰迹斑斑,它依着水,河水倒映着出它饱经风霜的旧模样,那模样好比是迟暮的女子守着一个旧梦等了上百年,等到人老珠黄,等到的四面八方的墙檐处长满了青苔,等到角角落落都结上了蛛网,却仍是一场空。究竟在等什么?起初可能是清楚的,后来便日渐含糊起来,谁也不晓得,却还要等下去。渐渐地,繁花凋落,铅华洗尽,家族的荣辱兴衰已被遗落在了前世,然而漫长地等待一直延伸到了今生,依旧没完没了。老宅门楣上“鸣凤朝阳”的字迹已是腐浊不堪,时代的烙印不深不浅地刻在那里,那些老旧的故事隔着一世的光阴在门前河水中摇曳动荡,影影绰绰。
古街廊桥下,一位白发老人喜欢讲这个故事(在某种意义上,他其实是替女人讲的)。他每日必定会沏一壶浓茶从老房子里走出来,目光深情地望着那栋被岁月腐食的沈家老宅,开始讲述那段冗长迂回的往事。一把藤椅常年搁置在廊桥下,老人数年如一日地独坐在那里,等着那些听故事的人。
老人讲故事的习惯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便已养成,那个时候东洋人留下的孽种被他养到二十多岁的闺女早已出嫁,古镇上所有的街坊就都觉得他已经老了,他满头华发,瘦骨嶙峋却耳聪目明。
他一遍遍地回忆起从前的一些事情,从前的事情是久远的,远到他无法用生命的长度去丈量和追忆,而他始终一往情深。他绘声绘色追忆着老早以前宅院里娇生惯养的女人们,就好比是这场戏文里的一位字正腔圆的老生,每唱一段都是铿锵有力的。
他讲起沈家老爷从上海娶回来的姨太太楚姝儿,说太太是从来容不下楚姝儿这上海四马路上从良的女人的。当年她带着人进了沈家耳房,一巴掌打在楚姝儿的脸上继而将她赶出门去,放逐在深冬的冷雨里,那孤傲的架式让人不寒而栗。太太傲气是有道理的,她乃吴兴徐氏,可谓是名门旺族。太太的女儿也生得好,长得聪明伶俐,在湖郡女校读书,是沈家的女秀才。单凭这些,楚姝儿是比不过太太的。然而身为旧时女子,楚姝儿的一双金莲小脚走起路来如同移星,非得由人搀扶着才行。她挪移碎步时滋生地百媚千娇惹人怜爱,而太太虽是大家闺秀却是双裹到一半又放了的大脚。
老人讲着讲着,便追溯到了清末民初,沈家老爷开着商船从门前小河出发去上海做丝绸生意的那段辉煌史。然而那段沈家辉煌史就好比是老宅窗棂上雕刻着的人物故事,年深月久地,落满岁月厚重的尘埃,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每次老人总是以楚姝儿在上海乐会里挂牌,沈老爷点她的初夜为始,漫无边际地讲下去,当讲到天杀的东洋人带着手枪和刺刀占领沈家宅院的一幕时,老人或情绪亢奋得落下泪来或哽咽良久一语不发,捧着茶杯的手无端抖动了起来,他掀杯盖喝茶的动作是如此地笨拙,以至于有几次把自己呛着了,不断地咳嗽,故事便乱了,记忆也就断了篇,怎么也接不下去了……
当年在沈家大院两株合欢树下,穿着戏服的姨奶奶楚姝儿施一颜粉黛,戏服微微隆起,腹中怀着她那软骨病的女儿,她慢慢地移开碎步清唱起:“蒙他多情,顾盼于我,他怜我水府凄凉,我慰他书房寂寞,有何不可?不免待我变做牡丹模样,前往一会便了……”
他当时是个粗布麻衣的年轻人,扮作张珍的书生模样在合欢树下的石桌前假寐。当楚姝儿挺着五个月的身孕移步来到近前,妩媚多情地打量他时,他不禁噗嗤一笑。
这一笑,楚姝儿的好戏便再也唱不下去了,她噘着嘴,托着小腹缓缓坐下,一双美目瞪得像两颗水晶葡萄,问道:“长生,你笑什么?”长生忙收住笑,起身作揖,学着戏文里的腔调道:“姨奶奶,小生这厢冒失了。怪只怪,您挺着肚子扮鲤鱼精竟还是那样风情!”
楚姝儿负气般地看了他一会,转而又牵动起小嘴笑了笑,从斜襟的衣衫里取出一块手帕掩嘴轻咳了两声,道:“咱们再来!”于是长生上前将她扶起,让她摆开身段地站在树下,而他又重新侧坐在石桌前用一只手托着腮帮继续假寐。
“蒙他多情,顾盼于我,他怜我水府凄凉,我慰他书房寂寞,有何不可?不免待我变做牡丹模样,前往一会便了……”
楚姝儿在院落里的合欢树下开了腔,片刻间竟让时光倒回至上海乐会里一隅——朱雀阁。
……
暖阁中的殷妈妈早年在南京落了难,辗转来到上海滩重操旧业。她痴迷于温婉凄清的越剧,喜欢让倌人们跟着男旦学唱。倌人们谁唱得好便让她当头牌,将她的名字高挂在朱雀阁的门堂上。
最初学唱这出《追鱼》时,楚姝儿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那时锣鼓家什以及胡琴低沉婉转的声音从美国留声机里传出来,偏门内移步走出一名男旦,他鲤鱼精的扮相比女人还要娇媚,唱腔比女人还要妖娆。殷妈妈让长生把姝儿从房里驮出来,被老妈子用布条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缠着一双小脚在床上躺了半月之后终究还是逃不过落地行走,跟着男旦咿咿呀呀地学唱的命运。
男旦一颦一笑,挥洒自如,楚姝儿却含着泪水强作欢颜。她觉得双脚插着两把尖刀,她甚至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咯吱咯吱的,是那般地痛不欲生。然而她还要唱,唱她一知半解地男欢女爱。殷妈妈穿着缎面旗袍,微胖的身子被箍得像一只嘉兴肉粽,她端坐在桌前,右手的两根兰花指端着一只杯盏细细地品着茶,左手在膝上打着拍子谛听楚姝儿唱《追鱼》。她唱得稍有偏差,殷妈妈就让长生用鸡毛掸子打她的脚。
长生打得轻,好比掸灰尘似的打在她的脚面上,但她仍觉得无比地疼,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看着长生。长生一打,楚姝儿便哭出了声,仿佛是长生借着鸡毛掸子给了她勇气一样。殷妈妈见她大哭不止,恼得不知如何是好,骂了几句,楚姝儿便哭得越发伤心了,只好让长生把她驮回房去。
两人在回房的走廊上,听见那男旦嗲声嗲气地对姨娘道:“殷妈妈,你好残忍哟。”长生冷不丁地学了他一嘴,不禁让背上的姝儿破涕为笑。
长生比楚姝儿才长了两岁,却是注定要服侍了她一生的人。她的悲喜就如同他的悲喜,她的痛苦自然也就是他的。长生不晓得自己的亲娘是谁,更无从知晓他的亲爹是何许人,因此他把楚姝儿对身世当作是自己的,他们也不知自己是从何而来,仿佛生来就是要待在乐会里这种地方的,要不是殷妈妈心善收留了他们,他们又怎能在这个乱世中保全性命呢?
楚姝儿五岁时,殷妈妈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她,她的娘是妈妈最要好的姐妹,当初一同在南京讨生活,谁知落了难,才逃到这上海滩来的。后来,殷妈妈亲眼目睹了姝儿娘为生她而难产去世。记得姝儿娘临终前苍白无力地瞥了一眼挣扎在床畔的血赤赤的婴儿嘱托殷妈妈要好好照料。没想到,这血赤赤的婴儿才隔了五年的光景便初露尖尖角,竟有了莲花的仙气。
楚姝儿嘟着小嘴,泪眼茫茫地问:“妈妈,那我爹是谁?”殷妈妈却狠心地答:“你没有爹,乐会里的孩子从来是有娘生没爹养的!”
殷妈妈狠心,楚姝儿六岁不到便让人裹了脚。妈妈说:“看在我那死去的姐妹份上,我对姝儿算是仁慈的,你倒看看我这暖阁里的小姑娘哪一个是过了五岁才裹小脚的?”
老妈子唯唯喏喏地奉命,转而又心狠手辣地裹楚姝儿的小脚,非得裹出两只三寸金莲才算对得起殷妈妈的恩惠。老妈子生生地将她的十根脚趾一一折断,再反复地用尺量着小脚的大小——必须是三寸,少则已,而多一点却不行。
楚姝儿号啕大哭,哭晕过几次,每次醒来都见长生跪在她的床前将她的缠了布帛的双足捧在胸口。长生说:“姑娘,不怕的,熬一熬就过去了。”可他双眼里明分闪出了泪花。隔壁的小姐姐弹起的一曲琵琶竟勾起了她对未曾谋面的娘亲的怀念:“长生,我好想我的姆妈!”只此一句,使得两个孩子抱头痛哭。
二
清末民初的上海的乐会里灯红柳绿,纸醉金迷。男人们逢场必要拉着女人一起做戏,真不知要从春香暖阁中摇曳出多少乱世风情来?
江南商界老板们在殷妈妈的招呼下上了朱雀阁,他们身穿绸缎长袍或洋装礼帽谈生意、打麻将,高谈阔论。他们更是常常品着法国红酒在一间间闺房中听姑娘们弹琵琶、奏古筝,拉胡琴、唱越剧,别有一番风情。想来,这红酒的确是稀罕之物,殷红的酒液从精致的瓶中倒出来,倒在一只只透明的高脚杯中好比一朵红玫瑰在悄然绽放,又好似一缕女人香魂在杯中满怀激情地弥散开来,收也收不住。
殷妈妈将楚姝儿的名字高挂在朱雀阁的门堂上的时候,刚好是她十四岁生日那夜。老妈子在房中替她梳妆,只听见变了声的长生用略带沙哑的嗓声在她的闺房前喊了一句:“菰城沈大老爷点朱雀阁小倌人——楚姝儿弹曲儿!”顷刻间让她感到无比地紧张。
房中,楚姝儿身穿一件月白的衫子不悲不喜地端坐在古筝前弹罢一曲《梅花三弄》,沈汉民谛听了良久,不由地凝起眉峰,吟出杜牧的《泊秦淮》中句子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楚姝儿怔了怔,似乎听出了男人的几许不悦便紧张地起身怯怯地看着这个衣冠楚楚的三十岁上下的儒雅商人,怯怯地问:“先生,不喜欢?”
话间刚落,殷妈妈脆生生地笑着走了进来:“我们朱雀阁里,姝儿的古筝弹得最好的,人也是最嫩的,沈大老板岂能不喜欢?”她私下里将目光抛向桌边品茗的沈汉民,对姝儿呶嘴道:“沈老板是菰城人,我晓得菰城人是喜爱听越剧的。姝儿,今晚给沈老爷唱《追鱼》,让他欢欢心。”说罢,急忙命长生将那台美式留声机抱来。
沈汉民淡淡地吹着杯中的茶叶,又淡淡地低头饮了一口,淡淡地笑着答:“殷妈妈不必客气,今晚随便听听就好。”
……
留声机上的唱片在针下回旋,胡琴声婉转低沉,随即楚姝儿红袖轻抛,眉眼顾盼,玲珑曼妙地在沈老板面前开了腔:“……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了牡丹小姐俏模样,只见他头懒抬,眼倦开,脸庞儿与那潘安一样美,我与你水府人间各一方,却为何欠下这笔相思债?”
沈老板仍是低头品茗,满腹的心事,当她唱到:“只见他头懒抬,眼倦开”时,他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顷刻间四目相投,竟让这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倌人的脸上顿时开出两朵红晕。
沈汉民不像是生意人也不像是来娱乐听曲的,倒像是从上海高等学堂里出来的教书先生,缎面的长袍下多多少少会泄露一些这个时代特有的文愤气。那么,他来乐会里上这朱雀阁来做什么?
他牵了牵唇角,说道:“我当然是来消遣的,我的两条商船就停在十六铺码头。”他还说:“生意人有生意人的不得已,不得已来此地,不仅要在十里洋场跟外国人周旋,还必须得在乐会里点上一位年轻貌美的倌人,总归是要显山露水让人家晓得晓得,否则这趟大上海岂不是白来了?”说这番话时,沈汉民的脸上有了些许玩世不恭的笑意,这笑意全然否定了他身上的书卷气,倒让楚姝儿费尽思量。
楚姝儿迈开小脚走到近前为他续茶,她香袖儿挽起,轻盈地提起紫砂壶往杯盏中小心翼翼地倒,尽管眉眼儿低垂,但她的余光却在告诉自己,他在看她,那样专注地盯着她玲珑娇小的模样,直到他说出“红袖添香”这四个字时,她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沈汉民也许已经爱上了她。
楚姝儿初次挂牌,菰城沈老爷便点了她,真是这小倌人的幸事。沈汉民给了殷妈妈一笔开苞费着实令这个半老的女人心花怒放,逢人便夸姝儿争气,妈妈没白疼了她这个闺女。然而楚姝儿自己晓得,长生当然也是目睹着的——那次在闺房中她为沈汉民唱了一夜的《追鱼》,起初是伴着留声机里的节奏唱的,后来是清唱,反反复复地唱着一个选段。
“……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了牡丹小姐俏模样,只见他头懒抬,眼倦开,脸庞儿与那潘安一样美,我与你水府人间各一方,却为何欠下这笔相思债?”
沈汉民不再只顾低头品茗了,他看她的眼神中渐渐地滋生出了怜爱,甚至与楚姝儿对视时不禁勾起了这个男人的一段情事,于是便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与她唱和起来——他在她身后扮张珍,三十岁的男人顿时好像恢复了青春,回眸时竟让她望见了潘安的俊美模样。他虽不记得戏词,却会哼唱,而且哼得有腔有调,倒好像是从前专门学过的。
这一夜,除了唱戏外沈汉民与楚姝儿虽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但她居然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女人。沈汉民谈生意时总要派人来朱雀阁点名要楚姝儿作陪,楚姝儿由长生驮着上了黄包车去饭店或茶楼。到了目的地,长生又驮着她上楼去见沈汉民。沈汉民慷慨地打赏了长生,让他老老实实在门外等着,而长生的耳朵总是在谛听这场面上的谈笑。
茶楼的包间里楚姝儿静静地坐在沈汉民的旁侧,乖巧地好比是他听话的女儿,始终笑而不语。那一回,对面坐着的是他的同乡钱先生。钱先生西装革履,谈吐间一付中年绅士做派,他的幽默风趣较之沈汉民长袍下泄露出的文愤气好比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可这两个世界里偏偏又面对面坐在一起,他们讲着长生当时听不太懂的菰城方言,似乎在谈生意,又似乎在谈别的什么事情,只是从他们嘴里,长生隐约听到了一个陌生又像是有些耳闻的名字——陈独秀。
然而,长生的耳朵再灵敏也有他听不见的时候。有一天,沈汉民派人来叫楚姝儿时带来一件洁白的蕾丝长裙,楚姝儿兴高采烈地换上后,老妈子为她梳了街面上海小姐的新发型,一朵出水芙蓉便优雅地绽放开来。临出门时长生正要弯腰驮姝儿,那人便阻止道:“这次沈老板要请姝儿姑娘去百乐门跳舞,龟奴不方便同行,带个丫头就够了。”
……
百乐门前,霓红灯闪烁地让人晕眩,汽车与行人熙来攘往,各种喧哗每天都在以海派独特的“优雅”千篇一律地上演,女人们由男人的搀扶慵懒地下了车,而后挽着他的臂弯婀娜地迈上台阶。卖白兰花的女童和卖香烟的男童高声扯开稚嫩的嗓门“先生”“小姐”地追喊,灰头土脸地跑上去,终究还是得不到他们的半点垂青。而要说到表演,门外的喧哗只是序曲,真正的好戏在里面。一扇旋转的门瞬间隔段了世态炎凉,反将昨夜的梦境直射进了透明的高脚杯中,一盏盏琉璃的水晶吊灯上,以及欢快西洋乐和歌者如同百灵鸟般悦耳的乐声里。
楚姝儿长长的蕾丝白裙下躲着一双三寸金莲,她极不自然地坐在沙发茶座中,双手捧着瓷杯,而杯中的苦咖啡是她始终不敢尝试的。沈汉民此刻穿西装抽雪茄的样子更是让她感到不安,她迟迟不敢将他与那个初上朱雀阁的儒雅的沈大老爷相联在一起。
雅座上是沈汉民的几位朋友,他们中有金发碧眼却穿着唐装的犹太人,也有西装笔挺的上海人。他们貌似生意上的伙伴,又似乎是场面上的旧交,身边各自坐着一名风姿绰约的小姐,其中有两位小姐同样金发碧眼的犹太人。然而在百乐门这种地方,金发碧眼的老外是不足为奇的,奇的倒是白纱长裙下的那双极其拘谨的三寸小脚。音乐一起,女人们便一支接一支地陪着男人们跳舞,而楚姝儿却慌里慌张地坐在那里不敢动弹。
在座的纷纷下了舞池,沈汉民依然不紧不慢地喝着咖啡,淡淡地看着姝儿笑,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聊天。刚讲到:“我还是喜欢听你唱的越剧”这一句时,他的同乡钱先生匆匆来到。
钱先生一到,沈汉民忙搁下杯盏,目光诡异地环顾了舞池及四周,问道:“怎么样?”钱先生没有直接作答,只是复杂地笑了笑,双手竟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再用力地摇撼了一下方才开言:“这次多亏了汉民兄,组织上是不会忘记你的!”
沈汉民惭愧地摇头,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是我应该做的。”
待舞罢,几位老板各自携小姐折回雅座,钱先生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沈汉民跟他们谈笑风生,说在霞飞路和豫园的两爿丝绸店还仰仗各位老板多多关照。
“沈老板,在下可否请楚小姐跳一支舞?”一位姓潘的老板眯着一双小眼看了楚姝儿许久,终于问道。
楚姝儿紧张地抬起眼眸,正要开口说“不”,沈汉民随即一把搂住了她,客气地回了那姓潘的:“潘老板,真是不好意思,姝儿还小,生怕。我领她来不过来是见见世面,并不想让她跳什么交际舞,还请多担待!”
沈汉民就这么搂着楚姝儿好比是护着怀中的一只雏鸟,潘老板脸上的尴尬表情随即成就了他的自尊和霸气,这份霸气又瞬间平复了姝儿心中的不安。
“沈老板,金屋藏娇啊!”穿唐装的犹太人用生硬的上海话感叹了一句,于是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着这名小脚女人,紧接着是一阵恭维的笑声——这场面上的人会总算晓得了他沈老爷的经济实力。在乐会里这种奢侈的地方包养一名稚嫩小倌人,当然也是由他开了苞的。
那夜,楚姝儿与沈汉民并排坐在黄包车上,他居然搂了她一路。她感觉自己的脸是烫的,双肩在怀中微微颤抖,紧张的情绪中带出丝丝亢奋来,也许这就是少女情窦初开吧。沈汉民注视着她,不禁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她汗湿的鼻子,而后一低头,深深地亲吻了她。这番亲吻让她不禁动了容。
楚姝儿就这样在沈汉民的怀中依偎着,最后他抱她上了朱雀阁,春香暖阁中的倌人和丫头们把这番情景都看在了眼里。
长生在姝儿的闺房门前打盹,殷妈妈抬脚把他踢醒,神秘地低声对他讲:“这会儿沈大老板亲自带姝儿回来必是要在此留宿。你下去歇着吧,今晚不用你了!”
“不用我,那谁驮她回来?”长生脱口便问,而这个问题一出口便注定是多余的。见沈汉民抱着姝儿上楼来,长生即刻愣住了,怎么揉眼睛也抹不去这眼前的一幕。殷妈妈暗中将他一推,命道:“你下去吧,这儿不用你了。”
殷妈妈忙不迭地迎上前去,沈老爷长沈老爷短地讲着话,她跟着为沈汉民开了闺房的门又跑进去替他掀起床前的珠帘。一切准备停当,殷妈妈转身关了房,隔着房门糯软地喊了声:“我的姝儿,你乖,要好好服侍沈老爷哦!”便眉开眼笑地下了楼。
木讷的长生并没有遵命离开而是久久地杵在楚姑娘的门前,他听见房中的俩人在时不时地呻吟、轻笑和低吼,是那般地欢愉和纵情,又是这般地痛苦和迷茫……
三
沈汉民因事回了菰城,临行前夜特地来朱雀阁与楚姝儿缠绵。
当夜他搂着她温和地说:“我下次就来赎你,让你跟我去菰城当我的姨太太。”见楚姝儿是啜泣不语,他居然对着窗前的一轮明月发起誓来。
沈汉民还告诉她:“菰城是一座古城,早在公前248年就以泽多菰草而得名。秦始皇年间,项羽随叔项梁避仇于此地。后来项羽又在中心地段筑城并且养马练兵,堪称威武之师,后一度更名为‘项王城’……”
男人绘声绘色地讲着他的城,怀中的小女人认真地谛听,床前的一束灯光半明半昧,扑溯迷离。光阴的箭借着夜的柔情仿佛穿梭到了千年之前,他是她策马扬鞭,叱咤风云的夫君霸王项羽,而她则是他能歌善舞,温婉清丽的爱妾虞姬……
沈汉民临走前,叮嘱殷妈妈:“楚姑娘要在暖阁中好好养着,弹琴唱曲样样都可,就是不可接客。”殷妈妈迅速将沈老板递来的一笔钱收进囊中,欢笑得如同唱戏,客客气气地一口应承了下来。
沈汉民不在的日子里,楚姝儿便让长生扮作张珍,在房中一搭一挡地唱《追鱼》。她说她要好好唱,等着沈汉民来赎她。她将来要是去了菰城,她还要唱《追鱼》给他听。到时,定要把长生带去。
长生问:“带去做什么?”
楚姝儿答:“带去沈家做长工。”
长生负气道:“难不成,我是前世欠了你的?”
楚姝儿不语,只是笑。
……
谁知沈汉民回去不到一个礼拜,殷妈妈便把楚姝儿的名字挂在了朱雀阁的门堂上。半老的女人将客人领到她的房前,苦口婆心地求她开门,向她承诺客人只听楚姑娘弹琴唱曲。待姝儿开门一看才知,站在她的门前的男人原来是在百乐门有一面之缘的潘老板。
楚姝儿不情不愿地端坐在古筝前弹起那支《梅花三弄》,不经意地想起沈汉民吟出的一句杜牧的诗。她想得入神,丝毫没在意那姓潘的已起身来到她跟前。
“你这小娘子!”潘老板开口喊了声,他俯下身去一把抱住了楚姝儿的一双小脚,抬头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淫意。
“潘老板,你想作什么?” 楚姝儿一惊,两只小脚在那男人的胸前乱踹,然而姓潘的偏偏紧抱着不放手,生生地将她拖倒。楚姝儿挣扎不及,反将古筝、琴凳、琴具等家什“啪啪啪”一股脑儿连带着撞翻在地。
姓潘的借机跃上了她的身,贪婪地撕扯她的衣裳。楚姝儿吓得哇哇乱叫,她胡乱地喊着救命,胡乱地护着自己的身子,胡乱地大哭。
此时,楼下居然响起了枪声,紧接着一串脚步声蹬蹬蹬地响在楼梯上,一直响到了她的房门外。那姓潘的撕扯楚姝儿的动作随着枪响以及那串刺耳的脚步声不觉停在了半空中,当沈汉民一脚踢开房门时,那停在半空中的动作忽然落了下来,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
那夜的枪声着实吓坏了朱雀阁的倌人、丫头和龟奴以及在各房寻欢作乐的客人们。殷妈妈跪在沈汉民跟前自顾掌自己的嘴,哭喊:“祖宗饶命”,沈汉民却只向她扔下一句:“妈妈,你食言了!”便匆匆地提着手枪带着两名伙计上了楼。
紧接着沈汉民抱着受惊的楚姝儿带着几名壮汉蹬蹬蹬地下楼,出了这风月场,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门口的一辆黄包车。
……
长生在夜幕下跟在沈汉民乘坐的黄包车后面追了很长一段路。楚姝儿回眸,见了他便喊:“停车!”
待车子停下,长生奋力追上,沈汉民不愠不火地扔出一句:“你这龟奴,跟来做啥?就不怕我用枪打你么?”
长生用衣袖拭了拭一脑门的汗,目光痴痴地盯着车上的楚姝儿:“楚姑娘说了,要我跟着她。”
“跟着她?”沈汉民扭头一笑:“她可是要跟我回菰城的。”
“那我也去菰城!”长生道:“我可以在沈老板家做长工。”
沈汉民哈哈笑了两声,一下子缓解了这一夜的紧张气氛,身旁的楚姝儿不觉将含在眼中两股泪水溢了出来,低声说了一句:“这小子是欠了我的,不跟着我,他怎么还?”
沈汉民带着楚姝儿和长生连夜从十六铺码头坐船回了菰城。长生记得那是民国十五年(1926年)的十月,深夜的黄浦江面上动荡着令人不安的余波,久久弥漫着的烟尘竟使人分不清是浓雾还是硝烟,而在这片烟尘中有几名粗壮的汉子跟随着反倒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沈家的船行了两天两夜才到菰城地界,而后入支流辗转到古镇时是一个微雨的清晨。雨丝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晨雾如同一团仙气笼住了整条细长的河顿时将一个乱世中的上海隔绝在烟波之外。河水在船桨的划动下伴着雨水泛出粼粼的细纹,两岸的寻常百姓家与沈家三进深的宅院毗邻又似乎隔着苍生荣辱两重天。
船行至沈宅门前,但见一座粉墙黛瓦的深深庭院由远而近地浮现于眼前,朱红色的两扇木门上各有两只古铜色的门环。楚姝儿掀起船舱里探出头来见船一点点地靠岸,一抬头,沈家门楣上 “鸣凤朝阳”这四个字便清晰呈现在眼前,让人顿觉望而生畏。
她看见沈府的家丁撑着一把油纸伞疾步出来,待船靠了岸,便蹲下身去接过伙计手里抛上来的缆绳拴在岸上一棵参天的老槐上,随后心急慌忙地下了河埠头。那家丁向从舱里出来的沈汉民急切地说着:“老爷,老太爷正在里面生气呢!”而当沈汉民从帐船中牵出一名玲珑的小脚女子楚姝儿时,他本能地愣住了,木然地将手中的伞举过他俩的头顶。
“原来在上海发生的事是真的?”那家丁惊讶地问。
“阿庆,什么真的假的?”沈汉民自顾牵着娇羞的楚姝儿慢慢地拾阶而上,长生提着箱子跟在后头。
“昨日上海来电话,说是咱们在霞飞路和豫园的两爿店铺让人砸了!”家丁阿庆还说:“老太爷接到电话就晕了过去,到半夜才缓过神来。太太也吓得不轻,一大早就回了娘家,让徐府的堂兄想办法帮忙呢。”
沈汉民蓦地一惊,看了看楚姝儿,将她的手在掌中紧了紧又松开,低语道:“别怕,没事。”最后将阿庆叫到一边。他嘱咐阿庆携同长生带着楚姝儿从偏门入内,暂住耳房,楚姑娘日常诸事先请阿庆嫂帮忙照应,切莫让老爷子和太太知晓。
嘱咐完毕,沈汉民自顾自地冒着细雨从那写有“鸣凤朝阳”的门楣下一脚迈了进去。
楚姝儿被阿庆带进了偏门,长生依旧提着箱子跟在她身后。阿庆嫂想必是听说老爷从上海带来一位小倌人要暂居耳房,避人于耳目,又听见阿庆在佣人房门外喊她的名字,于是便应声出来。
见了楚姝儿粉嫩清秀的面容,阿庆嫂好奇地打量起来,她盯着楚姝儿粉色旗袍下的一双小小的绣花鞋看了许久,啧啧地叹道:“没想到上海四马路上调教出的细丫头,倒跟像个大户人家的盘房小姐,真是好看。”转身却见阿庆向她使来的眼色,女人才知自己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地将男人手中的油纸伞接了过来又一把挽住楚姝儿说:“小倌人,我带你们去耳房。”
……
楚姝儿就这样被悄然藏身于这僻静的耳房,好比是沈汉民从上海偷来的一个物件,必须隐匿起来,一时半儿见不得人。她独对着一个潮湿的天井,望着满墙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心中竟是一片荒芜。
长生以沈家下人身份出了趟偏门,回来告诉她,沈老太爷正在房中训斥沈老爷,口口声声问他:枪是从哪里来?
四
是啊,沈汉民手里的枪是从哪里来?他这么斯文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在朱雀阁为她这么个小女子动了枪?这两个问题,楚姝儿到底还是没有弄明白。这个男人是谜,而这谜一样的男人竟是她今生注定的爱人。
沈汉民一到上房就看见沈家老太爷病榻上支起身来,端茶盏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咳声刺耳而粗笨地从喉咙里呛出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相当厉害地瞪着他。老太爷一付晚清遗老的装束,精瘦的身上罩着一件玄色缎面长袍,一排金黄的绸缎纽攀儿从脖子处一直扣下去,扣过了膝。但见他愠怒的脸上起了斑驳的皱纹,长辫剪去了竟又长,稀少的几缕银丝垂挂于后脑勺。
他一遍遍地骂着沈汉民“蓄生、孽障”,又一遍遍地追问:“枪是从哪里来的?”而后勃然起身,手中的茶盏在沈汉民面前重重地扔下,顷刻间摔得粉碎,茶水顷刻溅了一地。
“你这个畜生!”沈老太爷将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涨得彤红,激动地指向儿子:“我让你去十里洋场谈生意,去乐会里逢场作戏,你倒好,偏偏给老子假戏真做,为了个婊子公然在风月场所跟潘老板动枪!你晓不晓得姓潘叫人砸了我们的门店,他还扬言要跟那个犹太老板一起将我们赶出上海地界,不叫我们做生意!”
沈汉民起初谨言慎行地站着,当听到姓潘的要将他们赶出上海地界时,不禁愤然吐出两个字:“他敢!”
当即老太爷挥起手“啪”地,一个巴掌响亮地打在沈汉民脸上,仍是用一只颤抖的手指着儿子,锲而不舍地问:“告诉我,你的枪到底是从哪里来?”
“是一位场面上的朋友送给我防身的。”沈汉民终于开了口。
老太爷咳了一阵,歇斯底里地喊:“你这孽障,你晓不晓得你的曾祖父当年是菰城的一名文官,虽然我们沈家后来做了丝绸生意,老底子却是书香门第,从来不动粗的!”
……
老太爷不停地咳,甚至那剧烈的咳声一直传到了耳房,纵然是相隔了几堵墙的距离对楚姝儿而言也是相当有震慑力的——她想象不出自己今后要怎样在偌大的沈宅生存。一个柔弱的小脚女子按虚龄算也不过是十七岁,她梨花一般地绽放沈家僻静的耳房里,花枝上总带着几滴雨丝,怎么也放不晴。
沈汉民趁着夜色悄悄走过一个院落入耳房来看她,他蹑手蹑脚,瞻前顾后的样子像极了那个贼。楚姝儿坐在床畔,低着头迟迟不看他。他见状,走过去搂住她,将一只秋香色的手镯套在她腕上,温柔地叹出一声:“让你受委屈了。”
楚姝儿挣了挣,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这男人给予的温柔的。她咬着唇轻轻一摇头,抬头时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两行清泪,而她却情愿在他面前微笑——这梨花带雨的微笑想必在他心中也是最动人的。
这个男人在一盏油灯下温柔地说着话,他说:“姝儿,暂时只能委屈你住在这里,阿庆嫂会照关你的一切。长生已是我们沈家的做工,我会对他负责,他也会替我继续服伺你的。”他还说:“你放心,等我老子的病好了,我会求他让我娶你,也会让我的太太徐氏认可你这位姨太!”
楚姝儿怔了怔,随后又迅速地点了点头。缓过神来细想,她虽曾是朱雀阁里的倌人,但她的确只做了他的女人,如今跟他来这菰城古镇是注定是要跟从一而终的。这样一想,她配得上她的三寸金莲,算得上是传统意义上一名贤良女子。然而男人的话没有给他多少光明的前景,她依然想象不出自己该如何在沈宅生活下去,尤其是他提到了他的太太徐氏。
……
徐氏听闻夫君在上海出了事,起初起又羞又恼,最后又听说此事殃及了沈家在上海滩的生意便匆匆回了吴兴娘家,在堂兄府上低三下四地请求堂兄出面帮忙解围。她知道场面上的男人逢场作戏是无可厚非的,而她怎么也不明白沈汉民居然会在乐会里这种地方为了一个低贱的女人开了枪!
隔日,徐氏又匆匆回了沈宅。当她站在沈汉民面前气恼地指着他大声重复了父亲前日的问题:“你讲,你的枪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太过敏感,沈汉民不愿意回答,也不愿意回答她说这把枪是一位场面上的朋友送他防身用的。这个问题太过草率,而徐氏又太过聪明,她的堂兄是南京政府中统要员,她不可能不晓得一把枪对沈家的利害关系。
沈汉民上前去打开正房的一扇窗,远远望见院中的那两株当时还年轻的合欢树上开着花,粉白花絮在秋风下微微摇曳,而后落了下来,落在了湿软的泥土中。然而与此时此景极不相称的是,耳畔充斥着徐氏不停地追问,这尖锐的声音简直把他逼到了墙角,一时间让他没有了退路。“徐慧,你能不能别这样咄咄逼人,行么?”
“我怎么就咄咄逼人了?”徐氏走到近前问,女人貌似端庄的脸上隐现出丝丝焦虑,她埋怨道:“你在四马路上惹下的事,还要我去帮你擦屁股!你也晓得我伯母为了堂兄在南京娶姨太的事现在还生着气,堂嫂眉氏更是不愿跟堂兄多讲半句闲话,而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事,叫我去找谁?难道还真让我一个妇人家厚着脸皮去南京找我的堂兄么?”
“谁让你去找你的堂兄?我们沈家的事,沈家自己解决!”沈汉民不耐烦地转身反感地瞥了这女人一眼,随后背着手从她身边大步走出门。
“你去哪里?”徐氏问。
而沈汉民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女人的视线。
楚姝儿初入沈家那年,十二岁的沈蓉已在吴兴湖郡女塾读书了。周末,沈蓉背着书包欢声雀跃地走进门时,长生正在前廊打扫,他听见家丁们都喊她“大小姐”,便被动地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沈蓉见长生木讷握着扫帚站着,便问阿庆:“他是谁?”
“这是,是长生,老爷带回来的,安排在咱家做事。”阿庆答,听似有些闪烁其词。
而沈蓉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长生羞红的脸:“长生?是‘长生不老’的意思么?”她问着不禁噗地笑起来,顿时笑得前俯后仰。
……
“老爷这么有教养的人,怎么生了个疯丫头!”长生闲暇时跑到耳房对楚姝儿讲,他羞恼的表情好像受了天大的屈辱一样。
楚姝儿走出房,通过一堵院墙上的小孔看见了沈家小姐——沈汉民和徐氏唯一的女儿双手抱着书本在厢房院落里自由踱步,嘴里正反复背诵着老师新教的课文,一身学漂亮洁净的学生装顷刻间让她无比地向往——她比姝儿小五岁,而她俩相隔着一世的距离。
厢房和耳房隔着两道门本是不相连的,宅门内的灯火从两排错落有致的屋舍中闪烁出来穿过天井的一堵厚墙却生生地将楚姝儿与沈宅主人隔断了。
初冬时节更深露重,楚姝儿透过窗口能从暮色中闻见爬山虎附在潮湿的墙体上的芳香,芳香中又听见一曲悦耳且凄凉的乐曲自厢房传出继而爬上了墙头。楚姝儿侧耳静听,悠扬的乐曲如此空灵地契合了这夜色低沉的基调,莫名地滋生起一股愁绪。她想起在朱雀阁时曾经一位洋人送给殷妈妈的——口琴,而隔墙吹起的乐器正是口琴。她茫茫然地情绪被牵引着,悲了下来,她想到了她搁在床前的古筝,怪当时来得仓促,竟把它落了。她怪自己,也怪沈汉民,怪着,怪着竟无比地怀念起跟他在朱雀阁中初相识的情景。那时他吟起杜牧的诗,殷妈妈说他不爱古筝爱越剧,于是她唱起了《追鱼》。
“……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了牡丹小姐俏模样,只见他头懒抬,眼倦开,脸庞儿与那潘安一样美,我与你水府人间各一方,却为何欠下这笔相思债?……”
楚姝儿沉浸其中,不禁声情并茂地唱起,唱得她泪珠涟涟。不知不觉地,厢房的口琴声止住了,一个活泼小巧的身影在夜色下的墙外的门洞跃了进来,到了她这耳房。
“你是谁?”沈蓉猝不及防地一声,惊醒了梦中的楚姝儿,她将目光移至门外在墙根处打量着沈蓉,两个相差五岁竟隔了一世的女孩儿在今夜相逢,彼此间都有了时光错位的感觉。
楚姝儿惊了惊,慌忙转身去看沈蓉——窗外的月光与窗内的灯光一起柔和打照在这个女孩儿身上使她显得分外地美好。她歪着头欣赏着这份美好,而后极其腼腆地问:“你是沈家小姐?”
“是啊。”沈蓉答,依旧认真地打量她问:“你是谁?怎么住我家耳房?”
“……”楚姝儿低下头去,双手搓着衣角,目光落在自己的一双绣花鞋上。
不曾想,此时沈汉民的高大的身影恰巧被月光直射进来,长袍黑影落在两个女孩的足边。那影儿想躲,而显然已是躲不过了。
沈蓉敏感地箭步出门,叫住了他:“爹爹!”她喊了声,居然被自己的喊声给惊住了,呆在门口,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沈汉民尴尬不语,他心事重重地站在月光下,迷一样地陷入了沉思。
楚姝儿见沈汉民不开口,瞬间对这个男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她咬了咬唇,低低地用上海话替他解围:“我是你爸爸在上海捡来的丫头,打算在你们沈家帮佣。”
沈蓉将信将疑地再次注视着楚姝儿,恍然想起,道:“哦,原来你是跟长生一道过来的吧?难道从前是个唱戏的?”转念又问父亲:“她一双小脚,怎么在我家做事?”
更不曾想,阿庆嫂会从隔壁房里出来直奔到沈蓉身边,她胡乱地穿着衣服,胡乱地扣着粗布外套上的斜襟纽攀,胡乱地开口道:“小姐,你人小,别管大人的事。老爷是真心对楚姑娘的,不然也不会在四马路上做出这样的事来。”
楚姝儿阻止不及,急切间左右不是,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墙角。沈汉民本能地箭步地走向她,心疼地唤了声:“姝儿!”
沈蓉这才觉恍然大悟:“原来爹爹在上海开枪真是为了一个女人?”她不可思议地指着楚姝儿问:“爹爹,是她么?”
沈汉民默默地点头,在女儿面前做了一回诚实的父亲:“对,是她。”
沈蓉反应是他们所始料未及的。这女孩儿分别对他们看了一眼,甚至还向楚姝儿行了个礼,她扭头从眼前离开的情景像个慢镜头般地定格在楚姝儿的记忆里。她身上那件白色丝绒睡裙在夜风下旋出一道荷叶白弧,随即风一样地掠过,漂亮得无以复加。然而如此若有所思地转身也绝不是一个十二岁女孩应有的反应,她本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她理应撒娇对他说:“不”。但那一刻,她仿佛只是因暂时无法接受选择而默然离开。
隐居耳房的小倌人楚姝儿一经沈家大小姐发现,阿庆嫂的秘密再也守不住了。
她私下里对沈宅一个要好的姐妹神秘地讲:“你晓得耳房新来的姑娘是谁么?是上两个月老爷从上海四马路上带来的!老爷正是为她在上海滩还跟人动了枪,老太爷和太太大概只晓得他在四马路上为一个女人开了枪,并不晓得这个女人老早就来我们家了。老爷一开始是让我和阿庆好好照料那女的,莫要让老太爷和太太晓得,可哪有不透风的墙?昨夜大小姐看出了门道,跟老爷闹得有点不愉快!”
那要好的姐妹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是一场戏到精彩处眼看着就要“下回分解”了,于是便迫不急待地追问:“大小姐也蛮厉害的,那她后来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太太?”
……
事实上沈蓉没有把父亲藏娇的事告诉母亲徐氏,她一大清早便坐船回了湖郡女塾。而沈蓉纵然不说,沈家老爷把从上海四马路上抢来的女人藏在耳房的事也早已传遍了整个古镇。宅院里的女佣把这个秘密传了出去,流言很快便散落在古镇两岸各家的门檐下又很快地沾染了烟火气瞬间变得俗不可耐。女人们走下河埠头,又将沈家的这个流言揉碎在洗衣盆里、淘米水以及满嘴的蒜味中……
整座宅子甚至是古镇所有的邻里都晓得沈老爷早已干下了这件风流韵事,偏生是徐氏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这也算得上是聪明女人难得的糊涂了吧。
五
关于沈家耳房的流言蜚语像长在墙角的青苔在冬日的细雨下滋生和蔓延,楚姝儿躲不开,也无计可施,只是望着天井发呆,心心念念盼着一日一日的夜幕降下,盼着沈汉民能叩开她的门给予她片刻的温存,然而谁知长生却过来告诉她,老爷去了上海。
沈汉民此去上海是为了答谢一个人的,此人据说是看在堂妹的面上专程从南京到沪为他解决不平之事的,而沈汉民对这个人却无半点好感。为了上海滩上的生意他已私下疏通了几位犹太人,让他们出面周旋。霞飞路上的店面伙计又打电话来告诉他,姓潘的对此事不依不饶,最后以一周为限,如若再见不到沈汉民本人他便要去警察局告他持枪斗殴。沈汉民无奈之下给钱先生打了电话商谈了此事,钱先生倒也帮忙,立马请求他上司出面替他和谈,然而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钱先生的上司居然是徐氏的堂兄——中统局的徐某。
沈汉民在上海饭店做东宴请那姓潘的,席间端坐着徐某和他的秘书钱先生。沈汉民向姓潘的敬酒赔罪,将场面的规矩做得淋漓尽致。姓潘的也不敢造次,频频向他点头还礼,绝口不提“持枪斗殴”这四个字。乐会里朱雀阁的小倌人楚姝儿虽是隐在潘先生心上的伤痛,而中统局徐处长的面子却好比是一块膏药紧紧地贴住了那伤痛处,不管有用没用,总之是看不见了,他和沈汉民之间的前债表面上算是一笔勾销了。
徐某的饭吃到一半便称有要事在身,随即带着钱先生先行离开,独留沈汉民与姓潘的对饮。姓潘的终于忍不住问了句:“楚姑娘在府上还好吧?”沈汉民这才想起他临行前没有去耳房向楚姝儿话别。
……
等到沈汉民回到菰城古镇已是一周后的一个湿漉漉的清晨,河面上起了层层浓雾,一眼望去,仿佛烟波渺茫里隐藏着某种深意。沈汉民在船头站着于浓雾茫茫中眺望自家的宅门,寒气一阵阵地渗进他的长袍中,感觉自己是从初冬一下子跌进了这深冬里。
他账船泊在自家门前的河埠头,阿庆习惯性地迎上前接过船夫甩上岸来的缆绳,习惯性地将缆绳绑在那棵老槐上,而后习惯性地伸手接过主人的随身行李,然而阿庆的神色似乎没有以前从容了。沈汉民看着阿庆的神色迟疑了一会,没有进那扇写着“鸣凤朝阳”的沈家大门,而是径直向偏门走去。
晨雾还未散开,满墙的爬山虎湿漉漉地攀附着,一股浓重地潮气顿时让人感觉无比凄切。沈汉民在耳房门前叫了几声“姝儿”,谁知阿庆嫂从隔壁房中奔出哭丧着脸告诉他:“老爷,楚姑娘和长生走了!”
“走了?”沈汉民一惊,回身问:“怎么走了?”
阿庆嫂一个巴掌狠狠地往自己脸上抽去,眼里随即流出两行蚀泪,一副罪不可恕的愁苦模样呈现在沈汉民面前:“都是我不好,我没好好藏住楚姑娘,让太太发现了。自从大小姐晓得耳房里住着楚姑娘后,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宅子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后来连镇上的人也晓得老爷从上海带来了这位楚姑娘,都说是来给老爷做小的。这话传到太太耳朵里,所以那天太太一生气,来耳房把楚姑娘给赶走了……我要是早点把楚姑娘藏好,太太就寻不见她了,那些闲话也不再有了……”阿庆嫂看着沈汉民愠怒的脸色,怯怯地又添了句:“再说,耳房跟上房相隔不过是两堵厚墙,想让太太不晓得也难……”
……
沈汉民来到上房时,徐氏还在一张雕花红木床上懒懒地躺着,一条牡丹花纹缎面真丝被褥将她娇贵的身子盖得严严实实。陪房丫头端着一脸盆的水来到床前,轻轻地说了声:“太太,老爷回来了。”
徐氏仍是侧身躺着,只道:“晓得了,你下去忙吧。”便不再动弹。
待那丫头走后,她才翻过身来抬起慵懒的眼睑,见沈汉民在床前站着,便问:“回来了?上海的事处理完了?我堂兄还好吧?”随后若无其事地支起身准备下床。
“你到底还是把楚姑娘赶走了。”沈汉民复杂地看着这个女人,脱口道。
“什么楚姑娘?”徐氏问:“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家里来了位楚姑娘?”见沈汉民久久不语,她冷笑了两声:“我是听人说后院来了只狐狸精,我替你们沈家清理了!”
“她人生地不熟,年纪轻轻,你让她去哪?”沈汉民急切起来。
而徐氏是最最见不得沈汉民为一个野女人着急的样子的。她站在男人跟前,用犀利的目光盯了他片刻,愤怒了:“你也晓得她年纪轻呐?她的年纪轻到可以做你的女儿,你却想着要纳她做小!”
徐氏这一怒,在旁人眼中沈汉民俨然成了负心的人,他的任何顶撞全是对这位原配夫人的亵渎……
这个冬天的清早沈家老爷一回来,宅子里以至于镇上廊桥人家就听见太太在房跟他为了上海来的小倌人而争吵。沈太太用她尖锐的嗓音在高声清唱一出戏,唱得沈家宅院里的主仆顿时矮了半截。
“你在上海四马路上风流多情,我只当是一个男人在外逢场作戏,从来不作真的。可你有本事就别做出的龌龊事来,让我们徐家人出面帮你擦屁股呀!你们沈家在菰城不过是徒有虚名,老太爷口口声声说你们家是官宦出身,可官宦出身到头还不是败落了?要是没有我们徐家,沈家要想在上海开门面做生意,你想也别想!我娘家这么帮衬,偏偏你不领情,在四马路上寻了只野鸡回来,还敢藏在耳房。别当我不晓得,我徐慧听得见……”
徐氏的话还没完,上房的门被迅速打开又被“怦”地一声关上来。沈汉民愤然地开门离去,脚步蹬蹬蹬地急切地踩在青石板上。他走出宅院,头也不回地出了宅门。未来得及梳妆的徐氏披散着长发追了几步往窗口喊:“你去哪里呀?”
长生记得他在耳房告诉楚姝儿沈老爷去了上海那天,是个阴雨绵绵的天色。姝儿依在窗前,一眼地茫然地看着他,仿佛要从他身上寻一个“去”或“留”的答案。流言从墙外漫了进来,阿庆嫂那两天难堪的表情令她畏惧。从她迷茫的眼眸里,长生明白,沈汉民不在,他便成了这个小女人的主心骨。
“姑娘别着急,老爷上海去去就来,不会耽搁的。”长生轻轻地开言,他的话说得一点底气也没有,让听的人也失去了信心。
就在这说话的当儿门蓦地被撞开,陪房丫头指着楚姝儿对徐氏道:“太太,她就是楚姑娘!”
“什么楚姑娘,不过是个贱人!”徐氏上前不由分说地挥起一掌,在楚姝儿脸上打下五个手指印。
楚姝儿措手不及地跌在长生面前,长生忙上前扶起。正要开口与太太辩解,太太歇斯底里的一声令下,从后院窜出几名家丁将他和楚姝儿两个生拉硬拽地拖出门去。细雨绵绵地下着,无数串雨珠儿顿时将他们淋成了落汤鸡。长生扶着楚姝儿艰难地站起,才挪开步,太太的陪房丫头便将楚姝儿的随身细软一股脑儿地丢了出来。
“太太让你们滚开,你们还不快滚!”那陪房丫头凶残地大喊。
……
在沈家几名家丁一阵哄赶下,长生顿时乱了方向,不知何去何从。楚姝儿蹲在后院的墙角久久啜泣,哗哗的雨声覆盖了她的嘤嘤的哭声,而长生也只能在她的头顶上撑一把旧伞。
黄昏时分,躲在墙角的长生窥见阿庆气冲冲地走进偏门,直奔到下人房中跟阿庆嫂吵了一架。阿庆责问他的女人:“老爷回来后,看你怎么向他交代?”女人委委曲曲地低语:“这是太太的主意,是太太吩咐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见楚姝儿哭泣,长生心疼不已。他犹豫道:“要不,我去求求阿庆让我们留下来,等老爷回来再说?”
楚姝儿迟迟不语,直到暮色降下时,这个小女人忽然有了主意。她拭了把泪,拉着长生的衣角,起身说:“我们走,离开这里!”
……
楚姝儿一双小脚移步走在古镇的石板路上怎么也不走不快,而夜色却越来越深沉。长生蹲在面前要驮她,她却啐道:“我现在又不是朱雀阁上的倌人,要你驮作啥?”说着,无比执拗地自顾上前。
他们步行至古镇码头已是深夜,一艘挂帆的航船正从运河驶来。楚姝儿由长生的搀扶着下了河埠头来到船上,她摸着左手腕上的一只秋香色的镯子犹豫了片刻,终还是有些不舍。她思量再三,最后从鬓角取一根银簪子给了船家。
长生身为女人的主心骨,除了为她撑伞、提箱子和搀扶她之外,别无用处。他彷徨地看着航船上那些粗布长衫或扯起乡音谈笑或彼此冷漠无言陌生的旅客,低声问楚姝儿:“我们还回上海么?”这小女人凄楚地摇头低语:“不,我们是回不去,也是万万不能回去的。”
深冬的雨从楚姝儿离去的那日开始下起,至沈汉民回来的那个清早停歇后便收起不下了。这个男人从月残等到月圆,又从月圆等到月残,始终无法停止寻找的念想,他派人找遍了古镇到菰城的角角落落,心绪随着寻找无果而越来越不安宁。
沈汉民离开沈家大宅后在他的绸厂暂住下来,一住便是半月。徐氏时不时地让人去绸厂催沈汉民回家,沈汉民不回,她便嘤嘤喃喃地唱起了一个人的独角戏,在房中对她的陪嫁丫头自问自答:“我为什么从吴兴下嫁到古镇上来?还不是念着他对我的情?我当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没想到他却竟是个薄情寡义的死鬼!”随后哭腔唱起她出嫁时娘家的嫁妆装了满满当当两条喜船,那些东西是古街的人们看都没看到过的。唱到她后来为沈家添了女儿,去了上海做生意沈汉民就变了心。“这哪是做生意呐?分明是借着生意的由头在上海风流快活,而且花得全是我们娘家的银子。”
太太徐氏低声唱着,想借着陪房丫头的嘴去散播。果然,那丫头转身出了门将徐氏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唱起,唱得高亢嘹亮,宅院里以至墙外的廊桥人家全来到跟前当她的听众。
这主仆俩的双簧唱得默契,沈老太爷气得无以名状,他让从病榻上起身来到跟前,一根龙头拐杖敲得青砖地面上咣咣直响:“我还没死呢,你们哭什么丧?”院落里所有的仆人都闭了嘴,吓得四散开去,唯独徐氏的陪嫁丫头还噘着嘴,不情不愿地扭身上了太太房。
那天沈老太爷拖着病体拄着拐独自出了宅门,他依着那棵老槐瞻望那扇朱红色的门,久久地注视门楣上“鸣凤朝阳”的四个字,叹了声:“家门不幸!”随即,剧烈地咳起,一口浓痰伴着绛红色的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溅在两把古铜色的门环上。
……
六
沈汉民再次遇见楚姝儿是在菰城南太湖的湖面上,颇有一种“众人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欣喜和苦楚。当时他正在帐船上与客商对坐品茗谈生意,忽听得湖面上有个旦角在唱越剧《追鱼》,那凄凄切切温婉的调子让他一听就辩出了声音的主人。
他起身奔来到船头,见湖面上一艘画舫由远而近地驶来。画舫上那人在唱:“……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了牡丹小姐俏模样,只见他头懒抬,眼倦开,脸庞儿与那潘安一样美,我与你水府人间各一方,却为何欠下这笔相思债?……”唱腔似乎带着诉说和追问,一下子让他唤起了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楚姝儿。
那是又一年初春,春寒料梢,湖面上起着微风,风吹皱了一湖的春水。沈汉民辗转以游客的身份登上这艘难得一见的南太湖画舫时,楚姝儿还在唱,她的面前是一些听曲、喝茶、打牌九的闲散游客。长生的胡琴拉得越来娴熟,他无比投入地咿咿呀呀地拉起,配合楚姝儿温良婉约的唱腔、缓缓迟迟的步态及略施粉黛的妆容是无比地和谐——想来,他才是最懂她的。
“楚姑娘,有人找。”正唱着,伙计来到她近前轻声说了句。
楚姝儿止了唱,迟疑地回身,见了这男人却恍如隔世。于是就这么当着众的面,她看了他许久,直到他把她的名字唤起,直到她与前世重了逢,她才从眼眶中渗出两行清泪来。
……
在画舫的包间他与她面对面地坐着,长生如同旧时那样守在包间门外。
沈汉民说:“姝儿,我找得你好苦啊!”楚姝儿再次动了容,一哭再哭。他从长袍的斜襟兜里取出一块方帕递给她,她就伸出手去接。然而,就只是这本能地彼此伸手,就这么一送一接间居然使那两只异性的手上莫名长出两颗心来,不约而同地跳动在一起。
楚姝儿由沈汉民亲手牵着再次上了他的船,由南太湖入支流回了古镇。春雨在船舱外下起,一点一滴地落下去在湖面晕开一个个小小的涟漪。长生在甲板上独自坐着,楚姝儿和沈汉民在舱中仍是面对面地静坐、品茶、对视、忆往事,他们看着湖面上烟雨蒙蒙的天色,一股久远地情愫萦绕在心底,却怎么也诉说不出来。然而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此番回归遇见的恰是沈老太爷的亡期。
黄昏时分雨止住了,船入了古镇河面,一股浓重的阴郁之气在烟波中层层地被风吹开后又飘荡着袭来。沈家大宅中女眷们颇有节奏感的哭声在和尚道士的低低碎碎的诵经声里时高时低地传出,顿时两岸的人家也跟着陷入了一种哀伤的情境之中。河埠头上停着大小蓬船,船桅上挂着白布儿,全是沈家前来吊唁的亲友。
沈汉民出了船舱不禁一声:“怎么啦?”又下意识地叫了声:“爹!”待船停顿后,抬脚上了岸。抬头时他只见门楣上的“鸣凤朝阳”已被一张写有“永垂千古”的宣纸横批所覆盖,门上挂着写有“难忘手泽,永忆天伦”的挽联。待他疾步走入时又见堂屋被真真切切地装成了灵堂,老爷子的音容成了一幅遗像被挂在拱桌前,七尺红木棺里停着他笔挺而僵硬的遗体。
沈汉民的二姐从头到脚裹着一身麻衣素缟,见他上前便仰起泪脸问:“汉民,你怎么才来?咱爹没了!”不及回答却见楚姝儿掂着小脚进来,顿时又大哭。这一哭,全院落的女眷们又都哭上了,和尚道士们又一番低低碎碎地念起,吓得楚姝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楚姝儿惶恐地站在堂屋门前,掂着一双小脚从跪着的众里——那片哭声里望过去,见棺木中,一件绣满“寿”字的玄色缎面寿袍罩在老爷子瘦骨嶙峋的身架上再衬托那张死气沉沉的苍白老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沈汉民恍惚而悲切地唤了一声:“爹——”跪在灵前久久地凝望着老爷子的遗像以及棺木中的一具冰冷的尸身,那“畜生、孽障”的追骂声仿佛还言犹在耳,人却已作古。
沈汉民的三个姐姐均已是徐娘半老,均嫁给了镇上及周边的寻常人家过着寻常女子的生活。本是以娘家作为依托的,而老爷子一去,她们便迷茫了,真不知将来的日子该如何以沈家人自居?此时她们并排跪在灵前,是哭声里最剧烈的一支,她们在哭父亲同时又似乎在哭自己。
“你终究还是把那女人带来!”二姐擤了一把鼻涕往门前楚姝儿的方向一甩,道:“你晓得老爷子是怎么走的么?你晓得你的太太徐慧是怎么对待咱爹的么?老爷子的一世清高全被你和这细货给毁了!老爷子本身就病着,你一走,他就气得瘫倒了。你倒好,在外准备讨小,百般家事全不理!你可晓得,咱爹瘫倒后偌大的宅子竟没有一个人来好好服伺,我和大姐、小妹回来看他时,老爷子的屎尿全屙在床上,床前连端茶送水的使唤丫头也没有。问阿庆嫂,阿庆嫂却说是太太不让她们来服伺的。”说着,便是一阵哭,哭够了便又道:“要不是你在上海出了这么件事,她徐慧再傲气也不至于失了当儿媳的本分,可你偏偏为了一个女人在乐会里开了枪,耽误沈家的生意不说,还连累了我爹!你真是不孝,爹是白疼你了!”
二姐的话荡在大姐三姐及众女眷的哭声以及和尚道士的诵经声里,好比是一把利刃在沈汉民的心上深深地划开了一道,又好比眼前的二姐是老爷子的附体,是借着这张厉嘴来责怪他这唯一的儿子的。
……
沈老太爷的丧事办了三天,徐氏一直称病在床,迟迟没有露面。出殡那天清早,沈家大姑子让沈蓉去上房请徐氏出来,徐氏才勉为其难地进了灵堂,单膝向遗体跪了跪,干哭了片刻,上了三柱香,又托着额头喊了几声“头疼”转身回了房。
女眷们的哭泣与和尚道士的诵经伴着沉闷的喇叭声一道响起,沈家的子孙们披麻戴孝鱼贯似走上廊桥去往沈家墓地。整栋宅子就此安静了下来,静到让楚姝儿心里发慌。她回到阴暗的耳房中,独坐在冰冷的窗前凝思了许久,回身问长生:“我们是不是不该回来?”
不及长生开口,阿庆嫂在赔着笑进来道:“该来,该来!你是老爷亲自找来的,怎能不该来?”随后阿庆跟着进来,尴尬地向楚姝儿说着抱歉的话。他说:“内人不懂事,冒犯了姨奶奶,姨奶奶恕罪。”
这两声“姨奶奶”叫得楚姝儿惊了惊,定睛看了看这夫妻俩,顿感啼笑皆非。楚姝儿复杂地一笑,就这么扭身默坐在窗前,始终惘然地望着窗外的那片天——沈家的天。
“你到底还是把四马路上的女人找回来了。”这是沈汉民回家后,徐氏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在上房,沈汉民尽可能地与徐氏相敬如宾,而她却对他冷若冰霜。她自顾坐着品茶,将青瓷茶盏上的茶盖一下接一下地扣得咚咚作响,随后迟疑地抬起头来问他:“看来,你是坚决要讨她做小?”而目光却始终不看他。
“嗯,”他平静地毫无避讳地答:“我打算等父亲的断七再讨她,她在这菰城古镇无依无靠,我讨了她,也好让她有个归宿。当初是我……”
“你干脆扶她做你们沈家的正室好了!”徐氏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撂,打断道:“现在国民不是作兴开庭离婚么?不如解除了这椿婚姻,成全了你和那小贱人!”说罢,从发际将一朵戴孝的白花猛地扯下,掷在沈汉民足边。
……
沈老太爷断七之后,楚姝儿便有了孕事。这孕事让她顺理成章地进了沈家大门,入住偏房。这小脚女人一入偏房,宅子里乃至古镇两岸的邻里全晓得沈老爷已正式收她做了小,尽管没有宴请宾客,告白于大庭广众,但她日渐隆起的肚子早已真实地给了她一个名号——沈家姨奶奶。
阿庆嫂私下里央求沈汉民给她一个补过的机会去厢房服伺楚姝儿,背地里又跟古镇上的女人们讲闲话,闲话里全是上海四马路出身的楚姨太和沈老爷的故事。
……
“蒙他多情,顾盼于我,他怜我水府凄凉,我慰他书房寂寞,有何不可?不免待我变做牡丹模样,前往一会便了。……且把真身暂隐藏,变做牡丹俏模样;今晚鱼儿巧梳妆,做一个神女去会襄王。”在沈家院落里的两株合欢树下,楚姝儿施一颜粉黛,戏服微微隆起,她慢慢地移开碎步清唱起。
粗布麻衣的长生扮作张珍的书生模样在合欢树下的石桌前假寐却不禁噗嗤一笑,搅了楚姝儿的好戏。楚姝儿瞪着美目移步来到面前问罪,长生便起身作辑,学着戏文里的腔调道:“姨奶奶,小生这厢冒失了。怪只怪,您挺着肚子扮鲤鱼精竟还是那样风情!”
楚姝儿不饶他,撅着嘴说:“咱们再来!”她摆开身段地站在树下复又开唱,徐氏从娘家回来一脚迈进大门。
徐氏循着那袅袅绕绕的唱腔扭身过来,在合欢树下见着了身衣戏服的楚姝儿,狐疑道:“你在这儿咿咿呀呀,哭什么丧?”随即又瞥见了戏服内那隆起的小腹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看来,他到底还让你进来了!”
楚姝儿收了身段上前,小脚迈开的步子里有了些许局促和不安。她走到徐氏跟前,不觉间卑微地低下头去,欠身道:“太太,姝儿向您请安!”
徐氏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卑微的模样,最后轻哼了一句:“小贱人!”随后高傲地昂脸,沿着过廊向上房走去。
楚姝儿接了这声“小贱人”,鬼使神差地追了几步。岂料徐氏身后陪房丫头将她一把拦住,随口一句:“还不快滚!”说着,那丫头伸出一只手本能地往楚姝儿身上一推,楚姝儿小脚没站稳,生生地跌坐在潮湿而阴凉的青石地上。
长生一个箭步过去将楚姝儿扶起,脱口问她:“姨奶奶,没事吧?”
一声“姨奶奶”让徐氏条件反射地再次扭过身,走近两步又站住了,冷笑着问:“怎么,我回娘家才几天,这么快他就让人叫你姨奶奶了?”
见她双眼含着泪珠却强作笑颜,在长生的搀扶下站起再卑微地立在徐氏面前,直到徐氏离开,久久不语。
……
长生扶着楚姝儿进房,她苍白的脸色着实让阿庆嫂吓了一跳。
阿庆嫂问长生:“怎么啦?”
长生没好气地答:“还不是你家的母老虎回来了!”
阿庆嫂怔了怔,又见楚姝儿素白的戏裤上渗出了几颗绛红色的血滴子便压低了声音惊呼道:“长生,不好,姨奶奶怕是要小产了!”
长生慌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见阿庆嫂扶着楚姝儿躺下,才下意识地拔脚出门去找沈汉民。
……
沈汉民急切地冲进自家宅子时,太太徐氏在合欢树下坐等。
见男人心急火燎地进来,徐氏瓮声瓮气地问:“你晓得回来了?是惦念着偏房里的小贱人吧?”谁知男人却不搭理,径直向偏房走去。
……
阿庆请来郎中为楚姝儿诊断,但见她一条手臂懒懒地伸在白纱帐外,姣小的身子在帐内病恹恹地依靠在床上。郎中把脉时,沈汉民小跑着进来,走到床前轻唤道:“姝儿。”
楚姝儿见了他顿时泪珠涟涟,却故作平静地问:“你来了?”她看见他高大的身影在纱帐外站着,目光迫切地看着郎中,不断地追问着她的状况。直到郎中说:“胎儿保住了”他才似乎松了一口气。
“胎儿是保住了。”郎中起身道:“只是姨奶奶最好卧床静养,才可保母子平安。”
……
楚姝儿遵照郎中的嘱咐卧床静养,沈汉民每日必来偏房对她体贴入微,嘘寒问暖。那时正值六月梅雨时节,又逢暑期沈蓉休假在家。入夜时分,沈蓉的目光从厢房窗外缠绵的细雨以及廊前一排屋宇间穿过隐约望见偏房窗子里父亲跟楚姝儿相拥的身影,这对影儿竟是如此和谐,不由地私下想着:父亲这个男人有着柔情万种,而他的万种柔情竟没有一种是给她母亲的。
徐氏在阁楼的神桌上摆了一尊观音菩萨,每日早晚必独自上楼焚香祷告。祷告完毕,她转身下楼来到堂屋门厅前端坐,而后边饮茶边平静地对身边的丫头说祷告是为了替沈家赎罪,赎沈汉民在上海四马路上作的孽,赎他在乐会里风月场中跟场面的人动枪的罪,赎他娶了风尘女子败坏家门的罪,她还说,谁让自己是沈家的媳妇呢? 等到声声句句皆由下人的嘴传到了楚姝儿的耳中时,女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
沈蓉闲来无事偷偷来到偏房门前,透过雕花的窗子去看楚姝儿卧床静养的样子。她看着楚姝儿依着床榻在读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读到“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时竟哭出了声。
沈汉民一去上海,楚姝儿就悲了下来,一种举目无亲的凄凉感涌上了心头。“好在,还有长生。”只听得她私下对自己说,就好比当年在朱雀阁时那样聊以自慰。然而想到朱雀阁,楚姝儿不禁又落下了泪——这是多少年前的旧梦呐?
沈蓉不由地进了这偏房,面对床榻上的楚姝儿迟疑了一会,问她:“小姨娘近来可好?”
楚姝儿闻声,支起身,掀起白纱帐探出头来,对沈蓉道:“小姐,不敢当,你还是叫我姝儿吧!”
沈蓉的一声“姝儿”叫得无比地亲切,她从自己房中取来《茶花女》的译本给她读,告诉她这是法国作家亚历山大·小仲马的小说,写的是有关风月场上的一个小女人的故事。
楚姝儿捧着《茶花女》读得泪眼婆娑,最后对沈蓉道:“我比玛格丽特幸运,起码我是专属于你爹爹的。”
这么一来,沈蓉觉得眼前这个小脚女人是不俗的,也是父亲爱对了的。
七
楚姝儿捧着《茶花女》一遍遍地读,又一遍遍地在沈汉民离开后独自垂泪。她日日等着沈蓉来陪她,日日等着这个女孩来向她讲述当下的这个时代,也日日等着长生进来,与她共唱段《追鱼》,日日等着这龟奴来告诉她老爷回来了。
沈蓉说:“这是个特殊的时代,是乱世,同时又是造就英雄的时代!废除一切封建统治,开创一个民主、平等、公正、自由的新社会已是迫在眉睫的大事了!”
楚姝儿听着再次悲了下来,她隔着被褥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顺势握住了自己的一只小脚,心想着这大概是封建统治留下来的产物吧?民主、平等、公正、自由,从何而来呢?乐会里的倌人,朱雀阁的姐妹哪个不渴望这三样?可她们偏偏是最蒙羞蒙辱的。
沈蓉的嘴一开一合,滔滔不绝地讲着:“以后女人要作自己的主,不裹小脚,也可不必梳发髻,不必卑恭曲膝地活着。我们要抨击黑暗的势力,不要女人作妾或沦为娼妓。”沈蓉还说:“我爹爹纳你为妾是不该的,其实我是主张父母离婚的,反正双方没感情,还维系着干没什么?不如离婚后把你明媒正娶,倒也干脆!”
……
这天,楚姝儿听到了宅院里的动静,狐疑地问长生:“是老爷回来了么?”
长生却答:“不是,是来了两个东洋人在堂屋跟太太聊天呢。”
……
果然,一名身着长袍的是沈家绸厂的管事立在堂前,指着身后两位西装革履且彬彬有礼的东洋人和颜悦地向徐氏介绍:“太太,这位是浅井先生,这位是青木先生,都是从东洋来的。他们去过我们的绸厂,对我家的丝绸赞不绝口呢,所以今天我把他们领来见您了。”
那两位名为浅井和青木的东洋人不约而不同地起身向徐氏行了拱手礼,徐氏端坐在堂前微笑地点头,道:“二位,请坐。”
二位男士入座在堂下红木椅上,只见堂上挂着一幅对联:堂中焕彩基第钟灵秀;屋内生辉子孙纳福昌,横批:长发其祥。青木抬了抬鼻梁上的玳瑁眼镜饶有兴趣地望着对联,又貌似斯文地向浅井交头说了一句,于是二人一起点头称赞。阿庆嫂端着茶盘过来,将两只茶盏分别放在二位旁侧的茶几上,目光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才退下。
阿庆嫂退出堂屋,从雕花的窗口再回头往里看,但见那位叫青木的东洋人已将目光从对联移至徐氏身上,夹生的汉语中参有夹生吴兴话讲:“中国江南的建筑白墙黑瓦,独树一帜;江南菰城的丝绸柔软多姿,无与伦比;没想到今天我又在菰城宅院中见了您这样端庄美丽的太太,真是妙不可言。”
徐氏一听,惊了惊,欣喜起来:“先生会讲吴兴话?”
只听得另一位体形微胖的叫浅井的插嘴道:“青木来中国已有多年了,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最近来到菰城又迷上了蚕桑文化。”
青木对浅井谦虚道:“彼此彼此。”随后,三人就此交谈了起来。
待那管事走出堂屋,阿庆嫂忍不住叫住他,问:“这两个东洋人来做啥的?”
管事答:“是看中了我家的绸厂,来谈合作的。”
“合作?”阿庆嫂一知半解地默念,转身向堂屋再望了一眼,抿着嘴,抬脚走开。
楚姝儿心心念念的沈汉民从上海回时竟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沮丧样子,他风尘仆仆地进门径直来到她的偏房,默默地抱住她,却久久不语。
见男人沮丧不语,楚姝儿心疼地反复问了几遍:“怎么啦?”
“钱先生出事了!”沈汉民说。
楚姝儿看着男人难过的神色颇感疑惑,然而再去追问却再也问不出什么了。沈汉民强作笑颜地低头看着她的肚子,伸出父爱的手慈祥地抚摸起来,好比是隔着她的腹在嘱托他的骨肉:“要好好照顾你的姆妈。”
……
那夜,楚姝儿听见沈汉民在上房对徐氏大发雷霆。沈汉民的怒吼如同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划破了暮色的天空,震惊了整栋宅子甚至于后来传遍了整座古镇——原来沈家老爷也是有脾气的。
“你为什么让东洋人进我们沈家?凭什么要跟这样的人谈合作?我们沈家又凭什么要跟东洋人做生意?”沈汉民指着徐氏大叫:“他们是在打我们绸厂的主意!这种人野心勃勃,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他们有什么野心?”徐氏不甘示弱地问:“你不是常常假装外国绅士么?现在真正的绅士要跟你谈生意你却说人家野心,亏你还是书香门第呢!”
沈汉民脱口一句“妇人之见!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惹怒了徐氏,她无比愤慨地盯着男人看了片刻,转身翻箱倒柜地一阵忙乱,随后提起皮箱走到沈汉民面前歇斯底里地扔下一句:“看来,你们沈家我是待不下去了,我这就回娘家去!”抬脚便走。
陪房丫头见状,忙在身后一个劲地喊着:“太太……”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紧接着整栋宅子的下人几乎都在“太太、太太”地追喊,却没能阻止盛怒的徐氏。
……
沈汉民借着窗外的朗月来到偏房时楚姝儿正浅睡着。她听到动静,睁开双眼见他上床来躺在她身边,便撒娇地往他怀中钻去。
他问:“怎么还没睡着?”她却伤感地问:“为什么要让太太回娘家?她这一回,旁人倒觉得好像我这个姨太太之过呢。”于是他安慰她:“姝儿,你别想多了。”此后两人便相拥,沉默不语。
这一夜,楚姝儿在男人的怀中安静地入了梦乡,而男人却无眠。黎明时分,他轻轻地叫她,说:“我今天还得去趟上海,你好好在家等着我。”楚姝儿瞪大了眼,问他去干什么?而男人竟没有回答。
沈汉民去上海的那天午后,楚姝儿跟沈蓉坐在合欢树下的石桌前喝茶聊天,青木擅自闯进院落。于是俩人止住了话音,颇感意外地将目光落在这东洋人身上。
当青木微笑着向沈蓉行了个脱帽礼,和颜悦色地看着一身学生装的女孩儿,问她是否就是沈家千金,是否在吴兴湖郡女塾上学?沈蓉却没好气地说:“我们爷娘都不在,你们还是回去吧!”
青木问:“那令堂去哪了?”而沈蓉却不作答,拉着楚姝儿自顾坐下喝茶。青木拱手上前看着她再问:“请问令堂何时才能回来?”
沈蓉反问:“你们找我母亲作什么?”
青木答:“我们想跟令堂谈点事。”
沈蓉诘问道:“你们是想来跟我家谈合作的吧?别做梦了,我家是不会跟东洋人合作的。我姆妈傻,我爹爹可不傻。”
这一句尖锐的话恰巧被踏进门来的徐氏听见了,她走进院落见这位衣冠楚楚的东洋人正尴尬地站着便厉声道:“沈蓉休得无礼!”又见院落里坐着个楚姝儿便问:“你在这里作什么?快回房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
古镇上的邻里和沈家宅门的仆人都无法理解太太徐氏前日还执意要回吴兴娘家,今日却竟再次以沈家主人自居回到夫家,甚至连陪房丫头也难以解释曾经如此硬气的太太而今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楚姝儿临产的那个深秋的夜里,古镇的天空中意外地飘起了雪花。漫天的雪花如同棉絮似地飘在偏房窗外,与廊檐下挂着的几盏灯笼相映成了一片迷离的光影。楚姝儿觉得自己是这片光影里一个孤独的舞者无助地寻找着她的男人,她不断地在虚空的软泥里跳跃、翩飞和旋转,不断地大声呼喊着孩子父亲的名字,直到跌落,却始终抓不住沈汉民的手。
长生亲眼看见阿庆嫂举着一双血淋淋的手从门里出来,迷茫地抬头望了望飘雪的天,自语了一句:“这时候要是老爷在就好了!”随后便匆匆地向上房走去。
上房的窗里一片漆黑,徐氏显然已经躺下。阿庆嫂怯怯地叫三声“太太”却无人答理,叫到第四声时,徐氏的丫头从侧门出来了,厉害地问:“你叫魂啊?没见太太已经睡下了么?”
偏房里传出楚姝儿凄惨地尖叫,阿庆嫂表情复杂地面对徐氏的丫头,打着颤音道:“姨奶奶难产,生了几个时辰也生不下来,怕是有危险,请太太拿个主意。”丫头想了想,绷着脸回身进了徐氏的门,没多久便出来道:“太太说了,生儿育女是女人的一种修行,一切得看她的造化,旁人是无能为力的。”
阿庆嫂就这么站在雪里愣着,见那丫头无情地转身离开又听得一声声尖叫从偏房里喊出,便沮丧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喃喃地自语:“要是老爷在就好了!”
长生打电话去上海,分别向两爿店铺里的伙计打听沈汉民的下落,而那俩伙计皆说:“沈老爷不在。”问他几时回,但伙计们却一问三不知。
“该不会又上乐会里了吧?”放下电话,也不知是谁在身旁嘀咕了一句,长生便气恼了起来,猛地将那多嘴的女佣推倒,撒开腿往偏房门口跑去。
偏房里的楚姝儿还在挣扎,还踩在软泥上独舞,舞得昏天暗地,大汗淋漓。她痛苦不堪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而这个人却怎么也不来。
“胎位不正,小孩的头卡住了,下不来!”产婆急切地讲着,一条条白净的棉布上都染红了楚姝儿的鲜血,一盆盆净水都被洗得赤赤红。
楚姝儿挣扎闯到了鬼门关又折回,母爱的本能顷刻间给了她一种强大的求生力量让她最后一声嘶吼,那孩子就在这嘶吼中发出第一声啼哭。
“出来了,出来了!”产婆兴奋迭声地喊,楚姝儿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年纪轻轻的她已当上了母亲。顿时长生奔了进来,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喊了一句:“姑娘,你受苦了!”阿庆嫂从产婆手中抱过婴儿低头一看:“是千金,姨奶奶为老爷又添了位千金!”
楚姝儿疲惫不堪地仰起头来,窗外黎明的曙光正一点点地将黑暗吞噬,廊檐下的灯笼一盏盏地被提走,而雪却仍在下。雪花棉絮般地翩飞,如同一名孤独的舞者踩在虚空的软泥上错综复杂却竭尽全力地乱舞。“叫她雪儿吧,他爹爹会喜欢的。”她虚弱地说,刹那间泪眼婆娑,随后虚脱地晕厥了过去。
按江南古镇的风俗婴儿出生第三天是要办个仪式的,俗称“做三朝”,是要由父亲抱出来认门,认祖和沐浴的。大户人家的“做三朝”仪式,哪怕是千金也不例外,而雪儿的父亲却迟迟不回来,谁来抱她去认门、认祖?
“老爷怕又是上乐会里了吧?”过廊上有多嘴的女佣往偏房门口窥视了一眼,道:“听说上海四马路上的女人个个漂亮得赛过妖精,老爷是被那些女人迷住了吧?”
阿庆嫂听后,当即跳了起来:“要死啊,这种话也讲得出!”本能地指了指偏房窗子:“当心被房里那位听见!”
那女佣噘着嘴,道:“又不是我传出来喽,是太太房里的阿兰讲的,她还说太太是这么告诉她的。”
青木时常独自提着各色礼品来见徐氏,徐氏也总是讲几句客套话而后笑吟吟地让丫头收下。有一回青木居然拎着两串诸老大粽子和几袋丁莲芳千张包来,徐氏乐得合不拢嘴,悦声道:“青木先生真是风趣,拎来的居然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吴兴特产!”于是俩人热火朝天地开起玩笑来。
那天入夜后阿庆嫂压低了声音跟阿庆讲:“我刚才看见太太把那个东洋人领进房了……”阿庆闻言吓得话音都颤抖了起来:“不要再讲了,千万别向任何人提这件事了,说出去要万人唾骂,罪过的!”阿庆嫂瞬间就闭了嘴。
……
沈汉民从上海托伙计带口信来到楚姝儿跟前说:“老爷让我告诉您,霞飞路和豫园路上的两爿店生意出了状况所以他要迟些日子回来,请姨奶奶勿念,保重身体要紧。”楚姝儿听罢抱着年幼的雪儿默默地垂下泪来,想追问几句却不知要问些什么——男人的事,她终究是不懂的。
阿庆嫂间接地将伙计的话说给了徐氏听,徐氏得知后竟不愠不怒地说:“上海的店败了最好,省得他再从四马路上勾搭个女人回来!年纪也有一大把了,我是担心他吃不消!”说着便掩嘴笑开。
大寒过后又下了一场雪,这场雪让楚姝儿被一种痛的记忆牢牢地抓住。她抱着三个月大的雪儿想着她的难日,想着自己仿佛是在软泥上独舞,一遍遍呐喊着沈汉民。她低头将潮湿的目光落在襁褓中的小人儿,又蓦地想起了沈蓉对她说的:“她真软,软得好像不长骨头似的。”
沈蓉从吴兴湖郡女塾搭航船回到古镇时已是正午时分, 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晒在院落里,照在那夜的残雪上泛出晶莹的光泽,合欢树上花絮纷飞成旧梦,将残叶落在自己的影子里。密密麻麻的爬墙虎湿漉漉地紧紧地攀附在深冬的墙上——这烟雨浮华爬在面上,却怎么看总也恍惚的。
青天白日之下,谁也不晓得沈蓉是什么时候去上房的,佣人们过于认真地忙碌以至于都忽略了这位沈家大小姐。或者说是在阳光下的一切是不用过多地在意和忌讳的。推开 “鸣凤朝阳”下的门庭进了院落,各间屋舍也闯开着,任人随意进出——这是古镇人的习惯,对于相熟的常人根本不必藏着掖着。
长生和另一名叫阿土的长工只记得青木来过(青木俨然已成了沈家相熟的常人),在堂屋里跟太太谈笑了半天,随后被请进了上房。上房的门理应是开着的,他们原先还看见太太和青木对坐在雕花的窗前品茗,一束冬阳正好打照在桌案边的一盆兰花上。只是后来他们偶然从廊下经过时,竟发现那两扇雕花窗已悄然关上了。陪房丫头出来撵他们,让他们去别处扫雪,别扰了太太的清静。
沈蓉偏偏在那时冒冒失失地来到上房门前伸手一推,一扇虚掩的门一下子洞开,她的一声“姆妈”还没来得及叫出口就见着了不该见的——青木赤裸着身子应声回头即刻尴尬地僵在床上,他的身下压着那平日里貌似端庄孤傲的徐氏。徐氏更是恍惚,她赤身裸体地躺着,翘起头愣愣地看着门口的女儿,半天不知所措,直到沈蓉软软地将那声“姆妈”惊愕地落下,她才尖声疯狂地喊起陪房丫头的名字。
徐氏疯狂的尖叫与沈蓉错愕地转身疾走瞬间震动了整栋老宅,就好比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长生和阿土及院中的阿庆夫妇都心急慌忙地跑到过廊上,见青木衣冠不整地离去,一溜烟似地冲出沈家大门,那鬼影在正午的阳光下一闪而过。
陪房丫头在上房的床头失声喊着太太,将声声忏悔唱得悲悲切切,仿佛是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正在向她的主人乞讨一次饶恕和救赎的机会。她死有余辜地面对着瘫坐在床目光呆滞的徐氏,叫魂般地啼哭着,却始终无济于事。
……
沈蓉拔腿跑到偏房随即迅速地关上门,怔怔地看着楚姝儿:“小姨娘,你猜我见到什么了?”
楚姝儿困惑地谛视这惊魂未定的女孩儿,问:“怎么了?外面大呼小叫的?”
“我见鬼了!”沈蓉道:“青天白日,我居然在上房见到鬼了!”
八
那日凌晨,楚姝儿听见一声惨叫伴着追悔莫及的哭声从上房传出来,久久地徘徊在窗外的暮色之中。她猛然从睡梦中跳醒,怕惊扰了孩子没敢支声,于是便默默地仰头透过白纱帐看见几束灯火从侧门点起又渐渐凌乱地移至偏房窗外又迅速地沿过廊奔向上房。随后许多盏灯火一起亮成一道刺目的白光,白光里响起一片凄凄切切的哭声,如同平静的天幕上刹那间被无端地划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哭声里充斥着难以修复的绝望。
窗外影影绰绰地走过一个长生,楚姝儿叫住他问:“长生,怎么啦?”
“太太昨天夜里上吊了!”长生站定,仓促地答了一句。
楚姝儿一怔,意外地惊问:“太太没了?”
长生不答,自顾扔下一句:“姨奶奶,你身体要紧,旁的事就别管了。”径直走开。
……
整栋沈宅顿时沉浸在沉痛和悲凄之中,堂屋再次被设成了灵堂,太太的棺木就停在那里,棺木里躺着不到四十的高贵尚且年轻的女人,这个一生孤傲的女人到头来却因一件糊涂事而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徐氏走得如此决绝和干脆,就好比是跟沈汉民吵了架决意要回娘家那般地义无返顾,只不过这次一去便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陪房丫头的哭声无比地绝望地发出来,一声声嘶吼和呐喊在深冬的老宅显得格外诡异而不安。当她从梁上把太太抱下来时,太太便成一具僵硬的尸身。抱着这具冰凉的尸身就这么瘫坐在地上哭喊着,体内顷刻间仿佛住进了太太的灵魂。
徐氏的娘家人一到,沈宅上下便哭成了一片。徐氏的娘扶着棺木一遍遍地叫着“女儿”,沈汉民的二姐上前去劝,老太太刹时气极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子诅骂起沈家来,接着徐氏娘家的女眷们齐声厉害地追问着沈汉民的下落,惹得沈家二姑不得不一下下地往自己脸上打巴掌。
……
傍晚徐氏娘家人从山上请来道士为徐氏做道场,在一片抽泣声中与哀乐中围着棺木碎碎念念地操度起徐氏的亡魂。陪房丫头断了哭声在昏黄的屋子里与众人一起跪着静默了许久,待脸上泪痕干后悄然站了起来,默默地踏出堂屋,踏出了沈宅的大门。
傍晚的廊桥下,夕阳的余辉零乱地投在青石板上。镇上的人们竖耳静听着从沈宅发出的碎碎念,时不时地交头低声讲起徐氏跟那东洋人的事情来——那事隔着一道透风的墙,早已隐隐地传遍了整座古镇。正在交头接耳的当儿,徐氏的陪房奔了出来,沿着廊桥下的青石小路旁若无人地掠过而后走上石拱桥往镇公所的方向奔去。
镇公所旁的一幢屋舍中住着青木和浅井以及他们的随从。徐氏的陪房敲了许久的门才进了这幢屋舍,她哭着质问青木为什么不来吊唁太太?她说:“太太是为先生而死的,先生难道对我家太太没有半点情份么?那我家太太岂不是屈死了!”谁知青木竟然笑了,反问道:“恐怕她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而死的吧?我和她不过是逢场作戏,这一点沈太太心里明白得很!”这东洋人讥笑的嘴脸彻底粉碎了他的绅士形象,他走到丫头的近旁看着她眉宇间透出一丝酷似徐氏的仇怨,然后眉开眼笑道:“你跟你们太太还真有点像呢,一样地咄咄逼人又一样楚楚可怜……”
那晚,徐氏的陪房进了镇公所旁的那幢屋舍一夜没有出来——河对岸,沈家门里的道场做了一夜,而徐氏的魂竟落到了她的陪房体内。那晚在昏黄幽暗的灯光下,映照出东洋人的丑恶的嘴脸,任凭那丫头如何挣扎却还是被剥夺了处女之身,三个贪婪的东洋人轮番骑着她,浅井那胖乎乎的身子如同一条巨大的蛆虫在她乳白的胴体上不停蠕动着,令人作呕。
……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沈宅的门前的两盏白灯笼还亮着,灵堂上还不时传出唱戏般的哭声,宅院上下还在为徐氏的葬礼忙碌。出殡前,阿庆嫂院里院外地寻找起陪房来,镇上有个早起的女人指了指河对岸晨雾袅绕中的镇公所,目光向她传递出一种神秘的信息。于是阿庆嫂接了这个讯息,对那女人抿了抿嘴,回身进了门。
选了吉时,抬棺的四名壮汉已在门外等候,为徐氏披麻戴孝的唯有沈蓉一个,她捧着她姆妈的遗像带着送葬的队伍从宅门里出来竟一滴眼泪也不流。徐家的女眷以及沈家的三位小姑子伴着凄凄切切的哀乐声一路嘤嘤啜泣使这座深冬的古镇变得格外凝重。冬阳淡淡地照在河面上,廊桥下的人们拢着袖子拥上前来看这位沈家高傲的太太最后的结局。
棺木被抬着缓缓地行走,蓦地,半路上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狼狈地奔过来跳脚狂哭了几声,哽咽着对沈蓉喊:“小姐,你姆妈没了!你们沈家永远没有这位太太了!”随后她发疯般箭步冲上去,一头撞在徐氏的棺木上,四名抬棺的壮汉猝不及防地一惊,顿时目瞪口呆。
“阿兰!”沈家大姑子认出了女人的模样,惊诧地叫。紧接着,所有的人都将惊诧的目光投向这个半疯且奄奄一息的女人。
沈蓉最后看见母亲的陪房丫头一张惨白的脸,脑门上还淌着血。这致命地一撞让她重重地跌在棺木旁,抬头时竟笑了起来。沈蓉还听见她口齿不清地喊着:“太太”还说:“东洋人不是好东西,我们做鬼也不能放过他们……”
民国十七年(1929)的秋冬是漫长的,如同经历了从生到死的一个轮回。人好比是入了一场梦境,在大雪纷飞里传来一声沙哑的啼哭,雪儿艰难地来到了这冰冷的人世,徐氏悲壮地甩出一条白绫往梁上一挂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她的生命,于是各种惊呼,各种叹息和各种撕裂般的哭喊声在虚空里唱着荣辱悲歌。
冰冷的夜里,楚姝儿被自己的哭声吓醒,襁褓中的雪儿跟着她发出嘤嘤地低泣。她起身掀开帐子出了帐门,点亮桌案上的油灯再折回床是久久地凝视着她的孩子。但见床上的小人儿涨红着脸,表情显得异样痛苦,泪水无助地淌在脸颊却怎么也哭不出声来。
“雪儿,你怎么了?”楚姝儿抱起这孩子就如同抱起一团无比轻盈的棉絮,滚烫的小身子软若无骨地躺在母亲的怀中不停地颤抖,似有挣扎却连挥手的力气也没有。“雪儿,你不要吓姆妈!”楚姝儿流泪道,蓦地想起她临盆时隐约听到的阿庆嫂在偏房门口的一句话:“这个时候要是老爷在就好了!”于是便 “哇”地放开了声,索性替她的小人儿嚎啕大哭了起来。
……
民国十七年的除夕之夜,古镇上临河的居民放起了炮竹照得河面上一片晶亮,儿童们兴高采烈地提着马头灯、元宝灯、鳌鱼灯、兔子灯等各式灯笼,纷纷走出家门,欢天喜地地玩起了“蚕花灯”的游戏。孩子们在廊桥下来回奔逐嬉戏,嘴里唱着童谣:“猫也来,狗也来,蚕花落伢(我)屋里来,白米落伢(我)田里来,搭个蚕花娘子一道来……”惹出了一片欢声笑语。
沈蓉独自在廊桥下默坐,无精打采地看着这些快乐的孩子。长生提着一盏“蚕花灯”来到近前,道:“大小姐,姨奶奶让阿庆嫂做了个灯,咱们也来放吧。”沈蓉却无趣地摇了摇头。
长生陪着沈蓉坐下,热烈地火光伴着孩子们欢乐的歌声忽明忽暗地打照在青石路面上,沈蓉不经意地一抬头偶然看到廊桥上闪出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迫使她不禁起身,哑声对长生道:“好像是我爹爹!”
廊桥上的影儿在火光下时隐时现,直到他提着长衫跨下一步台阶上前来,沈蓉才看清了来竟是一个银发长髯,不修边幅的父亲。
长生拔脚狂奔进宅子,扶出一个泪眼盈盈的楚姝儿。楚姝儿就这么看着久违的男人,在沈家偌大的院子里。院外的爆竹声一遍遍地响起,仿佛每一遍都是为了接迎这个男人的归来。而他却瘦了,瘦得憔悴,一付萎靡不振的样子。数月不见,他竟长出了银发,他身着一条单薄的长衫,领口的扭扣儿掉了,敞开的衣领里露出一件青布衬衣。
“是你么?”楚姝儿颤声问。
“是我。”沈汉民答道,随后动情地一句:“姝儿,我回来。”
楚姝儿奔到面前,举起拳头狠狠地垂打起男人的胸,哭道:“你来迟了!”
……
偏房里传出几声低哑的啼哭,沈汉民从阿庆嫂的手上接过雪儿时,他的双眼起了一层薄雾。在薄层的笼罩下,这个男人的双眼是迷离的。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小人儿,他迷离地看着她、抚摸她、亲吻她,最后抬头楚姝儿说:“她真软,我们的女儿真软,我真怕把她捏碎了。”
半岁大的孩子软若无骨地躺在父亲的怀中显得异常安静,安静地甚至令人怀疑眼前的孩子是不是沈蓉曾从吴兴教会抱回来那个仿真玩偶?
“她怎么啦?”沈汉民再问时,楚姝儿竟无语凝噎,别过脸去痛哭。
“姨奶奶难产,生了几个时辰才把二小姐给生下来,好比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只听得阿庆嫂喃喃地说着。
……
沈汉民一回,沈家宅院里的女人便有了主心骨。楚姝儿温婉地低头笑着,迈开小脚全心全意侍奉着他,亲自料理着男人的饮食起居。夜里,她抱着男人精瘦的身子默默地啜泣,将所有怨怼都化作了对男人的疼惜。她问:“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里?究竟是受了什么苦难?”而男人深深的叹息是唯一的回答。
上房的墙上挂着徐氏的遗像,她身着绛红色的缎面旗袍端坐在一把红木椅上,头上的发髻纹丝不乱。女子在像中向她夫君浅笑,那浅笑却令沈汉民不寒而栗,仿佛是墙上的女人隔着时空在向他追讨今生欠下的债……
沈家的丝绸厂处于低靡期,镇长多次登门向沈汉民提及东洋人青木和浅井,说他们有意高价收购沈家绸厂并且还宣称要振兴古镇的蚕桑业。镇长一遍遍地向沈汉民表达着同一种意思, 最后居然还把青木带进了沈门。
青木再次来到沈家大宅时,那样子变得异常的猥琐,甚至连笑容都是僵硬的。沈汉民端坐在从前徐氏坐过的红木椅上,在堂上看着他的样子,目光好比是一把犀利的剑直逼向他。青木在堂屋门前愣了愣,转身请镇长先行入内,自己则带着那猥琐的笑紧随其后。
不待镇长介绍,沈汉民便站身重重地将手掌拍在桌案上:“青木,你还有脸来?”
青木止步于堂前,下意识地扶了扶鼻梁上的那副玳瑁眼镜,迟疑了片刻,道:“沈老爷,尊夫人是我的朋友,我为她的离世表示沉痛。”
沈汉民睨视这东洋人片刻,顷刻间大笑起来。笑罢,他指着青木对镇长道:“这个东洋人给我戴了顶绿帽子,你觉得我还会把自己的产业交给他么?你当我沈某人是傻子呆大么?”
镇长赔着笑,尴尬地转身,只得带着青木狼狈地出了沈家大宅。
……
一个初春的夜里,窗外月朗星稀。楚姝儿才哄雪儿睡下便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从院落里隐约传来阿庆与来客的对话。沈汉民随即箭步走出偏房,轻轻地喊了声:“钱兄。”
楚姝儿闻声跟了出去,在檐下灯笼与月辉的照射下辨认出了来者的模样:“钱先生!”
钱先生与楚姝儿寒暄了几句便由沈汉民带着进了客房,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出来。
那日清早,楚姝儿见沈汉民独自在饭厅坐着便问:“钱先生呢?”
“走了。”沈汉民仓促地一笑,随后起身扶她入座。
也正是那日黄昏,沈汉民从古镇码头接了个女人回来。这女人身着洋装,剪一头齐肩短发,看楚姝儿的眼神充满着悲悯。她问:“缠足疼不疼?”楚姝儿含笑不语。
楚姝儿见那女人和沈汉民客房的油灯下谈话,俩人的影儿映照在窗前竟显得异常诡秘。“他们在谈什么?”楚姝儿想,“难道她就是他在上海另寻的一位?”她不敢往深里想,也不敢往深里问,只顾抱着雪儿蜷在床上。
夜半时分,楚姝儿朦胧地意识到男人携一股冰凉的风上了她的床然后一把搂住她,轻唤起“姝儿”,男人的气息在耳畔搅扰了她的清梦,于是她醒了——醒了也不语,自顾侧身躺着。
次日一早仍是天光微亮时,那身着洋装的女人轻叩起他们的房门,沈汉民随即应了一声,分别在楚姝儿和雪儿的脸上烙下一吻便蹑手蹑脚地转身出去。
楚姝儿认为他出去只是送别,谁知这男人一去竟又不复返。她独守着空空的宅院等着男人的归来,从清晨等到落日,从黄昏等到天明,日复一日却迟迟不见君回。她含泪凄清地想,是不是她的命里只有一个“等”字?是不是注定要为了这个字荒废她的青春年华?是不是注定要以陌生的菰城陌生的古镇甚至陌生的沈家作为这小女子最终的根基和命脉聊此一生?
雪儿长到一岁多仍没有学会站立,楚姝儿便有些急切了。雪儿总是躺在大人的怀中,脖子软得如同一根细柳,可以任凭摇摆,全靠母亲或阿庆嫂的双手托着。她笑得笨拙,哭得也笨拙,总是哼哼叽叽地发着闷声,像是哪些不舒服,仿佛这小人儿来到这个世上原本是带着怨气的。
沈蓉从吴兴教会请来一位西洋医替雪儿问诊,那医生不把脉,也不询问病况,单用冷冰冰的听诊器放在雪儿胸口专注地听,随后将她软软地柳条儿似的脖子抚了抚,再伸出手指让她握。雪儿笨拙,怎么也不握那根白手指,等到好不容易握住了却怎么也握不紧。
临了,那西洋人用英文跟沈蓉交谈了几句,起身向楚姝儿客气地告辞。沈蓉送走西洋医生后才踏进宅门,楚姝儿便迫切地上前追问:“蓉儿,你妹妹得了什么病?”
沈蓉轻声答:“是脑瘫。”
“脑瘫?”楚姝儿愣在那里,痴痴地问:“脑瘫是个什么病?”
沈蓉不语,自顾扶着她进房。
接着女人的世界一下子静止了,她不声不响地看着床上无辜的小人儿,最后“哇”地一声哭出来时着实让她的小人儿一惊,瞪大了眼睛惶恐地看着母亲。
……
沈蓉嘴里的“脑瘫”偏偏让阿庆嫂说成是软骨病。在河埠头洗衣时,阿庆嫂愁苦地对女人们讲:“我家的这位姨奶奶也真是可怜,刚来的时候住在耳房里好比是见得天光,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进了沈门却受了太太的气,老爷也常年在外。现在太太也不在了,眼见着要听凭姨奶奶做主了,可生下来的二小姐偏偏得了软骨病。”
几个女人听罢不顾手头的活计,纷纷向阿庆嫂围拢来,齐声惊叹:“软骨病!”
阿庆嫂接着道:“前天大小姐从吴兴请来西洋人看过的,说是什么跟脑子有关的疾病,其实跟软骨病是一式一样的。”
日子又过到了一年的冬季,沈汉民却还是久等不来。记得这天午后长生陪着楚姝儿去佛堂祷告,回来时见阿庆嫂抱着雪儿在大门口焦急地张望,几名仆人各自背着行囊落荒似的跑出院门,阿庆敞开衣衫将一只脚跨在门槛外,另一只脚伸在门槛内,固执地挡着门,然而任凭他极力地挣扎却怎么也敌不过那三五个穿制服的军士的生拉硬拽。这些人蛮横地查封沈家大院的大门,而门楣上“鸣凤朝阳”在刹那间显得格外讽刺。
“怎么啦?”长生扶着楚姝儿走到近前,主仆俩同口异声地问。
仆人们纷纷向楚姝儿辞行,说:“姨奶奶对不住了,咱们上有老下有小,必须得另谋生计,去别家讨生活了。沈家的恩情,只能有缘再报了。”
楚姝儿愣愣地,想说些挽留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一个劲问阿庆:“怎么啦?”
不及阿庆开言便站出来一名军官强硬地答道:“沈汉民释嫌私通共党和窝藏共犯,我等奉南京中统徐处长之命特来查封其府邸。”
“老爷怎么会私通共党?”楚姝儿慌乱地问,她私下低问着:“共党是谁?谁是共党?共党又是什么人?”然而没有人告诉她。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穿制服的军士查封了沈家的大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抱着雪儿的阿庆嫂门里赶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铜锁将两个门环牢牢地扣上,始终不知如何是好。
共党难道是一个女人?难道那名洋装短发的女子?楚姝儿寻思着转念却问:“这个中统的徐处长不是太太的党兄么?难道就不能网开一面?”阿庆嫂听罢,叹道:“怪只怪,老爷早已负了太太!”
沈家大宅一被查封,一切恍如惊梦,仿佛从前的繁华锦绣不过是苍天开的一个玩笑,这玩笑开得太大以至于没了边际,如今却要草率收场,好比让人蓦地从天上落到了深深的泥潭之中,着实跌得不轻。这光景真真切切地应证了《红楼梦》中的一句“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沈家的丝绸厂被迫停产,管事暗中偷了绸厂的地契低价买给了青木,自己则卷款逃跑,不知去向。于是青木和浅井在镇公所的支持下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沈家绸厂的老板,他们依然启用原先的工人产生运作,而工人们大多是受了沈家当年的恩情也晓得青木跟沈家太太之间的丑闻,自然不愿为他们效力。为此这俩东洋人采取极端措施封闭式管理,工人稍有懈怠便会站出几名壮汉扬着皮鞭对他们拳打脚踢。
……
楚姝儿和长生带着的雪儿由阿庆夫妇的照应,在古镇廊桥边沈家的一处祖屋住下。祖屋陈设简陋、不大却空洞,潮气从墙角处滋生出来使屋子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的霉味,狭长的天井里,残雪落在一棵昏死了多年的老树上结成了冰柱子,那堆砌了一地的古旧的青石砖上爬满了成片的青苔,粘稠而任性得像一种怎么也抹不去的老旧记忆。楚姝儿凄清地从窗口望着这残雪、朽木上的残留的树枝以及这一地的青苔仿佛在观望一件隔世遗作——沈家记忆中一幅泛黄的水墨画。
楚姝儿在梦里似乎听到从朱雀阁里传出的古筝曲《梅花三弄》,又似乎听到自己咿咿呀呀地在唱《追鱼》选段:“只见他头懒抬,眼倦开,脸庞儿与那潘安一样美,我与你水府人间各一方,却为何欠下这笔相思债?……”更离奇的是她见着一个被称作“共党”的短发女人站在面前嬉笑着问她:“缠足疼不疼?”随后挽着沈汉民的臂弯嫣然妩媚地出了她的暖阁。
楚姝儿猛然被自己的哭声吓醒,喃喃地问枕畔无知的雪儿:“你爹爹怎么会跟共党私通?这共党又是谁?”
……
简陋的厅堂上,沈蓉面对着楚姝儿坐着,抿起嘴神秘地笑了笑,道:“小姨娘,你相信么?我爹是位英雄,我们沈家虽败犹荣!”窗外一束阳光刚好打在年轻的脸上,使她顷刻间显得意气风发。
楚姝儿一怔,不解地看着这女孩儿,追问道:“怎么?他跟人私通,居然还是英雄?”
沈蓉告诉她共党就是共产党,是无产阶级革命者的组织,主要是为了解救劳苦大众,解放全人类的。她说:“过去我反对家庭,反对爷爷和我姆妈的一些做法,因为我们沈家和吴兴外婆家都是剥削家庭,他们榨取穷人的血汗所换来的舒适生活是最令我鄙视的。现在的生活虽然困苦,却是可以引以为豪的,因为我们总算可以跟劳苦大众平起平坐,更是因为我的爹爹、你的夫君是位无产阶级革命者。”笑意在沈蓉脸上只停留了片刻便匆匆掠过,随后就悲愤了起来。这女孩的心中有仇恨,这仇恨好比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灵魂深处,谁也不可轻易地将其拔出。她告诉楚姝儿:“小姨娘,我爹早晚会回来的,会从日本手里夺回我家的绸厂的,这厂子属于是我们全镇人的,也是我们只属于菰城的产业,绝对不允许落在日本手里!”沈蓉咬牙道:“这青木不得好死!”
那年秋季,沈家被东洋人占有的丝绸厂闹起罢工,从周边蚕农手上收进来的千万担蚕茧竟无人打理。那晚几名身强力壮的工人跃墙逃出了青木和浅井封闭那扇高大冰冷的铁门,径直来到沈家旧宅到沈蓉。沈蓉用父亲是个无产阶级革命者来鼓励他们,并告诉他们发生在上海、南京等地的几次学生和工人的爱国游行。于是那几名工人热血沸腾,连夜解救了铁门内的所有工人,并在次日由沈蓉带头在古镇街头开展罢工游行。
当时,古镇街头乱哄哄的,随时都会听枪声。一听到枪声,楚姝儿的心便悬了起来,她想起了若干年前沈汉民在乐会里朱雀阁的枪声。这枪声过于蹊跷,以至于她想了多年也想不出他的手里怎么会有枪?而此刻她总算能隐约地晓得这个男人的底细了——原来如此。
然而这小脚女人单听见了枪声,却不晓得这枪声竟全是东洋人打响的,工人们虽义愤填膺却终究是些手无寸铁的劳苦大众。长生身上沾着点点血渍子,是东洋人开枪杀工人时溅上去的。楚姝儿见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长生惶恐地喘着粗气,对楚姝儿道:“大小姐真是不该出这么个主意,眼下东洋人在街上已开枪打死了好几个工人!”
楚姝儿紧紧拽着长生的衣襟问:“那蓉儿呢?大小姐呢?”
长生哭丧道:“大小姐被东洋人抓去了!”
……
沈蓉被东洋人牢牢地捆住了手脚如同扔货物一般地被丢弃在工厂附近一间茅屋中,动弹不得。
那夜,青木酒后跌跌撞撞地闯入茅屋惊扰了半梦半醒之中的沈蓉。恍惚间,见青木举着一盏油灯正在端详她,目光里充满了淫意。沈蓉警觉地问:“你想干什么?”青木摘下眼镜,淫笑着将油灯放在近旁一张残破的桌案上,浑身酒气地扑向她:“让我来尝个鲜,亲亲你这沈家大姐!从前你妈妈是万种风情,现在我要知道当女儿的能不能比过妈妈!今夜你让我尝鲜,明天我让你做我的小娘子!”
沈蓉尖叫道:“你别过来!”她拼命挣扎着,伸出两条被捆绑着的腿向青木胡乱地揣,而双脚却怎么也伸不开。
青木轻易地躲开去,又嬉笑着凑近去,将她压在身下,嘴里喃喃地叫着“宝贝”,一个劲地撕扯起她的衣领来。衣领的扣子很繁琐,居然扯了半天扯不下来,惹得这个东洋人骂了声娘,随后起身,干脆解下捆她双手的那根粗绳,随后又腰间掏出一把枪来对准她:“你,自己脱!”
沈蓉一下子镇定了,她稍稍活动了那双受困已久的手,用余光看了看桌案燃烧着的油灯再猛地一挥手,衣袖带过桌面,油灯顺势倒下。
青木一怔,才说了个“你”字,便见她不慌不忙地解了衣服的扣子,转而又抬头妩媚地朝他一笑。青木顿时晕了,见桌下跌倒的油灯正在杂物和干柴上熊熊燃烧,火光夺目地将眼前的小女子映衬得无比美好。
“你来啊,怎么不来了?青木君是怕了么?”沈蓉狐媚地喊着,一点点地脱了光的身子妖娆地扭着,如同一条美人鱼。
青木带着醉意不知不觉地甩下手中的那把枪,上前贪婪地抚摸那尤物一般地少女的胴体,一下子恶狼似地将她扑倒。
……
次日,早起的人们看见沈家绸厂附近的茅屋里还冒着缕缕烟气,这烟气与晨间的雾气一起笼住了整座古镇,气氛显得格外压抑。人们得知沈家大小姐已殒命并且还让那跟太太有私情的东洋人做了她的陪葬,无人不对沈家人再次刮目相看,然而却不敢言,连最爱嚼舌头的女人们也闭了嘴。直到从沈家陋舍里传出楚姝儿的一阵嚎啕痛哭,才跟着落了泪。
深秋时季,落叶漫天飞舞,满目皆是一片凄凉的枯黄。长生扶着楚姝儿走在茅屋的废墟上,于断壁残垣之间寻一缕年轻的魂儿。长生说:“大小姐被发现时已是衣不遮体,浑身焦黑,面目全非。可她致死还紧紧地拽着青木,使他难以逃脱。”
楚姝儿跪在废墟上,痛哭道:“蓉儿,你这一走,要我怎么向你爹爹交代啊?沈家眼下已落魄到这般地步,连场像样的丧事都难以为你操办,你要是在下面见了你姆妈一定请她宽恕今日之沈家主仆才好啊!”
……
九
沈汉民于民国二十年的初春再次离开后,音信全无。多少年来,楚姝儿独自守着空空的沈家陋舍带着夫君沈汉民唯一的骨血,清苦度日。
沈雪长到七八岁仍好比是一个笨拙的仿真玩偶般被搁在那里,无法下地行走。她常常由楚姝儿抱着,软塌塌的脖子无力地耷拉在母亲的肩头,嘴里不断有馋涎滴落下来,淋了楚姝儿一肩。阿庆嫂从自家屋里煮了一点米汤送过来,见状便叹道:“二小姐是没得吃才一个劲地流涎水,要是摆在从前的沈家哪至于会这样?”
沈家落难后,三位小姑子起初还会偶尔来陋舍看望两个侄女,虽然语言中对楚姝儿有所不敬,却也或多或少对娘家也是有些照应的,自从沈蓉组织工人向东洋人罢工游行后,仿佛沈家陋舍中出了鬼似的,望而怯步了。沈蓉离世,三位姑姑竟没去坟前哭一哭,反而将一切罪过全推到楚姝儿身上:“汉民千不该万不该娶这个小娘进门,这个小贱人一来,沈家眼见着就败了。”她们引以为荣的娘家到后来却是最令她们所不齿的,仿佛她们已将所有的荣华都断在了前半世,可后半世她们生死皆不愿再做沈家人了。
长生在附近的村落中一个荒芜已久的小山丘上种下一片桑林,平日里采桑、饲蚕,调理蚕事。楚姝儿从阿庆嫂那里学会了剥茧,于是每逢入秋时长生将茧子放进大锅里煮沸后,装入木桶再端到天井口,剥起茧来。
楚姝儿端坐于木桶旁将双手伸进温水一个个剥开细丝,绕在手掌间,再将那些蚕蛹一只只地取出。雪儿歪歪斜斜地倚在躺椅上看着母亲,楚姝儿便絮絮叨叨地对她讲:“蚕是天虫,是上天赋予江南人家的生灵,它们是最晓得知恩图报的。你长生伯伯日夜饲养它们,将它们从咪咪小的蚕籽养成大蚕,它们心里是有数的。现在它们作茧自缚,情愿将自己的吐出的丝贡献出来作为回报。”说着,楚姝儿侧目看着小人儿自问自答般地:“雪儿,你晓得姆妈现在剥‘绵兜’是为啥么?是为了给你做棉袄!姆妈要给你做两件,一件小棉袄让你秋天穿,一件大棉袄让你过冬,你说好不好?”
雪儿的脖子靠在躺椅颤巍巍地旋转着,目光困难地向母亲瞥去,脸部表情显得僵硬而笨拙。楚姝儿明白,雪儿其实是想跟她交流的,也明白这小人儿其实是有正常孩子的思维能力的——她并不笨。
楚姝儿看着这小人儿,慈爱的脸上掠过一丝愧疚:“雪儿,姆妈懂你,姆妈和你长生伯伯再穷也不会亏待你的,你永远是沈家的二小姐。”
……
日子悄无声息地过到民国二十六年(1937),楚姝儿已是三十出头的妇人,她逐渐不再提及沈汉民,也逐渐搁下了一些从前的小性情,她习惯把“夫君”二字隐藏在灵魂的最深处,不再追忆,不再重温,更不再吟唱那令人醉生梦死的《追鱼》了。
然而长生又好比是前世欠了她的,默默地替这个女子背负这个家,这个落魄到只剩下他们主仆三人外姓之家。
……
风和日丽的一天,楚姝儿让长生将虚龄已是十一岁的雪儿抱到院子里来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又端了一盆水豆腐让她有意无意地拿捏,以练习她僵硬的手指。楚姝儿坐在雪儿近旁的矮凳上做针线,蓦地听见雪儿在叫她姆妈。她原以为是听错了,让雪儿再叫,雪儿便一遍接着一遍含糊地喊着:“姆妈!”
楚姝儿放下针线激动地上前去拥抱她的小人儿,可小人儿却偏偏挣脱了,她抬起那只把玩豆腐的手湿淋淋地指着那扇院门。楚姝儿好奇地抬头,顺着雪儿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低矮的院门外一株香椿树下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远远地看上去并不高大,不过是个中等身材的人影儿,那人影儿甚至还微微地倾斜,他扶着树低头站着,显出一副踌躇不前的样子。
推开院门往树下看去,楚姝儿竟吓了一跳——她埋在心底的夫君沈汉民此刻真真切切地扶着树站在那里,窘迫地喊了她一声:“姝儿!”楚姝儿的心顷刻便软了,软化了一股热泪奔涌出了眼眶。只见他仍是银发长髯,身着一件灰白的长衫,脚上一双破布鞋早已磨出了几个洞,他从前的模样虽清瘦但到底还是高大的,如今却似乎矮了一截,矮得令人生疑。她慌乱地看着她,他亦慌乱地看着她,仿佛是要从彼此的目光中去寻找一种久别的情愫,而谁也不敢开口多说话,生怕这场梦会被残忍地喊醒。
“你回来了?”楚姝儿试问,她迈开小脚走了半步又停下了来,不觉愣住了——泪眼婆娑之中又见男人离了那株树,用一只手下意识地撑着膝盖,一瘸一拐地向她走过。“是的,姝儿,我回来了!”沈汉民颤声道。
于是楚姝儿再也忍不住了,她朝他奔了过去,紧紧地抱了他,疯狂地追问:“你怎么了?我的夫君到底怎么了?”
他原本高大的身躯此刻再也承受不住这小女人的重量了——他本能地跌退到树下,依靠在那里,然后伸手抚摸着他的女人,瞧见了女人鬓角的丝丝银发,动容道:“姝儿,这些年来让你受苦了。”
女人却抱着他自顾痛哭:“你怎么才来啊?这回你来得太迟了!”
楚姝儿端坐在一张陈旧的梳妆台透过一面斑驳的因回潮而生锈的镜子前照着自己,镜中的人早已换了一副模样——是她又不是她。她早已好久没有细细地看自己了,而今一看竟发现自己老了,从前那般粉嫩的脸居然也会起皱折,眉眼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然而那一目柔光竟不再如先前那般忧伤了。女人的愁莫名地淡了,在现实里那愁绪仿佛早已成缕缕细丝将那颗伤感的灵魂牢牢地包裹成了茧。女人平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而后又回眸去看床畔的男人,那一目柔光中闪出了些许怜惜之情。
男人坐在床上彻夜未眠,他苍老而枯瘦的样貌让她心疼。他坐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沈蓉身着湖郡女塾的校服,意气风发地站在校园里天真地笑起——这笑被岁月定了格,永远停留在当父亲的记忆里。“我的蓉儿是沈家的骄傲!”他说,泪雾中的小人儿迷迷离离,与她的父亲阴阳两隔。“只是我真来迟了——太迟了!”
沈汉民悲恸地喊出一声:“太迟了!”楚姝儿立即上前搂住男人,让他在她的怀里哭个痛快。男人低低地啜泣,女人便轻轻地安抚,仿佛一切漫长的等待只为了这一刻紧紧地相拥,而紧紧相拥的此刻也正是他们活着的全部意义。
楚姝儿的心里埋着一个女人,那短发女人当年的那句:“缠足疼不疼?”多年来一直追到了她的梦里。此刻面对落魄的男人,她终于问:“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沈汉民抬起头看了她片刻又别过脸去拭泪,而后转身握住女人的手,道:“姝儿,有些事一言难尽,你还是别问了,我只请求你能相信我。当初跟赵小姐一同离开实属情急之下而被逼无奈,只是不曾想这一别竟是六年,回来后竟恍如隔世……”
“这个女人姓赵?”楚姝儿轻叹道,顿时又恍然地想:这么说,赵小姐也是共党?
沈汉民点头不语,默默地对她含泪笑着,仿佛千言万语都隐藏在这笑意里了。他的目光是如此地深邃,好比是一口深井,任她怎么探究也寻不见底。
“你去了哪里?”楚姝儿又问,心痛地怨声道:“告诉我会有这样难么?”
“姝儿,别问了。”男人低语,将目光从女人身上收回空洞地望向别处。片刻后,他缓缓地将身子从女人身边挪开,双手下意识地抚摸起自己的一条残腿来。
“当年太太的堂兄徐某为什么要查封我家的宅子?” 楚姝儿契而不舍,话音一落便想起当时阿庆嫂所说的那句:怪只怪,老爷早已负了太太。而眼前的男人却偏偏跳过了这段独自在外的光阴,那段光阴是她所不知晓的——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所受的苦难偏是她最想了解而无从追问的。
然而女人所有追问最终都敌不过男人深情的一句:“别问了,我只想说这六年来,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你们,我的姝儿。”
……
男人的腰间别着一把枪,睡觉前便将它取下来放在枕边。楚姝儿原先并不在意,直到雪儿指着枕边的家什“姆妈,姆妈”地叫才发现沈汉民这件贴身的武器,蓦然间上海乐会里朱雀阁上的枪声又似乎隔着时空清脆地响了起来。
“这把枪是哪来的?”楚姝儿问,问过之后立即改口道:“你还是收起来吧,别吓着我们雪儿。”
沈汉民瘸着腿走到雪儿跟前,将病榻上的小人儿一遍遍抚摸着,面带愧色地说:“雪儿,是爹爹不好,爹爹负了你和你姆妈。”
隔日黄昏,楚姝儿端着热水进来给雪儿洗脸,沈汉民随即接了过去。她看着他仔仔细细地从热水中搓起一块洗脸巾,最后往女儿脸上轻轻地擦洗,喃喃地说着:“雪儿乖,爹爹来帮你洗。”仿佛要把这六年来对小女儿的亏欠全弥补回来。然而他亏欠她们母女的,又岂止是这六年?
长生毕恭毕敬地喊着沈汉民“老爷”。老爷的腿瘸了,再也不似从前那般高大伟岸了,他搀扶着沈老爷坐在陋舍的堂屋中,仍是遵照先前大户人家的规矩麻利地替他沏茶,听候他的差谴。眼下阿庆夫妇早已回家,只是偶尔过来帮衬。作为沈家唯一的下人,长生看着沈汉民那张苍老的脸,不觉想起民国十五年的那个秋夜,沈汉民的枪声震慑住了朱雀阁上所有的客人和倌人连殷妈妈也吓得两腿发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乐会里追赶出来时与沈汉民的对话:
“你这龟奴,跟来做啥?就不怕我用枪打你么?”
“楚姑娘说了,要我跟着她。”
“跟着她?她可是要跟我回菰城的。”
“那我也去菰城!我可以在沈老板家做长工。”
这长工一做便是十余年,这十年是目睹主人家荣辱兴衰的十年,也是长生这龟奴跟随楚姝儿离了十里洋场而生死与共的十年。楚姝儿忠于沈汉民,她嫁了他便将男人的荣辱视作她的宿命,而长生跟随了楚姝儿便早已默默地将这小脚女子的悲喜当成是他的宿命。
沈汉民坐在堂屋的桌案前问长生,这些年来古镇的近况,问起沈家的绸厂,问起沈家的那栋大宅院。他明明晓得绸厂和宅院都已不再是沈家的所有,明明晓得所有的一切皆被东洋人占有,也明明晓得家中祸事皆由东洋人而起,却偏偏要这样问。
长生讲:“工人们在东洋人手下做事苦不堪言,大前年大小姐组织工人上街罢工游行,那些东洋人便开枪打死了十几个人,从此工人们就怕了,个个战战兢兢地为他们卖命,只是眼下绸厂在他们的手里的状况大不如从前了……大小姐死得壮烈,拉了青木当陪葬也算是为太太报了仇。”长生讲着讲着便咬牙切齿起来:“现在是浅井主事,这王八蛋也不知给了那狗日的镇长多少好处,居然把老沈家偌大的宅院给东洋人当什么警备司令部了,门前门后都有士兵看守着,根本不让人进去。我想着也奇怪,这明明是我们中华民国的地界,这些东洋人怎么就反客为主了?”
沈汉民默不做声地静听,长生讲得激动,根本没有在意老爷腰间的那把枪已经被掏出来放在了桌案上。
……
一名妇人经过沈家陋舍,意外窥见了矮门里的一个旧人,便惊愕地快步跑下廊桥。那妇逢人便低喊:“沈家老爷,沈汉民回来了!”那样子无比神秘:“我听见沈家老屋里姨奶奶正在让软骨病喊爹爹呢。”
廊桥下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地聚拢来,纷纷露出吃惊地神色:“沈老爷不是犯了私通罪,被抓去了么?怎么还回来?难不成又带了个小倌人回来做二姨奶奶?”
“哪能?”那妇人回道:“我往矮门里一看,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女人们不约而同地问:“怎么了?”
那妇人神色诡异地答:“沈家老爷的腿瘸了,走起路来一脚深一脚浅的,身上的衣服也不像样,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风度。”
“该不会被人打瘸了吧?想当年他犯的可是私通的罪名啊!”
说话间,廊桥下走来一排东洋士兵,雄赳赳地挺着背有长柄枪的身板如同恶狼般招摇过市。东洋鬼们的步伐脆生生地踩在青石板上,女人们老远就听见了,个个惊魂般逃进了各自的家门……
从廊桥人家虚掩的门缝里,有人看见那天午后沈家老爷从廊桥下经过的情形。这男人果真瘸了一条腿,他穿得衣冠楚楚,不像那妇人所说那般潦倒,只是脸色苍老了一些。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悠悠地沿着青石板一路走着,走向那栋偌大的宅院——沈家曾经的宅院。
沈汉民瘸着腿从廊桥下走来拐进沈家大宅时已是午后,阳光打照在河埠头青灰色的台阶上,老槐树和它的影子一起如同忠仆般站在宅门前,门楣上的“鸣凤朝阳”四个字在阳光下竟讽刺般地生出了几许光辉,看得他的眼眉前起了一层薄雾。
从薄雾里走来两名东洋士兵举起枪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无声而蛮横地驱赶着这户人家曾经的主人。
沈汉民立刻振作了精神,露出奉承的笑脸,道:“我找浅井君,我是他的朋友。”
“你是少佐的朋友?”那士兵举枪打量着沈汉民,吐出一句不伦不类的汉语:“少佐有你这样的朋友?”
沈汉民笑着抬起手指了指两扇朱红色的大门,道:“鄙人是沈汉民,乃这户宅院的旧主,亦是浅井君的故友,今日特来奉上研制丝绸工艺的独家秘方的。”
……
“鄙人是沈汉民,乃这户宅院的旧主,亦是浅井君的故友,今日特来奉上研制丝绸工艺的独家秘方的。”沈汉民面对浅井依然是方才的那句话,他站在自家的屋堂里行的竟是客家的礼,而那东洋人则在堂上正襟危坐,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你是我的故友?”浅井一脸严肃地问道:“我们好像素未往来!”
“是的。”沈汉民从容地作辑道:“我们虽未曾往来,但想当年青木君与我家的交情可不浅呐。浅井君可记得我家夫人徐慧和小女沈蓉?”
浅井的脸上出现一丝尴尬的神色,嘴角微微地牵动一下,甚至还隐隐地似乎由徐氏而想起那个水灵灵的陪房丫头,想起她在他身下声声的哭喊。浅井愣坐在那里半天不语,直到沈汉民一遍遍叫他“浅井君”。他才回过神来,一本正经道:“青木君早已跟你的女儿葬身火海,难不成你是来索命的?”
沈汉民仍是笑着,道了声:“岂敢?”自顾自地往一把木椅上坐下,举目向堂上高挂着的幅凝视了片刻,喃喃地念道:“堂中焕彩基第钟灵秀;屋内生辉子孙纳福昌——长发其祥。”又道:“难得这幅对联还留着,鄙人甚是宽慰。”
浅井抿嘴,似笑非笑:“我们大日本帝国向来是尊重中国文化的。”
“只是你们好像不太尊重中国的百姓。”沈汉民直言道,又见浅井有愠怒之色便转念:“听说我家的绸厂到了你们东洋人手中,前景似乎不太乐观?”
“你们中国人太狡猾,不肯把上好的丝绸做出来!”浅井绷着脸说。
“上好的丝绸是有秘方的,我说过此番前来是特地来奉上我家的方子的。”沈汉民从容地回道。
沈汉民说着用余光洞察起浅井脸上微妙的变化,只见他渐渐展开笑容,称了声:“沈老爷”随后让身旁的士卫为沈老爷沏茶。
“沈老爷,你不会开玩笑吧?”浅井试探道,他指了指院子里站着的两排士兵,颇有深意地:“要明白,你现在进的不是你们沈家的宅邸而是我们的警备司令部!”
沈汉民亦颇有深意地回道:“这个我晓得,只是秘方乃我们沈家历代之隐私,总得有个忌讳吧?浅井君既然崇尚中国文化,那总归要遵循中国人传承下来的老规矩吧?”
……
那天楚姝儿在桥畔陋舍的院门内守望,明知自家的男人一旦迈出门槛,走的有可能是一条不归路,却还是要这么痴痴地守望着,仿佛她的魂也早已被带了去。
出门前,沈汉民问她:“是否还记得我在上海百乐门所穿的那套西服?”她随即从旧箱取出那套衣服,当年男人西装革履的样貌顷刻浮现在她的脑子里,令她不禁唱出《追鱼》中的那段“……只见他头懒抬,眼倦开,脸庞儿与那潘安一样美……”
“姝儿!”男人动容地低唤:“再给我唱一曲《追鱼》吧!”
而女人竟腼腆了起来,她抱着那西服半遮着面,道:“多少年不唱了,怕是唱不好了。”
他缓步来到女人跟前,深情地注视着她,在她耳畔呢喃道:“姝儿唱吧,我已经好久没有听你唱《追鱼》了。”
楚姝儿羞怯地朝他笑了笑,将那西服递给他,清了清噪子,开了腔:“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了牡丹小姐俏模样,只见他头懒抬,眼倦开,脸庞儿与那潘安一样美,我与你水府人间各一方,却为何欠下这笔相思债?待我上前去唤醒他,只恐他醒来要将我怪,我若是不唤他,这万千相思怎丢开……”
那一刻,女人的身旁没有假寐的男人,惟有这个饱经风霜的沈汉民抱着他们的病孩静坐着欣赏着她的清唱。唱罢,雪儿展开僵硬的笑“姆妈、姆妈”地喊,两只手机械似地相互拍打。
“雪儿,你姆妈的越剧唱得是顶好的,人也是顶好的人。”沈汉民说:“你以后要为她争气,好不好?”
雪儿仰起软塌塌的脖子,傀儡似的被动地看着父亲,口中的馋涎顺着嘴角流下来,却仍是不知不觉地呵呵笑着。雪儿的一声“好”说得好艰难,以至于让父亲难舍般紧紧地拥住了她。
沈汉民的泪水从眼角滑流的一刹那,楚姝儿心头蓦然一紧,颇为动容地上前去轻唤:“老爷。”
“叫我汉民吧。”沈汉民含泪笑着,伸出一只手牵住了女人:“叫我汉民,我是你夫君呐!”
楚姝儿被牵着来到男人的近旁,从嘴里颤声吐出这个在心上早已默念了无数次的名字:“汉民!”她带着唱戏时的哭腔道:“我的夫君!”
男人将头颅深深地埋进了女人怀中,泪水淋湿了她的衣襟,他们的雪儿夹在父母当中,温顺得如同一只羊羔。
……
楚姝儿服侍沈汉民穿上那套西服,对着镜中的他抿嘴浅笑——十年前的光阴犹在眼前而人却再也不是当年的两个人了——他们老了。
男人转身对楚姝儿深情道:“谢谢你,姝儿,这些年来我欠了你的只怕是今生还不清了。”楚姝儿将西服的洋扣儿一个个地扣起,扣到他衣领处时忽然停住了——回想从前的他是何等高大,她必须踮起脚尖才能扣到他的衣领上的扣子,而今的他却无端地矮了一截——这一时之间,他们因离散而蹉跎的光阴又该如何追得回?
她哭,哭着接受了这个老男人深切的吻,吻过之后他又一转身缓步出门。她无言地目送着他走出房门,女人的泪水顿时决了堤……
罢了,沈汉民衣冠楚楚地出了院门,迎面撞见从桑林中归来的长生。长生叫了声:“老爷”追了几步,许是被沈汉民三言两语说服了,便折了回来,被动地进院来看守这扇残破的沈家门。
那日傍晚,天空忽然响起几声闷雷,吓得雪儿的脸色煞白,嗷嗷地哭喊起来。而楚姝儿竟浑然不觉,直到倾盆大雨瞬间淋湿了那条通往廊桥的路径,她才意识到这场来势汹汹的春雨已隔断了所有的前尘往事。
长生已将雪儿连同她的躺椅一起搬进了屋子,当他再冲出屋子背起僵在院门口的楚姝儿时猛地听到几下枪声从廊桥彼岸传来。
“汉民——”楚姝儿从惊梦中醒来,挣扎着从长生的背上跌落,疯子似的爬起再冲出院门,冲进如注的大雨中,她奋不顾身地奔上那条潮湿的路径,然而那双小脚像似被灌了铅落在淤泥中怎么也拔不出来。长生追上来再度背起她往陋舍中跑,她自顾痛不欲生地隔岸呐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汉民!”
……
雷声与枪声一起交织成一张恐怖的网将河岸边的沈家宅院禁锢在一片烟雨中,而所有的枪口都对准这栋宅子的旧主——沈汉民。沈汉民被绑在大门外的老槐树下,大雨胡乱地冲刷他浑身的血迹,那血迹从他的胸膛中淌下来,淌到地面成了一条浅浅的河流,门庭下的几束强光戏剧化将这条河流照得一片晶亮。
浅井从反锁的耳房中被人抬出来时,已是一具冰冷的死尸,几名身着合服的东洋妇人被迫跪在沈家堂屋里对着尸体嘤嘤啜泣。门外老树下被绑着的沈汉民胸膛中已被数发子弹刺穿,那些妇人的嘤嘤之声和着滴滴答答的雨声竟如此酣畅淋漓地让他在将死之际,煞白的脸上绽放出沉醉般迷人的微笑,那神情好比是在欣赏楚姝儿唱戏,一切来自肉身的疼痛都化为了乌有。
十
从廊桥对岸沈家大宅里传出的枪声和着那夜的几声春雷一遍遍地在楚姝儿耳边回响,同时有个声音一直在尖叫:“汉民——”。那是自己的声音,她陷入深深的淤泥中,灵魂出窍似的呐喊着夫君的名字,仿佛看见他血淋淋地站着,所有机枪都对着他扫射,而他仍对他保持着微笑着说:“姝儿,这些年欠你的只怕是今生还不清了!”
长生把楚姝儿背回陋舍,谨小慎微地服侍着这对孤苦的母女,生怕出了一丁点纰漏从而负了沈老爷临行前的嘱托。想当日,老爷沈汉民西装革履地走出小院的那扇矮门正巧跟长生撞见。长生追了几步,沈汉民回身淡淡地一笑,用目光向他暗示了将要发生的一切。长生惊愕地低叫:“老爷,使不得!”沈汉民却坚定地摇头:“你晓得的,我必须这么做,否则不甘心!”还嘱咐他:“家中妻女,全靠你照应了,长生!”随后,扭头便走。
楚姝儿浑浑噩噩地将男人的名字唤起,时不时地问长生:“老爷,回来了没有?”仿佛在潜意识里光阴已倒了回去,回到了沈汉民去了上海留下她独守空房的日子。有时她甚至会问起太太徐氏,竟让长生去求太太向太太的堂兄打听一下老爷的下落。
长生见她糊涂,恨声道:“太太死了,老爷也没了,沈家落难了!姨奶奶你醒醒吧!”
楚姝儿靠在床塌上痴痴地问:“怎么会?”她自问地扭头,见长生的臂膀上挂着黑袖章,耳畔又想起了那日的枪声,便愣住了。
“楚姑娘!”长生喊道,那是多少年没有喊起的老旧称呼,这样一喊反倒如同叫魂般震撼了她,使她回了神,啼哭皆非地看着这已是半老的龟奴。
长生见她挂着泪看着他,似乎要从他的眼中寻出自己前世的模样来。“姨奶奶,”长生又喊:“你别忘了你还有个病重的女儿,你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
楚姝儿怔怔地,渐渐从现实中辨认出一个含糊的小人儿的声音,这个微弱的声音从流涎的嘴里发出来,在切切地叫着“姆妈”。于是,她狂哭了一声:“雪儿”,抱着她的病孩,呐喊道:“你的爹爹没了,雪儿的爹爹没了!”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5月沈汉民开枪打死了称霸古镇的东洋人头目浅井,使得那支在沈家大宅日夜操练的东洋兵群龙无首。丝绸厂的工人们纷纷叫嚷着:“给沈老爷报仇!”拿起家什跟那支东洋队伍抗衡,他们中死的死,伤的伤,皆无悔无怨。
不久后,古镇又来了位叫深田的东洋人顶替了浅井的位置,他带着人马重振旗鼓,重新在镇长的巴结奉承下间接地统制了古镇并且继续占有沈家的绸厂和宅子。廊桥下的人们夜夜听见从大宅子里传出来的东洋女人鬼魅的歌声以及肆无忌惮的荡笑,仿佛此时的沈家大宅俨然成了一处窖子,可堪比上海的乐会里。
深田宣称自己同样酷爱中国文化,同样是一口汉语里夹着些许地方口音,然而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中他偏爱裹足女人。深田下令将镇上所有小脚女人都请进警备司令部,扬言要一睹裹足文化之风采。
镇上的年轻女人在沈家大院中一字排开,斜襟的青布罩衫下一条长长的百褶裙。女人们个个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位东洋长官发号施令,又个个私下里将双足往裙下躲,生怕露了怯,吃了那帮东洋兵的枪子。
深田看着羞怯的女人们,不禁笑着赞了声:“江南的女人果然漂亮。”随后下令道:“请各位拎起裙角来让我欣赏一下你们的美足吧。”
女人们遵命拎起裙角,纷纷露出双足来。一名东洋兵拿着一杆布尺蹲在那里逐一丈量。然而这些漂亮女人的小脚竟让深田失望到了极点。她们中裹的最好的不过是一双裹到四寸的银莲,大多是裹到一半又放了的,有时甚至干脆根本没有裹足。
见深田不悦,女人们怕得不知所措,纷纷哭泣道:“我们出身贫贱人家,裹了脚就做不了事了,所以为了劳作方便,爷娘就不给我们裹了。”女人哭得个个梨花带雨,惹得好色的深田不觉软下心来,涌起一阵疼惜,他亲手扶起一名女子强行将其拥入怀中,问道:“那么,你知道这镇上到底还有没有三寸金莲,你说得出来,我就饶了你。”
那女子在深田的怀中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羞怯得她不知如何是好。急切间,她想到一个人——这栋宅院的半个旧主,于是她说:“三寸金莲有是有的,只是藏得很深,平时不太出来的。”接着又在深田的追问下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楚姝儿!”
深田当是再没有别的裹足女人了,不过随口一问,谁知竟问出了沈家的姨奶奶。女人们也当是只要道出镇子里的三寸金莲,她们就相安无事。谁知深田在惊喜之下,将她们纷纷赏给了那帮东洋鬼。
……
楚姝儿在陋舍的窗下做针线,那帮东洋鬼横冲直撞地进门来,不由分说地扛起她便走,惊得她竟然忘了呼救。长生在后面追喊至廊桥下,东洋鬼的机枪便啪啪啪落冰雹般地响起。雪儿的哭声嗷嗷地传来,悲凉而无助,长生只好扭转身去急匆匆地折回陋舍。
……
沈家大宅来了半个旧主,昔日沈老爷的姨太太——楚姝儿。深田让人把楚姝儿抱到一把藤椅上坐定,弯腰亲手撩起她的裙角,一双小脚就这么小巧玲珑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于是他微微笑,赞道:“姨奶奶,风韵犹存,真是好看,特别这双小脚。”说着便蹲下身去用手比量起来。
“你想做啥?”楚姝儿问,目光环顾了她曾生活了三年的大宅院转而落在这东洋人的身上化成一种刻骨的仇。
“没啥。”深田学着女人的口吻道:“我在欣赏姨奶奶的美足,果然是三寸,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姨奶奶,比起小镇妇女来真是出色得多。”
很快便进入半疯状态的楚姝儿猛地一脚踢了那深田,深田跌坐在水门汀上凝神看着女人,竟然哈哈大笑:“姨奶奶,踢得好!”
……
楚姝儿被深田强行抱到偏房,扔在挂有白纱帐的雕花床上——这曾经寄托着她的许多相思,她同她的夫君曾经在白纱帐内酣畅淋漓地上演过几出灵肉重逢的戏,他们颠鸾倒凤,互抒情怀,一切情形犹在眼前。而今在同一张床上她竟困在那东洋人的身下,被迫成了傀儡,她衣裳被胡乱地撕扯,瞬间被扯得精光。
“休要碰我!”她尖叫道,一双小脚往深田的身上乱蹬,拼死挣扎着想摆脱那张其臭无比的嘴,可怜她的力气终究还是太单薄了。
“长生——”她声嘶力竭地喊。
……
然而此刻,沈家陋舍里的长生却陷在极度地痛恨和追悔之中。
当他疾步折回陋舍,撞开房门,见虚龄才十一岁的雪儿她同样一丝不挂地被困在床上,一名东洋鬼赤条条地从雪儿身上满足地跃下。这一幕让长生勃然大怒,他随手抡起竖在墙角的一把铁锹往那东洋人的脑袋上打去……
他一下下重重地敲打着那早已被打倒在地不省人世的东洋鬼,直到雪儿因自己身下的一滩处女血而恐惧地尖声里喊出“伯伯”,他才住了手,来到床前哆嗦着为这可怜的小人儿披上了小衣裳。
……
楚姝儿进了夫家的这栋大宅,进了自己的偏房居然是被东洋人囚禁的,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她半痴地瘫坐在床上,宽衣解带,衣衫不整,甚至蓬头垢面,一点也不像沈家的姨奶奶,倒像从前在乐会里见到的野鸡,随时都有可能被深田享用。然而她真是野鸡么?所谓十八年风水轮流转,而她跟了沈汉民也不过是匆匆的十二三年光景,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
窗外院落里,那帮东洋鬼日日在那里操练。操练之余来了兴致,于是隔着窗,楚姝儿看见沈家大院里日日有女人被绑进来,古街上日日有人在啼哭。一个个良家妇女被凌辱后就这么赤身裸体被迫无奈地站在院子里的向阳处,通体皆被盛夏炙热的阳光曝晒,晒得虚汗淋漓,继而晒出了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油,最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更别提呐喊,挣扎了。
楚姝儿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她也已经放弃呐喊了。她不再喊那龟奴的名字了,她晓得这龟奴定在护着她的小人儿——雪儿是她的命,是她活着的唯一。
这一年,深田来古镇不久后又有大批带冲锋枪的东洋人神气活现地大踏步进入,他们将镇人视作阶下囚,一瞬间整座小镇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到处皆是乌殃殃地一片惨状,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方圆百里几乎天天有枪声和女人的啼哭。那条从前烟波荡漾的河流,此刻已被浮尸染红,甚至连镇公所门前的一处空地也成了东洋人血淋淋的屠宰场,每天都有几名百姓无辜被杀。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1月,东洋人的直升机在苏州江阴等地进行空袭,三天内至使江阴成了一座空城,继而很快就来到菰城,以同样的方式占领了这块古老的土地。据说一名叫长牛岛真雄的东洋师长率兵进入周边的另一座叫“南浔”的古镇,他们疯狂到见人就杀,见屋就烧,被杀害的居民有400余人,沿街电线杆上桥墩上皆挂满人头,全镇烧毁房屋4993间;22日,丧心病狂的东洋人从南浔分水、陆两路入侵菰城;24日,日军侵占菰城,滥杀无辜,据当地红十字会估计,街上被害人尸体有300具,城东二里桥一带,积尸盈野;26日,菰城彻底沦陷。
……
此时此刻的长生的确顾不得楚姝儿了,他听着此起彼伏的枪声跪在沈家陋舍的小院中低声呐喊道:“楚姑娘,我顾不得你,我只能力保二小姐了,我晓得她是你的命,只要她还在,你怎么也会撑下去的!”
长生背起雪儿弃下了沈家陋舍,于深夜摸黑下了乡,隐入一片桑林,躲进了他多日前挖好的一处地穴中。地穴外一片枪林弹雨,他在地穴内胆战心惊地服侍着患有顽疾的小主,他日伏夜出,过着游魂般的鬼日子。他以为只要躲过这一阵,苦难便会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然而不曾想他那夜出穴归来时却发现雪儿已被奸杀。
那夜,地穴里的潮气很重,雪儿高烧不退且伴有咳声。想必那东洋鬼子是听到了咳声才进到那黑洞洞的地穴的。微弱的烛火下,他看见一片血迹从地穴口一路过来直到雪儿躺着的被褥处——他疾步走进一看,雪儿赤身裸体地倒在血泊中……
“雪儿走了!”长生对着硝烟弥漫的茫茫夜色悲痛地仰天长吼:“楚姑娘的命没了!”
正是那年12月天杀的东洋鬼子一路疯狂扫射,几十架直升机在上空轰鸣盘旋,一路炮轰,百姓顿时民不聊生。东洋鬼先后占领上海及周边地市,从而于8日至13日达到南京大面积屠城的目的,陷整个国民政府于危难之中。
……
长生在地穴内躲藏了数月,守着雪儿的残弱的遗体直到风化成一堆白骨。漫天漫地的荒野间到处弥散着一股尸臭,只是凛冽的严寒麻木的苟活者的鼻息使人陷入一片浑然。长生过着野人般地生活,靠着野生的果子和遍野横死的人畜以及自己的尿液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他之所以坚持活着,是凭着一个信念——活着见楚姝儿。
民国二十七年开春,东洋鬼的枪声日渐稀疏。长生爬出地穴,终于站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衣不遮体,乱发如草,胡子邋遢,他从乡间小路上走出,穿过这片桑林向古镇街市走去,随后一转身奔向被他丢弃了大半年的沈家陋舍。
长生躲在那株香樟树后,远远地听见从低矮的院门内传出各种女人们尖细的声音,有的啼哭,有的嬉笑,有的怒吼,有的悲叹。独有一个声音像似在唱戏,咿咿呀呀地却不知唱了些什么。“姨奶奶,楚姑娘!”长生不禁低叫,正要抬脚时发现一帮扛枪的东洋鬼陆续走进了院门。
院子里顿时乱了,所有女人的声音瞬间转变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直戳进心肺。然而女人们在尖叫,那帮东洋鬼竟在肆大笑。长生悄悄躲在院外墙,只见那些畜生纷纷解下裤绳将女人们或撞倒在地或逼在墙根,残忍卑鄙地撕下她们的衣服于青天白日行这龌龊之事。
楚姝儿被揪下衣裳按倒在一处草垛上,几个东洋鬼提着裤子排着队轮流往她瘦弱的身子上压去。东洋鬼子哈哈笑着,扯着听不懂的东洋的话对她粗鲁的行事,而楚姝儿却木讷地平躺着,如同一具活尸。长生忍着巨痛目睹着这一幕,无意识发现楚姝儿的小腹竟是高高隆起,像是已怀胎数月。
……
沈家的两处宅子皆已东洋人占有,大宅院仍是警备森严,而陋舍居然成了他们凌辱妇女的聚居点,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慰安妇的所在地。
长生如同夜游魂般的出没在陋舍附近,小院中的一束灯光半明半昧照在那里,女人们也如同游魂般飘荡在这幢屋子里。长生蹲在院外墙角,他的耳朵夜夜被污浊,东洋鬼时时踢开门去对女人贪婪泄欲,时时有女人在东洋鬼离开后选择各种方式自尽,结果了自己惨淡的薄命。于是,陋舍里日日有女人死去,却日日有女人从别处被抓来。
楚姝儿挺着肚子,迈着小步来回于屋室和院落之间,她当真像当年上海四马路上的野鸡似的穿着破旧的旗袍,宽衣解带地甩着一方手帕自顾自唱着她的戏——这卖弄风骚的卑贱营生当年连殷妈妈也不屑一顾,如今反被她用上了。
“楚姑娘,你这又是何苦?”躲在院外墙角的长生趁着夜深人静冷不丁地起身站在矮门外问了声。
楚姝儿顿时愣住了,定睛看着这衣衫褴褛,乱发及肩又胡子拉杂的男人,片刻后又顿时泪如雨下:“你是,长生?”
长生动容道:“我把你救出这火坑!”
楚姝儿不禁低下头轻轻捶了捶她的隆起的小腹,喃喃自语般地:“晚了,太晚了。”
长生巴巴地望着她,叫:“楚姑娘!”使得她蓦然抬头向他看去,一时间主仆两个隔着一道低矮的门泪眼相望。之后,楚姝儿向他问起雪儿,含泪惨笑却向她扯了谎:“雪儿很好,雪儿既能开口说话又能下地走路了。”
楚姝儿也含泪笑起,仰天兴叹:“我的命啊!”
片刻,楚姝儿敏感地看见黑暗隐现出一个恶鬼的身影,那恶鬼举着枪快步向他们走来,凭她怎么娇嗔地喊他“皇军”那鬼就是不理睬。
“长生,快跑!”楚姝儿低叫。
未及长生跑远,那恶鬼便开了枪,“怦怦”两声打在了正他的大腿上,继而让楚姝儿眼睁睁地看着长生倒在一片迷茫的夜色中。
两月后的一个深夜,晦暗的陋舍里传出几声嘶心裂肺的吼叫,东洋鬼用刺刀戳破了楚姝儿的小腹,从腹中取一名婴儿并将这条小生命血赤赤地抛在野地中。午夜的野地里,传出那婴儿追魂般虚弱而倔强的啼哭声,经久不息……
尾声
殷妈妈说,当年她亲眼目睹姝儿娘难产去世的情景——姝儿娘临终前苍白无力地瞥了一眼挣扎在床畔的血赤赤的婴儿便抱憾而去。年幼的长生曾在暖阁门外听到这番话便暗下决心,他一定得对楚姑娘好。
……
民国二十七年仲夏时节,长生瘸着一条腿摸黑从古镇郊外紧赶慢赶却怎么也追不上楚姝儿的脚步,那小脚平生破天荒头一回走得这么急,好比是去赴一场来自极乐世界的约定。他绝望地回身,听到从荒郊野地间传来的几声婴儿脆弱的啼哭——这血赤赤的婴儿仿佛是来替楚姝儿尽人世间未尽之事的。
那未尽之事是何事,长生不晓得。他只顾把这个血赤赤的女婴紧紧地抱在怀中,下意识叫她姝儿。他“姝儿、姝儿”地叫着好比是在叫自己痴恋已久的前世的情人。
……
就这样,昏天暗地的日子过了许多年,东洋人的嚣张气焰逐渐被奋起的抗日武装军打败,沈家的绸厂虽最终荒废了,而两处宅院倒也能陆续归还,只可惜沈家已后继无人。民国三十五年(1945)八月东洋鬼子无条件投降,终止了长达近十四年入侵,中国百姓终于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结束了那段炼狱般的岁月。
那年初秋,有个穿军装的短发女人带一小支部队走进了沈家大宅,在空无一人的深宅中默坐了许久,最后在一名镇人的带领下找到了长生居住的沈家陋舍。
那短发女人亲切地跟他握手,称呼他为“同志”。她甚至当提起沈老爷时又含着热泪称其为“汉民同志”。女人热泪盈眶却始终保持微笑,反复地讲着一句话:“汉民同志对我党有恩啊!”最后临走时还不忘感谢长生对沈家的坚守。
长生一直送她到矮门外,木讷望着那女人离去的背影。转身蓦地轻叩额角又隐约地想起当年也曾有个短发女人问楚姝儿的一句话:“裹足疼不疼?”
……
长生把楚姝儿留下的女婴取名为沈姝儿,他晓得她是生死都要从夫的,所以沈姝儿寄托着这个小脚女人的前世今生。而长生就好比是活了两辈子——两辈子他只为姝儿而活,不仅照顾了她的前世还照顾了她的今世。
沈姝儿长到八岁时,迎来了改朝换代的新政变,将中华民国更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次政变让百姓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说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将要已来临了。沈蓉说得对,共产党是为了解救劳苦大众,解放全人类的。共产党提倡平等和公平,人人都可以为自己做主,人人皆是自己的主人。
当沈姝儿小小的身子奔到长生面前告诉他:“长生爹,你信不?马上就会有一个新中国了!”那小脸袋上绽放开出的喜悦表情竟让他与往事重了逢。
“搁在过去,五岁的女孩子早就该裹小脚了,看你,转眼都八岁了。”长生专注地看着沈姝儿的一双幼足不禁恍惚道。
——他是想起了殷妈妈的话:“看在我那死去的姐妹份上,我对姝儿算是仁慈的,你倒看看我这暖阁里的小姑娘哪一个是过了五岁才裹小脚的?”
倘若一个人沉浸在过去岁月中,心心念念过去的时光,是一种老态,那么长生在沈姝儿八岁那年就开始老了。随着沈姝儿的渐渐长大,渐渐出落得和她的娘一样温婉,他也就渐渐地随着小人儿而进入一种过往的情境,仿佛那段旧时光又到了眼门前。
长生带着沈姝儿进出于沈家陋舍,有时偶尔也会打开沈家宅院的大门让她进去,向她讲述一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大难中,镇上的居民大半皆已相继死去,留下的也已是些乱世中的孤魂,整日浑浑噩噩地活在过去的岁月中。“沈姝儿是东洋鬼留下的孽种”——暗地里,一个声音传到长生的耳中,而长生只当是一阵风认为吹过了便散去,不曾想这小人儿则因她的身世一再地跑来追问他。
“长生爹,我是不是东洋鬼留下的孽种?”沈姝儿含着泪,小小的身子倔强地站在他面前,非要问出个究竟来不可。
“你是你姆妈楚姝儿的孩子,你是来替你的娘活着!”长生恼了,他答得太激动了,以至于将老脸涨得彤红,剧烈地咳声让他难以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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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长生从沈姝儿年幼时便已老了,老了半个多世纪,竟依然固执地活着。他要看着沈姝儿长大成人,看着她结婚生子,看着她去完成她娘完成不了美满人生。
他每日必定会沏一壶浓茶从老房子里走出来,目光深情地望着那栋被岁月腐食的沈家老宅,开始讲述那段冗长迂回的往事。一把藤椅常年搁置在廊桥下,他数年如一日地独坐在那里,一遍遍地回忆起从前的一些事情,从前的事情是久远的,远到他无法用生命的长度去丈量和追忆,而他始终一往情深。
“长生爹。”一名貌似楚姝儿的女子下了廊桥向他走来。
长生恍惚地应声抬头,只见她姣好的面孔上展着平静而温婉的笑,她眉眼顾盼,玲珑曼妙地走到近前,仿佛要红袖轻抛咿咿呀呀地开唱:
“……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了牡丹小姐俏模样,只见他头懒抬,眼倦开,脸庞儿与那潘安一样美,我与你水府人间各一方,却为何欠下这笔相思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