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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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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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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泪痕酒

这一处江南乡间独立的门户是孤僻的静妍的祖母长期居住的地方,与祖母年少时居住的村子隔着一条宽阔的公路。院落外是无垠的田野,老人总是喜欢在风和日丽的时节里搬一把椅子坐在高大的槐树下读一本古老的书籍,书的扉页上是钢笔写着两行瘦而飘逸的繁体字——晏几道的《点绛唇》:

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占了双罗袖。

曾记何时,春天的田野小道上——在金黄的油菜花丛中跳动着两个欢快的小人影儿,他们的脚步由远及近地跨上碎石台阶来到祖母面前。“是你们啊?”祖母抬头摘下老花镜,折起书角,把厚厚的书优雅地抱在怀中,眯起眼睛慈祥地笑起。孙女静妍扬起天真可爱的小脸,一根小手指在子默的手心里被握得汗津津的。她说:“奶奶,我带哥哥来看您了。”

当年的子默是个腼腆的少年。十四岁的年龄对世事还有些懵懂,但他却开始在大人面前莫名地害羞起来。他莫名地害着羞,在一个周末牵起比他小七岁的妹妹的手从菰城搭车而来。田间的一股野风吹在了他稍显稚气的脸庞上,吹开了两朵红晕儿。行途上弥漫着的泥土香气让他刹那间爱上了乡村的一草一木,这独户的砖瓦房以及瓦房里住着的这位已是古稀之年的老祖母。

这祖母不是亲的,是妹妹静妍的奶奶,妹妹也不是亲的,是继父的女儿。子默跟她们在血缘上有疏离,然而他感觉她们是他上辈子遇见过的。

奶奶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子默,一只手温柔地在他的发间轻轻抚摸,和蔼地问:“子默呀,你姆妈好么?”子默微微地点了点头,他放开妹妹那根牵了一路的小手指,替奶奶把槐树下的椅子搬进屋来。

小静妍总是庸懒地半躺在祖母卧室的窗前一把竹榻上,她从一只五斗橱的抽屉里找出一本陈旧泛黄的相册胡乱地翻阅开来,指着相片上的年轻女人和女人怀抱着的幼儿告诉子默:“哥哥,这是我奶奶和爸爸。”于是祖母年轻时和继父年幼时的模样就这么不深不浅地印刻在他的记忆里。

间或,静妍心血来潮地从竹榻上一跃而起牵起哥哥的手走向田野。他们在小径上奔跑,他放下少年的矜持露出男孩调皮的本性躲藏在花丛中,静妍箭似地追逐过去,一把抱住子默的腰身再将头伏靠在他的背上亲昵地叫他哥哥……

祖母自顾自地为孩子们准备午餐,她打开屋后菜园里那扇木栅栏的矮门,俯下身子像一位地道老农妇那样熟练地用农具采摘新鲜的蔬菜,再把蔬菜放进一只竹篮里,随后拎起篮子转身仓促地掸去身上的尘土,轻轻地扣上栅栏的门。

祖母的屋顶上即刻燃起了炊烟,当老人的叫喊声从屋内传出来落在他们的耳畔——“孩子们进来吃饭吧!”于是他下意识地向静妍伸出手来共同朝祖母的瓦房疾步而去。

子默鼻尖上冒出晶亮的汗珠,一颗一颗缓慢地流淌在鼻翼处。静妍偶然地抬眸一瞥,不禁站定,她掂起小脚将一个软而微湿的吻在他的冒着汗的鼻尖上轻柔地烙下,再抬头轻声昵喃道:“哥哥,我爱你!”院落里响起了祖母的欣欣然的笑声,老人玩笑般地说:“哟,兄妹俩站在这里亲嘴呢。”笑声打乱了他们之间的一点点纯净如水的温情。

静妍无知地笑,她张开双臂像一只快乐小鸟飞进祖母的怀抱。而子默却羞怯了,院落里的掠过的野风再次吹开了俊秀脸上的两朵红晕,他无语地站在院里的槐树下,茂密的树荫遮挡了一个少年的窘迫。看着树阴下的少年,祖母的笑淡了,淡到几乎没有,老人的目光里有种迷茫的忧伤。

……

父亲谷子在祖母去世一周年后再次带着一家人来到这养育他的乡野,阴沉的天空下一股湿漉漉的潮气在乡间的泥土中弥漫。秋天的味道中有一股怎么也挥之不去的乡愁。近乡情怯,是这个中年男人最惆怅的心情。尽管菰城离这儿不过半小时的车程,但他还是觉得有些惘然。仿佛故乡就应该是远的,近了反而让人心慌。

远远地从车窗外望见离群的院落,好像祖母还在槐树下,还依在粗大的树杆旁读着那厚重的旧书,仍然会在他们来到时摘下老花镜眯起眼仔细地端详她唯一的儿子,甚至还将会笑逐颜开地对母亲说:“谷子跟他的爸爸赛过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母亲淑芳作为父亲谷子的第二任妻子,十三年前带着儿子随丈夫和继女去乡间看他母亲时正是金秋时节。十月的稻田上是一派收割的景象,农人们弓着背在田地上用镰刀一行行地整齐而有序地摘取丰收的稻谷,而后一捆一捆地将稻谷挑上肩,踩着落日的余辉从容地归去。

她看见,婆婆在公路旁的一座院落外眺望。夕阳下,老人孤独而端庄的样子让母亲淑芳无比敬畏,一个乡间的老妇竟然有着一种非凡的气质,而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使她莫名地忐忑起来。老人远远地喊起静妍的名字,一遍一遍绵软而温暖。一棵高大而粗壮的槐树的树枝从院墙内延伸出来,粗枝在往高远处拓展,仿佛是在仳佑这独居的老人。

事实上老人是随和的,这份随和又很快让婆媳之间有了令谷子动容的默契。淑芳在土灶前炒菜,老人便坐在灶口的小矮凳上烧火,她们共同让炊烟袅袅地在农家屋顶升起。

祖母的一段过往是她与母亲在灶间讲起的,她讲起从前仿佛是昨天的事,而她与往事竟隔了半个世纪之久。往事如烟般地弥散开,年近古稀的祖母顷刻间就成羞涩的少女……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的上海,一种纸醉金迷的奢华。祖母就在奢华的背景下做着最低下而卑琐的事情,她称呼那户锦衣玉食的富人家的主人为“老爷、太太”。

“那个时候在人家帮佣,一切都得听人家的,是不能太随便的。”祖母对母亲说,目光里一道恍惚的神色,似乎迷茫中望见了当年一个正值青春的自己。

“那户人家的老爷太太为人很和气的,老爷在公事局办公,太太有时会约人来家里搓搓麻将或者出门去逛商店,逛商店回来的时候总会送块布料或别的什么给我。公馆比较大,所以有时也会在周末的晚上举办舞会。周末舞会上,我出了个乱子——那天晚上人太多了,我端着盘子挤在人群中听见有人说要洋酒就慌忙地跑过去——我跑得太快,竟然跟那人撞了一下,打碎了盘子里几只高脚杯……”祖母的眼眸雾蒙蒙的,仿佛是梦。一朵菊花悄然地在她的脸上盛开,看着竟让人如此怜悯。

他问她:“伤着么?”面对眼前打碎的价格不菲(对她而言)的高脚杯,他关心的居然是她的手。她的手的确流着血,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狼狈地捡拾起满地的玻璃碎片,心中怀揣着一只慌乱小兔子蹦蹦地乱跳。

音乐因杯子尖锐的撞击声而被迫终止了,舞者纷纷停下来用鄙视的眼光看着年轻的祖母,惟独那人却将她扶起,关切地问:“伤着了么?”她不知所措地低语:“我,我没事,先生。”然而他还是捧起了她的手,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块格子手帕为她包扎。

那块格子手帕事后被她洗得干干净净,偏偏一股男人的味道是她怎么也洗不去的。她想过要托太太转交给他,而一转身又迟疑着将手帕方方正正地叠好珍藏在斜襟的衣衫内。

“这手帕上有你的味道。”当那人站在荷花池边的长廊上与她再度相见时,似笑非笑地对她说。“是你的体香,少女特有的味道。”他把手帕放在鼻尖闻了闻,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羞愧地把头垂得很低,似乎要低到尘埃里去。

这姓谷的男人,相貌堂堂,文质彬彬的外表下潜伏着一颗多情的灵魂。他比她大了四五岁,当年二十三四岁的苏北男人在公事局当差。在时局动荡的年月里他明哲保身,对政事不闻不问。

他常来陶公馆小坐,太太也有意无意地纵容了男人的心思,特意吩咐她来招待他。太太扯起甜得发腻的嗓门唤起她的名字,等到她应声出来太太才说:“好好帮我陪陪谷先生,我有事先出去一会。”

太太花枝招展地出了门,留下她和他相视一笑。在荷花池边的长廊上他教她识文断字,告诉她一些上层社会人际交往的礼仪。他送她碎花的荷叶边连衣裙,穿在身上一种飘逸而玲珑的动人样儿。对着一面圆镜他用粉帕子在她腮边抹上淡淡的胭脂,喃喃地说:“你真美!”她怯怯地尝试着饮下他酿的这杯爱情的酒,醉意在眼前弥漫。

他赠她一本繁体书,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两行瘦而飘逸晏几道的旧词:“与天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占了双罗袖。”面对他,她掌控不了自己,一味地让自己沉迷下去。

在陶公馆,祖母安分守己,对主人不敢有丝毫地怠慢和不敬。而他却说:“不怕的。”他总在安慰和纵容她犯点下人不该犯的错,他和风细雨般地在她耳畔吹起一股潮热的风令她的情绪无比地亢奋。“不怕的!”他曼声说道,温和的语调仿佛要揉碎这个娇小的女人。爱情这个词不止一次地从他的嘴里吐出来,令女人幸福得天旋地转。

终于在太太房里一张偌大的欧式钢床上,他从她身后抱住了她,令她难以挣脱。为什么不挣脱,不喊?祖母事后也这样问过自己。但她转念一想,坚定地告诉她正处于青春期的孙辈们,她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也不会有呐喊的冲动——因为她爱他,爱是女人最致命的伤。

那天——大约是在六七十年前的某个夏季的午后,年轻的祖母在太太房里收拾,谷姓男人猝不及防地走进来抱住了她。她一个踉跄,不慎跌在主人的床上——那张高雅而贵气的充满着浪漫情怀的欧式大床是太太和先生夜夜颠鸾倒凤的归属。夜深时,先生在留声机里放一张唱片,而后借着小夜曲陶醉于温柔乡,或是晚起的太太躲在白纱帐里娇滴滴地做梦似地唤起祖母,恹恹无力地吩咐她备一份西洋早餐(牛奶和三明治)放在床头等着她彻底苏醒,接着再是留声机舒缓的音乐伴着晨间美好的时光。

而一切随着那个午后他的来到而破坏了,太太和先生的床上沾染了祖母殷红的处女血。她怕,怕得她在他面前嘤嘤地哭泣,怎么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不怕的!”他一再地说,但声音却在颤抖。他用颤抖的声音告诉她:“洗洗,把床单洗洗就干净了。”但来不及了,等到她抱着床单踩下楼梯时,客厅里就已经响起了太太的脚步声。太太踩着高跟鞋,那尖锐的声音几乎要逼到她的心里去直接将她刺死。太太一步步地走来,大声地喊起她,用上海话追问道:“我刚刚打电话来,怎么响了这么久没人接呢?阿奴,李嫂到哪儿去了?”阿奴正是祖母,当太太“阿奴、阿奴”地唤起她来时,她就慌了,她心急慌忙地抱紧床单,愣在楼梯上不知所措地答:“李嫂,李嫂今天回家去了,太太。”“那你呢?我打电话回来时,你在哪?”太太继续追问,一时三刻之间似乎有件相当紧迫的事情急待处理,而家里无人接电话是下人犯的一个重大的过错。

她着实没有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声,铃声响起的时刻她或许在主人房里——那张欧式大床上与他纠缠,像先生和太太那样——颠鸾倒凤。然而他们绝对没有他们那般酣畅淋漓,温柔缠绵,至少阿奴是心慌的,她深知自己配不上那张床。祖母回头看了谷姓男人一眼,他靠在二楼的拦杆上神情有些紧张,却在强作笑颜。“原来,小谷在啊!”太太恍悟般地怪声说起,祖母猛然一惊又一趔趄险些跌下楼去。她忙抓住扶梯,怀里的床单便飘然坠落,那殷红的血迹像一朵红得夺目的太阳花般绽开在太太的脚边。太太的眼睛瞪得大极了,她气急败坏地问:“阿奴,你们干了什么好事?是不是在我的床上?你这个贱货,你敢弄脏我的床!……”她冲上去怒吼着,揪住祖母的一缕头发将她狠狠地拖下,一个耳光重重地挥来。

太太踢开她发疯似地上楼冲进卧室,胡乱地撕扯起白纱帐。那白纱帐随着窗口吹进来的微风轻轻舞动。钢床架上的一对帐钩被扯了下来,钉铛两声清脆地落在打蜡的地板上。床上的丝绒薄被子被掀起,掀翻了阿奴心中一个乱乱的梦。

祖母狼狈地追上来跪在太太的脚跟前哭泣,无数滴忏悔的泪水难以弥补她所犯下的滔天罪过。太太在歇斯底里地怒骂和尖叫,极度的愤怒使这个高贵的女人失去了理智。

谷姓男人于事无补地喊着:“陶太太、陶太太,您听我解释……”然而他要怎么解释才能逃脱这份罪责呢?陶太太停止了疯狂地举动,扭过头去看他,他却被那双凶狠的眼睛盯得怯懦起来。“……”他摆开双手,做出一副很无辜又很沮丧的样子。男人额前有汗珠在滚动,他掏出那方格子手帕不停地擦拭,始终无法给女主人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

陶太太继续歇斯底里地怒骂和尖叫,她吩咐男仆立刻捆住这对狗男女使他们动弹不得。女人打电话叫来了丈夫,而后与她的丈夫一起正襟危坐审讯这对犯人。

“槐昌啊,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先生无比痛惜地说,他作为谷姓男人的上司,理应有爱护贤才的胸怀,可惜这晚生的前程似乎要断送在儿女情长的丑事上了(而且是在自己的床上,想想都让人觉得龌龊)他无法容忍,实难体谅。再加上太太煽风点火般地在先生耳畔私语,听得先生越来越恼,于是派人打了电报让谷姓男人在苏北老家的父亲择日赶去上海。

……

“是我害了他。”说到这里祖母总是自责,“他本来会有更好的前途,被我给毁了。”但他俩到底是谁毁了谁?老人却从来没有细想过。

这件事情一发生就注定了她要彻底离开陶府。她回乡那夜,他寻了个理由去码头相送。据说她哭得他肝肠寸断,他说:“都是我不好……”话到一半便哽咽了。她拼命地摇头再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槐,是我错了,我命贱承受不起你的好。”而后他们泪眼相对,无语凝噎。

……

祖母阿奴当年从上海回来后不久便生下了父亲谷子,谷子从小跟阿奴在偏僻的院落里安静而卑微地生活着,这老旧而破败的房屋是阿奴(祖母)的娘家人为了安置他们母子而特意在自有地上建造的一处陋室,陋室一造阿奴与娘家从此便脱离了干系。

谷子没有见过那人,连一张照片都没有。阿奴曾详尽地向谷子描绘过他,那个衣冠楚楚的老派知识分子,生活在旧时纸醉金迷的上海。而谷子却无法想象他,一个抛弃了他们母子半个多世纪的男人是否还能称其为父亲?

在乡间的那段岁月里,谷子沉默寡言,从不追问他父亲去了哪里,倒是阿奴常常说起那个男人。阿奴告诉他,他曾经来找过她,在农舍小住过一段日子。知道她的腹中有他骨肉,他也曾向她哭泣,忏悔……祖母还说因为那人名字中有个“槐”字,所以她们便共同在向阳的院落里栽一株槐树——“等到它枝繁叶茂时,就会像父亲那样保护我们。”祖母讲起这些时眼里含着深情嘴角居然还会扬起一丝笑意,仿佛那个叫谷槐昌的男人并没有真正离开他们而是迫不得已出了一趟远门。

阿奴手巧,会做旗袍和精致的唐装,她曾把从上海大户人家学来的手艺在乡村发挥得淋漓尽致。女人们纷纷从镇上买来几块布料托她缝制。乡下人不敢张扬,即便是女人也不敢穿太过鲜艳的服饰,而祖母做的青布衣裳看起来简直美到了极致。

阿奴积攒着每一分点灯熬油的辛苦钱,为的是她的儿子能像他父亲那样做个有学问的斯文人。她让谷子上乡里的完小,又陪同他去菰城求学。在菰城,阿奴同样在大户人家帮佣。主人家是书香门第,而家里却养着四十出头的智障儿子。

阿奴与智障男人结合是谷子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年少时的谷子曾经独自一人走了几小时的夜路回到乡间,关在房里痛哭了好久。阿奴急切地赶来,推开门,一把泪水一把鼻涕地向他倾诉着身为女人的“不得已”。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书香门第被无情地打倒,曾经所有的风流雅事因一场风波而毁于一旦。祖母阿奴因此受了牵连,她有预感似的吩咐谷子去乡下把一本繁体书悄悄地埋在槐树下,而后坚定地将智障男人护在身后跟人做不懈地抵抗。

智障男人由于怯懦和无知而狼狈地死去。作为资产阶级的遗孀,阿奴受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伤害,但她最终还是挺过来了。祖母心中有信念,是信念支撑起着她,让她顽强地一路走来。父亲谷子断断续续地完成了学业,他终于做到了祖母所期待的那个样子——有学识的斯文人,然而祖母却执意要在他新婚后离开他回到原先的村落里。

祖母认真地打扫了屋舍,自得其乐地在屋前屋后种下花草、瓜果和蔬菜,依着茂盛的槐树平静地过起她清贫的晚年。她几乎每天都在阅读旧书上那行瘦而飘逸的词:“与天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占了双罗袖。”

……

时间晃晃悠悠地又过去了许多年,深秋的傍晚田野里一片寂静,农人们在公路对面的屋舍里小憩。祖母独居的屋子早已是灰迹斑驳,祖母独坐在槐树下读书的样子像一幅起了皱折的水彩画在时不时地浮现眼前。老人的遗像放在窗前的五斗厨上,她就这么浅笑着,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归期。

母亲淑芳觉得继女的眉眼像极了她的婆婆,一样地安静恬淡,一样地若有所思,同样有份轻愁埋在那里,等待着被人读懂。

曾几何时,女儿也有过对她手舞足蹈的快乐时光,那可爱的举指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定格在女人的记忆里,刻骨铭心。淑芳慈母般地替谷子的女儿梳理长发,而后在小辫子上系一只小巧而精致的蝴蝶结。静妍穿着洁白的公主裙站在大衣镜前,一个小美人便活脱脱地呈现出来。她随即在她和晚娘跟前不停地用脚尖旋转出一支动人的舞蹈,小人儿雀跃着叫她“姆妈”,叫声竟如此这般清脆悦耳……

曾经这对非亲生的母女间有着非同寻常默契和信任。她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屋子的角角落落。她们曾经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岁月的变迁躲在房里喁喁私语,静妍甚至把自己所憧憬的未来毫无保留地告诉给她。

“我将来要找哥哥那样的。”静妍不假思索告诉她,十岁出头的少女对爱情开始有了些朦胧的感觉。这朦胧感让女孩的眼睛闪闪发亮,然而淑芳没有从这一束光亮里寻出丝毫的真实,她只是抿着嘴玩笑般地向继女吐出一个字“羞!”

子默比静妍年长七岁,他爱护她就像爱护一朵温室里含苞的花蕾。当年他痴看着妹妹从卧室飞奔出来向他展示起姆妈为她精心准备的公主裙优雅地掂起脚尖特意为他舞蹈,她问他:“哥哥,我这样好看么?”子默愣住了,低喃道:“好看!”

当年这一幕无非是生活里无足轻重的细节,但这细节直到十多年后又在淑芳的记忆里跳出来,她怔住了——两个孩子相互凝视,片刻间似乎眼里就只有彼此。

此刻,淑芳站在四楼卧室的窗前已经很久了。黑夜来临时,秋雨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楼下的街灯一盏盏地亮起,在秋雨里闪出迷雾般的光芒,路人行色匆匆地从她的眼皮底下走过,每个路人的身影皆不是她要等待的那两个孩子。

女人的思绪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慌乱了,那慌乱无异于许多年前的夏季的清晨。记得那个清晨,疲惫的她从昏睡中醒来习惯性地唤起儿子的名字,她倦怠地起身把双脚套进拖鞋沓沓地去向子默的小房间竟然发现儿子早已不知去向。

小房间显得很整洁,那整洁是她亲手清理出来的,好像子默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住了。儿子的课外读物被搁置在床头,小书桌上有他喜爱的蜡笔和漫画,而房里却偏偏少了小主人。

房子里怎么可以少了小主人呢?女人想,她的思绪立刻紧张了。她不知道年仅十三岁的儿子去了哪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失了自己心爱的儿子?就如同她失去亡夫那样毫无预兆,她开始胡乱地想象着又一场车祸,一个刺耳的急刹车,车轮下子默伶仃的小身子血肉模糊地侧卧着,侧卧的姿式像极了他死去的父亲……

女人披头散发地下了楼,疯跑在小区的楼群间,一双塑料拖鞋沓沓地踩出零乱地声响,她无助而凄凉地喊着儿子的名字。她向所有从楼里出来或过路人茫然地打听儿子的下落,她说,她的儿子不见了,大清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谁知道她的最后一线希望在哪里?子默是她唯一的支撑,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她说她不能没有儿子。

她丢了魂似的哭诉和追问着。渐渐地,她被围观了,众人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她就站在圆里脆弱地挥舞着人生中最悲哀的一支舞蹈,听不见任何人善意地劝慰,直到子默困惑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年少的子默冲向人群,冲进母亲的那个圆形舞台,不解地问:“妈妈,我去参加夏令营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你不记得了么?你忘了那天把我送上校车的事情了?你忘了你昨天晚上我还打电话告诉你我今天回家?”淑芳拍着胸责怪起自己的痴傻来,痴傻的她在人前羞愧地低下头去,泪还残存在眼角。泪眼婆娑下,她模糊地看见子默的班主任谷子站在他们面前。

谷子伸出一只手扶了扶哭泣的女人,然后带着他们走出了人群。

与前妻离婚后,谷子独自带着女儿在菰城生活,他摆脱了前妻张牙舞爪的争吵和不可理喻地哭闹后过上了相对平静的日子,而这种看似平静的日子却让男人忧心如焚。

静妍从小就很乖,女儿的乖让谷子的内心充满了负疚感。在六岁之前女儿丝毫没有享受过母爱的温存,前妻除了哭闹,除了一味地向他索取外从没想过要担当起一个为人妻母的责任。凭着一张漂亮的脸袋儿,前妻要求男人像对待女王那样对她卑躬屈膝而自己却永远不满足于安逸的小日子。所谓的郎才女貌无非只是一时的欢喜,激情过后,美貌的女子不懂得用一颗寻常心去经营爱情,不懂得溪水长流的可贵之处,于是貌合神离的悲剧便上演了。

淑芳作为他的学生家长主动要求去谷子家做家政,将男人破碎的家整理得井井有条,谷子感激不尽。

那段日子,子默几乎每天放学就直接来到老师家里,在谷子的辅导下做功课然后跟静妍玩。子默喜欢给静妍讲故事,喜欢看着小妹妹清澈的眸子绘声绘色地讲起一些童话里的公主与王子或是以战争为背景的故事,喜欢听她充满好奇地追问:“后来呢?哥哥,后来怎么样了?”

淑芳在厨房里忙碌,油烟机的声响里缠绕着一种家的气息。

家就是有炊烟的地方,谷子感慨地想。等女人忙完了一切后响亮地喊出一句:“可以开饭了!”谷子闻声从书房里快步走出来,他双手交叉着愉快地往餐桌上看去,几个家常小菜一下子抓住了男人的胃。他兴奋地说:“孩子们,洗洗手吃吧。”而女人却解下腰间的围裙,边向子默招手边规规矩矩地启口说道:“谷老师,我们回家吃。你可以把碗放在池子里等我明天来收拾!”

女人领着儿子走了,她出门时背影再度让谷子思绪万千。

“你别走,淑芳!”谷子在心里再三地喊。当他终于下了决心把这句话正式地向女人说出来时,女人愣在了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女人慌乱地逃开,仍是进退两难地站着,她听见他在为自己行为上的粗鲁而急切地在向她道歉,接着是这个男人斯文地表白:“……我们一起生活吧……”

淑芳已记不清当时自己说了些什么,她在谷子面前是卑微的,而一个卑微的女人能得到优秀男人的垂爱,这是件让她做梦也不曾想过的事。当她的手被这个叫谷子的男人紧紧地握住的那一刻,女人的爱情复苏了。

……

“哥,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静妍低低地对子默说,她纤细的双手从他的掌中慢慢地抽出,一滴泪便掉了下来,落在了子默的手背上。

子默面对手背上的那滴热泪,一时无语。静妍微微抽动的泣声在他的心海里起伏,她双手的温度还没有从他掌中流失,因此他就这么虚握着他的左手,仿佛时光从来没有流逝过。

深秋的这个黄昏,窗外有落叶。院落里刮起一阵大风将叶儿吹得满地乱舞。那株高大的槐树是祖母年轻时种下的,悄然地伴随老人度过了大半生的光阴,而今祖母辞世了,树仍然年复一年地站着。

静妍外衣口袋里的手机蓦然响起,她被那串刺耳的铃声震住了,惊觉地从记忆里醒来。她将手机贴在耳侧试探性地喂了声,继母焦急而略带气愤的语言立刻尖锐地响起:“小妍,你在哪里?你是不是跟你哥在一起?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别忘了,他是你哥哥!”

……

天已亮了好久,槐树下站着的是静妍,她以祖母的方式独自靠在树旁。脚下是松软的泥土,落叶已被她扫去了,院落里到处是斑驳的扫痕如同时光那样不深不浅地刻在土地上。风无数次地掠过光秃秃的树梢,深秋的天气真的冷了,几乎快要把记忆吹凉了,而她却固执地站在那里,站成了一道凄美的风景。

子默走出院落往乡村公路上去然后转身向她恋恋不舍地挥手道别已是一个小时前的事了。一个小时前静妍就开始站在树下,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再看着他走上公路拦下出租车,最终一屈身消失在茫茫的旷野中。

昨夜,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在祖母的竹榻上彼此敞开了自己,像亚当和夏娃在这片天然的土地上毫无遮拦地把灵与肉交给对方。子默有些迟疑,他摘下眼镜拭去眼角的那层迷雾,痛苦地抱住了她。他无奈地问她:“你让我怎么办?”面对五斗橱上祖母的遗像,他愧疚难当。然而他却偏偏深爱着她,爱的冲动简直可以把他逼疯。他深深地把她埋在胸口,恨不得将她渗透到自己的血液里去与他的脉搏一起跳动。

他结实的肌肉硌痛了她,但她没有半点退缩。在他的怀中,她有种甜蜜的惆怅无以言表。死在这一刻!她听到灵魂在尖叫,而他们却不能这样做。

“奶奶会理解我们的。”她说,绵软的言语从他的胸口发出来,激化了他,接着他的吻便落下来,无休止地落在她柔软的肌肤上,她回应他,娇弱无力地在他耳畔喊着:“哥哥,我爱你!”

秋雨在窗外啪啪地下,老房子却着了火,那火怎么也浇不灭……

燃烧了一夜,灰烬上还冒着缕缕烟气,人却走了。离别是他俩共同的决定,她说:“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他没有反对,只是眼角残存着泪水。

又一年秋天的这个清晨,淑芳心急如焚。谷子的车从公路上开来拐入一条泥泞的土路来到这院落前。

父亲屈身从车里钻出来的样子让静妍猛地一惊——这继父继子间怎么也会惊人的相似?她转身,从槐树下逃开。“静妍!”父亲叫她,她明知不可躲却还是快步往屋里跑去。

母亲淑芳紧随其后,也许她早该想到静妍会出现在农舍中,会比他们更深切而真诚地来吊唁她的祖母,但她却不愿意相信继女真的会在这里。“昨天在电话里怎么没告诉我呢?”她质问静妍,身为母亲她强烈地感到自己有权力知道女儿在哪里。“荒郊野外的,你不怕么?”她这样担忧地问,等不及回答另一个的问题又尖锐地摆在静妍面前:“你哥呢?他没和你在一起么?”

静妍默不作声,她烦乱地一再地躲开去,尽管她不知道自己要躲向哪里。

……

堂屋里设了香案,一张八仙桌摆放在中央,桌上斟满了几杯酒,祖母的遗像被父亲捧了出来。静妍跪在那里,悲伤地抽泣起来,而泪痕和酒却怎么也无法追赶那段逝去的光阴。光阴流去了,祖母远离了,而思念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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