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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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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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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库小弄

苏贤的内心有点苦闷,她无趣地依坐在清园一处树荫下的长椅上,目光散落在那座假山坡上。假山坡上站着一对情人,他们年龄相当,朗情妾意地相互依偎着。坡下是三三两两走来的游园者,掠过树荫和假山沿着碎石小径向清园深处走去。

这是十月金秋时节,黄金周刚刚过去,偌大的园子显得空旷而安静。桂花开得比往年要迟一些,阵阵清香伴着浓重的泥土气息迎风吹来,令人感觉凄凉。晚风习习地吹起,树叶与花瓣儿纷飞着坠落而后被游园者不经意地践踏,踏碎了再归于泥土。

那是怎样一番荒凉的景象?那荒凉的景象在苏贤的心里酿成了惆怅,乱乱地,无从诉说。此刻她的眼中是没有实物的,目光只是定定地落下去,落在自己怅然若失的思绪里。她遥想起这片树荫下曾经嬉戏打闹的两个小人儿,想着年幼的小女孩曾独坐在这座假山坡上,调皮的男孩蹑手蹑脚地走来猛地扯下她马尾辫上的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于是她受惊般地转身披散着长发漫天漫地地追逐他,追不上,她便委曲地蹲坐在草坪上呜咽起来。见女孩儿哭了,男孩儿便慌忙地跑来拉她的衣袖,轻声安慰她:“别哭呀,我闹着玩,你当什么真呢?”她被他拉了起来,低头不语却停了哭泣。他掂起脚跟替她将那只粉红的蝴蝶扎上去,弄了半天怎么也扎不好。她含泪一把夺了他手中小物件,披着齐肩的秀发快步往清园的出口处跑……

跑出清园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那粉墙黛瓦的石库小弄,深长的弄堂是用青石板铺成的,下雨天那条青石路光滑而清亮,干净得能映出行人的倒影。两排人家前门对着后门,墙面斑驳地,粉白中带着些许青灰,墙根处滋长着一簇簇地青苔——这绿色的小生命附着残破的墙体,蔓延着篷勃的生机。小女孩奔进石库小弄继而轻盈地躲进一扇门里,依在木门后往外张望,她窥见男孩在弄堂里茫然地奔走同时又急急地喊她——贤。

想到这里,苏贤的双眸里蓄满泪水。泪溢了出来,清瘦的脸庞立刻被淋湿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逢上这样一个落寞的秋就好比是一朵失了露水的花儿,蔫蔫地,有点残败的迹象,而潮湿的记忆恰好在此刻浇灌了她,使女人的脸色一下子润泽了起来。

曾记何时她与那个唤她贤的男孩渐渐在石库小弄里的嬉笑打闹中长大。一个风轻云淡的午后,她曾羞红着脸向弄堂深处走来,小巧的倩影儿不自然地从一群莽撞少年身边擦肩走过。她快步地走着,紧张得几乎能听见自己怦怦地心跳声。他佯装着从同伴中脱离开来,将双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一路跟随她。他悄然地跨过一个不高不低的门槛,在一扇朱红的木门后猝不及妨地环抱住她。苏贤侧过身来,软绵绵地轻语:“于默,别闹了。”她羞羞怯怯地试图推开他,却怎么也难以抵挡他灼热的情怀。

她的双眸里泛着脉脉温情,他无限怜爱地喃喃地地唤她贤。初恋的滋味顷刻间让彼此神魂颠倒,于是他开始一遍遍地亲吻她……

在清园的这片芳草地上,春寒料峭的夜里渗着滴滴冰凉的露珠儿,那受了潮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野花的幽香。他们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潜伏在这座偌大的江南园林里偷食禁果,耳畔依稀仿佛地传来苏母心急火燎地呼喊声。青草丛中,苏贤瑟瑟地在情人的臂膀下发抖。她怯怯地哭泣,那个叫于默的小男子汉却坚定地告诉她:“别怕,有我在呢。”

当年是何年?对于如今而言恍如隔着一条长长的时间的河。她在河的此岸凝神眺望,彼岸的故事是如此遥远,真不知从何说起。

于默,男孩的名字哽在她的喉咙处,难以下咽也无从唤起。记忆是琐碎的,隔着时间的河她不自觉地长叹一声——她的于默而今在哪里?

石库小弄的清晨从沉寂中暴发出一些杂乱的声响,从而叫醒了沉睡着的人们。送报或送奶人骑着自行车极潇洒地按着铃铛地驶过青石小路,街坊四邻早早地起身,打开一扇扇门窗迎接崭新的曙光。女人们将马桶放在自家门口冲洗,刷子的洗刷声刺击着浮躁的灵魂。男人们站在水池边匆匆刷牙洗脸,有意无意地聊几句闲话。小楼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孤独的老人闲坐在一束晨光下默默地聆听……

苏贤母亲的哭声里带着肆无忌惮的谩骂,急促地敲响了于家的门——啪啪啪。急切间于默的母亲打开门,她一边懒懒地扣着斜襟衣裳上的一颗颗青布纽攀儿,一边优雅地淡淡地笑起:“苏家阿嫂,早啊。”苏母气急败坏地嚷嚷着,扯起尖细的嗓门向于母追问女儿的下落:“昨夜我女儿到底被于默骗到啥地方去了?”于母鄙视着面前的女人,阴阳怪气地反问:“噢哟,你没管好女儿,怎么反而来问人家了呢?”两位母亲之间的较量由此展开。

于默的母亲清高,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成天庸庸碌碌,她只端坐在小院里一把老式的藤椅上捧着半导体收音机听电台里播送出的一支支怀旧的曲子,偶尔手指间还会燃起一根烟。她男人在香港,她总觉得她迟早会带着儿子去的——她是不跟市井女人吵架的。她往往关起门揪住儿子的耳朵,严厉地警告他不要跟对门的女孩子来往,可于默却从来不听。

于默深情地在苏贤的耳畔窃窃私语,他说她是他这辈子唯一挚爱的女孩,他会爱她到底。她对他深信不疑,在他面前甜蜜地展开笑颜。那时十八九岁的她应该是娇艳迷人的吧?苏贤想。

然而苏母的谩骂传遍了整条石库小弄,她霸道地把女儿反锁在小小的阁楼上,甚至连学都不让上。苏母借着从弄堂口猛然蹿进来的一只野猫放肆地讽刺道:“呶,就是这只贱货昨夜发了一夜的骚,害得我们睡也睡不着。自己养的小畜生不去好好管教,偏要出来作孽……”说完便把一盆脏水泼在于家门前。

苏贤受困在阁楼的窗口,泪眼朦胧地看着小弄里的人来人往,看着对门的女人出来又进去。于默轻声曼语地叫着贤,他一次次地巧妙地避开了苏母的注意爬上一架活动梯子跃窗来到她的房中,他曾无比自信地对她说:“你妈是隔不开我们的。”

是的,苏母并没有隔开热恋中的年轻人,隔开的他们的确是半夜里一只偷腥的老猫——苏贤那不争气的父亲趁着酒劲偷偷地来到于母房中,老男人张牙舞爪贪婪的样子令自命清高女人吓得魂飞魄散。床前案几上的煤油灯在慌乱中倾斜了下来,刹时点燃了一顶灰白的旧蚊帐……

女人在尖叫,男人在奔跑。一时间所有的情绪都乱了,都堆积在一场火焰中肆意地焚烧开来。小弄里的人们纷纷觉醒,心急慌忙地从各家跑来,而他们却来迟了,于母已在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

……

此时此刻,夕阳的光辉零零碎碎地洒在清园的角角落落,那亭台楼阁间的一湖秋水荡漾着金黄色的细细波纹。三三两两的游园者还在徜徉,那对情侣还隐在树丛中柔声昵喃,苏贤却被一个娇嫩地声音从记忆中唤醒。

“妈——”

她定了定神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一眼就看见她的女儿茫然四顾地走在这片晚霞中,金黄色的余辉映出一个十六七岁少女玲珑而姣好的模样儿。女儿的脸色绯红,当苏贤怔怔地抬头“嗳”一声回应女儿时,这小人儿便气恼了,她问:“你怎么出来了?”

女儿的来到才使她蓦然地想起自己为什么而踏入清园——她是因为跟丈夫凌云吵了架而跑出来散心的。

跟凌云结婚已有十七年了,她的日子过得短暂而又漫长。

十七或者十八年前从对面窗子里燃起的那团火焰焚烧了她心中所有的盼望。于默带着他的母亲不知去向,父亲背着无耻的骂名在小弄里苟且偷生。母亲与生俱来的蛮横个性从此软弱了下来,软弱到成天以泪洗面,怨恨的种子曾经深深地埋在母亲的土壤里。多年来老夫妻俩无言以对地从一扇门里进进出出,共同在简陋的家里毫无生气地过活。

“我活着都是为了你啊!”母亲流着泪,对苏贤说。而苏贤却置若罔闻。

爱情对当时的苏贤而言好比是一出散场的戏,帷幕已拉下,一切悲欢离合早已离去。而那个时候丈夫凌云偏偏来了,他是来救她的。当他远远地出现在石库小弄口时,她一时迷了眼,以为戏里的爱情又在现实中重演了——他修长挺拔的背影太像于默了。于是她奔过去,来到他的身后。然而他一转身,所有的欣喜与期望即刻支离破碎。她慌里慌张地看着他,脸色苍白了起来,而凌云却在朝她欣然微笑,他问:“这里有户姓钱的人家么?”

苏母央求弄堂里一户钱姓人家将身为小老板的凌云介绍给了苏贤,苏贤以待嫁女儿的身份整天呆在阁楼中踩着缝纫机替凌云的制衣厂做活,凌云不必跃窗便能顺利地来到她面前。他默默地坐在她身旁专注地看着她做针线活或者在她偶然抬头的空隙间下意识地跟她聊上几句,然后再由衷地笑起。凌云笑起来时,目光里流淌着一汪温柔的水波就那么轻轻地把她的怜影儿荡漾开来……

当年凌云是爱着她的,虽然爱的形式有点儿老旧,但总归是用心爱了的。

因为他爱她,所以她下定决心从石库小弄嫁出去做了这个男人背后的女人,那么心甘情愿地抛开一切记忆为男人洗衣、做饭、带孩子,全心全意地守着一个女人的本份。

这个当了她丈夫的男人是从乡下打拼出来的,但他身上却没有半点乡土气息。他的父母都在乡间,婚后的最初几年她曾跟着他在农村的二层小楼里生活。他所谓的制衣厂不过是一个家庭小作坊,偌大的两间屋子里摆放着十几架缝纫机,十几个本村或外村的姑娘成天没日没夜地做工。她是他的贤内助,曾用城里女人的细腻情愫给了他精神上的支持和事业上奋斗的力量,尤其在女儿出生后,凌云更是坚定了创业的信念。

女儿八岁后,他们将工厂正式搬进城从而解决了一部分下岗女人再就业问题。他们在离石库小弄不远处买下了商品房,离了他的村庄和父母,三口之家也曾其乐融融。

凌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她的呢? 她无数次茫然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却始终得不到答案。十七年的婚姻生活让她和凌云不知不觉地背离婚姻的初衷,他对她厌倦了,他的眼中不再有怜爱,不再有欣喜。即使有,那也是当父亲的传递给他女儿的。女儿是她的再生,而她却如同一朵蔫了的昨日黄花。

……

“爸让你回去呢。”女儿牵起她的手嗲声嗲气地说。她动了动嘴角,轻易地被女儿的话说服了,只是故作生气状,问:“回去作啥?再跟他吵啊?……”“爸说,他饿了,我也饿了。”女儿央求似的说。“饿了?不会自己做饭吃呀?”她继续赌着气问,一种情绪在心波间起伏。她在女儿面前哭了又笑了,错综复杂地埋怨了一句:“这个家没我行么?”

苏贤和凌云之间的冷战仍在持续,她多么希望他能够主动打破僵局让彼此可以家庭的氛围里自由而平静地呼吸,但他没有这样做。女儿早早地躲进她的房间做功课去了,凌云在餐桌前自斟自饮,一付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在客厅里忙碌着,不知道具体忙了些什么,只是手里拎着一块抹布把茶几和沙发以及桌椅的边边角角都擦了一遍。

他自顾自地喝酒,她有意无意地用手里的抹布一路擦拭着走到他对面,而后停住了手,面对他坐了下来。“吃饭么?”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他浅啜了一口酒,把双眼眯成一条缝,淡淡地回答:“不吃了,喝点酒就够了。”

随即,简短的对话到此又断了。她在紧张的气氛里独坐着,面前的男人近了又远总也不够亲切。“凌云……”她按捺不住自己悲哀的情绪,低声将他的名字叫起。他不语,不动声色地喝下高脚杯中最后一滴酒,顺手抽出一张纸巾拭了拭唇,径自往房间走去。

客厅空了,只留下一个自怨自艾的女人。她怀着莫名地激动坐在沙发上无端地抽泣起来,一条碎花的围裙沾上了她斑斑点点的泪渍子。隔着一扇门,女儿走了出来,她困惑地望着这个爱哭的母亲,找不到任何劝慰的话题,只无奈地撅着嘴站了会又跑进房去。凌云不耐烦地冲出房从她身边飞快地走过,家门接着被他重重地打开又关上——客厅仍是空的,空到能听见一个女人寂寞的回声。

……

凌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她的?她费尽思量地追问着光阴。

自从他的事业在城里稳下来后,他便愈加忙碌了,忙着交际应酬,忙着出差办事,忙着扩大他的业务范围。他把她和女儿养在家中,眼神里的柔波一点点地散去。每次归来他都疲惫地丢下皮包瘫坐在沙发上。他不再关注日常而细琐的家务事,甚至对于女儿的成长感到十分吃惊。

“我的小丫头已经长得跟伢姆妈一样高了嘛!”他曾经在一次出差回家后面对女儿无比欣喜地说。然而男人的笑却在女人的目光里慢慢凝固,凝固成一张薄皮假惺惺地贴在脸上。他不爱她了,他和她渐渐地失去了说话的磁场,除了生活里必要的吃喝拉撒,他们再也找不出任何共同点。

嫁给凌云后才知道女人的青春是这么容易老去,一恍她的大好青春便在平淡而琐碎的日子里悄然逝去,握也握不住。在寂寞难耐的时刻,眼前便如梦如幻地上演起一出发生在石库小弄里轰轰烈烈的独幕剧。她曾学着知识女性的腔调文绉绉地聊以自慰道:“爱情和婚姻倒底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凌云迟迟不回家,她的心上好比是系着一根绳子无形中被牵到别处。别处也不知是何处,只是觉得凌云应该在她牵系的那个地方,所以她叫女儿不断地打他的手机,借女儿的口吻一再地要求他回家来。女儿烦了,不情不愿地说:“不打了,叫爸回来还不是吵架收场?”这话给了她条件反射的一击:“你这细货!”一个巴掌往女儿脸上不由自主地挥去,挥出了小人儿两行委屈的泪。

打女儿往往是她不自觉的行为,女儿明明是乖的,读书各方面都是优秀的,而她却难以抑制自己冲动的行为。事后,她常常面对小人儿的泪水而后悔不迭。姆妈错了。私下里有个声音总是隐隐地响起,而女儿却听不见。

偶然的一瞬间她被恼怒和愤慨再度冲昏了头脑,忍无可忍地又给了女儿一个巴掌。她“啪”地一声清脆地挥下,房门砰然打开,凌云出现在门口。他惊讶地喝止她,用一种不可思议地目光寒气逼人地盯着她“干什么?!你为什么打女儿?”他问。

怒气仍在她心中急促起伏,而她却怎么也难以名状。她篷头散发地站在丈夫和女儿面前,听见女儿在凌云怀里嘤嘤哭泣的声音,她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你这个痴子!”凌云在咆哮,他心疼地抚摸着女儿腮边被妻子烙下的五个彤红的手指印,怒发冲冠地指着她的鼻尖骂道:“痴子!”

她在他的怒吼中变得越来越卑微,然而这个卑微的女人却不甘示弱,她哭泣着含糊不清地诉说多年来自己为这个家所付出的心血。她说男人不懂女人的心,说自己的冷暖他从不过问,说自己活着有冤屈。一个“冤”字让凌云找到了撕裂的理由,他问:“嫁给我你觉得冤么?这十几年来你心里一直不舒畅,对么?我是个乡下出身的大老粗,本来就给不了你要的生活,你又何必赖着我?”

“你变了……”她从口齿间尖叫出三个字来,随后又将这三个字狠狠地放在齿间嘶咬。她篷散着的乱发奋不顾身地撞上墙壁,头与墙之间的碰撞声激起了女人泄愤的快感。这个时刻,她失去痛觉,灵魂已脱离了躯壳在渺茫处飘飘荡荡,她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女儿怕极了,面对母亲的疯狂和父亲的怒不可竭,她慌了。女儿怯怯地把手伸向母亲,那懦弱的模样儿像极了当年的苏贤。“姆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跟你顶嘴了。你们别吵了,你别这样!姆妈!”女儿伤心的叫唤触动了女人柔软的心房,慢慢地,当母亲的停止了自虐再度“哇”地一声哭起,情不自禁地将女儿揽入怀中。

……

凌云不在家的夜晚,她无限温柔地搂着女儿生动地讲起那发生在石库小弄里的爱情,她幽幽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被人当宝贝一样爱过的……”她陶醉在自己的情戏里,像似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的初春,眸子里泛着晶莹的泪,泪浇灌了这个干枯的女人让她重新饱满了起来并开出一朵娇艳的昙花……

十六七岁的女儿对爱情有种朦胧地向往,她被母亲的这个故事迷住了,眼神里却充满着疑惑。小人儿私下里想着,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当真是属于母亲的么?

十七年后的石库小弄成了菰城里一处被人遗忘的角落,拆迁的话题在邻居嘴里反复议论了多年却至今依然没有得到实施。清园已在政府部门的规划下按江南园林的模式修复一新,而石库小弄仍是从前的样子。

苏贤很少回娘家,哪怕他们的居所离石库小弄只不过几步之遥,哪怕她会有意无意地去清园的长椅上坐坐,她也从未想过要回娘家去看看。苏母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搭理那她无耻的老伴的,也许是感觉无言的生活太乏味了,于是便不经意地跟老伴有了点语言上的沟通。

“人老了,想通了,过去的事情也就放下了。”苏母自言自语地说,仿佛是一个在寂寞中参禅的信徒蓦然间悟出了人生的真谛。苏母说放下,而苏贤却老举着,放不下来——真要放下了,对她而言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苏贤对母亲向来冷若冰霜,难得笑起。苏母出了石库小弄来到她家,她从不留老人吃饭,也不说一句母女之间亲昵的话,就这样匆匆地来或去如同一个外人冒冒失失地走进了别人家里,无比地懊丧。

因为心上的距离,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与娘家断了来往。她一个人在空洞的屋子里忙忙碌碌继而徘徊复徘徊,在想起往事的同时偶尔会连带地想起至今仍居住在石库小弄的年迈的父母,她便无情地摇头断了想念,心里反问一句:“他们死了又与我何干?”

深秋的夜,凌云在苏贤的枕畔沉沉地睡去,床头柜上的手机屏泛起一束绿色的光芒刹那间照亮了黑暗的卧室。在无人理会的时刻,那短暂的铃声异常地尖锐,仿佛要戳破夜的宁静来到肆无忌惮的喧哗里。她起身,拧亮床头灯再伸手从他的身边轻巧地绕过去拿他的手机。手机里一个自称为小妍的女子用一串陌生的号码亲密地写着一行字:“凌总,我将永远记住你的好,谢谢你,我会尽我所能去回报你的。小妍”

“不要脸!”她骂道,猛地掀起凌云的被子。秋夜里从温暖处吹起一股刺骨的冷风令半裸的男人从梦中惊醒,他睡眼朦胧地皱起眉头问:“怎么啦?”她握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颤抖地读起,读完后又大声地问:“那女人是谁?”

然而她注定是问不出这个深夜里发短信给他的女人是谁的,凌云斜视她,反感地吐出四个字——无理取闹。

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变得可怜极了。她看着女儿娇小的身子日渐妖娆了起来,便会联想起躲藏在凌云手机里那个叫“小妍”的女子。她想起当下最时髦的名词——“小三”就会有种生不如死的疼痛感。这种疼痛感折磨着她让她无法扮演一个好母亲的角色。女儿偶尔娉娉婷婷地站在一面大镜子前为自己姣好的容貌而展现出一点自喜与娇柔时,她便破口大骂,如同骂他手机里的“小妍”那样骂女儿“不要脸!”

某天,凌云从外地为女儿带来一条韩版的羊绒连衣裙,小人儿分外高兴地试穿上身,在父亲面前婀娜多姿地舞蹈着、旋转着。父女俩喜悦地笑声弥漫在整个屋子里使她感到极其压抑。她怒视着女儿快乐地表演,却意外被凌云的一句话扰得泪眼迷离。他对女儿说:“你多像你妈年轻的时候啊!”

他总算还记得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噙着泪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与他并排坐下。凌云的手下意识地放在她的腰际,女儿依然在表演,她问:“姆妈,这条裙子好看么?”苏贤不响。

这或许是女人最后幸福的时刻,男人眼里重新漾开了柔波,女儿乖巧懂事地在晚饭过后去自己的房间上网或是做功课,一切平静而祥和。男人靠在沙发上看了一会电视然后去卫生间冲洗,女人在房里叠着白天洗晒干净的衣服,听到男人的低语:“早点睡吧。”便抿起嘴笑。

男人的激情不减当年,仍是那般专注而痴迷。她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不断地吻着,欣慰却敏感地问:“你是不是跟她结束了?”“她?她是谁?”男人抱着她赤裸的身体迷迷糊糊地问。“小妍!”她回答。而男人仍是不解:“小妍是谁?”她推开他,佯装着气恼的神色说:“这条裙子是那只狐狸精不要了你才拿来给女儿的吧?你跟她在一起爽不爽?我看她就为了骗你的钱才出卖自己的肉体的,这种女人一点都不实惠,贱透了……”女人喋喋地在男人的耳畔说着,觉醒后的男人下了女人的身子觉得周身都透着丝丝刺骨的凉意。他灰心丧气地裹起属于自己的那床被褥在她的旁侧睡下,她从背后抱住他,宽恕般地说:“我原谅你了,男人哪有不犯错的,回头了就好。”他挣脱她,愤慨地喊出一声:“无聊!”从此便再也激不起对她的情欲来。

凌云难得回家了,回家来也不留宿只是看看心爱的女儿。苏贤拉扯着他的衣襟歇斯底里地问他为什么这样对她,他疲倦地摇头说他不想再跟她吵。

“我不再追究你和那狐狸精的事了……”她在他的背后喊,像似在为婚姻做出最后的让步,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她想着倘若于默知道她现在过这种孤苦的生活会怎么样?她漫无边际地猜想着于默现在的模样,猜想着当年她若是跟初恋的情人一起远走高飞,现在又将是怎样一种生活状态?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微驼的身体如同陀螺般地在家里孤独地旋转着,不停地做着家事,等待着女儿放学归来再将自己从前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然而那天女儿却迟迟没有回家,她慌里慌张地打遍了女儿同学和老师的电话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这深秋阴冷的雨天,天黑得特别早,苏贤的思绪在不安里动荡,客厅布艺沙发旁一盏落地灯照着女人苍白的肤色。凌云的电话在寂静中响起,他说女儿在他那里,今晚不回来了。她尖锐地追问他为什么从她身边带走女儿?凌云不作答,沉默着将电话挂断了。

她顶着凄风冷雨去凌云的服装公司,传达室的老人告诉她凌总今晚在酒店举办一场宴会,为他的新款品牌服饰上市而欢庆。老人问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是谁?苏贤消沉地说:“我是凌云的妻子。”于是老人便困惑地把“妻子“这两个字放在嘴里反复地咀嚼。传达室里一束桔红的灯光朦胧地照着窗外的夜色,昏暗中女人影子显得格外地狼狈。

在酒店的宴会厅,凌云和女儿正装出席。女儿穿着漂亮得体的晚礼服羞羞答答地接受着人们对她啧啧地赞美,凌云周旋在商友之间举着酒杯高谈阔论,谈到高兴处便不由地唤起女儿的名字,将他的掌上明珠带到宾客眼前。

“凌云——”一个女人尖锐而疯狂的叫声打破了宴会厅里的欢乐和谐的气氛。苏贤冲进来,急切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寻找着她的丈夫和女儿,她哭喊着他俩的名字。凌云站了出来,他愤怒的表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无比惊愕。他意外地问她:“你怎么会来?!”她拭去脸上的热泪,咬着牙冷冷地问他:“女儿呢?我女儿在哪里?”当女儿穿着晚礼服艳丽地出现在母亲面前时,苏贤毫不犹豫地挥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穿成这样想做鸡啊?是不是他让你跟那只狐狸精学的?”

女儿一个踉跄不慎跌倒在地,众人纷纷好奇地围上来。苏贤悲悲切切地当着众人诉说起她的不幸,说她跟了凌云十七年,为这个男人贡献了所有,为了家庭日日操劳渐渐熬成了黄脸婆,到头来落得个男人出轨、女儿叛逆。

她转身痴子般地指着凌云,语无伦次地质问他。女儿羞恼地站了起来,蒙着羞飞奔出酒店。

外头仍是凄风冷雨,小人儿穿着单薄的衣裳瑟瑟发抖地跑进雨里。霓红灯闪烁出耀眼的光芒,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让她怎么也无法看清前方的道路,只听见身后有一对冤家在拼命地追喊。一辆大卡车急速驶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往这纤弱伶仃的小身子上辗过……

“楚楚——”依稀仿佛中,那对冤家在肆虐的风雨中绝望地唤起爱女的名字。

又一年的深秋,石库小弄里潮湿而阴冷。左邻右舍陆续地搬了出去,他们或是在菰城另买了新居或是去了别的城市生活,留下的几户人家基本都是孤苦无依的老弱者。秋雨中的小弄凄凄然的,雨落在青石小路上浑浑浊浊,脚踩上去会溅了一裤角的泥水。青苔仍附在灰白而陈旧的墙体上,对门的那曾被大火烧焦的废虚中还隐约着书写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苏贤跟母亲吵得很凶,吵闹声回荡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怎么也难以驱散。父亲的离世没有让她流一滴眼泪,她的泪早已在一年前女儿出车祸的时候流干了。凌云终于跟她离了婚,那一纸协议无情地抵毁了夫妻间仅有的一丝情份。女儿不在了,要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一点她是明白的,但心却被掏空了,像似一条吐尽了细丝的老蚕,在自己的茧里被生生地剥离,然后不得不死去,而女人化蝶的夙愿却没人来成全。

离婚后的她一无所有地回到娘家,在娘家那残破的院落里跟苏母吵得肆无忌惮。

“你这个老不死的妖怪,活在世上想成精啊……你毁了我的大好青春,毁了我的幸福,是你毁了我……早晚有一天,我会把这老房子的门窗都钉牢,钉成个密不透风的坟墓,让你做我的陪葬——就算我不死你也得死,你成不了精的……”

苏母默不作声,她忏悔似的面对着半疯的女儿,无声地落下泪来。苏贤老了,她的苍老让年近八旬的老母亲心痛不已。被她吵到难以招架时,老人会从低哑的嗓子里无奈地嚎出一句:“我错了,都是姆妈的错,是我害了你啊!”

苏贤一个人的吵闹像一段尖锐而无趣的调子在小弄里反复地唱起。女人憔悴的面容在风尘里扭曲,很快就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但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纠纠缠缠的情事,还记得那个叫做于默的男孩。

“于默”初恋情人的名字哽在她的喉咙里,当唤起时所有的往事更随之而虚无飘缈了起来,飘渺到如同对岸一场早就罢演的戏。

……

蜡月的隆冬下了一场菰城罕见的大雪,大雪厚厚地覆盖在古老的青石小路上,踩上去有种吱吱地响声。石库小弄一排排墨黑的房顶上白雪皑皑,顷刻打亮了整条深长的弄堂。屋檐下的水滴在笨拙地流淌,流到一半便冰冻了,凝成了晶莹的冰柱子或粗或细地悬挂在那里,太阳的光线冷漠地射过来,恰好照耀了它们,于是雪白的小弄便泛起几道五彩的亮光。

石库小弄里仅存的那三四户人家已被安置在别处,拆迁的计划终于成了定局。苏贤和她的母亲仍固执地住在那里,两个苍老的女人在同一个屋檐下渐渐地寂静了下来。

蜡月初——天寒地冻的某个晚上,一只野猫亲耳听见苏贤在用榔头敲打门窗的声音,那声音很沉重,一下下地撞击着这小畜生怯懦的灵魂。野猫发出了“喵喵”地哀叫,这哀叫伴着那沉重的敲打一起持续了一整夜,叫声断了,一场大雪就降临了……

小弄无比地安静,安静到没有任何人畜走动的声音。那黑白相间的野猫自顾自地蜷缩起身子趴在苏家紧闭的堂屋门前贪恋着一束少而稀薄的阳光,阳光下猫的影子着实让人怜悯。

……

早春二月——又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于默衣冠楚楚地带着他的下属来到他阔别将近二十年的石库小弄。作为一名人到中年的成功的房地产开发商,他决定重新把石库小弄修造起来,建成与清园这座江南园林相映成趣的庭院式建筑,延伸其独有的地域特色,让水乡菰城更加妖娆而灵动。

推开一扇魂牵梦萦的破旧的门扉,往事就跃进了他的眼帘。当年那姣好而含羞的女子连同苏贤这个名字一起在记忆里微笑,于是他怅然地转身朝对门走去。对门是苏家,门窗已被牢牢地钉住,从窗口隐约看进去,灰暗的屋子里没有半点生机。

“于默!”忽然从尘封的窗子里传出一个女人诡异地叫喊,野猫从房顶上猛地蹿下来,“喵喵”惨叫起,它壮着胆在陌生人面前用锐利的爪子扒着一扇残破的褪了色的木门。

于默被突如其来的猫的举动和屋子里女人的喊声吓住了,门随即被下属奋力地撞开。他蓦然定睛,只见一个篷头垢脸的女人兴奋地站在门内痴痴地笑,嘴里喃喃地说着:“于默!你是于默,你化成灰我都认得!”房屋里散发出一股腐烂不堪的尸臭搅扰了男人对爱情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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