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年夏季村东小学的何老师河里溺死后,母亲便上了阁楼,将自己深锁了起来,足不出户。
门前的小河跟时间一起流淌着,浊去清来,年复一年。这细细长长的小河是活的,它滋养着整个村子的人们,农闲时人们在河里用最原始的工具捕鱼捕虾,再用原始的方法烹饪他们出盘中的美味佳肴。每年夏季男人们会脱去上衣纵身跳入河中,鱼一般畅快淋漓地遨游。女人们大大咧咧地捡起自家男人扔下的衣衫蹲在河埠头上洗衣,边洗边聊家常,聊着聊着,嘴巴往空中一撇便讲起了阁楼上的母亲。母亲在女人们的嘴里成了一个神秘的人物,没有人正确地知道楼上的她到底是醒着还是梦着,是痴着还是呆着……
水波在昼夜交替的光阴里泛着鳞鳞的光泽,烟雨蒙蒙的日子里,水面上泛起一团恍若天境的雾气。每到这个时候,母亲便支起窗子出神地看着窗外的细雨,白净而好看的脸上扬起梦幻般的微笑,她喃喃地唤着那个熟悉的名字,仿佛何老师的音容笑貌已然立在了水雾中,活灵活现地跃入母亲的眼帘。
从前小河是村子通往外界唯一的水路,母亲的喜船正是在这条河面上从镇上出发敲锣打鼓地一路开来,进入村子跟父亲成亲的。年轻的父亲穿着奶奶亲手缝制的中山装平静地下了门前的河埠头来到喜船上,牵起母亲的手上了岸。那同样是个夏季,六月黄梅天不经意地落下丝丝淅沥的雨滴。身着嫁衣的母亲哭得泪眼婆娑,泪痕洗去了脸上的红妆,使姣好的容貌变得无比凄清。那泪被人误读成了喜泪,对深埋在母亲心中的事全然不知——也许只有天晓得潜伏在她灵魂深处地彷徨和不安。
婚姻对于母亲是一次转世投胎,她投了父亲冰冷的怀抱中觉不出一点温存。父亲是村里人眼中最出色的男子,他曾经独自摇着装着蔬菜的水泥船沿着运河去上海某菜市场做过批发生意,还曾从上海带回过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曾因迎娶这漂亮的女人而用买卖挣得的钱按照记忆中上海小楼的样式盖了这带阁楼的房子,谁知女人命薄,连同她腹中的孩子一起难产死了。父亲在怀念他的妻儿中由奶奶作主续了弦,母亲梨花带雨的模样儿曾让父亲怦然心动,而新婚过后,留在他心底的竟是无边的落寞——没想到,他再婚的这个女人是痴的。
是的,没有人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有时会笑着试图和村里所有的农妇那样下地采桑,然后将桑叶切成细细的叶片走进蚕房饲养幼蚕。更多的时候,她却是静默,她饲养的蚕儿一天天地长大,听蚕吃桑叶时发出的细碎声居然会让她误以为是天空下了雨,急切地跑到屋外去收衣裳却惹来邻家女人的嘲讽,同时也惹来了奶奶的一顿谩骂。
奶奶的骂声从院落里中铺天盖地地传来。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从竹椅上起身,再踱着一双解放脚绕过一棵粗茂的月季树地走上墙角处一个用红砖垒起的台阶而后站定,直起腰。那指桑骂槐地唾沫星子落在潮湿的四角天空下生根,蔓延,如同爬墙虎般向邻家的墙角攀爬,一直到达邻家女人的心坎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母亲轻轻怯怯地唤奶奶一声:“姆妈——”止住了老人的喋喋不休的骂声。母亲走到近前扶她坐下,而后沏一杯茶端到她手中,奶奶便抿嘴一笑:“我晓得你不傻,只是有点痴。”母亲无语地愣在那里,看着奶奶慈祥的脸庞眼角溢出泪来。
奶奶着实对母亲在娘家发生的一切不知情,也并不打算追问,她一心只想着这个女人能对父亲宽容一点,能给顾家添个孙子。母亲点头应承了奶奶的要求,从奶奶那里学会了穿针引线的女红,会用显得有些粗笨的针角给在田间地头劳作的父亲做几件蓝布衫。她一次次地端着沉重的木桶走下门前的河埠头为父亲洗涤泥泞而汗湿的衣裳,从不与女人们多说一句话。她总是卑微地笑着,女人们的闲碎言语引不起她的半点兴趣。
父亲对母亲为他所做的事总是冷漠地接受着,他甚至不想多看她一眼。母亲魂似的在他生活中飘来荡去,他抓住的不过是女人半痴的身子却迟迟得不到她的心,而他也越来越不屑于得到她的心了——她的心是死是活跟他没有半点干系,他自顾沉浸在对上海女人的追忆中。直到母亲的身子微微隆起,含羞地喊他“阿根”时,父亲才觉得这个女人是活的。
“小寒。”母亲温柔地叫起我的名字,就如同在喊前世的自己。她近乎迷痴地抚摸着我幼嫩的肌肤,告诉我她小时候也曾被镇上的外公宠爱过。外公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所以她很小便能识文断字……她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自己的童年,仿佛童年是她一生全部的记忆。我在母亲的怀里撒欢,扬起小脑袋任她舔犊。我奶声奶气地喊她:“姆妈、姆妈、姆妈……”母亲便一个劲地应声,笑容在她的脸上绽开花朵。记得五岁那年她从镇上扯来一大块花布,日夜坐在窗前埋头赶制,于是一大一小两件一模一样的碎花裙子便穿在了我们母女的身上。我们在小阁楼上手舞足蹈,尽情欢笑。
父亲的双脚一步一个台阶清脆地来到阁楼上,他本想遁声追赶我们的欢愉,谁知母亲的笑容却在他的注视下僵住了。阁楼房间的门是虚掩着的,它吱地一声响起的时候,母亲蓦地一转身怔怔地看着男人那张浅笑的脸。她羞怯而不知所措地揪住碎花裙摆,仓促地看了看天真无邪的我,再从梳妆台的镜中瞥了瞥尴尬的自己,最后手忙脚乱地脱下裙子,快速换上寻常的衣裳。一切来不及思考,只是急切间一个卑微的念头迫使她在父亲面前低下头。
“你还是那样怕我么?”父亲失落地问。
母亲的头低到了尘埃里,她咬了咬唇努力地向父亲展开笑容:“不……不是的,阿根。”然而她失败了。她怯怯地一抬头,从父亲的目光中见到了渺小的自己,再仓皇地垂头,再也不敢与他对视。
我从未见过我镇上的外公,外婆至始至终是一副苍老的模样。母亲领着我去镇上的娘家,外婆总是依在堂屋一张陈旧的躺椅上,用两根鹰爪般地手指夹着一支烟旁若无人地抽着。母亲涨红着脸让我喊她外婆,外婆便支起身子看着我们,我叫外婆她也不应,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这个小囡跟你小时候一式一样。”外婆努着嘴错综复杂地在烟雾中打量我,那样子仿佛在端详别人家的小人儿,眼里没有一丝温存。母亲从来不在外婆家过夜,她总在清晨向前,午后返回。娘舅留我们多待一会,母亲也总是摇头拒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