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眼泪

楼前的大树枝吐露毛茸茸的新绿，隔窗望去，宛如半空稳稳撑着一顶布满绿条纹的巨大伞盖，惹人喜爱。我呆立自家窗前，虽然看不到这棵大树的全貌，却能清晰地看见一对羽毛好看的鸟儿穿梭活跃在枝桠间，鸣叫起来嗓音甜美，好像在对唱情歌。我把头贴紧窗户玻璃，用心静静地听，觉得在听美妙的音乐，在欣赏一幅绿意盎然的画。我忘记了爸爸交待我做的家务事，外面的世界在我长久看东西单调的视线里，好像只有一棵大树，一对鸟儿和鸟儿动情的歌声。

爸爸不许我单独出门，担心我受人欺负，最怕我糊里糊涂走失了。我出门上街，总要爸爸一手牵引着，一刻不离爸爸身边左右，爸爸把我当小孩子看护。街上的行人都拿怪异的眼光瞧我。我听见几个人议论说：这女子过去上过师范学校学，遭抢劫犯吓唬了，头脑受了伤害。先前嫁过一个男人，因为精神有问题，遭男人暴打，最后被撵出门了，自那以后病越发严重了。

我一年中有多半时间都被爸爸锁在家里，干扫地抹桌子、洗衣服、择菜做饭的家务事。干完这些事，电视也看腻了，就拿起书读，读完了家里尽有的那一柜子旧书，央求爸爸买新书。爸爸唉声叹气地说：乖女，等爸爸把钱挣够了，送你去大医院看病，病治好了，给你寻个好女婿。妈妈因疾病缠身多年，花光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已经离世五年了。爸爸是粮油厂的下岗职工，现在跑出租车，临出门总要给我喝几粒药，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迷迷糊糊睡大觉。天天坚持陪伴我的，好像只有楼前这棵大树，和树枝上栖息的鸟儿。

我伫立窗前，凝望大树，听鸟儿歌唱。一溜溜的阳光在窗户上闪闪跳跃，跃进窗里的一条条光线，如金丝线飘舞，舞到我身上来，经我挥手扑打，又舞到菜篮子里，好像和我故意捉迷藏似的。我迫切渴望跑出去，寻找鸟儿，看绿色，晒太阳。爸爸却说让我等他回来，才带我出门逛超市。我心里实在憋闷，在房子狭窄的空间里来来回回小跑，有意踢翻了热水壶，手上使劲把抹布撕扯成细条条，让菜篮里的大白菜变成碎片片。凡是能抓到手上的软东西，都是我发泄暴躁情绪撕碎的对象，唯独书本除外，因为大量阅读给我沉闷的思想开启了一面天窗，使我情感丰沛，产生追求和欲望。

我握住拳头连续敲窗，感觉从窗缝吹进来的风暖脸蛋，便把玻璃窗拉开，手通过防盗窗栏杆之间的空隙伸出去，在空中乱抓，只抓到一把暖洋洋的空气。百般无奈之际，又跑进厨房拿出一双筷子敲玻璃，当当当当，试图制造出鸟叫的声音，引起楼下行人的注意。我猛敲了一阵，感觉手发麻了，又怕爸爸回来斥责，顺手把筷子从防盗窗扔下去，隔空对着外面乱喊了一阵子。

忽然，我隐隐约约听见，继我的喊声之后，好像有鸟儿欢快地鸣叫。可是，我全神贯注望大树，却没有看到枝头上活泼的鸟儿，它们飞走寻食物了。我用头摩擦防盗窗，聚神仔细听，听见一阵阵轻音乐，断断续续，好像鸟鸣溪流声，音韵里透出一种柔和之力，将锁住我心怀的无形的铁锁打开了，使我精神欢愉。我头脑开始发热发涨，激奋不已，狂暴到不能自控，一把拽下鞋袜，抓起一根拖把使劲砸门，挣破嗓子呐喊：我要出去，听音乐！

爸爸锁住了房门。我心怀怨恨喊叫着，把柜子和抽屉统统翻遍，撇得满地都是乱东西，总算翻找到一把旧钥匙，费了一番工夫，把门锁从里面旋转了几圈，终于拧开了铁锁子。光脚迫不及待地跑出了院子，头脑里无东南西北的概念，只朝着隐隐约约传来音乐的方向追去。我不顾一切的，光脚跑得飞快。街上的行人看见我，拿手指指戳戳说：这女人病犯了。

我追着音乐奔跑，感觉思维清晰，眼睛明亮，看到的人物街景如这明媚天气，清新分明。这音乐仿佛淅淅沥沥的春雨，飘拂到我头上身上，汇成一股细流顺着我跑动的光脚静流，似乎要引领我去亲近鸟语花香的大自然。我跑到城外一所中学门前，看到校门里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出入，觉得眼熟，他们好像都是我中学时代的好同学，我光脚停下来，痴痴地盯住他们，忆起上中学时候，早晨面向太阳，手捧语文书在早场上边走边读的情景，渴望找回青春，背起书包，重返学校。

我身上热，鬓角冒出粒粒细汗珠，心情舒畅，站在路边张嘴发出愉快的笑声，眼睛左盯右瞅，极力寻找音乐到底从哪里来？音乐好像就在学校周围缭绕，旋律时而清新悠扬，时而缠绵婉转。我凝神倾听，如潺潺流水的音乐好像洗净了我全身的尘垢，把我梳妆打扮一番，使我重新焕发青春美丽。

我光脚沿校外的小路慢走，脚心做嘴唇，亲吻地面，感觉土壤松软热乎，湿热的地气由脚传到身上，叫人浑身舒坦，抬头观赏路边的树木，发绿的枝条好像对我招手问好，鼻腔闻到淡淡的花香味，那是伸手够不着的玉兰树，开满了白玉兰花，像白裙丽人，风姿迷人。举头仰望，天上的鸟雀纷纷竞争赛歌喉似的，发声激烈酣畅，仿佛要把天空鸣唱出百花齐放的色彩来，纵情地展示它们长翅膀类群翱翔天空的绝技本领，独领风骚的雄壮存在，天籁歌声响彻天地的不可替代。我感觉脚面上沾着热东西，弯身低头一看，是一蛋鸟屎，由衷笑鸟雀调皮机灵，用抛屎的方式向我提出挑战：飞上天来歌唱吧！我的心恨不能变成一只羽毛光鲜的大鸟，飞上天空，与鸟群为友，学鸟语交流，自由选择自己知心的伴侣。这是多么美的风情事呀！

我依恋身边不断涌现的新物景，怀着种种莫名的感动，不知不觉间，眼睛潮润了。突然发现在学校正门南边的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腿上不停地敲击。我感到惊讶，定睛凝望那人，阵阵暖风从那边吹过来，纯净的旋律扑面而来。音乐难道是从他那里发出来的！

学校和那边只隔着一条马路，那里是一片草坪，草坪上耸立着几棵树，安置着几排木条凳，那人就坐在最大的那棵树下，手连续不断地敲击着腿面，音乐好像从他怀里荡漾出来，向四周扩散，如山泉流水声扑进我怀里来。音乐莫非是他制造出来的？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这一幕！但事实需要用光脚去追寻，用真心去感知。

我快步走过马路，走向那人，在他对面的一条木凳上坐下来。此刻，我眼睛清楚地看到那是个短发男人，盘腿坐在地面草坪上，手拿着一对琴槌在腿上一面琴盘上连续敲击。音乐真的就是他弹奏出来的！

我像读书一样专心地观察他的相貌，倾听他独奏。

男人左腿盘曲着，右腿向里半弯着，身上一件灰色的外套夹克，敞开着胸怀，露出里面枣红色的圆领单绒衣，腿面上放置着一面古旧的红木小扬琴，一双黑胡桃似的手上握着一对琴槌，如织毛衣签子般细，琴槌触击琴弦的那一头缠着白棉絮。男人黑脸两边生着两道黑楂楂的胡须，像黑毛牙刷一样，头时而抬起来，时而埋向琴盘，双手时而交错，时而平展，粗长的手指上下左右灵活地变换着动作，轻巧地掌握着琴槌轻弹琴弦的快慢节奏，随着手指轻快弹击，太阳光映照的整张脸上洋溢着青春般的朝气和满满的自信感。清越的音色像涓涓细流，从他十指间漫溢出来，向周围飘散。

阳光暖融融的，透过树枝照射下来，金色的光线布满琴盘，琴槌像两颗金珠子雀跃，金珠落金盘，叮铃铃，叮铃铃，音色明亮清脆。

男人和我相距约有十步，可我觉得我就是他腿旁的一棵小草，被和风细雨似的音乐唤醒了，顶破土层，发芽生长。周围有几个人走过来，站着倾听，不知谁给我脚上套上了一双白球鞋。顿时，我感觉腹中有一股热流涌上了喉咙。

我身上迸发出一跃而起的强烈冲动，挺起身来，向男人迈开脚步，想知道他的内心世界是怎样一种忘我的精神状态。我发现脚上的白球鞋踏在地面上稳当又轻健，走向男人的每一步都合拍乐调的抒情节奏。

校外安静下来。我感觉万物清新美好，世界好像充满了音乐，世界好像只属于我和男人。世界没有把我遗忘掉。

我心里真的感激涕零，像个学生，垂下手臂，尊敬地站立在男人面前，高声说：大哥，你好，谢谢你的音乐，带给我快乐。

男人猛然听到我的问候，没有停下手中的琴槌，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

我发自内心敬慕他，端正身子，正对他弯下身，低下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男人目光炯炯，端详我一会儿，眼角露出和善的笑意。

我和男人含笑的目光相遇，发现他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年轻。他面容粗糙，宽额头像被风霜这把老尖刀精雕细琢过似的，爬着几道梧桐树皮色的鲜明纹路，耳鬓发丝染上了灰白色，阳光驻留的脸上充满绛红的光泽，整个面部表情显得神采焕发，红光满颊。那双谛视我的眼睛，像两颗黑珠子发光闪耀，透出两道豆火似的光亮，好像要探照进我心里去，看透我内心世界在想什么。

男人微微点一下头，停下手中的琴槌，说话声音不紧不慢，不高不低：谢谢你，能耐心听我的音乐。你要是愿意听，我继续为你弹。

我以为他是有偿的，改口说：大哥，对不起，我身上没带钱。

男人摇摇头说：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我的音乐能给你带来快乐的话，那我每年的今天都为你弹奏。

三八节，听到这个属于女性的节日，我像失去了什么贵重东西，心里感到莫名的惋惜，愣怔了半会儿，纳闷三八节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今天我确实很幸运，听到了这么富有感染力的音乐，好像春雨润心田，入泥生嫩芽。

我们可以交朋友吗？我实心诚意问道。

愿意听我音乐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他黑胡须脸上布满笑容说。

你家在哪里？

我走南到北，有树木有花草的地方就是家。他回答的干脆。

那你家人在哪里？

这面扬琴，它就是我的亲人。他声音果断有力，眼睛转向天空。

我看出来了，他眉头拧紧了，一闪一转的眼睛里有几丝忧郁，流露出不被人理解的难以言说的苦衷。受到感应，我心里像灌满中药苦涩的味道。半会无语。

这叫什么乐曲，叫人听了心宽精神好，心里生出美好希望来。我变了话题，和他谈音乐。

眼里看到的，心里想到的，我不过把自己真实的心里感受，靠想象弹出来罢了。

我们可以多说一阵话吗，我喜欢听你的音乐，喜欢交你这样的朋友。

你能陪我说话，我很高兴。他点点头，表示乐意。

真的，我想天天听你的音乐。

你是第二个把我当朋友的女人。

哦，还有一个女人像我一样爱听你的音乐吗？我追问道。

不瞒你说，我的音乐里融进了对一个女人的敬爱，她是一个女教师。他突然声音发出一阵哽咽，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

一个女教师！我真想不通他的音乐和一个女教师有什么特殊联系，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更想知道其中的深层原因。

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教师，在学校浓厚的文化氛围里兢兢业业教书育人，可是这个愿望没能实现。真想听你谈谈这个女教师的故事。我向他坦诚表露心迹。

男人愉快地点头表示乐意，于是把一对琴槌装进灰夹克的内侧口袋里，用手将右腿向外拖出一部分，向左移了移琴盘，调整一下腿发麻的坐姿。

我始终站立着。他始终端坐着。

我望望周围，草坪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两人的世界真的很静，很美。

我弯身蹲下来，觉得浑身不舒服，干脆就坐在他对面，像学生听老师讲课一样认真，倾听他叙说往事。

那是两年前，我来到这个学校外，就在这棵大树下，靠弹琴谋生。那天，能耐心听我音乐的人不多。我弹着弹着，天上落下蒙蒙雨，一个女人为我撑起一把伞，自己却淋湿了衣裳。我弹完一曲，抬头看到这个女人身材端庄，容貌文气，穿着米白丝绒裙，外面套着一件天蓝色长风衣，笑容满面。女人说她喜欢听我的音乐，她和我在树下说了好多让我心暖的话。她给我一袋小面包，请我为她弹一曲《一剪梅》。她说要是每年三八节这天能听到我的音乐，她就感到快乐，要是天天能听到我的音乐，她心情会天天美丽。以后，只要我的音乐在这棵树下的草坪上响起，不管风吹下雨，她会以一个知心朋友的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做我忠实的听众。我眼里的她，真像早春的一树白玉兰。我喜欢她的端庄大方，高兴地答应了她，每年三八节这天，准时来这棵大树下为她弹琴。当学校铃声响起时，她对我挥手谢别，我才得知，她是个教师。

我拆开那袋小面包，看到了一个信封，里面用信纸折叠着一沓钱，信纸上写着几行工整的钢笔字迹：尊敬的先生，你纯净的音乐，真能净化我们浮躁的灵魂，请收下我的心意，乐观生活，勇敢前行。希望你如山泉流水般的音乐，如春风化雨，充满天空和大地。永祝先生安康！

她同情我这个落难人，懂我的心，我很感动，坐在风雨中吃着小面包，流下了感念她的眼泪。我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报答她，只有信守诺言，为她弹琴。去年我背着琴来了，弹了一天，我的音乐却没有唤来她。我实在不甘心，进学校向老门卫打听，描说她的相貌，才得知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是因为一场车祸，为了救一个上完晚自习回家的学生。

我靠住大树立在风中，想念她，身上打寒颤，眼泪一滴滴流个不停。

我良心焦虑不安，在校外盘转了几天，睁眼闭眼忘不了她端庄的容貌，她善良的品行。心里像被人用锥子锥伤了，淌血一样疼痛，一个人坐在校外路边的玉兰树下伤心抹泪，几次恳求老门卫，才打听到她的安葬地。

我背着琴，寻到女教师的墓地，忘情地弹着，弹着，引来了一对对鸟雀，绕着她的坟茔鸣叫，好像伴着我的音乐为她唱歌。我的心和她的心就像蜜蜂和花朵，在春天里相会了，我的眼泪，还有风的眼泪，打湿了她坟茔上的春草。今天是三八节，我遵守承诺来到校外的大树下怀念她。一会儿，我就背上琴，赶往她的墓地。

男人的肩膀一阵颤抖，一副悲伤的愁容，沉痛地低下头去，喉咙里发出短暂的低沉的叹息声，但很快就抬起头来，恢复了乐观的神色。

这段往事叫人心碎。我痛惜女教师宝贵的生命，怜悯男人艰难的生活境况，想到自己可怜的处境，心中长久郁积的幽愤情绪，再也无法控住了，失声哭了起来。风的眼泪，还有我的眼泪，一串串，无声地向脚地下滴落。

男人用鼓励的口气说：你心里难受的话，我为你弹琴，你还年轻，苦也罢，难也罢，都要刚强生活。

男人老诚可靠，不可能编造骗人的话，更不会做欺骗人的事。他用自己抱诚守信的言行明确告诉了我这一点。我渴望得到他这样的男人尊重，体贴，甚至爱抚。用手抹净眼泪，大胆表达心中的期望说：你愿意的话，我们做夫妻。

男人脸上露出难堪之色，迟疑了一会儿，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可以做兄妹。

不，我要做你的妻子！

不，我怕委屈了你。

我不怕跟你受苦，我们哪怕有一间木房子，一张木床，我都很满足。

我懂你的心，我遭遇的难多，没法给你说。

你就把我当成那个女教师。

不，我和女教师是好朋友，我尊敬她。我四方漂泊，生活没有着落，没有一个安定的家。

有你的爱，能听你弹音乐，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穷追不舍他。

我和他默默地相互注视许久，相互关怀爱护的目光在碰撞下擦出泪花，留恋不舍的点点泪花，在我和他眼眶里同时打旋。

我为自己寻找到了知心人，身上热腾腾的，感觉自己分明是风雨中的孤独小鸟，渴望投进他怀抱里获得温馨的呵护。

男人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天空。我也望向天空。太阳移到正中天，头顶热光线刺眼。他把目光收回来，神态淡定，瞅着我，像哥哥关心妹妹一样劝导说：正午了，快回家去。

我对他的感情纯真热烈，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似乎要冲跳出胸膛，跳到他的琴盘上去，化做一对琴槌，由他的手弹拨出旋律优美的音色。他却催我回家去。我心里说不，经过一番回去坏的思考，还是留下来好的衡量，最后果断决定，跟他走，绝不后悔。

男人面上的气色还是那么红光纯正，转动黑胡须脸，把琴盘从腿上挪开，肩膀扭转一下，身体向大树靠过去，两臂环抱住树身，左腿很麻利从身下抽出来，左脚撑住地，拉动右腿尽量向外展直，一阵痛苦的痉挛后，鼓足浑身的劲，吃力地站起身来。

我也从地上站起来，发现他依靠住大树的右腿残疾。原来他是个跛子！

跛子!一种削腿皮剁脚筋的阵痛，使我一阵旋昏。我思考人生命的姿态，以不同的方式张扬，只要合乎真性情，便呈现多彩，如果给他人以美的享受，引发大众情感共鸣，这便是赛金超富的启示世人的价值。

我掏心掏肺爱慕男人，手臂热切地搂抱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臂膊，生怕他走掉似的。他不惊也不拒绝，心气平和地笑笑，拿求助的眼神，示意我帮他把琴盘绑上肩背。我像懂事聪明的女孩子，俯身抱起地上的琴盘，爱惜的心情，就像抱起一张单人学生课桌，照他的指点认真做了，握住他从腰间抽出来的橘红色的布条，轻轻地缠绕过他的前肩后背，穿过咯吱窝下，将琴盘两端牢牢地绑紧在两个肩膀上，然后在胸前打个蝴蝶结，这样琴盘就牢固地横搁在他的肩背上。我看他真像一个出行野外的老战士。

男人扭头果断地对我表达谢意说：往后，我会年年来这里的，给你们弹琴，回家去吧。

我坚定地摇头。

男人眼睛还是那么亮而有神采，面朝西方迈开了脚步，头也不回，腰杆直挺挺的，肩膀忽高忽低，一瘸一拐，慢悠悠的，沉稳执着，乌龟爬步一样，只顾向前移去。我知道他将赶往女教师的墓地。

我紧跟在男人身后，心里发誓言：我跟定你的心，坚如磐石。

暖煦煦的风从男人前方吹过来，穿越他的胸膛，附带着他身体里的热能量，吹到我身上来，给我两脚注入一股坚实的劲力。我判断事物分明的视线里，他的身躯仿佛一棵不惧风雷向阳生长的大树，后背上缠绕在琴盘两端的橘红色布条，鲜亮如三月的一枝桃花夺目。他笃定的瘸步在前方带路，我目光寸步不离地在后边追随。我们穿过人声嚷嚷的街市和车辆稀少的郊外，走进绿草萌发的田野里。

野外阳光暖融融的，景色撩人，风里裹夹着草木花蕾欣欣向荣的浓香气味，处处吹拂，仿佛要替吹到之物抒发浓烈情感似的，热吻我的脸蛋，把他和我拥抱在一起垂爱。我眼睛紧紧盯住他飘彩的后背，脚步踩上他弯弯曲曲的油泥大脚印子，追随他向前进。四野响起鸟鸣水流的声响，仿佛春风弹拨琴弦，在钟情诉说一段凄美的故事。我被阳光温柔抚摸的脸上，掉下喜悦和希望汇成的热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