嵕山人家

    赵灵芝

走山路，绕沟畔，穿果林。我们三人兴致勃勃游览了唐昭陵——九嵕山，又同去拜望嵕山下那户热爱书画的人家。

瞧！那座山腰烟雾飘飘。听！丛林里“汪汪”狗吠，鸟儿啁啾。闻！山风吹来鲜果香味。我们呼吸着满口香甜空气，低声唱着陕北民歌，一路小跑着，向鸡叫狗吠的方向赶去。

山路两旁满枝头拳头大的红石榴惹人留恋驻足，还没成熟呢，石榴籽里那股酸甜的鲜味已令人垂涎三尺，顺着林荫山路走到了尽头。哇！眼前豁然开阔，两层楼房的一户人家，出现在花林掩映中。白瓷片的墙面和大红铁门赫然醒目，门额嵌着四个漆黑的大字：“祥和人家”。大门左右立一对雕刻精致的狮子石礅，门前花团簇簇，一棵大杏树枝叶深绿，风摇叶舞，像在招手欢迎我们到来。

突然！门里跑出一只全身黄毛的狮子狗，“汪汪”叫几声，探头摇尾，伸鼻子先嗅我们的脚，然后绕着我们转圈撒欢，显得很亲热。男主人闻狗声迎出来，脸上堆满笑容说，快进屋坐，茶都泡好了。相互握手问候，正寒暄着。系着围裙的女主人走出来了，笑盈盈地招呼我们，一面手里剥着蒜皮，一面亲热地说，我正摊煎饼呢，锅里炖着鸡肉，专等你们来。她说话的声音甜润润的，我们听起来感觉舒服又亲切。

我们在主人大客堂淡绿色的沙发上坐定，喝着已经泡好的绿茶，和主人交谈庄稼收成和果树换新品种之类的话题，询问村子里的人和事。主人的大客堂正前方靠墙处，安放着一张新式黑条桌，上边齐整地陈列着印有花纹图案的瓷器、仿制古董以及仙人掌、水仙盆景等。桌子上方挂着一幅山水画，画中红叶染山腰，峰岭云雾飘渺，水边树影里隐现一间茅屋，水浪中一叶渔舟，画里体现的意境悠远。画的南面有一幅楷书字：“宁静致远，淡泊明志”。明亮的窗户上垂吊着淡粉色的窗帘，帘面上点缀着兰花和孟浩然的《春晓》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屋外的阳光穿过饰有花纹的玻璃窗投影在帘子上，花帘子轻轻晃动着，把点点光影散落在靠窗的书柜上，使书柜旁三盆绿意盎然的小花显得格外恬静温柔。客堂正中的八仙桌上放着古铜色的笔筒、墨盒和一本《红楼梦》、几本字贴、几张墨迹未干的草书字。眼前墙壁上挂着一把二胡、二个扎着红丝绸的鼓槌和一对金色的小号。山里人家的客堂，用诗书画乐装饰得这般高雅，令我们羡慕主人诗意般的生活品味。

主人请我们坐到院子里葡萄藤架下的石凳上，品茶、聊天、吃葡萄。头顶的串串黑葡萄像黑宝石晶莹，伸手可及，藤架上交错的密叶子似一面绿色的大筛子，筛露着骄阳，给院里洒下斑驳的阴影。石桌旁几株半人高的牡丹，花已凋谢，手掌般大的碧叶触摸着我们的腿，仿佛向我们展现依然残留的富贵姿色。我们陶醉于主人精心营造的花木庭院，心神惬意。

主人带我们到后院欣赏竹子，青石铺成的走道两旁一丛丛的鸡冠花、指甲花、雏菊等花卉，好像理解主人和来客追求美丽的心意似的，争奇斗艳，向我们恣意地舒展夺目的美，吐放芬芳的香气。主人推开后门，哇！后院真是一个花竹争秀的芳园，仿如“竹林七贤”留下的人文遗迹。

小竹林青翠挺拔，山风拂来，竹影婆娑，婀娜多姿，一派风流雅韵。我们流连竹林，手抚摸着笔直的竹身，仰头赞美竹的正直品格。主人神情充满敬仰说，郑板桥是画竹大家，竹寓君子的美德。所以，他独爱竹，移栽来欣赏品味，陶冶孩子们的思想情操。农闲时，招来一帮乐人坐在竹林里拉二胡，吼秦腔，图个心情快活。主人情绪激动，津津有味地给我们讲述古代文人爱竹怡性的故事。我们听故事赏竹林，叹服主人有山林隐士的学识风范。

赏完花竹，我们和主人坐在葡萄藤架下继续闲聊。主人谈吐不凡，古今中外高谈阔论，品评时事见解独到。我们探问主人家世渊源。主人高兴地叙说家史，他祖父算得上是晚清破落文人，追随维新派，刚直不阿，后受迫害。他父亲又继祖业，喜书画，常和一帮文人学士相聚烟霞草堂，讲学著书，抨击腐败的时政，呼吁抗日救国。解放后，在一所中学教书，五七年被错划成右派，含冤离世。他又承继家风，平时爱读书画画，提笔弄墨。最爱拉二胡，喜听民族音乐，像《高山流水》《春江花月夜》和阿炳的《二泉映月》。

主人育有一对儿女，女儿叫“展望”，在华东师范上大学，喜读《红楼梦》，独爱贾探春。儿子叫“未来”，今年上高二，爱看《三国演义》，崇拜诸葛亮。我们夸儿女名字起得好，有文化内涵。主人说，他年轻时，满腹壮志，因为受到六十年代社会环境的影响，书没念成，回家务了农，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女身上，来实现父辈的志向，将来服务国家和社会。“远眺嵕山雄奇，近看醴泉照月。展望未来，豪情满怀。展望未来，民富国强。”主人即兴吟了几句打油诗。我们由衷赞赏主人不愧诗书传家，教子有方。

主人说，他这人爱热闹，和那帮自乐班兄弟出门雇事，吹拉弹唱，逍遥快活。一个月下来也挣过几千块，加上卖果子的收入，一年除生活开销，供儿女上学花费外，年年有盈余。主人给我们添茶递葡萄，笑谈人生说，生命在于过程。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把生活这条路走正确，把生命的过程活好，活出精气神来，这样生活才精彩，生命才有意义。主人心态豁达，生活观念朴素真挚，但饱含着洞明世事的深刻哲理。

一股肉香扑鼻来。主人儿子端来一盆热水放到木制的盆架上，请我们洗手吃饭，手拿抹布擦净了石桌。女主人端出一摞煎饼和一小碗油泼蒜水，一会儿，四方石桌上就摆满她巧手做出的农家饭菜：一盘炒土豆丝，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黄瓜丝，一盘炒青椒，四大碗香喷喷的冬瓜炖鸡肉，一瓶太白酒，四个小酒盅。麻利爱好的女主人心真实诚呀。

主人给我们斟满酒，举杯说，今天你们大老远来看我，为咱们都爱文化，志趣相投，干杯。他斟满二杯酒又说，为咱们现在的好生活，民富国强，干杯。主人殷勤劝酒，我们那能推辞。几杯酒下肚，热肠滚滚。主人双颊潮红，神采飞扬，酒酣话多，谈自己对挖掘整理民间民俗文化的看法。机灵的狮子狗静卧在牡丹枝下，闪动着一双黑眼珠，专注地瞅着我们，一张喜爱聆听的神情，听我们畅谈现实和理想。心底实诚的女主人又端来四大碗炖鸡肉，说她自家养的鸡，肉嫩好吃，让我们多吃些。酒足饭饱了，我们和女主人拉着家常话，夸她是勤俭持家的贤内助。

我们和主人坐在客堂里谈现今农村的新变化、新面貌，听他讲跑几十里外出门雇事遇到种种奇闻异事。只听门外几个妇女喊叫，未来她妈，收拾完了么，快走帮忙择菜去。院子里正拿鸡毛掸子掸衣裳的女主人闻声答话，完了，马上就来。主人说，他二队有家明天给娃结婚，你嫂子给帮忙剪窗花，他村里不管哪家过红白喜事，全村人出力帮忙，拉二胡、敲鼓助兴，图个喜庆热闹。自古以来，周围这些村子民风纯正，村人一团和气，邻里和睦，文风盛。后晌，人家请他写对联，当执事，坐账房。我们听主人下午要忙喜事去，便起身告辞，谦和的主人和我们一一握手话别。善解人意的狮子狗跑在前边带路，石榴园里传出主人儿子“未来”读唐诗宋词的朗朗声音，主人送我们上了林荫山路，挥手告别。我们走远了，还听得见主人充满期待的声音：下回一定要来吃石榴。朴实的人往往用最朴实的言行，来表明他们对待人和社会的善行义举。

巍巍嵕山，如虎踞龙盘在渭北大地上，大唐博大精深、开放包容的盛世文化遗风，潜移默化，给了这一代嵕山人旷达宽博的胸襟和自强不息的精神追求。

回望果林层叠的山川，多想采一束沟畔的野花，戴在我们的鬓头；多想摘几片杏叶，别在我们的胸前；多想掬一把石榴园的泥土，装进我们的口袋里。让这花叶土里生长并蕴育出来的淳朴诚厚、乐观进取的山乡文化根脉，丰盈我们浮躁的心灵世界。

哦！嵕山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