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赵灵芝的头像

赵灵芝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7/10
分享

轮椅上的美丽

          一

小街位于小城的偏巷子,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颇似一个收破烂老头腰上缠的一条烂裤带,绑连着十八家“土屋破烂户”,白天零散有人路过,夜晚就少见人影,显得冷清无生气。土路北边有片树林子,草密枝茂,野刺雀常出没其间,嘎嘎嘎,怪叫声揪人心。林子旁有一条常年积水的脏臭小渠,渠边堆着垃圾,遍长杂草。夏天的黄昏,青蛙呱呱呱叫,似乎能争破喉咙,有一伙顽童便聚在渠边玩耍,下到水里捉小青蛙比赛练胆。

听说政府强制拆迁了两户,几次计划拓路改街,都不了了之。据说这里的原住户都是些难缠的“钉子户”,屡次上访反映有关部门层层克扣拆迁赔偿金,和政府达不成相关协议。小街就这样被搁置不管了。

小街最东头有一排五层楼,算是最豪华的建筑,楼下是邻街的门面房,楼上是某单位的单元房。平时人们都走东头上大街,很少走西边烂街,嫌荒凉,脚上粘土。我却两头都走,喜听林子鸟鸣,爱和破烂户在土街上碰个面,说一阵闲话。

我选择在小街东头这排楼里居住,就图个房租便宜,人少安静,和左邻右舍熟透了,发觉他们都是厚诚人,相互串门拉呱,有事出手帮忙。不管啥时候回小街,只要一眼瞅见土屋门外坐着几个人,说说笑笑,感到无比亲切,心情无比舒坦。尽管小街烂和脏,但它是租住户温馨的小家,不离不弃任何人,还收留乞丐和流浪者白吃白住。久住的人们对小街往往生出深深的留恋之情。

有一个外地的小木匠,租了西头一户人家前院的房子,在门外用石棉瓦搭个户棚,开起个木工店。户棚吊盏灯,灯光昏黄,却整夜亮着,能照亮半条土街,能给偶尔路过的夜行人一丝温暖。犯常,夜深了,小木匠手持电锯从木板上划过,破木割耳的电锯声吱吱啦啦地响,似乎能刺破夜空一片云雾。

别看小木匠是外地人,他脑瓜挺灵活,手艺不错,木工棚前摆着新制作的时兴小家具:小板凳、饭桌、大小案板、书柜、衣柜、席梦思床。无非是给小街人亮出手艺,先打出牌子,后边再卖出名气,为了多赚钱。

小木匠中等个头,胸前套个深蓝色的半截户身罩,胳膊上套着半截蓝袖筒,耳朵上夹根烟,老爱打着响亮的口哨,一手压拐尺,一手捏铅笔,在扯好的木板上细致地过线。若有人从木工棚前经过,他眼睛带耳朵特别敏感,机敏地掉过头,暂停下手中活,眨几下精明的小眼睛,瘦黑脸上露出热诚的笑意,会说;大姨,抱娃上街呀;大伯,来坐坐抽个烟,或大嫂,买菜去呀。

小街人家里有啥零星木工活,偏爱请小木匠做,他把人家塞进他手里的工费原退回去,说住一条街,就是亲邻,邻里情意被钱重要。这样以来,人们喜欢小木匠为人厚道,需要家具情愿买他现做的,还在外面宣传说小木匠家具做得精致,质量好。人们和小木匠混熟了,知道他性刘名军,叫他小刘,老家在河南安阳,早年丧母,生计艰难,十五岁就辍学了,出来打工,漂泊流荡了十多年,跟师傅学成木工手艺,经熟人介绍,来小街开起这个木工店。他一个人在异乡白手起家,给小街人坦诚说出自己的心思:想多挣些钱,娶个好媳妇,安个暖和的家。

小木匠给人留下了好印象,左邻右舍说:小刘娃好,人品正,咱给娃介绍个好媳妇。

小街的老婆子们闲了没事就夸说小木匠,做事稳当,头脑有主意,替他物色大姑娘。

我每次从木工棚前经过,见小木匠不是拿锤子钉钉子,就是用钢锯锯板角,但照例停下活,点头眯眼笑一下,亲热地叫一声:大姐,你好,上班去呀。有了他热忱的问候,我心里一阵热乎,同样回他一个微笑。就这样来来回回,我对小木匠渐怀好感,无形中,在小城熟人里也替他的家具做了宣传。

我邻家老婆爱唠叨,却有一幅热心肠。她老伴是政府办退休老干部,儿子现在政府要害部门干事,所以信息灵,经济状况好,穿戴不俗,住的门面房又是她自家买的,老两口只图个清静,最怕吵闹,以免犯高血压。

我每天骑自行车,从小街脏烂的路面上往返,若一天不走几趟,反觉心里不舒服,不和邻家老婆说阵话,委实泛心慌。只要我前脚进门,她后脚就跟进来,嘴像一台全天开着的收音机,给我汇报小城的各路新鲜消息。今天,邻家老婆对我说:你看小木匠都快三十了,还没个媳妇。他托我打听,我给介绍了两个,如今女的心高,开口就要金耳环、金戒子和金项链,还问有无银行存款和单元房。人家嫌小木匠穷,没根底,没扶帮。我说小木匠有手艺。人家来小街侧面打听,背地里见了,看只有一间木工棚这烂光景,就给了话,不愿意。女的不愁嫁,男的没钱娶不下。小木匠人品好,单薄可怜的,没人给洗衣服,吃不上一顿热茶饭。你帮忙瞅实,看哪里有合适的大女子。唉!我老了,不中用了,给他帮不上忙。邻家老婆把小木匠看成他儿子似的,手拍大腿,犯愁得皱起脸,哀叹起来。

看小木匠日夜忙碌,我也同情他,安慰邻家老婆说:看钱嫁男人的女的没眼光,不识庐山真面目。小木匠靠他的手艺生活,再发展几年,人家准成大器。

邻家老婆一听我说,转愁为喜说:你说的对,小木匠发财了,到时专挑二十岁的黄花闺女!

我站在小街这头,不由得朝木工棚望去,看到炎热的太阳底下,小木匠一个人正在背木板,期盼勤勤恳恳的他,生活一天天好起来。

我和单位同志连续送小戏和书画下乡一段时日,回来后听邻家老婆说:咱这排楼里来了个“轮椅女”,小腿细的像麻秆,人倒长得蛮好看,烫发头,租东头两间门面,卖珍珠奶茶,支起一台缝纫机,替人缝补衣服。我听了邻家老婆对轮椅女的一段细描述,也没太在意,只当她说闲话呢。但她今天精神一反常态,有些喜得过了头,拿手只擦嘴角唾沫,倚着我的门框不住地发出笑声,说轮椅女这好那好,手拍大腿执意要我去看看。女人之间本来就易产生羡慕心和嫉妒心,何况又住一排楼里。她又不厌其烦在我面前夸轮椅女百般好,我当然生气,装做无心听他唠叨的样子,转身进卫生间洗衣服,便驳了一句:不就是个残疾人,有啥好看的!嗨!人家残疾,比正常人能行。邻家老婆看我半会没理她,嘟哝着,慢腾腾出去了。 .

因工作忙,我匆匆从小街来回往返,没太留意轮椅女。一天,骑自行车从东头刚拐进街口,就意外地发现小街变了样,不由自主下车观察,看到东边两间门面前,支撑起两个正方形的铁杆大绿伞,伞下两张台球桌,围了一圈青年人在打台球。一间门面房的绿门额上挂个天蓝色的大牌子,写着“爱心修补店”大字样,下方一行小字﹕来料加工,修补破衣,换拉链,裁裤边,烫熨。我方才猜到,这不就是邻家老婆夸说的“轮椅女”开的小店吗?只见绿门里,一张贴着奶茶单价表的桌后,立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正调配奶茶,端到自动机上封口。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娃帮忙收钱。这是两个正常人,没见个残疾女。单就小街今天发生的新颖变化,我油生感动,就想见到这个特殊女人,只有失望于自己的平时无心。

这排楼里原先开了几家麻将馆,公安局不垂青破街烂巷,麻将馆挺火爆,闲杂人便多了,就常闹贼,住户大白天丢钱、手机和自行车。小街人就抱怨开麻将馆的,把贼招来了,弄得门前吵、脏、乱。

自来了轮椅女,小街一天天有生气了,旧模样变了,人心好像也定稳了。她小店前一天到晚干干净净,摆着五、六盆绿色花木,坐着拉闲话的老人,跑着嬉闹的小孩。拐进小街来往的人渐渐多了,打麻将的少了,转而打台球,喝奶茶聊天。小店的小生意日渐红火了。邻家老婆就羡慕地夸说轮椅女改变了小街的坏风气。

此后,我关注起小街富有新意的变化,更关注这个让小街人羡慕的轮椅女。一天,又惊喜地发现,她小店前多了几样新东西:一个冰柜,一个手推玻璃柜,里面放着香烟,口香糖,方便面,糖果等小货。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她又开了一间“仁信书店”,门前多了一顶绿伞,一张桌子,几条板凳,几个人围坐桌边看书报。这个新奇创意,让小街充满书香味!使我从内心更敬慕轮椅女。

一天,我特意走到她的店外,想见到她,不巧她上街去了。我要杯奶茶进了书店。在这间大约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里,东西北三面立着三个旧书架,上面摆满旧书。我随意翻看,见书杂而广,有中外名家小说,各种杂志,如海外文摘,有少儿读物,有关烹饪、织毛衣、医药和农林科技等书籍。报纸只有《华商报》和《环球时报》。不断有人进来翻看。出来时,才见绿门上贴着一张大白纸,写着﹕看书收费一元,租书每本押金两元。

听人们议论轮椅女,言谈态度里流露出佩服和敬重。

当夜幕降临,轮椅女小店前绿伞下三盏明灯,照亮了东头大半个街面,一直亮到东方破晓,和西头小木匠木工棚里那盏灯遥相呼应,彼此无言,默默守望。夜行人借着两头的灯光照亮,经过小街,会倍感安全和温暖。

每到夜晚,小木匠木工棚的灯光熠熠闪亮,行人匆匆从灯影下走过。电锯声吱啦啦穿越漆黑的夜幕,分外尖亮,宛如夏蝉齐鸣,劲猛气足。接着锯声,是小木匠粗壮的歌声: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荡悠悠。

我心情烦闷时,夜晚总爱站在门外,眺望从西头小木匠木工棚和东头轮椅女小店射出的灯光,听小木匠豪爽的歌声和轮椅女小店外传来的说笑声,感觉小街夜晚生活是充实多彩的,心里的烦闷随之散去,静心体会这两个小人物靠着自己双手去努力奋斗,再反观自己安于现状的不思进取,实觉惭愧。

一个盛夏的晌午,天上电闪雷鸣,突降大雨。我推自行车拐进小街,经过小木匠的木工棚,车就推不动了,泥塞住了轮子,大雨淋透了衣服,焦急中手抓车把无可奈何。忽然,猛雨下小木匠出现了,举一把花伞向我跑来,呼喊:大姐,我来推车。来了救星,不容说什么,我接过伞,踩着泥泞,向前跑。小木匠推了几步,淤泥塞满前后轮子,实在推不动了。小木匠满身雨水,他急中生智,两手架起自行车,扛在肩上,踉跄往前跑。小木匠把自行车撑到我房前的台阶上,用袖子擦把脸说:大姐,我回去了。莫等我说声谢谢,小木匠浑身湿透,已经跑进倾盆大雨里。我冲着他的后背喊:小刘,你的伞。

我的小饭桌掉了一个腿,书柜架子铆钉也坏了,想拿到小木匠那儿修修,苦于饭桌面沉,得费一身力气搬弄去。邻家老婆建议把小木匠叫来,多出二、三块钱,不容分说,就站在街心朝木工棚招手大声呼喊:小刘,把工具拿来,修桌腿。

没等我把书挪出来,邻家老婆已领着小木匠进来了。小木匠手拎装工具的油污污的粗布袋,亲切地叫了我一声:大姐,就眯眼笑了。那笑意显然是说:原来是你家。想到上次小木匠帮我扛自行车,还欠他一份人情,这次正好补还上,我有心拿出一包好猫烟递给他抽。他捏出一支照例夹在耳上,开始仔细查看桌腿和书架。邻家老婆嘴不停地问小木匠这和那,他都耐心回答着。我拿个小凳递给他。他坐下来就拉开油布袋,取出锤子、梅花起子、扳子、小刀铲和一盒木胶,捡出大小螺丝钉和薄木片。他把饭桌面颠倒,平放到双膝上,全神贯注用小刀铲把钢管腿和桌面接茬处的烂窟窿刮平,很仔细地挤进一层胶,拿一个木片粘垫住,用尖锥子在木片中心锥一个小眼,取几个小钉子噙在唇边,然后把钢管腿接舌衔接住木片,拿眼紧盯住,举小锤子把含在唇上的四个小钉子顺接舌四角眼很准确地一一砸进木片里,往接舌和木片合眼里塞进一个小螺丝,手转着梅花起子上紧。小木匠眼睛眨几下,双手轻松一搓,小饭桌稳稳当当撑在脚地上。

小木匠认真干活时,我才有机会坐在旁边得以近距离细观察他的神貌。小木匠留着小分头,稍长干燥的发丝里粘满碎木屑,举小锤的手皮又黑又粗糙,指头关节硬大,脱皮的手背又脏又黑,但小锤落下时,稳而有力,节奏分明。身上的衣服又油又脏,噙钉子的嘴唇起了火泡,脚上的白球鞋已磨烂了面,露出了一个脚趾。我心想,他平时干的是脏活和苦活,周身肯定不干净不体面,但他干起木工活来眼到心到手到,精工细作。难怪他的家具卖得快,小街人都喜欢他。

小木匠照例很认真地修好了书柜子。为了感谢小木匠,我化了一杯蜂糖水给他喝,邻家老婆再三催他喝下去,他硬是不喝,说他不渴。看他收拾好布袋急着走,我赶紧拿出十元钱给他。他推开我的手,坚决不收,满脸笑容说:大姐,咱住一条街,我把你当亲姐姐看,以后有活,只管叫我。邻家老婆劝说:没个多,也收个少,算我把你叫来的手工费。小木匠笑着直往外走。我撵出门,追到土路上,把那包烟硬塞到他手里。

小街旧貌换了新颜,我猜想轮椅女是啥模样?只因整天忙着工作,早出晚归,没有看轮椅女的时间和机会。邻家老婆提醒说,轮椅女针线活做得细。我才想到有几条裤子要裁边,被套拉链坏了要换,决定马上拿去,想亲眼看看这个轮椅女到底有多能行。

挑起轮椅女门上的绿帘子,我没出声,先察看这间裁缝店,一张双人床,门后一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一架熨衣案板上放着蒸气熨斗、剪刀和待修补的衣服。我眼朝里间瞅,大声问道:有人吗?一个柔细的外地女声回应道:来了。话音未落,只见一辆轮椅的两个大轮子在一双大手的拨动下缓缓移了出来。我的心不禁一颤,轮椅上竟端坐着一个模样俊俏的大姑娘,不觉暗自惋惜。定睛细看,她微卷金黄的头发披散在肩后,上身一件宽大的绿色棉短袖,下半身死死地像钉在轮椅里,虽然用肥大的黑甩裤护着双腿,但让人明显能看出大腿下半截细得可怜。然而穿着绒布鞋的两只脚却很肥大,与细腿极不相称。

我不忍再看下去。她竟觉察到我怪异的眼神,像受了别人白眼歧视,神态显得窘迫不安,双手在甩裤上摩擦。我赶忙调开视线,低头拿手从塑料袋里抓衣服,抱歉地笑着说:衣服烂了要补,以遮掩自己失态的不恭对她造成心里上的伤害。她把垂到脸前的一撮头发夹到耳后,嗯了一声,双手推动轮椅,很迅捷地坐到缝纫机前,胸腔贴进缝纫机面。我便把裤子和被套放上去。她很利索地展开裤子细心查看哪里要修补,把脸转向我,黑亮的眼睛像会说话似的说:大姐,你先忙,留下电话,我补好了通知你。我瞧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说:我就住在西边,可以随时来取。一听这话,她点头露出笑容,脸蛋上两个小酒窝显露出来,模样越发俏美,声音异常细柔地说:那俺们是邻家,往后能照应,有缝补的衣服,你只管拿来。她的真诚使我感动。

她拿过软尺说要量我的裤长,手很快地调转轮椅接近我,把尺头等到我腰间,弯下上半身,另一只手拉尺到脚面。我得以近距离细端详她的美模样,她脸圆肤色润,胸脯丰满,嘴唇红艳,能看出是精心化过妆的,黑长黑长的眼睫毛下,闪动着一双热情活泼的大眼睛,眉心有个米粒大的美人痣,给她平添几分姿色,拉尺的手掌大手指长,十个手指上都缠着白胶布,显然是烂了指头皮,可以看出她平时用手做活多么辛劳。她拿划粉在裤面上麻利地记下尺寸。转动轮椅时的动作很干练利落。外面有人喊,租几本书,她答应着。看她要照应小生意,我不愿耽搁她的时间,随即出门,听她在身后说:大姐,慢走,有空来看书。

见了她的残疾状,我大脑里悬着一个大问号:她下半截腿那么细,怎样使力给双脚?如何踏踩缝纫机?怀着这个未知的疑问,我几次试图接近她,却无机会。

因要应付单位的事务,我竟忘了裁裤边的事。一周后,邻家老婆转告说:轮椅女敲了几次你的门,来送裤子。我二话没说,拿出二十元,直朝东去。

很巧,轮椅女正坐在缝纫机前,胸前拥着一堆花棉布,机声咯嗒咯嗒响。见她忙着缝被套,我没出声,倚住门框看。她觉察到了,转过脸粲然一笑,拿眼神示意我坐下等等。我拉过凳子,坐在她身旁,仔细观察她的双腿如何鬼使神差地活动。原来,她的后脚跟稳住缝纫机的脚踏板不动,脚尖随着上身前驱后弓吃力地前后施压,压力带动缝纫机的皮条使小机轮飞快地旋转,穿白线的机针噔噔噔噔在她四指紧捏的棉布面上密密地上下跳动,缝好的棉布旋即从她怀里向后滑去。我确切地看到机针快速扎进布的每一瞬间,她的肩膀像很疼痛的样子,一伸一缩,迫使她的胸腔磕碰到缝纫机的边棱上,使她不由得重喘气,轮椅在她内韧的喘息里发出细碎的幽怨的吱吱声。她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到两只脚上,与其说机针扎布,不如说机针穿透毛孔扎她身上的肉!她不是用脚踏缝纫机,分明是靠坚毅的精神意志支撑着一双似乎注满魔力的大脚,使大脚死而复活。亲见她缝补的痛苦过程,我心口像被针刺了一下,神经尝到痛的滋味,周身却热,莫非是她身上正燃烧着一团火,通过人与人之间真心地接触交流,传导给我。我心里感慨万端,轮椅女——一个残疾人真的是用炽热的心替人缝缝补补。我们一个正常人的智力和毅力在某些方面真的不如一个残疾人!

我又痛心地发现,她的轮椅后背都磨掉了银漆皮,用细铝丝挽连个小篮子,轮袋上有个大补丁,显然她坐这把旧轮椅多年了。

她叫我大姐,把裤子递过来。我从思考中醒悟过来,手提裤子和被套查看,见她的针线活做得十分细密,牛仔裤的屁股后兜多了两个浅蓝色的V字形布贴和两道金丝线,好看又时尚,就夸她手巧。她美丽的眼睛笑着说:裁裤边时发现你裤兜铜纽子掉了,又磨出两个小窟窿,若用线缝住不雅观,就用布贴贴住。如今时兴用布贴补破衣,不管大人小孩的衣服,布贴贴到合适的位置美观又文明。我给你被套换了一条新拉链,拿熨斗把四角也熨平展了。我扭头见锁边机的那面墙上粘着几排色彩斑斓的花布贴,图案有卡通画和花鸟虫鱼等。

看她手头没有紧活,我就和她闲聊,感于她的生活处境,出于关心,便想了解她的家庭情况。

你老家是哪个省的?

在陕西南边。她声音细细的,似乎不大情愿说出老家在哪里,低头把我的被套放在双膝上叠齐整。

那个大姨和男娃是你的……

是俺妈,俺弟刚上初中,放学回来帮忙。

那你爸还在老家吗?人心里最普遍的情感驱使我追问她。

早没了。她转过脸去,把叠好的被套连同裤子装进塑料袋,鼻子沉沉地抽搐了几下,似乎有些难过。

见她半晌无语,只拿手指缠白线,我暗自埋怨自己多嘴,不该像查户口一样追问她的家境,勾起她伤心,心里不免替她伤感。

一阵沉默后。她用力转过轮椅,把塑料袋递过来。我才意识到该付钱了,想她的价肯定比市场上贵,再说她一个残疾人,做活费工夫,就把二张十元递给她。可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以已之心揣度人的浅薄认识错了。她只收我十元,坚持说:俺们是邻家,以后能照应。她比市场价少收了五元,这怎么行呢?正常人不能亏了残疾人,我把另张十元硬塞到她手里。她执意推托,就是不肯收下。我塞她推的相持了一会儿,见她还这么坚决,我确实同情她说:你腿不好,挣钱不容易。听这话,她的脸色刷一下变得通红,头向后用力一甩黄发,目光锋利如锥子般紧盯住我,如同无故受了侮辱,极力要反抗的样子,连黑长的眼睫毛也在微微颤抖,气呼呼地说:大姐,你咋小看俺,俺身残可心没残,靠手艺光明正大挣钱!她撂下这句话后,又猛转轮椅坐到案板边抖开一匹布,铺平,手抓剪子准备裁衣服。

我再没敢多说什么,抱着塑料袋,心怀歉疚地跑回房子。

每到周末,我爱睡懒觉,被左邻右舍起来得迟,开门出去扫地,不由得朝东望,像读书看报一样,已形成惯例,知道轮椅女起得早,想看见她在干什么?今天,她小书店门前多了些附近的中小学生,一群妇女围着她学钩毛线包,东拉西扯的说笑声不绝于耳。

被别人晚吃过早饭,我最喜欢进轮椅女的书店,看书的时候,用心打量周围,发现原先爱打麻将的人,居然都改了行,打起了台球,喝奶茶的同时,拿起书报看。这排楼里几家麻将馆都先后关门了。大街上的人纷纷拐进小街光顾书店,她的小生意更红火了。门前的花木葱绿可爱。绿伞下的桌边围坐着少男少女,退休老干部,就连收烂货的老头,蹬人力车的乡下人,从四处来小城打工的,也分别聚在伞下看书休憩。人们聚在这里,八方为邻,评论时事,畅谈世事,交流思想,既丰富了精神生活,又陶冶着情操,精神世界里少了惰性和庸俗观念,提高文化素养和自我意识。

小木匠抽空也来打台球,喝奶茶,看书,给轮椅女帮忙换灯泡,钉桌腿,修水管等。

一个风雨天,我打伞提菜从菜市场出来,沿有冬青的马路边走,以避开车辆。大风卷雨,伞面往上翻卷,雨线斜飞,路面开始积水,疾驶的车辆溅起一拨拨黄泥水。

为了挡住肆意的风雨,我把伞拉低遮住头,跨过积水小心地走。忽然,从半遮的伞盖下我发现几步外,泥水里有个车轮子正艰难地扭动。我以为是前面堵车,于是把伞举高,希望看清前方的路。却看见一辆轮椅的半截轮子正在风雨中的泥水里打滑。

坐在轮椅上的人,用红雨衣裹着身体,站在我的角度,只能看到轮椅车上的后背,只见那人靠一双粗大的泥手奋力搓动车轮子,尽管车轮子前进得极其缓慢,一分钟似乎才向前挪半寸,但那人显得很镇静和顽强。疾驶的车辆呼啸而过,大雨顺着那人的红雨衣迅速流下,轮椅下的泥水越积越多,那人却始终凝视着前方,泥手不断使力,使轮椅在泥水里平稳地前行,前行在他认定的属于自己的生命线路上。

我清楚地看见那辆轮椅后背小篮里有大肉、小青菜、鸡蛋和磨菇,此时已经是湿漉漉的。估计那人去菜市场买菜了,现在回家去。我这样想着,却依然慢腾腾地走在那辆轮椅后边,看着那人独自在雨中艰难前行,虽心生怜悯,还是没有丝豪想帮助那人的意识。

我从那辆轮椅上的人红雨衣的背影中感觉到了辛苦。忽然在内心追问和反思,该不该伸手帮助一个风雨中的残疾人,假如我是前面那个行动不便者,遭遇风雨,无人相助,我将是一番什么样的心情呢。过往的路人不都和我是一个态度吗。我终究还是没有上前伸手推一把轮椅,我甚至双脚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等那辆轮椅往前走得离自己远些。

轮椅在小街的街口停住了,停顿了大约两分钟,像是缓缓劲力,才慢慢拐进小街。我从红雨衣衣帽遮挡的面容侧面,认出了她——轮椅女,是她!和我住一条街的轮椅女,多么熟悉亲切和美丽坚强的身影。

我为什么不出手推一把她的轮椅,我是自私自利的人吗?我感到羞愧和内疚,大脑里灰蒙蒙的,像这风雨扫过的阴暗天气。想起轮椅女常说的我们是邻家,能互相照应,平日对我的关照,托邻家老婆送我手织的毛线包和披肩,几次做活少收钱,而我竟然漠视风雨里艰难的她。我羞愧难当,脸红耳热,慌忙抽身藏进小街口一家馍店,估摸她该到家了,才急惶惶小跑回自己房中。

春去秋来,夜晚我却无睡意,出门仰望夜空,寻找天上的明星,竟然看不见一颗,是空中雾霾没有散尽吗?但人间的,小街的,东西两头的灯光亮闪闪的,分明像天上灿烂的星星,默默守望,彼此无言,向人们传递着光明,温暖,真情和爱。

轮椅女店前的花木摇曳着瑰丽的风姿,变换着四季的景色,给小街改装换貌。小木匠木工棚前常有货车来,买家具的和小木匠立在小街西头讨价还价。他的木工店生意日渐兴旺。晚间木工棚里的灯光更明亮,人们看见轮椅女和小木匠在灯影下说话聊天。

轮椅女用钩针钩颜色鲜亮的毛线包和披肩,男女式手套和帽子,小学生装饭盒的毛线袋,挂在门前的衣架上卖,还替人织毛衣,挣手工费。时常能看到,只要轮椅女刚坐到门前开始钩织毛衣,一群媳妇就围过去跟她学织花型,怎样搭配各色毛线。媳妇们学会了,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小城。小城的女人们流行背精致的毛线包,穿旗袍和棉绸裙。你若见了,打问这包洋气,哪里买的?她们会笑着说:轮椅女钩的。你若说旗袍大气合身,她们带着赞赏的口气说:轮椅女做的。轮椅女真是把风尚美带给了小街,把时尚美带给了小城。

无须问轮椅女老家在哪里?不知她的身体如何致残?不晓得她缘何携母带弟流落小城?这些对小街人都不重要。人们只知道一个如玫瑰般鲜活的生命生活在这条破烂的小街,用美丽的心灵和勤恳的双手,移风易俗,使小街改变了精神风貌。

一位学者说过,做乞丐的大多是残疾人,但残疾人不一定都是乞丐!这精确的观点从一个侧面阐释了一种社会现象背后,那些小人物实现自我价值、不懈奋斗的生命照样能闪光发亮的朴素哲理。

时令进入中秋,我见轮椅女店前的两盆菊花缀满花苞,惹来小孩围观。邻家老婆报喜说:轮椅女和小木匠谈恋爱呢,那次,天下小雨,轮椅女下台阶,没留神轮椅滑翻了,人摔出老远,磕破了头。小木匠闻呼声跑来,二话没说抱起轮椅女,急往医院跑,在病床前守了多日,尽心照看,两人就产生了感情。后来,轮椅女给小木匠做了一身蓝西服,织了一身红毛衣。小木匠给轮椅女割了一个衣柜,买了把手转的新轮椅。今天中午轮椅女给小木匠送了一盆羊肉饺子。邻家老婆快嘴像收音机播新闻一样给我详细讲述着。我心为之感动,真替小木匠高兴,又不大相信他俩将来真能做夫妻,用现世的物欲利益观来权衡这对外来男女。但小街人看见小木匠背着轮椅女去看病;轮椅女天天自己摇着新轮椅给小木匠送饭。还有人碰见,小木匠推着轮椅女在广场赏花散步,还一起逛商场。

人们持肯定的态度,一致赞同轮椅女和小木匠的爱情,说她俩般配,是一对牛郎织女,从心里上认可了,并为他俩送上祝福。

过了几天,邻家老婆异常欣喜地报告我一个好消息:小木匠和轮椅女马上要结婚了,在咱这排楼上租了一套单元房,已经预定好了待客的饭店,买了三金,领了结婚证,照了婚纱照。小街人都吃了喜糖,只盼着行礼吃酒席呢。

怪不得我见轮椅女,手腕上戴个金镯子,细长的脖颈缀个银项链,黄发在头后挽个髻,别个发卡,搽粉的脸红润饱满,充满光泽,坐在新轮椅上织毛衣时,一双巧手快得使竹签子碰响金镯子,当当当响。小木匠呢,提墨斗甩线,看起来胖了,腰明显粗了,头发油黑,皮鞋锃亮,一身蓝衣服精干又稳重。

或许我拿世俗的偏见认知和判断人和人之间的真挚情感是错误的。难道一个残疾人对纯洁的爱情就没有渴求吗?谁忍心阻挠和破坏一个残疾人爱与被爱的权利呢?轮椅女和小木匠超越了传统法则,在精神层面上达到相知、相爱到心灵结合。

我在祝福他俩的同时,送什么礼物才能表达“天涯若比邻”的倾慕心意呢 ?

小街由群众集资,政府经管,在民众的呼声中改造修通了。柏油路亮堂又宽敞,日渐发展成一条商业街。时代巨变,环境日益遭到污染破坏,但小街人与人之间相濡以沫,与自然和谐相处。林子和小渠保留着自然的原貌,清洁工的劳作使它整洁干净,花香依旧,依然保持着绿意盎然。

秋风送爽,林子的树叶发黄了,飘飘荡荡,一片黄叶落到我的脚面上,我弯身捡起来,怜惜地放手心里端详,叶面上纵横交错的细纹如春蚕吐出的丝线,阳光返照着闪金光,叶面依然保持着微小生命由绿到黄的活力,尚未失却生命即将消逝后的最后一滴水份,轻盈的体态宛如美丽的黄蝴蝶,点缀着亮堂的小街。

虽然它是一片黄叶,但在生命的绿色时期,集合起无数片绿叶子,无时无刻都进行着光合作用,孜孜不倦地把阳光变成生命的乳汁,无私地奉献给大树,使大树枝繁叶茂,默默无闻为小城输送人们呼吸的氧气,使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小街是一棵大树,小城就是一片树林子,我们普通人不就是一片情意悠然的绿叶子吗?

邻家老婆天天盼喝喜酒,受小木匠嘱托,忙着剪窗花和大红双喜,拿着各色花纸让我看。我想到轮椅女给小街带来了福运,说她是“现代的黄道婆”。莫等我向邻家老婆解释宋元时代的黄道婆,因传播了先进的纺织技术对中国文明的贡献时,她就打断我的话头,在我肩上狠打一下,咬牙说:轮椅女好看又能行,你把人家比成黄脸老婆。唉!我愣住半会无言,窃笑她“无知的可爱”。

一时听见孩子们在小街闹喊什么:

小木匠,手艺强

娶了个好新娘

当新郎。要吃糖

不给糖,不像郎

一伙孩子又围在书店前喊:

轮椅阿姨真美丽

小街天天有生气

穿上婚纱多洋气

嫁个新郎有福气

来年抱个胖弟弟

孩子们的童谣传达出人们祝福他俩终成眷属的美好心声。

 一天傍晚,邻家老婆领小木匠推开我的房门。小木匠手里拎包糖果,蓝西装配红领带,精精干干。还是邻家老婆先开口,正式通知我,小木匠和轮椅女定于十月十六日结婚,邀请小街人都去吃酒席。我听后惊喜地端看着小木匠,想他帮过我忙,这次又专程来拜访,心里真的十分感激,老觉得欠小木匠和轮椅女很多情,于是和小木匠聊了一会儿,说了些祝愿的话,才得知轮椅女叫小香,老家是湖北的。说起轮椅女,小木匠异常激动,不断赞美的言词里充满痴爱之情,今日特请我替他新房写对联,知道我在文化部门工作。我满口答应下来,还说要送他俩一幅字画,以表邻里之情。小木匠抱拳相谢,在邻家老婆不断贺喜的笑声里,喜眯眯离去。

想起轮椅女小店前二盆傲霜吐蕊的黄、白菊花,我拟好两幅对联,请书画界的文友写成楷书,又画了一幅秋菊图,并题上小诗:灵菊植幽崖,擢颖陵寒飙,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装裱后,托人一并送给小木匠,谨表我衷心的祝福。

第二天,我搬出小街,定居进城市新区,惜别了一对变苦难为美丽的新人。曾目睹了小街人平凡且扎实的生活,见证了小街由破落到繁华的转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时常在梦乡回到它温暖的怀抱,重见那片绿林子。

小街伴我走上人生遭遇过坎坷而愈显殷实的一段旅程,在时代急剧蜕变的物欲横流里,它恒定的精神风貌将在我美好的记忆里永久留存。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