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皂角树

我的故乡在八百里秦川渭河岸边。

我家门前有一棵大皂角树，是姑姑小时候亲手栽植的。听奶奶说，解放那年，活蹦乱跳的姑姑跟在大人们身后去村外欢迎解放军，在渭河边湿润的野草地里，发现了这棵小皂角树苗，姑姑连根带泥拔出来，栽在了我家头门前。

姑姑和奶奶搭手给小皂角树浇水、松土、施人畜粪和草木灰。有奶奶和姑姑精心爱护，有日光雨露滋养，小皂角树一天天长高长粗了，高过了我家土房顶。树身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枝干交错叶子茂密，树形好看，颇像一把撑在半空中的巨大绿伞，稳稳当当，向地面洒落清凉的绿荫，为歇凉的人和散跑的鸡狗猫羊遮挡住风雨和烈日。

一年四季，从四面八方飞来成群的鸟雀在枝桠间筑起窝巢，栖息安家，繁衍后代。清晨到晚间，鸟雀叽叽喳喳相鸣，音色婉转美妙，令人痴迷。皂角树仿佛成了一个大琴台，奏响抒情浪漫的交响曲。树下自然成了人们最快活的活动乐园。孩子们翘首踮脚，摩拳擦掌，想爬树上枝捉鸟雀玩耍。奶奶好言相劝说：“鸟儿是好虫子，别伤着它们好看的羽毛，别惊了它们安心育娃娃。”

绚烂的五月是皂角树开花的时候，稠密的枝桠上坠满一嘟噜一嘟噜黄绿色的花串，粉扑扑的，飘散淡淡的清香，成群的蜜蜂和蝴蝶闻香为美飞来，环绕着树冠翩跹，油然一幅盎然多姿的画卷。人们便聚在树下观看优雅蜂蝶曼舞的绮丽景象。

入夏后，皂角树红褐色的细刺和嫩皂角开始旺盛生长，电闪雷鸣便裹夹着暴风雨接蹱到来。皂角树经受住烈日的曝晒，雷电的击打，狂风的肆虐，依然挺直伟岸的身躯，巍然屹立在阴晴变幻不定的天地间。雨后彩霞辉映下，宛如一个披着霞光撼天动地的巨人，顶住了魑魅魍魉的摧残，焕发出昂首挺立的勃勃生机，奋力保护着枝桠上的细刺和嫩皂角在风雨中茁壮生长。经过风暴洗礼坚如磐石的根系深深地扎进坚硬的泥土里，呼吸着潮湿的地气，向葱茏的枝干输送充沛的水分和养料。

到了十月份，每条树枝上都缀满饱满扁长的黑皂角，在秋风瑟瑟里摇来摆去，发出“叮铃铃”银铃般的乐声，像孩子们唱的欢快的儿歌，仿佛在庆贺十月的好收成。收获回来的白棉花、玉米、干豆荚和红薯，堆放在皂角树下。奶奶笑吟吟坐在树下剥玉米、捶打豆荚、捡拾落下的黑皂角，好像醉在五谷丰收的图景里。渐渐发黄的皂叶纷纷飘落，像一群黄蝴蝶绕着花朵，绕着奶奶悠然地飞舞。

入冬后，枝上的皂叶慢慢落光了，光秃秃的树枝上悬挂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阳光照拂下，犹如无数个金色的花环，簇拥着一个铁骨铮铮的猛士，扛着丰硕的果实，向蓝天攀登。一条条向高空延伸的枝干，仿佛一群踏歌起舞的舞蹈家健美灵活的臂膊，酣畅淋漓地向人们表演着刚健的舞姿。

自由恋爱的姑姑将要远嫁到陕南去，出嫁的那天，带走了一红包袱黑皂角种子，算是奶奶陪给她的另外一份嫁妆。

我村有个老爷爷，他和守寡的奶奶同龄，年轻时是八路军战士，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在硝烟战火中失去了右腿，回村后一个人过着孤单的生活。孩子们都亲切地叫他“红军爷爷”。

皂角树身上粗皮皲裂，好像红军爷爷和奶奶脸面上乐观的笑纹。奶奶用一根端直的皂枝给红军爷爷做了根皂木硬拐杖，照料着他的日常生活。两人常坐在树下说知心话儿，皂角树仿佛是他俩火热的心灵之树。

困难的年代，善良慈爱的奶奶摘下一篮又一篮皂叶，分散给村人，教他们和着黑面蒸煮了充饥，又把积攒的皂角分给村里的媳妇和姑娘们洗衣服。夏秋的蝉，最爱吸吮皂汁，密密麻麻爬满树枝，“知了，知了”锐声尖叫。傍晚，红军爷爷帮奶奶在树下燃一堆柴火，再和一堆清泥。熏了烟火的蝉刷啦啦掉下满地。饥饿的大人和孩子们端着脸盆捡拾落蝉，用清泥巴包裹住蝉身子，端回家放进灶火里烧熟了充饥。人们是吃着皂叶和知了肉度过了最难熬的饥荒年，皂角树用它丰盛的身躯挽救了村人的性命。

奶奶说皂角树全身都是宝，叶根皮刺是中药。她依照老辈人传下来的偏方子，把干叶干皮和干刺放进石窝里，拿石锤捣碎成粉末，装进瓦罐里加进适量白酒，调制成皂药粉，为大人小孩治身上生出的毒疮。贪玩的小孩子弄折了胳膊，红军爷爷两手在骨节处用力一捏，重接上骨骼，给红肿疼痛出涂些皂药粉，用手掌轻轻拍拍，小孩胳膊过几天就完全好了。奶奶把皂角刺、皂角荚和皂角仁放在锅里熬成汤药，治好了村人的气管炎和肠胃炎。村里的老牛、驴马伤了腿蹄，红军爷爷稳坐在凳子上，手用力拽住牛马腿按在他唯一的一个膝盖上，抓把皂药粉在牛马伤处来回揉抹，牛马痛叫几声，肿痛隔几个时辰就消失了。皂角树为人们消灾祛病，赐福送安。人们都说皂角树是神树，红军爷爷和奶奶是神医。

农闲时，奶奶做着针线活和红军爷爷坐在树下说闲话。孩子们围过来，闹嚷着要红军爷爷讲战争年代的故事。他讲得很生动感人，越讲越精神，讲到激动时，兴奋地涨红了脸，树下便荡漾着孩子们阵阵欢呼声。于是，个个聚精会神，听他又说谜语：“四面不透风，十字坐当中，粮食和蔬菜，都在里面生。”

炎热的伏天，庞大的皂角树枝抵挡强烈的光热，吐纳清凉，好像向人们畅开绿色的情怀一样，广散的丝丝凉意把人们乐观自满的心凝聚到树下。男人们下象棋、打扑克、搓麻将，议论世界各国的新闻；妇女们有的手拿针线，有的怀里抱着娃娃哄，说着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老人们有的围坐桌边掀花花牌，有的敲板拉弦吼秦腔；时髦的年轻媳妇们则放开录音机，学跳广场舞。休闲娱乐的人们，像喝了蜜糖水一样，身心清爽，快乐无比。树下一派祥和的景象。

繁星满天的夏夜，人们围坐在树下乘凉，谈天说地，嬉笑打趣。奶奶摇着蒲扇，望着星星，说了牛郎织女，又唱起动人的歌谣：“月亮光光，姑娘双双，挎篮采桑，遇个俊郎。”红军爷爷笑微微端详着奶奶，好像歌谣唱出了他年轻时的美好心声。孩子们叽里呱啦围在树边，手摸树干，争着活捉正从泥土里爬上树还没脱壳的蝉。

每年国庆节，乐观的红军爷爷都要在树下放响鞭炮，教孩子们唱起热爱祖国的歌曲，他举头凝望着葱茏的树枝，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和皂角树一起成长，像它一样结实，不怕狂风暴雨，积极向上，勤奋学习，立德立志，长成栋梁之才，将来报效国家。”

大年三十，村里的男女老少按照惯例额，围在树下打鼓敲锣庆新年。妇女们摆开桌子，端来糖果酒馔，点燃香蜡，敬奉皂角树，说些吉祥祈福的话。穿得花花绿绿的孩子们欢呼着放响鞭炮。白猫和黑狗也蹿来跳去的，和人们一道分享新年的喜庆和欢乐。锣鼓声、竹炮声、欢笑声响彻繁花似锦的天空，似正月的春雷响彻大地，大地上绿意盎然，飘拂着和煦春风，飘洒着丝丝春雨，润泽着人们和睦勤劳的心田。皂角树仿佛是一个慈眉善目、喜笑颜开的佛祖，目睹欢天喜地的人们沉醉在和谐富足的生活中。

姑姑来信说，她们水田周围长满皂角树，花繁皂角多，皂药治好了许多人的皮藓痛风病。姑姑还寄回一包新育的蔬菜种子，让奶奶按时令节气种进田地里。红军爷爷笑着说：“人勤春早的地方，就遍地生长皂角树。”奶奶笑着说：“给你姑姑写封信，报说庄稼收成好，皂角年年结得多。”

四面八方过往的路人看见了我家门前这棵大皂角树，定要停车驻足观望，抱树拍照留影，纷纷赞叹说：“真难见到这么大的皂角树，树形多端庄呀！”

奶奶端出凉茶和板凳请路人坐下来乘凉喝茶，临走时，送他们一包皂角种子。

远道而来的木材商人赶到皂角树下，对满头银发的奶奶说：“大娘，这棵皂角树长势好，是上等木材，卖了吧。”

奶奶坚定地摇头说：“不卖！我留着有用呢!”

早有所闻的药材商人坐在皂角树下，劝红军爷爷和奶奶说：“大伯，大娘，祝你二老身体健康，这棵皂角树全身是名贵药材，卖给我们吧。”

奶奶摇头口气更加坚定地说：“不卖！人们离不开它，想要皂角随时来摘，就是不卖！”

开小车的几个开发商远远找来了。奶奶坐在树下给红军爷爷做鞋。开发商给红军爷爷发根烟，满面带笑说：“大伯，大娘，你二老身体健朗，现在城市少了皂角树，我们想把这棵树移进城里去，它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卖了树，你二老晚年可用来享清福。”

一个开发商几次给红军爷爷伸出十个指头比划着加钱。

奶奶穿针引线，始终不为所动地摇摇头，默然不语。

红军爷爷仰头哈哈笑了，鼻口吐出一缕轻烟说：“年轻人，这棵树移不得，它的根长在有粪的土壤里，吸收的是干净的地气，需要用心保护。如果挖了根，移到水泥地里，树会枯死的。让大娘给你们一包皂角种子，捎回去种进无污染的有黄土的地方，春来它照样能生根发芽，长成大树的。”

陕西科技研究院的研究员们怀抱测量仪、照相机、记录本下了车，迫不及待，围住皂角树拍照，测量树身的周长和高度，树冠的围长和树枝的数量，树根占地的面积和深浅度，树身的密纹度。详细询问奶奶和红军爷爷皂角树确切是在哪月哪日发叶？哪月哪日开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的花？花期持续多长时间？皂刺的色泽和大小形状？哪个月份开始结皂角？十月份皂角成熟了，能收获多少？平时皂角树的根、枝、花、皮、刺、籽能给人治愈什么病？皂角树适宜哪种土壤和气候环境等。红军爷爷和奶奶特别高兴地一一回答着。研究员们认真记录完了，坐下来喝着奶奶用嫩皂叶泡好的热茶，神情崇敬地端详着穿旧军装、缺腿、拄拐杖的红军爷爷和缝衣裳的奶奶，感慨万分地说：“大伯，大娘，你二老辛苦了，做务了这么好一棵皂角树。你们受我们后辈敬重，该休息下，好好安度晚年。”

红军爷爷微笑着说：“要是搞科研用，有利于社会发展文明进步的事，随时来看皂角树，我在树在。”

研究员们和红军爷爷握手告别，带走了一包皂角种子和科研用的枝叶皮刺。

爱读书的爸爸勤于耕种，靠劳动致富攒足了钱，计划在我家头门前盖座新楼房。村里村外的土街道将要修成柏油路，根系发达占地面积大的皂角树眼看要被挖掉。村人都舍不得看见这棵树落地，尤其是奶奶最伤心。红军爷爷便安慰奶奶说：“国家发达了，人们生活条件好了，盖楼修路是大喜事，能留下树更好，咱要多育种再务成大树。”

一生勤劳的奶奶眼里噙满泪花，像爱护儿孙一样，慈爱地望着树顶，倾听着树枝上的鸟鸣声。

村人在皂角树身上缠满红绸布，贴上写着“神树平安”的红纸条幅，燃响了鞭炮。

一辆挖掘机从村外轰隆隆开来了，全村的人汇聚在皂角树下，围护住它，老人们用身体挡住不讲道理地、强横地开进树的挖掘机，齐声喊道：“不准挖树！”红军爷爷扔了拐杖，扑倒在树下，双臂紧紧搂住树身，悲愤地疾呼：“留下树！不许伤害它……”他额头贴紧树根部，老泪纵横，泪水如春雨淌过一道道裂纹，流进已受伤的树根里。

皂角树被砍破了皮，剁了几条枝股，依然参天如柱，岿然挺立在我家新楼和柏油路旁边，像一个受了伤害但仍然坚定自身信念的思想者，身心贴紧黄土，聆听大地深处爆发出的如百舸争流般奔腾前进的运动声音。

红军爷爷病倒了。奶奶明白他将不久于人世，面色忧愁，挑选出一条端直的皂枝，握起小刀，削呀削。

红军爷爷死了。奶奶洗净他的脸、手、一条腿和一只脚，为他剃短白发和胡须，把削好的皂木腿和脚安放在他的身下左腿旁，给他穿上缝制好的新棉衣和棉鞋，神色平静地疼惜地一遍遍抚摸着红军爷爷曾握过钢枪的手掌，淌下泪说：“你活着，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一世，离开人世了，好干干净净上路，完完整整入土。”

村人把红军爷爷安葬在滔滔渭河北岸草木欣荣向阳的黄土地里。

红军爷爷的坟墓前多了一棵枝叶昂扬的皂角树，是奶奶亲手栽植的。那是英雄的红军爷爷“正直不朽的墓碑。”

奶奶死了。人们遵照她的遗愿，把她埋在红军爷爷的坟墓旁边，也为她栽了一棵皂角树。那是一个善良的劳动妇女生命最朴实完美的写照。

皂角树，你是硬朗的奶奶，不涂脂粉，不戴金银，无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四季沾一身黄土，露满脸皱褶，但你身上良善、勤俭、坚韧之美，让人们永远怀念。这就是你非凡的气质和素朴的风采！

皂角树，你是刚直的红军爷爷，不居金碧辉煌的楼宇，不炫耀自身的高大和功绩，黄土为家，地气作料，始终如一，坚守着这方沧桑厚重的土地，但你身上高洁正气的人格力量，受后辈人永远敬仰。这就是你刚毅的精神和心胸宽广的情怀！

我们村子柏油路两边，家家门前都有一棵皂角树，宽阔远去的柏油路延伸到哪里，耐干旱、酷暑、严寒的皂角树就繁殖、生长、绵延到哪里。皂角树在流淌着秦风汉韵的丝绸之路上防风固沙，保护环境，美化山河，向世界传播着华夏文明。

碧波粼粼的渭河岸边，我的故乡，美丽的小村外环绕着葱郁的皂角树。孩子们接过父辈植树的铲，守护着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