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包

 小五包

   赵灵芝

一

小五包的名字是有来头的。

那年十月天，村子周围连片棉田的棉桃干骨朵纷纷爆开了，遍地放白。村人赶秋雨到来前，抢拾自家白棉花。母亲挺着八个月的笨身子，艰难地穿行在棉垄间，从干棉壳里拾出花，撂进身旁的草笼里。拾下来的花，散倒成一堆堆，等候父亲赶牛车来装运。骄阳正中时，母亲又热又累，额上爬满汗珠子，突感盆腔下坠，一阵接一阵抽疼。母亲晕晕沉沉的，一只手死死抓着一株棉杆，另只手抓着一把棉花，咬紧牙关，始终没呻吟一声。早产下一个像脱毛公鸡一般大的男婴后，母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父亲赶着牛车回来，往棉垄中间边走边喊娃他妈。连声唤，不见应声。突然，看到一堆血糊糊的棉花，母亲昏睡在血花里，腿跨间一团血肉疙瘩。这突兀的变故，把父亲惊吓得腿发软，手发颤，黑红的脸膛变成一张白粗布，失声向四野呼救。父亲扑跌到母亲身前，抱住母亲的肩头，哭声起，眼泪流。村人闻呼救声赶过来，热言暖语先稳住父亲，众人搭手帮忙，将母亲和五包棉花抬上牛车，赶车回家。父亲嘴唇不住地哆嗦，怨自己没算准娃出生的日子，在村人催促下，忙脱掉粗布衫子，给衫子里抓了两把白棉花，把没断脐带的血婴裹进去，抱进怀里，紧跟在牛车后往家赶。

收拾炕头、烧开水、剪脐带，婆媳们在屋子里七手八脚忙活着，终于把母子两人安顿好了。父亲这才为家里添了个男劳力而欣喜起来，恳求一个年长多子的婆婆给娃起个名子。

婆婆露出满口豁豁牙，笑眯眯说，这娃虽说早产，可生在白棉花堆里，头发黑密密的，看来命是壮的。今年棉花收成好，粮食囤满仓，日子过大方，他妈一晌午拾了五包棉花，我看名字就叫五包，长大保准能发五包财。

父亲连声说这名字好听也好记，就盼着日后能有个好前程！

五包吃自家羊奶长到四五岁，头大，身体瘦小，村人叫他小五包。到了七八岁，小五包手脚快，大脑瓜灵，喜欢跟在父母身后下地学做农活，因为庄稼地里秧苗青，鸟兽叫，野花浓，树高风大，天高云淡，玩起来，喊起来，最有乐趣。清明后，母亲挎着满篮子经一夜清水浸泡过的棉花籽，弯腰下种子，他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拿巧心眼观察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小手给每个湿土窝里点三四粒。一双小脚板当小平铲子使用，拨推周围的湿土，把湿棉籽完全填埋住，不偷懒，也不说累。

在草木茂盛的山野里放牛羊，是农家孩子最爱干的农活，最显你一伙我一帮比拼打闹的热火劲儿。小五包和玩伴们把自家的牛羊赶进草坡地，在山道里赛跑，他轮开短胳膊，腿脚像小马驹，跑得最快，总拿第一名。两片嘴唇巧利，学牛马叫声，就他嗓门大，学声最像。上树捉蝉，他四肢最敏捷，像大黑猫，捉得蝉也最多。比赛看谁头上功夫深，他把一块碗口粗的树根顶上头，用蔓草连接脖颈缠紧，爬树枝掏鸟蛋，下水塘捉蝌蚪，树根像粘在头发上一样稳定，不会轻易掉下来。捉拿长蛇，搜追黄鼠狼，围捕野兔，小五包会用奇办法，分开玩伴，三人一组，手持自制木器具，带队冲杀，突袭拦截，智取猎物。这样可以获得玩伴贡献来的野果野味，敬他是“山大王”。

家里那只白毛大公鸡，最夺小五包爱。白公鸡像梨花一般雪白，两只白翅膀连缀白尾巴，像白桑蚕丝裁剪成的羽扇子，晶莹敏捷。它不和母鸡一起吃食、卧架，依早中晚时辰，飞上墙头举脖子啼叫。天黑时，独自飞上枣树枝卧觉。五更天第一个开始叫鸣，引领全村公鸡扯开尖嗓子，报告黎明的到来。它腿长体大，两颗圆豆眼睛像黑珍珠，滴溜溜转动着，走在门外的鸡群里，神态傲慢，潇洒的雄姿，比春风拂动一枝梨花更俏美，更招人喜爱。

小五包早晚和白公鸡厮缠，爱昵地叫它“白白”，对白白说话，打手势，唱流行歌，白白用眼睛、爪子和翅膀会心会意和他沟通。他每天洗脸时，先拿热毛巾给白白擦净全身。午睡时，唤白白卧上胳膊，陪伴他。他捡回别的娃丢弃的红皮球，教白白用爪子玩滚球。他出门唤白白，白白飞上他的头顶，他大脑袋顶着白白，绕街过户，耍古怪动作，身后跟着一伙顽童欢呼雀跃。白白端立他脑袋上，振翅、叫鸣、上下跳飞，好像给他增勇壮势。

村人看见小五包和白公鸡怪模怪样的表演，发笑说，小五包和白公鸡是亲兄弟，大头里装的怪点子就是多。

小五包十岁时，母亲患上严重的肺病，中药和西药轮换服用，病情不见减轻，头晕腿软，咳嗽吐血丝，不能下地做农活了。姐姐在十里外的镇中学上学，为让姐姐安心学习，小五包开始代替母亲做农活，收割麦子，拔棉杆，赶牛车给地里运粪，是父亲的好帮手。农活忙了，小五包就不去学校了。这样一来，小五包断断续续上学，听不懂老师讲课，最怕写作业，经常挨老师批评，生出厌学情绪，经常翻墙逃出学校，头顶白白跑到邻近村子逛荡，加入一伙顽劣男娃的队伍里，骂仗打架。小五包个子小，总吃亏。这时候，他急唤白白扑上去，鹐人家，支持他的顽伴握起拳头，齐声高喊，小五包，加油！喊声越高，白白尖嘴鹐得越厉害，大翅膀扇刮得越厉害。耍得肚子饿了，就带头钻进别人家瓜菜地里，偷吃熟的，糟蹋生的，给父亲惹下不少麻烦。

一次，小五包撺掇一伙顽伴，折断一片玉米杆，偷掰了别人家三十多个早熟的玉米棒。人家媳妇下地割草发现了，跑到他家门前跳起脚来，谩骂不止。父亲顾念患病的母亲，不让左邻右舍看笑话，给人家赔礼道歉，答应赔偿十斤白棉花，才算息事人宁。小五包头顶白白玩耍回来，进灶房刚端起碗准备吃面。父亲二话不说，揪住头发，连拉带拽，扯到院子里重巴掌就打。小五包不明事由，手上的饭碗跌落，肚子饿，还遭父亲打，自卫的本能促使他向父亲瞪眼、撇筷子。父亲看儿子大头瞪眼的瘦小样子，越看越气，平时积压在心里的苦愁和烦恼，瞬间化成满腔怒火爆发出来，抄起靠院墙的一根细棍子，怒斥道，打你这个不争气的丑种！棍子抽疼小五包的肩膀，断成两截子。

母亲在炕头声音虚弱地恳求父亲，娃还小，多给娃讲些道理，别打娃。母亲靠在炕墙上忍受着病痛，宁肯不吃药，也要节省下一分一粒的钱，给儿女买书本文具。她的手里还拿着针线，指头上戴着顶针，在给一家人做鞋、缝衣裳。母亲每做一会儿针线，就得停下来重咳嗽一阵子，咳出血痰。母亲身体太虚弱了。

小五包看到母亲日夜受痛苦，心里像被一块石头压迫着，难受极了，一个人坐在院中悄悄抹眼泪。

母亲在炕头躺靠久了，身背压得疼，身体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骨松体轻了。小五包时常背起母亲，坐到门外石墩上晒太阳，有时，他会背着母亲坐到自家棉花地畔，看棉株的长势，闻青禾的气味。母亲爱自家的庄稼地，手里还要抓一把湿泥土，像揉麦穗、揉白棉花那样痴爱地搓揉，母亲会说，庄稼是宝，土地是宝，儿女们都是宝。母亲眼望着青苗，闻着草木香气，听着庄稼地里村人的说笑声，常年吃药拥堵的肠气一下子就通畅了，脸上泛起笑容。他祈盼母亲的病快些好起来，每天坚持给母亲梳头发，烧一盆热水，给母亲仔细搓洗双脚，坐在炕头给母亲唱流行歌，母亲便在他的歌声里睡着了。

小五包坐在坡坎柿子树下，望着远山发愁，想啥时候家里能有足够的钱，能送母亲到大城市的大医院治病。白白在他腿边走动，拿圆溜溜的眼珠瞅着他，用尖嘴轻鹐他的手臂，振开翅膀，飞上他头顶，举脖子放开金嗓子，啼鸣声气壮悠长，四野鸟虫鸣啭，响彻山谷野岭。听着禽鸟的高腔低调，他心一下子豁亮了，他突发奇想，往常，他跟着父亲赶集的时候，常看到有外地人带猴子耍杂技，引来人围观，便能赚来钱，那他也可以头顶白白，到集镇学耍杂技呀。

心里打定主意之后，小五包头顶白白，跑向集镇。集镇商店多、人多、农用车辆多，他边逛边探察，最后选择老戏台前的一块空地，开始舞动胳膊，摆动大脑袋，旋转身子，扭着秧歌步，嘴里数着一二三四，唤白白飞上脑顶啼鸣，指挥白白跳到他手臂上来回走舞步。人们好奇心强，纷纷向他聚拢过来。他脱下衫子，光着脊背，拔下白白尾巴上两根细毛，插进两个耳孔里，做鬼脸，吹口哨，挤眉瞪眼。人们赏奇，起了喝彩声。他怪动作越多，人们鼓掌声越响，笑声越高。人们看到小五包身体瘦小，卖力气耍丑，身背淌着热汗，认为他是外地来的逃难娃，动了恻隐心，自愿掏出钱来，付费看表演。

太阳从正中天移向西天去，赶集的人陆续散去。小五包拿衫子擦擦身背上的汗，抹抹鼻子尖，收拾起一沓零钱，紧紧攥在手窝里，欢喜地双脚跳起半尺多高。他想，自己可以随便使用这些钱啦！他和白白一起逛农贸市场，尝遍小吃，食物几乎撑胀了白白的毛脖颈。知道母亲爱吃猪肝，他进熟肉店买了一个刚出锅的热猪肝，到商贸市场为母亲挑选了一条红头巾，急匆匆往回跑。他刚跑到村口，就高兴地喊，妈，我买猪肝啦！

母亲听见儿子连续的热切的叫妈声，心坎泛热。母亲强撑着坐起来，叫着五包，妈的乖儿子。

小五包跳过自家头门槛，跑进院子，跨进房门，向母亲乐呵呵笑着，把手臂伸展开，给母亲展示他手里提的好东西。母亲慈爱的脸上坦露欣慰的笑容。小五包把红头巾在炕头展开来，一层层折卷起来，围上母亲的脖颈，在母亲胸前扎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他给母亲倒了半缸子热开水，把猪肝切成薄片片，放进碟子里，手掌托住碟子里还温热的猪肝，拿指头撕一点，再撕一点，给母亲喂进嘴里。母亲喝了几口热水，口里细嚼着鲜嫩的猪肝，暗黄的脸上有了红润的生气。母亲嚼得慢，他看母亲吃得香，突然鼻腔酸酸的，眼角闪着点点泪花。他对母亲说，妈，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背你逛集，看秦腔戏。

母亲把小五包搂进怀里，声音细弱地说，跟你姐姐好好上学，长大出门在外，做人一定要刚强，别叫难吓着，多行善，妈就放心了。

三更夜里，母亲离开了人世，暗黄的脸上，遗留着平和的微笑，脖颈还围着儿子亲手给她佩戴的红头巾。母亲给一家人缝做的几包袱布鞋和几身棉衣裳，整整齐齐，靠炕墙摆放着。

小五包辍学了。他在家里待不住了，每天出门带着白公鸡，和一帮不上学的男娃游游荡荡。他和父亲根本说不到一块，父亲说一句，他顶三句嘴，吵架是家常便饭。

父亲的想法是，五包书念不成，也吃不了做庄稼活的苦，干脆就早些进城打工去，男娃要走向社会接受锻炼，才能有出息。

一天早饭后，父亲将小五包叫到身边，态度温和，口气坚定地说，五包，你看，咱村东西两头的小伙子，不是跑浙江，就是下广州，都进城打工去了。你今年满十五岁了，要出去谋一个出路。我在家种庄稼，供你姐姐考大学。我给你二叔说好了，他娃在县城一家修车厂学修车，你愿意学就跟上学去，手艺是活宝，走遍天下饿不倒。进城干得好了，不想回来就不回来了，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就回来，家里头门给你敞开着。我卖了五捆棉花，凑齐了一千元，你把换洗的衣裳收拾齐整，明天一大早，我送你去车站。

父亲两鬓角添上几撮灰白发，神色愁苦，朝门外摆摆手说，去吧，到城市炼本事去。随后，推起满满一车人畜粪下地了。

小五包坐到院里一堆木材上，像丢了魂，脑子茫茫然，手臂抱着大脑袋发呆。他想，这个家虽说有父亲支撑着，可进门冰锅冷灶，从厢房走到后院，冷冷清清的。守在家里种庄稼，遵照父亲的安排学修车，都不合他的心意，不是他情愿干的事。他动脚把眼底下一个土块踩碎了，心里打定主意，自己进城去闯荡，想干啥就干啥！

小五包解开炕头的红包袱，翻找出一双黑平绒新布鞋，换掉旧布鞋。母亲做的新鞋穿上脚又舒服又好看。他转身想往门外跑，忽而想起什么事，立刻回身站住，注视着桌子上方镜框里母亲的旧照片，母亲正对着他温甜的笑呢。他伸过手去，手指停在母亲脸上，抚摸了一会儿，最后，把一颗软心硬起来，扬起大脑袋，跨出了屋门。他从粮袋子里抓了几把玉米塞满衣裳上下口袋，怀里揣上红皮球，唤白白上头，飞快地跑出村子，跑过自家的庄稼地畔，跑向山坳里母亲的坟地。

小五包趴倒在母亲坟头，声音悲切地呼唤母亲，两手抓着两把母亲坟上湿热的草土，眼泪似雨线掉落。哭够了，他拿衣袖擦净满脸泪水，跪在母亲坟前，给母亲磕了三个辞别的头，唤白白跳肩，跑上通往村外的山道。

小五包头顶白白出现在渭北小城的街道，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眼中的街景、店面、小车都带着新奇的色彩，令他眼花缭乱。他边欣赏城市美景，边观察城市人物。肚子咕咕响，警告他肠胃空了，饥饿感迫使他不顾场合地点，和白白开始杂耍表演。他手腿并用，摆开姿势，口里数着一二三四，引导白白在脑顶跳步。白白抖开一身梨花白毛，举头伸脖子，喔喔喔，一阵啼鸣，像悠扬的歌唱，给小城送来一幕新奇的山乡野景。人们猎奇，朝小五包围拢上去。他转动眼珠，留意周围的人，抓住时机，换白白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金黄的玉米颗颗，分撒在地上。他弯身捡起五个放在一起，白白学小五包的样子，用尖嘴只鹐五个金黄的玉米。他从怀里摸出红皮球，拿手拍了五下，抬脚踢毽子一样踢了五下。然后，将红皮球扔给白白，白白先用嘴在皮球面上鹐五下，接着用爪子稳住皮球，跳上球面，带动皮球滚动起来。观奇的人发出阵阵惊呼声，鼓掌叫绝。人们悦奇、怜奇，自愿掏出身上钱，放到小五包身旁的破报纸上。

小五包和白白和洽的表演正当精彩。街道拥堵了，交通不畅了。穿蓝制服的城管开着巡查车赶过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看到城管来了，纷纷散开了。小五包看到一伙蓝制服人来势汹汹，赶紧捡拾报纸上的钱，塞进口袋，唤白白上头，扭身急跑，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城管，被人家一把揪住。几个城管联合上手，先捉住白白，把小五包围困在中间，推来搡去。小五包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为自己辩白，眼睛里涌出委屈的泪水，口袋里的钱，由着穿制服的长手臂抢夺了。

城管们搡倒小五包，几条长腿狠揣了他几脚，踩扁红皮球。白白被一个城管捉住双腿，倒提在手里，扑扇着白翅膀，尖声啼叫。城管们嬉笑说，这公鸡肉肥，拔毛吃烧烤。

小五包从地上挣扎起来，使出浑身力气，扑上去，手臂死死抱住捉着白白的城管的大腿，喊道，白白，还我白白！看人家无视他的求告，便一声声叫人家大哥，哀求放了可怜的白白。城管们面色冷漠地告诉小五包，没收白白，顶做罚款。

白白扑棱着身子，鹐破城管手皮，挣脱出来，在街上飞鸣。城管发动几辆巡查车围追白白，一阵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响过，白白被碾压在车轱辘下，鲜血浸红一身冰洁的白毛。

小五包被眼前的一团血光惊吓懵了，全身发冷，身子痉挛地哭唤着，我的白白！

一些人不满城管粗暴的执法行为，上前谴责说，明执法，暗违法，欺负一个农村娃，没一点廉耻心！

众人围在小五包身旁，给他抚胸扑背，说些宽慰的话。几个好心人在一棵树下挖出一块净土，把白白僵硬的残体掩埋进去。

小五包失去心爱的白白，身心无主，穿街转巷，游荡小城，吃饭店的剩菜，睡在公厕里过夜。有一次，他实在饿极了，走进一家饭店，看到饭桌上剩下的半盘牛肉，手刚伸向桌边，就被一个酒徒掐住脖子，摁倒在地，让他叫几声爷，就赏给他肉吃，还把一瓶啤酒顺他脑袋浇了下去。小五包睁大眼睛，看到周围酒桌上全是白白胖胖的冷面孔，发出一片嘲笑声。他抖抖湿脑袋，抹一把脸，直起身来，出了饭店。他心想人家都有白净的脸面，他也要活的有脸面，那就要把一腔硬心气鼓起来。他沿街留心观察，瞧见手提白灰桶、肩扛铁工具的人，紧跟上去，叫声哥，诚心打问，才知是打短工的。于是，紧跟在这些人身后，开始找零活干了。

二

清晨的人力市场上，男人们这边站一片子，那边涌一堆子，一个个黑头颅迎着第一片朝晖攒动。小五包是这片黑头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把手抄进裤兜里，手指触到了腿上起干痂的皮肉，这才发现裤兜烂了。他低头发现布鞋前头破了一个黑洞，脏黑的脚趾头露出来，丑陋极了。他想，他急需要换一身新衣裳，买一双新球鞋，那就得另找一份挣钱多的活干。怀着这个愿望，他挤出身，穿过十字路，四下张望，眼睛望向水晶大酒店那边去，发现高楼前草绿色的停车场比学校操场还大，停的各色小车都很高档，出出进进的男女穿戴很阔气。他看见一个穿蓝制服的高大保安，手握一根警棒在高档车旁边来回走动，低头哈腰，替进来出去的小车开门子。

小五包瞅着保安的殷勤举动，羡慕人家的保安服和轻松的差事，脚就不由自主地赶过去，只想跟保安搭上话。保安看见小五包，警惕地站住，用警棍慢敲手掌，眼光带着怀疑扫向小五包。小五包张嘴友好地对他笑。只听保安高叫一声，小混蛋，滚远些！保安把小五包当成小偷，挥动警棒，追赶过来。

小五包害怕挨打，扭身疾跑，跑过几条街道，钻到绿化带的冬青底下，两手抱肩，缩成一团，蹲坐在湿草地上。蹲坐时间长了，疲倦袭来，在冬青下糊里糊涂睡着了。一位老环卫工用扫帚敲他的屁股，把他敲醒了。看到小五包衣裳破烂，断定是农村娃进城，不免心生同情。老环卫工建议小五包去饭店当服务员，到街边摆摊擦皮鞋，最起码能管住自己吃喝。

小五包揉擦眼睛，望向老环卫工，听着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均匀的唰唰声，心受触击。老环卫工说得对，眼前最要紧的，是找一份能管住吃住的活干。他开始在街上有目的地留心观察，看见店面上贴着招工启事，就进去打问，这样连问带找。最后，进了一家正缺人手的洗车行。

小五包和几个工友每天擦洗小车，把袖子卷上胳膊肘，穿上黑色雨鞋，手握塑料水管，先把小车外面冲洗净，再拿稍干一点的毛巾擦净。每天，这样站着洗，蹲下擦，爬到车前后检查，让每辆小车干净锃亮，如新车一样。

小五包整天手不离水，浑身是湿的，手泡水时间久了，指头脱皮，胳膊酸，腿发麻。

老板说话是命令人的口气，谁干活不用心，把车没洗净，老板就手端茶杯指着他开骂。吃老板的饭，就得看老板的脸色干活。小五包手拿毛巾绕小车转圈擦得仔细，老板就喊，小五包，你给车捉虼蚤呢，擦得那么慢，一天能洗几辆车，让我贴钱呀！一次，因天气冷，小五包手冷发抖，倒开水时，不小心撞碎了热水壶，玻璃渣滓扎破了一个工友的雨鞋，伤到脚底皮肉。老板一看要垫付药费钱，就骂小五包是“赔钱货”。

一天，小五包给一辆白色小车换了一套新座垫，车主付了钱，给小五包发了一根烟。小五包说，我不会抽烟。车主说，不抽烟，不像个男人，抽！给小五包点着了。小五包学着车主的样子，把烟叼在嘴边，呵呵笑说，我老板说，换一套新垫子本来是五百元，叫我们说垫子是进口货，要一千元。

车主一听被宰，向老板讨要多付的钱，两人高声吵闹开了，差点扭打在一起。事后，老板握拳头敲着小五包的大脑袋责骂说，你这个傻瓜蛋，舌头长爱说实话，叫我赔钱受气，不给我多赚钱，反给我添乱。

从这以后，小五包又做了几件惹老板生气的蠢事。老板算计着小五包平时过失给他造成的经济损失，月底发工钱时，全部扣除了。

一天太阳好，小五包哼着歌，用心擦洗一辆奔驰车，擦到车前门时，发现门子下面有一个鼓鼓的黑色皮包，他捡起来，没多想什么，直接交给了老板。老板看见皮包鼓，拿手捏捏，赶紧夹在咯吱窝下，马上把小五包拽进房间，关上门，笑面和气，抓紧他的手，凑近他耳朵边，诡秘地小声嘀咕一番，叫他千万保密。小五包出了房间，身上穿着老板的黑色旧夹克，下午和工友们敞开嘴，吃光五盘肉菜，喝光十瓶啤酒，算是老板的大方犒劳。

老板额外发了一笔财，恐小五包说漏嘴，借故丢失一块昂贵的手表，给小五包栽赃，把他从洗车行撵了出来。他肩上只搭着一条白毛巾。

将近傍晚，天上飘着星星雨，落到小五包身背上。他心里怨憎老板，脱下旧夹克，甩到垃圾箱旁，吐上去一口唾沫，骂了一句，有脏丑气，我不穿！望着亮起来的路灯，小五包心绪怅然。十字街边夜市的小贩摆开了小吃摊点，油炸小黄鱼的浓香味飘进鼻孔。他肚子饿了，身上却无分文，智能满鼻子满口吸入油香气，让香味填充空肠胃。他无处落身，沿街乱转，最后转到一条后街的花市。花主们正收摊，花木叶片挑着清亮的雨滴，红黄相映，色彩明丽，唤起他对家乡山野景致的眷念。那时候，他头顶白白在棉花地畔奔跑，伙伴们臂挎青草茏，在后头追随，呼叫嬉耍，喧声震四野。那时候，衣裳口兜里装满野果，肚饱胆大，无忧无虑。可现今落到这个恓惶地步，唉！他心腔被空落、沮丧、无助感挤满。

一个带眼镜的花主正一个人往电动三轮车里收装大盆花，显得很吃力。小五包上前去，伸手帮着抬，花主连声道谢。他说，大哥，你养的花好，咱俩搭手抬，干活不累。两人边抬花盆，边说天气阴晴不定、花卉繁艳之类的话。收拾完了，他把肩上的白毛巾递给花主。花主抹抹头发，擦擦手，扶正眼睛说，小兄弟，你是个好娃，你有心帮我忙，今晚我请你吃饭，咱俩边吃边聊。他肚子饿，心里想去，脸面上不好意思去，嘴里含糊推辞着。花主拉住他的胳膊不让走。花主有诚意，他欣然领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家烩面馆。

在饭桌上，小五包和花主喝着啤酒，吃着烩面片，互道心里话。他按花主的意思，不叫他哥，称呼他老付。老付今年满五十岁了，家在城东住着一座独院子，只有他和媳妇两个人，院子地方大，常年养着盆栽花。他和老付交谈，能看出老付是热心肠人，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他说，老付，我羡慕你会养花，能挣到钱。老付说，我儿女都有自己的事干，我两口子闲来没事，不打麻将，养花主要是爱花，天天看着满院的绿叶子，身心健康，运到花市能挣几个小钱。他和老付碰杯，把他进城遇到的大小困难事情，中间的磕磕绊绊，对老付如实诉说，希望老付帮他找一份稳定的活干。老付说，说句良心话，城市里不好混，农村娃进城要找一份合适的活干，要扎住根，确实不容易，没钱寸步难行呀。你先从打小工干起，把吃住问题解决了，等手头有余钱了，再另谋挣大钱的事。他能看出老付实心帮他，长出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说他头上有功夫，能顶水泥袋，肩膀能扛重货。老付说，你不能光凭力气干活，还要多长心眼，脑筋要灵活，城里有些人奸猾，你给人家干活，不能再吃亏。我表弟他舅开货运部，目前正缺人手，今晚你和我睡在我家花棚里，明天一早我带你去。他很感激老付，心热乎乎的，给老付添满啤酒。两人边喝边聊，外面雨越下越大了。

三

老付带小五包来到货运部，老付对老板说小五包是他老婆娘家亲戚，望老板多关照。老板说明货运部的规矩，管住宿不管吃喝，二楼住宿，一楼接待人，后边整个院子放货，最主要的事是看住货，看住门店，每月一千五百元。

小五包肯吃苦，手脚勤快，少说多干，浇花、扫地、泡茶、登记货物、接待客户、给老板洗衣擦鞋，遇不懂的事就问，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年长的。他一天胜似一天，脑筋磨练得越发精灵了，手脚历练的愈发精利了。干活心思细致，天天把货运部角角落落收拾得整整齐齐，给老板把皮鞋擦得锃亮。每天来过货运部的人数，收到多少货物，送走多少货物，详细登记在一个大本子里，给老板汇报的一清二楚。诚诚实实，对老板不说一句谎。犯常给老板洗衣裳时，发现老板口兜里的钱财、香烟等，原封不动，恭敬地交给老板。小五包逐渐赢得了老板的信任。老板给他一个旧手机，联系方便。他每天早早打理完内务，就跟在一个叫老李

的工友身后接送大小货车，收发货物，按电话本上的号码通知货主。贵重的货物，他和几个工友合力装进车厢，由老李开货车发送。小轻货物，他负责蹬上三轮车收送。在这个工程中，他熟悉了大街小巷，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待人接物懂礼数了，说话办事知路数了。

下午五点以后，大货小物基本收送完了，老板闲下来，电话邀来三朋四友，都是些有钱人，坐在会客厅里打麻将。小五包在一旁烧开水、泡龙井茶，递送水果。老板赢了，为显大方，发给他二百元，去买凉菜、啤酒和五香猪蹄，他顺便多买几个油炸鸡腿，自己也美美吃一饱，过过嘴瘾。老板打发他去临街酒店唤来美女，他给美女带一把口香糖，叫人家美姐姐。身边有香艳的美女作陪，老板手气好，牌兴，赢的钱就多，两手翻刨着麻将，不避人，亲亲美女的红嘴唇。三朋四友牌输了，就有些烦躁，喊小五包，给哥也叫个美女来。他嘴乖，会说讨人高兴的话，两头能拿到小费，很乐意当跑腿。

平时，没多少事的时候，小五包就安心守在货运部里，打扫卫生，给老板擦洗宝马车，和临街店面里的人熟了，从人家闲言碎语里得知老板继承祖业，钱粗势大，做事手硬心毒，引起一些人不满。有些人偏爱戳弄是非，不止一次拿酸骨露肉的话，过分讥讽、刺激小五包。他丝毫不介意，划不来生怄气。

老板一段时间出门总带上小五包，给朋友夸说，小五包这娃听话，是他的好徒弟。他主要是给老板开车门子、点烟、拿茶杯、削水果皮、拿皮衣，干一些伺候老板左右的小事。老板从高大气派的正门进入水晶大酒店，他臂弯搭着老板的黑皮衣，手里拿着老板的帽子，紧随其后。老板和那些大款们坐进华丽的演艺厅看歌舞，吃着果品，有说有笑，他就专心地守候在身旁，看老板的眼光和神色行事。老板要是看中舞台上的美女，给他丢个眼色，他马上转身就去前台，跟管事的联系，给老板把事办妥了。不久以后，他就发现了老板的私密生活——老板在水晶大酒店包房间，耍大钱，输赢拿万说。老板家里有大老婆，外面还养着时髦的小老婆。老板让他给小老婆送了几回贵重东西。老板有两个老婆还觉得不够，宝马车里经常拉着美女游山玩水。他惊讶、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老板的风流做派。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感到孤寂难耐的时候，闭眼做梦，向往老板过的酒肉情色的美生活。

老板包养几个美女的事刮到了老板娘耳朵里。一天，老板喝酒醉了，昏头晕脑睡在二楼单间里。小五包在一楼正抹桌椅，只见外面闯进来一个中年妇女，风风火火的，手拎一个黑色皮包，端直坐到桌子边，两道黑眉支棱起来，眼色凌厉地问道，你是小五包？他回答说，是，就是，你是？那女人手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口里喷出唾沫星子说，我是你嫂子！他从没见过老板娘，看老板娘气势汹汹的模样，肯定没好事，赶紧泡了一杯茶，给老板娘恭敬地端过去。老板娘伸手打翻茶杯，手指戳着小五包的鼻子尖，怒斥道，小五包，你老板人呢？你嘴里有半句谎话，我立马敲碎你的大狗头！他吓得低下头，嘴里支支吾吾，不敢说真话。老板娘扬手狠狠撸过去，五条粉红指印烙上半边脸。小五包拿手捂住烧疼的脸，只好承认说，我老板酒喝多了，在二楼睡觉。老板娘叫骂着，踩着高跟鞋噔噔冲上二楼，撞开房门。二楼很快传来摔凳子声，砸电壶声，玻璃碎裂声，打骂声。突然，一箱苹果从楼上降落下来，像红色的大冰雹，嗵嗵嗵，砸向小五包的身背。他抱头躲闪，脚下踩上一个烂苹果，身体打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冰硬的水泥地面上，失声叫了一句妈呀，仰天躺倒了。眼见杂物连续垂直下落，顾不得疼痛，赶忙翻转身靠住墙角，交臂缩腿，呆愣愣坐着，盯着满地烂碎的苹果和摔坏的物件，疼惜这些好苹果被糟蹋了。

老板和老板娘从二楼揪打到一楼。小五包发现老板胳膊上有血道道，老板娘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老板想夺门逃走，老板娘像头凶恶的母兽，跳起来，叫嚣着，堵住门。小五包忍着疼抢过剪刀，胳膊死死缠住老板娘的腰，央求道，嫂子消消气！老板趁机开门跑出去，发动宝马车离去。他松开手臂，老板娘依旧辱骂不止！街上人听到打骂声，聚来看热闹。有人火上浇油，给老板娘说，你男人有钱，在外面养着五房女人，就把你冷落了，小五包是专给那五个女人跑腿服务的，这狗东西也该打！老板娘羞恼交加，揪住小五包的领口子，啪啪啪，就是一串响亮的耳光子。有人向小五包扔易拉罐瓶子，把嫉恨老板的气往他身上撒。他两手护住头，跪在地上求饶说，好嫂子，饶了我。

老板有两个多月没在货运部闪面。老李文化程度高，待人宽厚，当总管，大家服。小五包亲密配合他，把货运部里外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老李赏识小五包，喜欢他干活善动脑筋，不出差错；也喜欢他聪明利巧，一点拨就通，没有坏心眼，做事让人放心。但老李也有顾虑，经过斟酌，觉得最好私下对小五包说，点拨点拨他。一天午后，老李吸着烟，坐在沙发上，和小五包闲谈了一阵，最后问，小五包，你看老板人好不好？他心诚口直说，老板人好。老李勉强笑笑说，你嘴没说心里话。他在货运部已经干了两年多，老板给他发工资，领他吃喝玩乐，带他见世面，经世事，他不能昧着良心，说老板坏话。就低下头，一言不发。老李说，老板做的事，你也看到了，老板资产厚实，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吃喝玩乐加嫖赌。本来老板的私生活，我不该说，但是我为你考虑，不能不说。我们给老板打工，他给我们发工资，这是受法律保护的用工关系。我们几个被你年长，都成家有子女了，做事考虑得周全，能辨清是非曲直。你年龄还小，人生路还长着呢，身上别沾染坏习气，别把路走歪了。眼看窗外天色暗下来，老李起身回家去了。货运部就剩下他一个人。独自睡在二楼床上，手交指垫在脑袋后，小五包思绪万千。

一天午后，老板鼓着大肚腹，手里拎着皮包，醉醺醺地走进货运部，喊小五包把摇椅挪到太阳下，再泡一壶茶。小五包正在清理零散废纸箱，看见老板回来了，喜出望外，跑向老板，问老板身体好吗，说他很想老板。老板沉着一张冷脸，没言语，直接进了会客厅。小五包头顶摇椅放到院中茶桌旁，泡好一壶菊花茶，清洗净茶杯。老板口里嚼着口香糖，卧进摇椅里，身子立刻前后摇晃起来。他坐在小凳子上，卷起胳膊袖子，开始给老板捶腿。摇椅摇摆着老板肥胖的身体，带动柔软的金色阳光也摇晃起来。老板面色阴冷，眼色鄙夷地瞥了一下小五包，粗鲁地骂道，小五包，你这个狗东西，嘴不严实，拨弄是非，害得我老婆跟我闹离婚，要分我一半家产。我有钱，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你狗东西没钱也就没这个福分。他见老板在气头上，吓得不敢说一句话，只顾轻轻给老板捶腿。老板把黏巴巴的口香糖，吐痰一样，吐到他身上，口里呼出一股残酒遗留的酸臭气，叫他滚蛋。

小五包万万没料到老板会赶他走。他在货运部业务干熟了，也爱干这行，马上走的话，找到合适的活不容易。再说，他在老板离婚、伤身、失财的这个时候，就这么冒失离去，显得没良心，不讲情义。于是，半蹲下来，恳求说，老板，我给你泡茶洗脚，擦鞋洗车，你留下我。老板噙一口茶水，直接喷到小五包脸上，目露恶光，吼道，赶紧滚！

阳光晒热小五包结实的身体，使他胸中热潮鼓荡，他呼哧一下，直起身来，直视老板胖脸上那两道明显的伤疤，觉得老板的模样丑陋不堪，心里对老板的憎恶情绪一节节上升。他想老板心恶无情，他也没必要顾念情义了，眼睛厌憎地鄙视着老板，向老板讨要工钱。老板气喘喘地从摇椅里欠起身，重手抽了小五包两巴掌，骂道，拿三轮车折工钱，滚！

四

阳光照晒着小五包，给他扑着粉尘的黑短发里洒一把晶亮的汗珠子。他这一趟给饭店送货，屁股朝后微微翘起来，眼睛紧盯向前方，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到两只脚上，卖力向前蹬着。后背热汗流，嘴里哼着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路边修理自行车的小杜看见了，招手喊，喂，小五包，慢些，安全要紧，下来吸根烟。小五包把头朝小杜摆过去，回应道，人家过红事，等着用菜，我哪天请你吃粉汤羊血!

小五包每天早起吃饱，一般把车停在菜市场、烟酒商店、粮油门市部和建材市场，喊送货车来了，嘴乖眼色亮，和小贩们称兄道弟，见清洁工打招呼问好，给鞋匠发烟，称呼服装店的女员工美姐姐，见人一面就交上了朋友。人事关系熟了，一天能多拉几车货。他斜跨在腰上的黑色布包，眼看着鼓起来，早饭从过去的一碗豆腐脑，五个蒸馍，提高到一碗羊肉泡、一瓶啤酒。这样一天跑下来，除去三顿饭、房租和其它开销，晚上回到租住的房间里，手指舔着唾沫数钱，净落一百元。这就很满足了，天天安安全全蹬车，稳稳当当挣钱。

小五包去公安局新办了身份证，进工商银行给自己办了一张银行卡，攒够五百元，就赶紧存进去，旧手机也换成了智能手机。每个礼拜天进澡堂，听理发师的建议，把头发理成新样式，四边短平，中间一片子微卷。熟人见他笑说，小五包，挣下钱了，人也阔气了。

在建材市场里，小五包结识了同行王师，他开的是电动车，装的货多，省力速度快。小五包羡慕王师，想他将来也要买一辆电动货车，和王师隔马路遇见了，相互打招呼。王师喊，小五包，今天咋样？小五包立马竖起一根指头。王师应道，好家伙，过百了。小五包挥手喊道，咱明早吃水盆羊肉泡馍。王师回喊，咱明早准时见！他俩相互一个请一个吃饭，关系很友好。

一天下午，小五包送毕货，电话请王师到伊兰饭店里，两人要了两瓶啤酒、一盘羊羔肉、两碗拉条子面。两人边吃边聊，说起送货跟人打交道遇到的难缠事，有些人小气好占便宜，互相诉了一通苦，对受人气、吃亏都抱宽容的态度，只要平安无事最好。王师说，我身上担子重，前头挑着儿女，后头挑着老父母，两头一样重要，一步都不能松劲。你没结婚，体会不到一个家庭里男人有多重要，过日子养家、教育子女，一大摊子事摆在前面，哎，我有时候也为钱不够花熬煎。明天停车一天，想回家看看，给老婆、孩子、父母买些好东西带上。

王师一席话，触动了小五包埋在心底的思乡之情。他心里那根怨父的犟筋松软了，思想通明了，转念一想，他也应该回家去看看，不知道父亲和姐姐生活得咋样，父亲以土地为命，辛苦持家，真的不易。

夏去秋来，天气转凉了。小五包蹬车到一栋教师家属楼下，把一袋面粉顶上头，登上四楼。一位中年女教师开了门，看到小五包用头顶着面粉袋，神色惊讶，赶忙把他让进门，声音和气地问，孩子，小心点，你头没事吧。

小五包把面粉袋放进了女教师家的灶房，手扑扑头发说，我用头顶东西习惯了。女教师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小五包，详细询问他多大年龄？家在哪里？一天能挣多少钱？累不累？她眼里的小五包还是个需要接受教育的孩子呀，她应该关心这样的孩子。她拿起茶几上一瓶饮料塞进他手里，客客气气地说，孩子，歇会儿。按着他的肩膀请他坐下来。他站着不动，怕衣裳油腻，弄脏女教师家的沙发。女教师剥了一个巧克力放到他手心里，和蔼地说，孩子，你为我服务，我尊重你的劳动！

女教师把三十元运费塞到小五包手里，送他一包袱旧衣裳，说是她儿子穿过的，不过都是好衣裳。小五包接过衣裳，心里很感动，弯身给女教师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阿姨。女教师手掌疼爱地抚摸着小五包的肩背，将他送到楼梯口，像母亲叮嘱儿子一样说，孩子，骑车千万小心些，天冷了，把衣裳穿暖和。小五包怀里抱着包袱，像抱着一包家乡暖身的白棉花。他用一只手推动三轮车，举头望一眼女教师家的四楼窗户，发现一只毛色华丽的鸟儿在银色的防盗网上跳跃、鸣唱，嗓音悦耳，像给女教师献歌一样。一行热泪顺着小五包的脸颊扑簌簌滚下来。

五

小五包新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座驾上带遮阳防雨棚子，新制作了五十张名片，正面印着名字、电话，两排小红字：接货送货，服务老弱病残，代购生活用品，遵约守信，服务到家。背面一副棉花放白的图景，他特意要求打字复印部按他思路设计的，他自小在棉花窝里长大，独爱棉花；棉花代表家，代表母爱。名片有棉花点缀，像艺术品一样，装在身上，有温暖感，送给别人显美观。他利用微信朋友圈和抖音平台，推介自己的业务，接的货单越来越多。他开着新电动三轮车送货，心气昂扬，得意地轰一把电门，两手沉着地掌握着车把，稳坐车头，架势威风凛凛，遇转道，踩刹车，慢下来，左手顺势打个响指，吹起口哨，唱起流行歌。回身见到熟人，说几句亲热话，对人家喊说，我明天请你吃火锅！

送毕最后一车货，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小五包腰疼腿困，匆匆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蹬车回到租住的房里，烧了一壶开水，拉合窗帘子，脱掉衣裳，擦净汗腻的身子，洗净汗臭的脚，光身躺进被窝里，想好好睡一夜，解解困乏气，直到明早太阳照红窗户。

一束月光透过窗布帘子，悄悄爬上小五包安详的眉眼，洗白他裸露的胸膛，把他送进甜蜜的梦乡。家乡的白棉花在梦中开放，儿时的伙伴在梦中欢跃。他黑里透红的面膛在月光玉指的温柔抚摸下，一团光润，一片香甜。

午夜时分，小五包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起来上了厕所，瞧见床头一片雪粉似的白月光，白影子卧伏在枕头旁的形状像大白朵菊花，蛮诱人的，顷刻间睡意褪去了。他起身下床，拿手分开窗帘子，打开窗户，立在窗前，望见夜空银盘似的月亮，泻下漫天的白玉光，由窗口收进来，撒得满房子白银色，迷人沉醉。

望着月亮，他想起了家乡。秋天棉花丰收了，母亲坐在月光亮白的院子里，脚前放着满筐半开的棉花，他和姐姐绕在母亲身旁吃着油酥饼馍，母亲拿指头剥开干棉壳，摘出棉花絮，说着谚语歌谣，讲着神话故事。母亲抓获人心的故事里总绕不开嫦娥爱美这个话题，母亲说嫦娥是月亮仙子，爱看桂花开，心里盼着桂花美男子。

房间地上那两盆白菊花，散发香气，稍稍卷曲的细瓣儿有月光抚爱，更显娇美。那次，他专程去花市，给老付送去一箱苹果，老付给他这两盆枝茂叶旺的菊花。每晚一回到房间，只要看见小花蕾从枝茎间不断顶出来，心里便不觉生出花美爱情美的浪漫情愫来，困累自然就消失了。

小五包又想起了小静。那次，他帮小静把几大袋花生瓜籽从批发部送到她租房的地方，认识了她。小静长相一般，是从农村进城的朴实女子，和他一样，租一间房住。推车沿街过店面，叫卖花生瓜子，五香的，奶油的，蒜蓉的。随季节变化，零卖时令水果、石头干馍、爆米花等。小静心眼好，说话嘴快，做事稳当，每次在街上碰见他，就送给他一包花生，还叮咛他骑车注意安全。

小静脸蛋天天见太阳晒，黑黝黝的，红扑扑的，和他说起话来，牙齿缝里露出不扭捏不造作的朗笑声，纯净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儿，红脸蛋笑成一朵花。他打心里喜欢小静笑起来的模样。

他每次碰见小静，直接喊一个静字，不带小字，如亲哥唤亲妹子，这样更显热忱，更见真情。小静听见他的叫声，赶忙回过头来，回报他一幅笑模样，总说一句，小五包，我也想你啦！

那一回，下了几天雨，他坚持冒雨送货，吃冷风受雨喷，得了重感冒，声哑鼻子塞，身上发热没劲力，吃了几天药不见好转，只好听医生的话挂吊针。小静多日不见他，打电话不见他接，听王师说他在医院里，急忙找到急诊休息室，带着大包东西来探视他，给他剥香蕉、削苹果吃，给他洗衣服，悉心服侍他。

那天，他送毕货，蹬车路过小静租住的楼前，看见小静正忙着分装花生，就下车去帮她。小静叫他自己抓花生吃，他礼貌地推谢。他吃东西狠，敞开嘴吃等于吃钱呢，他知道小静一斤一包零卖花生，赚一分钱很不容易。小静说不要客气，新吊炉花生上市了，尝尝鲜味道。小静抓一把花生，黄里透红的两根指头轻巧有力，在手掌里逐个一捏，啪啪啪，土黄色外壳全部破碎了，花生仁半裸半裹，红皮儿半包半脱落。小静手指麻利地捡掉壳皮，五指向上聚拢的掌窝里散躺着一堆饱嘟嘟的花生仁。小静手窝向他手边稍稍斜翻过来，白仁儿活跃起来，全部倾向他手窝里。小静拿过凳子，叫他坐下来，慢慢吃，陪她说话。他给小静讲述送货遇到的好笑事情，指头捏几个，再捏几个，填进嘴里嚼，越嚼越香，吃得嘴唇边流出香油来。他话说得越多，和小静相处的时间越长，两人的感情就越浓。他蹬车离开小静租住的街道，听见小静在身后告知他，小五包，车厢里有花生和瓜子，还有一双运动鞋，我给你新买的！小静对他的好，他记在心里，会用一片真心报答她。

他想小静就发微信，约小静晚上八点以后去时代广场跳舞，在舞队中间，他俩踩着音乐鼓点，纵情地跳。他能闻见小静身上青葱粉嫩的气息，像由春入夏正生长的一棵高棉株，青枝绿叶碧蓬郁勃，舒张美致，枝杈处结满馨香的绿苞，马上要绽开粉红色的花朵了。他不遮不掩对小静的爱，主动握住她的手，跳起双人舞，动作不熟练，总踩疼小静的脚面。他想，等他银行存款多了，依照农村订婚的乡俗办，给她买几身时兴新衣裳，提上八样重礼物，正式向小静父母求婚。

小五包让菊香和月华熏染得神思翩然，他想小静，想家乡；想进奥斯卡影城看电影，想买一身海澜之家男士品牌西装，扎起一条红领带，坐进人民大剧院观看流行音乐会。他把手伸向床底下，从一个新鞋盒子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光身靠着床帮，开始数钱，总共点了五千元。明天把这些钱先存进银行，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上万元的银行存款，他小五包见人也就不寒酸了，在人面前也能挺起脊背，一身正气，说硬气话了。他扳着指头计划要做的事：需买一个衣柜子，衣裳没处放，老塞在靠墙的纸箱里，易泛潮；过些日子回一趟家，给父亲添些钱，给家里盖座新楼房，给上大学姐姐一笔学费；买些好果品，祭献母亲；还要请老付和一些好朋友吃大餐。他过去年龄小，心粗意慌，抱怨父亲，实觉惭悔。这么算来，需要一大笔钱，往后要办的事情还很多，还得下力气挣。

今夜月亮好，明天肯定天气好，挽起裤腿加油干吧！

赵灵芝，陕西省礼泉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礼泉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见于《延河》《山花》《参花》等文学期刊。出版小说集《带刺的野玫瑰》。

通联地址：礼泉县兴礼南路靳宝善图书馆，电话15991085901.

小五包

赵灵芝 一

一

小五包的名字是有来头的。

那年十月天，村子周围连片棉田的棉桃干骨朵纷纷爆开了，遍地放白。村人赶秋雨到来前，抢拾自家白棉花。母亲挺着八个月的笨身子，艰难地穿行在棉垄间，从干棉壳里拾出花，撂进身旁的草笼里。拾下来的花，散倒成一堆堆，等候父亲赶牛车来装运。骄阳正中时，母亲又热又累，额上爬满汗珠子，突感盆腔下坠，一阵接一阵抽疼。母亲晕晕沉沉的，一只手死死抓着一株棉杆，另只手抓着一把棉花，咬紧牙关，始终没呻吟一声。早产下一个像脱毛公鸡一般大的男婴后，母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父亲赶着牛车回来，往棉垄中间边走边喊娃他妈。连声唤，不见应声。突然，看到一堆血糊糊的棉花，母亲昏睡在血花里，腿跨间一团血肉疙瘩。这突兀的变故，把父亲惊吓得腿发软，手发颤，黑红的脸膛变成一张白粗布，失声向四野呼救。父亲扑跌到母亲身前，抱住母亲的肩头，哭声起，眼泪流。村人闻呼救声赶过来，热言暖语先稳住父亲，众人搭手帮忙，将母亲和五包棉花抬上牛车，赶车回家。父亲嘴唇不住地哆嗦，怨自己没算准娃出生的日子，在村人催促下，忙脱掉粗布衫子，给衫子里抓了两把白棉花，把没断脐带的血婴裹进去，抱进怀里，紧跟在牛车后往家赶。

收拾炕头、烧开水、剪脐带，婆媳们在屋子里七手八脚忙活着，终于把母子两人安顿好了。父亲这才为家里添了个男劳力而欣喜起来，恳求一个年长多子的婆婆给娃起个名子。

婆婆露出满口豁豁牙，笑眯眯说，这娃虽说早产，可生在白棉花堆里，头发黑密密的，看来命是壮的。今年棉花收成好，粮食囤满仓，日子过大方，他妈一晌午拾了五包棉花，我看名字就叫五包，长大保准能发五包财。

父亲连声说这名字好听也好记，就盼着日后能有个好前程！

五包吃自家羊奶长到四五岁，头大，身体瘦小，村人叫他小五包。到了七八岁，小五包手脚快，大脑瓜灵，喜欢跟在父母身后下地学做农活，因为庄稼地里秧苗青，鸟兽叫，野花浓，树高风大，天高云淡，玩起来，喊起来，最有乐趣。清明后，母亲挎着满篮子经一夜清水浸泡过的棉花籽，弯腰下种子，他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拿巧心眼观察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小手给每个湿土窝里点三四粒。一双小脚板当小平铲子使用，拨推周围的湿土，把湿棉籽完全填埋住，不偷懒，也不说累。

在草木茂盛的山野里放牛羊，是农家孩子最爱干的农活，最显你一伙我一帮比拼打闹的热火劲儿。小五包和玩伴们把自家的牛羊赶进草坡地，在山道里赛跑，他轮开短胳膊，腿脚像小马驹，跑得最快，总拿第一名。两片嘴唇巧利，学牛马叫声，就他嗓门大，学声最像。上树捉蝉，他四肢最敏捷，像大黑猫，捉得蝉也最多。比赛看谁头上功夫深，他把一块碗口粗的树根顶上头，用蔓草连接脖颈缠紧，爬树枝掏鸟蛋，下水塘捉蝌蚪，树根像粘在头发上一样稳定，不会轻易掉下来。捉拿长蛇，搜追黄鼠狼，围捕野兔，小五包会用奇办法，分开玩伴，三人一组，手持自制木器具，带队冲杀，突袭拦截，智取猎物。这样可以获得玩伴贡献来的野果野味，敬他是“山大王”。

家里那只白毛大公鸡，最夺小五包爱。白公鸡像梨花一般雪白，两只白翅膀连缀白尾巴，像白桑蚕丝裁剪成的羽扇子，晶莹敏捷。它不和母鸡一起吃食、卧架，依早中晚时辰，飞上墙头举脖子啼叫。天黑时，独自飞上枣树枝卧觉。五更天第一个开始叫鸣，引领全村公鸡扯开尖嗓子，报告黎明的到来。它腿长体大，两颗圆豆眼睛像黑珍珠，滴溜溜转动着，走在门外的鸡群里，神态傲慢，潇洒的雄姿，比春风拂动一枝梨花更俏美，更招人喜爱。

小五包早晚和白公鸡厮缠，爱昵地叫它“白白”，对白白说话，打手势，唱流行歌，白白用眼睛、爪子和翅膀会心会意和他沟通。他每天洗脸时，先拿热毛巾给白白擦净全身。午睡时，唤白白卧上胳膊，陪伴他。他捡回别的娃丢弃的红皮球，教白白用爪子玩滚球。他出门唤白白，白白飞上他的头顶，他大脑袋顶着白白，绕街过户，耍古怪动作，身后跟着一伙顽童欢呼雀跃。白白端立他脑袋上，振翅、叫鸣、上下跳飞，好像给他增勇壮势。

村人看见小五包和白公鸡怪模怪样的表演，发笑说，小五包和白公鸡是亲兄弟，大头里装的怪点子就是多。

小五包十岁时，母亲患上严重的肺病，中药和西药轮换服用，病情不见减轻，头晕腿软，咳嗽吐血丝，不能下地做农活了。姐姐在十里外的镇中学上学，为让姐姐安心学习，小五包开始代替母亲做农活，收割麦子，拔棉杆，赶牛车给地里运粪，是父亲的好帮手。农活忙了，小五包就不去学校了。这样一来，小五包断断续续上学，听不懂老师讲课，最怕写作业，经常挨老师批评，生出厌学情绪，经常翻墙逃出学校，头顶白白跑到邻近村子逛荡，加入一伙顽劣男娃的队伍里，骂仗打架。小五包个子小，总吃亏。这时候，他急唤白白扑上去，鹐人家，支持他的顽伴握起拳头，齐声高喊，小五包，加油！喊声越高，白白尖嘴鹐得越厉害，大翅膀扇刮得越厉害。耍得肚子饿了，就带头钻进别人家瓜菜地里，偷吃熟的，糟蹋生的，给父亲惹下不少麻烦。

一次，小五包撺掇一伙顽伴，折断一片玉米杆，偷掰了别人家三十多个早熟的玉米棒。人家媳妇下地割草发现了，跑到他家门前跳起脚来，谩骂不止。父亲顾念患病的母亲，不让左邻右舍看笑话，给人家赔礼道歉，答应赔偿十斤白棉花，才算息事人宁。小五包头顶白白玩耍回来，进灶房刚端起碗准备吃面。父亲二话不说，揪住头发，连拉带拽，扯到院子里重巴掌就打。小五包不明事由，手上的饭碗跌落，肚子饿，还遭父亲打，自卫的本能促使他向父亲瞪眼、撇筷子。父亲看儿子大头瞪眼的瘦小样子，越看越气，平时积压在心里的苦愁和烦恼，瞬间化成满腔怒火爆发出来，抄起靠院墙的一根细棍子，怒斥道，打你这个不争气的丑种！棍子抽疼小五包的肩膀，断成两截子。

母亲在炕头声音虚弱地恳求父亲，娃还小，多给娃讲些道理，别打娃。母亲靠在炕墙上忍受着病痛，宁肯不吃药，也要节省下一分一粒的钱，给儿女买书本文具。她的手里还拿着针线，指头上戴着顶针，在给一家人做鞋、缝衣裳。母亲每做一会儿针线，就得停下来重咳嗽一阵子，咳出血痰。母亲身体太虚弱了。

小五包看到母亲日夜受痛苦，心里像被一块石头压迫着，难受极了，一个人坐在院中悄悄抹眼泪。

母亲在炕头躺靠久了，身背压得疼，身体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骨松体轻了。小五包时常背起母亲，坐到门外石墩上晒太阳，有时，他会背着母亲坐到自家棉花地畔，看棉株的长势，闻青禾的气味。母亲爱自家的庄稼地，手里还要抓一把湿泥土，像揉麦穗、揉白棉花那样痴爱地搓揉，母亲会说，庄稼是宝，土地是宝，儿女们都是宝。母亲眼望着青苗，闻着草木香气，听着庄稼地里村人的说笑声，常年吃药拥堵的肠气一下子就通畅了，脸上泛起笑容。他祈盼母亲的病快些好起来，每天坚持给母亲梳头发，烧一盆热水，给母亲仔细搓洗双脚，坐在炕头给母亲唱流行歌，母亲便在他的歌声里睡着了。

小五包坐在坡坎柿子树下，望着远山发愁，想啥时候家里能有足够的钱，能送母亲到大城市的大医院治病。白白在他腿边走动，拿圆溜溜的眼珠瞅着他，用尖嘴轻鹐他的手臂，振开翅膀，飞上他头顶，举脖子放开金嗓子，啼鸣声气壮悠长，四野鸟虫鸣啭，响彻山谷野岭。听着禽鸟的高腔低调，他心一下子豁亮了，他突发奇想，往常，他跟着父亲赶集的时候，常看到有外地人带猴子耍杂技，引来人围观，便能赚来钱，那他也可以头顶白白，到集镇学耍杂技呀。

心里打定主意之后，小五包头顶白白，跑向集镇。集镇商店多、人多、农用车辆多，他边逛边探察，最后选择老戏台前的一块空地，开始舞动胳膊，摆动大脑袋，旋转身子，扭着秧歌步，嘴里数着一二三四，唤白白飞上脑顶啼鸣，指挥白白跳到他手臂上来回走舞步。人们好奇心强，纷纷向他聚拢过来。他脱下衫子，光着脊背，拔下白白尾巴上两根细毛，插进两个耳孔里，做鬼脸，吹口哨，挤眉瞪眼。人们赏奇，起了喝彩声。他怪动作越多，人们鼓掌声越响，笑声越高。人们看到小五包身体瘦小，卖力气耍丑，身背淌着热汗，认为他是外地来的逃难娃，动了恻隐心，自愿掏出钱来，付费看表演。

太阳从正中天移向西天去，赶集的人陆续散去。小五包拿衫子擦擦身背上的汗，抹抹鼻子尖，收拾起一沓零钱，紧紧攥在手窝里，欢喜地双脚跳起半尺多高。他想，自己可以随便使用这些钱啦！他和白白一起逛农贸市场，尝遍小吃，食物几乎撑胀了白白的毛脖颈。知道母亲爱吃猪肝，他进熟肉店买了一个刚出锅的热猪肝，到商贸市场为母亲挑选了一条红头巾，急匆匆往回跑。他刚跑到村口，就高兴地喊，妈，我买猪肝啦！

母亲听见儿子连续的热切的叫妈声，心坎泛热。母亲强撑着坐起来，叫着五包，妈的乖儿子。

小五包跳过自家头门槛，跑进院子，跨进房门，向母亲乐呵呵笑着，把手臂伸展开，给母亲展示他手里提的好东西。母亲慈爱的脸上坦露欣慰的笑容。小五包把红头巾在炕头展开来，一层层折卷起来，围上母亲的脖颈，在母亲胸前扎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他给母亲倒了半缸子热开水，把猪肝切成薄片片，放进碟子里，手掌托住碟子里还温热的猪肝，拿指头撕一点，再撕一点，给母亲喂进嘴里。母亲喝了几口热水，口里细嚼着鲜嫩的猪肝，暗黄的脸上有了红润的生气。母亲嚼得慢，他看母亲吃得香，突然鼻腔酸酸的，眼角闪着点点泪花。他对母亲说，妈，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背你逛集，看秦腔戏。

母亲把小五包搂进怀里，声音细弱地说，跟你姐姐好好上学，长大出门在外，做人一定要刚强，别叫难吓着，多行善，妈就放心了。

三更夜里，母亲离开了人世，暗黄的脸上，遗留着平和的微笑，脖颈还围着儿子亲手给她佩戴的红头巾。母亲给一家人缝做的几包袱布鞋和几身棉衣裳，整整齐齐，靠炕墙摆放着。

小五包辍学了。他在家里待不住了，每天出门带着白公鸡，和一帮不上学的男娃游游荡荡。他和父亲根本说不到一块，父亲说一句，他顶三句嘴，吵架是家常便饭。

父亲的想法是，五包书念不成，也吃不了做庄稼活的苦，干脆就早些进城打工去，男娃要走向社会接受锻炼，才能有出息。

一天早饭后，父亲将小五包叫到身边，态度温和，口气坚定地说，五包，你看，咱村东西两头的小伙子，不是跑浙江，就是下广州，都进城打工去了。你今年满十五岁了，要出去谋一个出路。我在家种庄稼，供你姐姐考大学。我给你二叔说好了，他娃在县城一家修车厂学修车，你愿意学就跟上学去，手艺是活宝，走遍天下饿不倒。进城干得好了，不想回来就不回来了，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就回来，家里头门给你敞开着。我卖了五捆棉花，凑齐了一千元，你把换洗的衣裳收拾齐整，明天一大早，我送你去车站。

父亲两鬓角添上几撮灰白发，神色愁苦，朝门外摆摆手说，去吧，到城市炼本事去。随后，推起满满一车人畜粪下地了。

小五包坐到院里一堆木材上，像丢了魂，脑子茫茫然，手臂抱着大脑袋发呆。他想，这个家虽说有父亲支撑着，可进门冰锅冷灶，从厢房走到后院，冷冷清清的。守在家里种庄稼，遵照父亲的安排学修车，都不合他的心意，不是他情愿干的事。他动脚把眼底下一个土块踩碎了，心里打定主意，自己进城去闯荡，想干啥就干啥！

小五包解开炕头的红包袱，翻找出一双黑平绒新布鞋，换掉旧布鞋。母亲做的新鞋穿上脚又舒服又好看。他转身想往门外跑，忽而想起什么事，立刻回身站住，注视着桌子上方镜框里母亲的旧照片，母亲正对着他温甜的笑呢。他伸过手去，手指停在母亲脸上，抚摸了一会儿，最后，把一颗软心硬起来，扬起大脑袋，跨出了屋门。他从粮袋子里抓了几把玉米塞满衣裳上下口袋，怀里揣上红皮球，唤白白上头，飞快地跑出村子，跑过自家的庄稼地畔，跑向山坳里母亲的坟地。

小五包趴倒在母亲坟头，声音悲切地呼唤母亲，两手抓着两把母亲坟上湿热的草土，眼泪似雨线掉落。哭够了，他拿衣袖擦净满脸泪水，跪在母亲坟前，给母亲磕了三个辞别的头，唤白白跳肩，跑上通往村外的山道。

小五包头顶白白出现在渭北小城的街道，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眼中的街景、店面、小车都带着新奇的色彩，令他眼花缭乱。他边欣赏城市美景，边观察城市人物。肚子咕咕响，警告他肠胃空了，饥饿感迫使他不顾场合地点，和白白开始杂耍表演。他手腿并用，摆开姿势，口里数着一二三四，引导白白在脑顶跳步。白白抖开一身梨花白毛，举头伸脖子，喔喔喔，一阵啼鸣，像悠扬的歌唱，给小城送来一幕新奇的山乡野景。人们猎奇，朝小五包围拢上去。他转动眼珠，留意周围的人，抓住时机，换白白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金黄的玉米颗颗，分撒在地上。他弯身捡起五个放在一起，白白学小五包的样子，用尖嘴只鹐五个金黄的玉米。他从怀里摸出红皮球，拿手拍了五下，抬脚踢毽子一样踢了五下。然后，将红皮球扔给白白，白白先用嘴在皮球面上鹐五下，接着用爪子稳住皮球，跳上球面，带动皮球滚动起来。观奇的人发出阵阵惊呼声，鼓掌叫绝。人们悦奇、怜奇，自愿掏出身上钱，放到小五包身旁的破报纸上。

小五包和白白和洽的表演正当精彩。街道拥堵了，交通不畅了。穿蓝制服的城管开着巡查车赶过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看到城管来了，纷纷散开了。小五包看到一伙蓝制服人来势汹汹，赶紧捡拾报纸上的钱，塞进口袋，唤白白上头，扭身急跑，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城管，被人家一把揪住。几个城管联合上手，先捉住白白，把小五包围困在中间，推来搡去。小五包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为自己辩白，眼睛里涌出委屈的泪水，口袋里的钱，由着穿制服的长手臂抢夺了。

城管们搡倒小五包，几条长腿狠揣了他几脚，踩扁红皮球。白白被一个城管捉住双腿，倒提在手里，扑扇着白翅膀，尖声啼叫。城管们嬉笑说，这公鸡肉肥，拔毛吃烧烤。

小五包从地上挣扎起来，使出浑身力气，扑上去，手臂死死抱住捉着白白的城管的大腿，喊道，白白，还我白白！看人家无视他的求告，便一声声叫人家大哥，哀求放了可怜的白白。城管们面色冷漠地告诉小五包，没收白白，顶做罚款。

白白扑棱着身子，鹐破城管手皮，挣脱出来，在街上飞鸣。城管发动几辆巡查车围追白白，一阵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响过，白白被碾压在车轱辘下，鲜血浸红一身冰洁的白毛。

小五包被眼前的一团血光惊吓懵了，全身发冷，身子痉挛地哭唤着，我的白白！

一些人不满城管粗暴的执法行为，上前谴责说，明执法，暗违法，欺负一个农村娃，没一点廉耻心！

众人围在小五包身旁，给他抚胸扑背，说些宽慰的话。几个好心人在一棵树下挖出一块净土，把白白僵硬的残体掩埋进去。

小五包失去心爱的白白，身心无主，穿街转巷，游荡小城，吃饭店的剩菜，睡在公厕里过夜。有一次，他实在饿极了，走进一家饭店，看到饭桌上剩下的半盘牛肉，手刚伸向桌边，就被一个酒徒掐住脖子，摁倒在地，让他叫几声爷，就赏给他肉吃，还把一瓶啤酒顺他脑袋浇了下去。小五包睁大眼睛，看到周围酒桌上全是白白胖胖的冷面孔，发出一片嘲笑声。他抖抖湿脑袋，抹一把脸，直起身来，出了饭店。他心想人家都有白净的脸面，他也要活的有脸面，那就要把一腔硬心气鼓起来。他沿街留心观察，瞧见手提白灰桶、肩扛铁工具的人，紧跟上去，叫声哥，诚心打问，才知是打短工的。于是，紧跟在这些人身后，开始找零活干了。

二

清晨的人力市场上，男人们这边站一片子，那边涌一堆子，一个个黑头颅迎着第一片朝晖攒动。小五包是这片黑头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把手抄进裤兜里，手指触到了腿上起干痂的皮肉，这才发现裤兜烂了。他低头发现布鞋前头破了一个黑洞，脏黑的脚趾头露出来，丑陋极了。他想，他急需要换一身新衣裳，买一双新球鞋，那就得另找一份挣钱多的活干。怀着这个愿望，他挤出身，穿过十字路，四下张望，眼睛望向水晶大酒店那边去，发现高楼前草绿色的停车场比学校操场还大，停的各色小车都很高档，出出进进的男女穿戴很阔气。他看见一个穿蓝制服的高大保安，手握一根警棒在高档车旁边来回走动，低头哈腰，替进来出去的小车开门子。

小五包瞅着保安的殷勤举动，羡慕人家的保安服和轻松的差事，脚就不由自主地赶过去，只想跟保安搭上话。保安看见小五包，警惕地站住，用警棍慢敲手掌，眼光带着怀疑扫向小五包。小五包张嘴友好地对他笑。只听保安高叫一声，小混蛋，滚远些！保安把小五包当成小偷，挥动警棒，追赶过来。

小五包害怕挨打，扭身疾跑，跑过几条街道，钻到绿化带的冬青底下，两手抱肩，缩成一团，蹲坐在湿草地上。蹲坐时间长了，疲倦袭来，在冬青下糊里糊涂睡着了。一位老环卫工用扫帚敲他的屁股，把他敲醒了。看到小五包衣裳破烂，断定是农村娃进城，不免心生同情。老环卫工建议小五包去饭店当服务员，到街边摆摊擦皮鞋，最起码能管住自己吃喝。

小五包揉擦眼睛，望向老环卫工，听着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均匀的唰唰声，心受触击。老环卫工说得对，眼前最要紧的，是找一份能管住吃住的活干。他开始在街上有目的地留心观察，看见店面上贴着招工启事，就进去打问，这样连问带找。最后，进了一家正缺人手的洗车行。

小五包和几个工友每天擦洗小车，把袖子卷上胳膊肘，穿上黑色雨鞋，手握塑料水管，先把小车外面冲洗净，再拿稍干一点的毛巾擦净。每天，这样站着洗，蹲下擦，爬到车前后检查，让每辆小车干净锃亮，如新车一样。

小五包整天手不离水，浑身是湿的，手泡水时间久了，指头脱皮，胳膊酸，腿发麻。

老板说话是命令人的口气，谁干活不用心，把车没洗净，老板就手端茶杯指着他开骂。吃老板的饭，就得看老板的脸色干活。小五包手拿毛巾绕小车转圈擦得仔细，老板就喊，小五包，你给车捉虼蚤呢，擦得那么慢，一天能洗几辆车，让我贴钱呀！一次，因天气冷，小五包手冷发抖，倒开水时，不小心撞碎了热水壶，玻璃渣滓扎破了一个工友的雨鞋，伤到脚底皮肉。老板一看要垫付药费钱，就骂小五包是“赔钱货”。

一天，小五包给一辆白色小车换了一套新座垫，车主付了钱，给小五包发了一根烟。小五包说，我不会抽烟。车主说，不抽烟，不像个男人，抽！给小五包点着了。小五包学着车主的样子，把烟叼在嘴边，呵呵笑说，我老板说，换一套新垫子本来是五百元，叫我们说垫子是进口货，要一千元。

车主一听被宰，向老板讨要多付的钱，两人高声吵闹开了，差点扭打在一起。事后，老板握拳头敲着小五包的大脑袋责骂说，你这个傻瓜蛋，舌头长爱说实话，叫我赔钱受气，不给我多赚钱，反给我添乱。

从这以后，小五包又做了几件惹老板生气的蠢事。老板算计着小五包平时过失给他造成的经济损失，月底发工钱时，全部扣除了。

一天太阳好，小五包哼着歌，用心擦洗一辆奔驰车，擦到车前门时，发现门子下面有一个鼓鼓的黑色皮包，他捡起来，没多想什么，直接交给了老板。老板看见皮包鼓，拿手捏捏，赶紧夹在咯吱窝下，马上把小五包拽进房间，关上门，笑面和气，抓紧他的手，凑近他耳朵边，诡秘地小声嘀咕一番，叫他千万保密。小五包出了房间，身上穿着老板的黑色旧夹克，下午和工友们敞开嘴，吃光五盘肉菜，喝光十瓶啤酒，算是老板的大方犒劳。

老板额外发了一笔财，恐小五包说漏嘴，借故丢失一块昂贵的手表，给小五包栽赃，把他从洗车行撵了出来。他肩上只搭着一条白毛巾。

将近傍晚，天上飘着星星雨，落到小五包身背上。他心里怨憎老板，脱下旧夹克，甩到垃圾箱旁，吐上去一口唾沫，骂了一句，有脏丑气，我不穿！望着亮起来的路灯，小五包心绪怅然。十字街边夜市的小贩摆开了小吃摊点，油炸小黄鱼的浓香味飘进鼻孔。他肚子饿了，身上却无分文，智能满鼻子满口吸入油香气，让香味填充空肠胃。他无处落身，沿街乱转，最后转到一条后街的花市。花主们正收摊，花木叶片挑着清亮的雨滴，红黄相映，色彩明丽，唤起他对家乡山野景致的眷念。那时候，他头顶白白在棉花地畔奔跑，伙伴们臂挎青草茏，在后头追随，呼叫嬉耍，喧声震四野。那时候，衣裳口兜里装满野果，肚饱胆大，无忧无虑。可现今落到这个恓惶地步，唉！他心腔被空落、沮丧、无助感挤满。

一个带眼镜的花主正一个人往电动三轮车里收装大盆花，显得很吃力。小五包上前去，伸手帮着抬，花主连声道谢。他说，大哥，你养的花好，咱俩搭手抬，干活不累。两人边抬花盆，边说天气阴晴不定、花卉繁艳之类的话。收拾完了，他把肩上的白毛巾递给花主。花主抹抹头发，擦擦手，扶正眼睛说，小兄弟，你是个好娃，你有心帮我忙，今晚我请你吃饭，咱俩边吃边聊。他肚子饿，心里想去，脸面上不好意思去，嘴里含糊推辞着。花主拉住他的胳膊不让走。花主有诚意，他欣然领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家烩面馆。

在饭桌上，小五包和花主喝着啤酒，吃着烩面片，互道心里话。他按花主的意思，不叫他哥，称呼他老付。老付今年满五十岁了，家在城东住着一座独院子，只有他和媳妇两个人，院子地方大，常年养着盆栽花。他和老付交谈，能看出老付是热心肠人，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他说，老付，我羡慕你会养花，能挣到钱。老付说，我儿女都有自己的事干，我两口子闲来没事，不打麻将，养花主要是爱花，天天看着满院的绿叶子，身心健康，运到花市能挣几个小钱。他和老付碰杯，把他进城遇到的大小困难事情，中间的磕磕绊绊，对老付如实诉说，希望老付帮他找一份稳定的活干。老付说，说句良心话，城市里不好混，农村娃进城要找一份合适的活干，要扎住根，确实不容易，没钱寸步难行呀。你先从打小工干起，把吃住问题解决了，等手头有余钱了，再另谋挣大钱的事。他能看出老付实心帮他，长出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说他头上有功夫，能顶水泥袋，肩膀能扛重货。老付说，你不能光凭力气干活，还要多长心眼，脑筋要灵活，城里有些人奸猾，你给人家干活，不能再吃亏。我表弟他舅开货运部，目前正缺人手，今晚你和我睡在我家花棚里，明天一早我带你去。他很感激老付，心热乎乎的，给老付添满啤酒。两人边喝边聊，外面雨越下越大了。

三

老付带小五包来到货运部，老付对老板说小五包是他老婆娘家亲戚，望老板多关照。老板说明货运部的规矩，管住宿不管吃喝，二楼住宿，一楼接待人，后边整个院子放货，最主要的事是看住货，看住门店，每月一千五百元。

小五包肯吃苦，手脚勤快，少说多干，浇花、扫地、泡茶、登记货物、接待客户、给老板洗衣擦鞋，遇不懂的事就问，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年长的。他一天胜似一天，脑筋磨练得越发精灵了，手脚历练的愈发精利了。干活心思细致，天天把货运部角角落落收拾得整整齐齐，给老板把皮鞋擦得锃亮。每天来过货运部的人数，收到多少货物，送走多少货物，详细登记在一个大本子里，给老板汇报的一清二楚。诚诚实实，对老板不说一句谎。犯常给老板洗衣裳时，发现老板口兜里的钱财、香烟等，原封不动，恭敬地交给老板。小五包逐渐赢得了老板的信任。老板给他一个旧手机，联系方便。他每天早早打理完内务，就跟在一个叫老李

的工友身后接送大小货车，收发货物，按电话本上的号码通知货主。贵重的货物，他和几个工友合力装进车厢，由老李开货车发送。小轻货物，他负责蹬上三轮车收送。在这个工程中，他熟悉了大街小巷，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待人接物懂礼数了，说话办事知路数了。

下午五点以后，大货小物基本收送完了，老板闲下来，电话邀来三朋四友，都是些有钱人，坐在会客厅里打麻将。小五包在一旁烧开水、泡龙井茶，递送水果。老板赢了，为显大方，发给他二百元，去买凉菜、啤酒和五香猪蹄，他顺便多买几个油炸鸡腿，自己也美美吃一饱，过过嘴瘾。老板打发他去临街酒店唤来美女，他给美女带一把口香糖，叫人家美姐姐。身边有香艳的美女作陪，老板手气好，牌兴，赢的钱就多，两手翻刨着麻将，不避人，亲亲美女的红嘴唇。三朋四友牌输了，就有些烦躁，喊小五包，给哥也叫个美女来。他嘴乖，会说讨人高兴的话，两头能拿到小费，很乐意当跑腿。

平时，没多少事的时候，小五包就安心守在货运部里，打扫卫生，给老板擦洗宝马车，和临街店面里的人熟了，从人家闲言碎语里得知老板继承祖业，钱粗势大，做事手硬心毒，引起一些人不满。有些人偏爱戳弄是非，不止一次拿酸骨露肉的话，过分讥讽、刺激小五包。他丝毫不介意，划不来生怄气。

老板一段时间出门总带上小五包，给朋友夸说，小五包这娃听话，是他的好徒弟。他主要是给老板开车门子、点烟、拿茶杯、削水果皮、拿皮衣，干一些伺候老板左右的小事。老板从高大气派的正门进入水晶大酒店，他臂弯搭着老板的黑皮衣，手里拿着老板的帽子，紧随其后。老板和那些大款们坐进华丽的演艺厅看歌舞，吃着果品，有说有笑，他就专心地守候在身旁，看老板的眼光和神色行事。老板要是看中舞台上的美女，给他丢个眼色，他马上转身就去前台，跟管事的联系，给老板把事办妥了。不久以后，他就发现了老板的私密生活——老板在水晶大酒店包房间，耍大钱，输赢拿万说。老板家里有大老婆，外面还养着时髦的小老婆。老板让他给小老婆送了几回贵重东西。老板有两个老婆还觉得不够，宝马车里经常拉着美女游山玩水。他惊讶、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老板的风流做派。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感到孤寂难耐的时候，闭眼做梦，向往老板过的酒肉情色的美生活。

老板包养几个美女的事刮到了老板娘耳朵里。一天，老板喝酒醉了，昏头晕脑睡在二楼单间里。小五包在一楼正抹桌椅，只见外面闯进来一个中年妇女，风风火火的，手拎一个黑色皮包，端直坐到桌子边，两道黑眉支棱起来，眼色凌厉地问道，你是小五包？他回答说，是，就是，你是？那女人手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口里喷出唾沫星子说，我是你嫂子！他从没见过老板娘，看老板娘气势汹汹的模样，肯定没好事，赶紧泡了一杯茶，给老板娘恭敬地端过去。老板娘伸手打翻茶杯，手指戳着小五包的鼻子尖，怒斥道，小五包，你老板人呢？你嘴里有半句谎话，我立马敲碎你的大狗头！他吓得低下头，嘴里支支吾吾，不敢说真话。老板娘扬手狠狠撸过去，五条粉红指印烙上半边脸。小五包拿手捂住烧疼的脸，只好承认说，我老板酒喝多了，在二楼睡觉。老板娘叫骂着，踩着高跟鞋噔噔冲上二楼，撞开房门。二楼很快传来摔凳子声，砸电壶声，玻璃碎裂声，打骂声。突然，一箱苹果从楼上降落下来，像红色的大冰雹，嗵嗵嗵，砸向小五包的身背。他抱头躲闪，脚下踩上一个烂苹果，身体打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冰硬的水泥地面上，失声叫了一句妈呀，仰天躺倒了。眼见杂物连续垂直下落，顾不得疼痛，赶忙翻转身靠住墙角，交臂缩腿，呆愣愣坐着，盯着满地烂碎的苹果和摔坏的物件，疼惜这些好苹果被糟蹋了。

老板和老板娘从二楼揪打到一楼。小五包发现老板胳膊上有血道道，老板娘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老板想夺门逃走，老板娘像头凶恶的母兽，跳起来，叫嚣着，堵住门。小五包忍着疼抢过剪刀，胳膊死死缠住老板娘的腰，央求道，嫂子消消气！老板趁机开门跑出去，发动宝马车离去。他松开手臂，老板娘依旧辱骂不止！街上人听到打骂声，聚来看热闹。有人火上浇油，给老板娘说，你男人有钱，在外面养着五房女人，就把你冷落了，小五包是专给那五个女人跑腿服务的，这狗东西也该打！老板娘羞恼交加，揪住小五包的领口子，啪啪啪，就是一串响亮的耳光子。有人向小五包扔易拉罐瓶子，把嫉恨老板的气往他身上撒。他两手护住头，跪在地上求饶说，好嫂子，饶了我。

老板有两个多月没在货运部闪面。老李文化程度高，待人宽厚，当总管，大家服。小五包亲密配合他，把货运部里外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老李赏识小五包，喜欢他干活善动脑筋，不出差错；也喜欢他聪明利巧，一点拨就通，没有坏心眼，做事让人放心。但老李也有顾虑，经过斟酌，觉得最好私下对小五包说，点拨点拨他。一天午后，老李吸着烟，坐在沙发上，和小五包闲谈了一阵，最后问，小五包，你看老板人好不好？他心诚口直说，老板人好。老李勉强笑笑说，你嘴没说心里话。他在货运部已经干了两年多，老板给他发工资，领他吃喝玩乐，带他见世面，经世事，他不能昧着良心，说老板坏话。就低下头，一言不发。老李说，老板做的事，你也看到了，老板资产厚实，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吃喝玩乐加嫖赌。本来老板的私生活，我不该说，但是我为你考虑，不能不说。我们给老板打工，他给我们发工资，这是受法律保护的用工关系。我们几个被你年长，都成家有子女了，做事考虑得周全，能辨清是非曲直。你年龄还小，人生路还长着呢，身上别沾染坏习气，别把路走歪了。眼看窗外天色暗下来，老李起身回家去了。货运部就剩下他一个人。独自睡在二楼床上，手交指垫在脑袋后，小五包思绪万千。

一天午后，老板鼓着大肚腹，手里拎着皮包，醉醺醺地走进货运部，喊小五包把摇椅挪到太阳下，再泡一壶茶。小五包正在清理零散废纸箱，看见老板回来了，喜出望外，跑向老板，问老板身体好吗，说他很想老板。老板沉着一张冷脸，没言语，直接进了会客厅。小五包头顶摇椅放到院中茶桌旁，泡好一壶菊花茶，清洗净茶杯。老板口里嚼着口香糖，卧进摇椅里，身子立刻前后摇晃起来。他坐在小凳子上，卷起胳膊袖子，开始给老板捶腿。摇椅摇摆着老板肥胖的身体，带动柔软的金色阳光也摇晃起来。老板面色阴冷，眼色鄙夷地瞥了一下小五包，粗鲁地骂道，小五包，你这个狗东西，嘴不严实，拨弄是非，害得我老婆跟我闹离婚，要分我一半家产。我有钱，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你狗东西没钱也就没这个福分。他见老板在气头上，吓得不敢说一句话，只顾轻轻给老板捶腿。老板把黏巴巴的口香糖，吐痰一样，吐到他身上，口里呼出一股残酒遗留的酸臭气，叫他滚蛋。

小五包万万没料到老板会赶他走。他在货运部业务干熟了，也爱干这行，马上走的话，找到合适的活不容易。再说，他在老板离婚、伤身、失财的这个时候，就这么冒失离去，显得没良心，不讲情义。于是，半蹲下来，恳求说，老板，我给你泡茶洗脚，擦鞋洗车，你留下我。老板噙一口茶水，直接喷到小五包脸上，目露恶光，吼道，赶紧滚！

阳光晒热小五包结实的身体，使他胸中热潮鼓荡，他呼哧一下，直起身来，直视老板胖脸上那两道明显的伤疤，觉得老板的模样丑陋不堪，心里对老板的憎恶情绪一节节上升。他想老板心恶无情，他也没必要顾念情义了，眼睛厌憎地鄙视着老板，向老板讨要工钱。老板气喘喘地从摇椅里欠起身，重手抽了小五包两巴掌，骂道，拿三轮车折工钱，滚！

四

阳光照晒着小五包，给他扑着粉尘的黑短发里洒一把晶亮的汗珠子。他这一趟给饭店送货，屁股朝后微微翘起来，眼睛紧盯向前方，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到两只脚上，卖力向前蹬着。后背热汗流，嘴里哼着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路边修理自行车的小杜看见了，招手喊，喂，小五包，慢些，安全要紧，下来吸根烟。小五包把头朝小杜摆过去，回应道，人家过红事，等着用菜，我哪天请你吃粉汤羊血!

小五包每天早起吃饱，一般把车停在菜市场、烟酒商店、粮油门市部和建材市场，喊送货车来了，嘴乖眼色亮，和小贩们称兄道弟，见清洁工打招呼问好，给鞋匠发烟，称呼服装店的女员工美姐姐，见人一面就交上了朋友。人事关系熟了，一天能多拉几车货。他斜跨在腰上的黑色布包，眼看着鼓起来，早饭从过去的一碗豆腐脑，五个蒸馍，提高到一碗羊肉泡、一瓶啤酒。这样一天跑下来，除去三顿饭、房租和其它开销，晚上回到租住的房间里，手指舔着唾沫数钱，净落一百元。这就很满足了，天天安安全全蹬车，稳稳当当挣钱。

小五包去公安局新办了身份证，进工商银行给自己办了一张银行卡，攒够五百元，就赶紧存进去，旧手机也换成了智能手机。每个礼拜天进澡堂，听理发师的建议，把头发理成新样式，四边短平，中间一片子微卷。熟人见他笑说，小五包，挣下钱了，人也阔气了。

在建材市场里，小五包结识了同行王师，他开的是电动车，装的货多，省力速度快。小五包羡慕王师，想他将来也要买一辆电动货车，和王师隔马路遇见了，相互打招呼。王师喊，小五包，今天咋样？小五包立马竖起一根指头。王师应道，好家伙，过百了。小五包挥手喊道，咱明早吃水盆羊肉泡馍。王师回喊，咱明早准时见！他俩相互一个请一个吃饭，关系很友好。

一天下午，小五包送毕货，电话请王师到伊兰饭店里，两人要了两瓶啤酒、一盘羊羔肉、两碗拉条子面。两人边吃边聊，说起送货跟人打交道遇到的难缠事，有些人小气好占便宜，互相诉了一通苦，对受人气、吃亏都抱宽容的态度，只要平安无事最好。王师说，我身上担子重，前头挑着儿女，后头挑着老父母，两头一样重要，一步都不能松劲。你没结婚，体会不到一个家庭里男人有多重要，过日子养家、教育子女，一大摊子事摆在前面，哎，我有时候也为钱不够花熬煎。明天停车一天，想回家看看，给老婆、孩子、父母买些好东西带上。

王师一席话，触动了小五包埋在心底的思乡之情。他心里那根怨父的犟筋松软了，思想通明了，转念一想，他也应该回家去看看，不知道父亲和姐姐生活得咋样，父亲以土地为命，辛苦持家，真的不易。

夏去秋来，天气转凉了。小五包蹬车到一栋教师家属楼下，把一袋面粉顶上头，登上四楼。一位中年女教师开了门，看到小五包用头顶着面粉袋，神色惊讶，赶忙把他让进门，声音和气地问，孩子，小心点，你头没事吧。

小五包把面粉袋放进了女教师家的灶房，手扑扑头发说，我用头顶东西习惯了。女教师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小五包，详细询问他多大年龄？家在哪里？一天能挣多少钱？累不累？她眼里的小五包还是个需要接受教育的孩子呀，她应该关心这样的孩子。她拿起茶几上一瓶饮料塞进他手里，客客气气地说，孩子，歇会儿。按着他的肩膀请他坐下来。他站着不动，怕衣裳油腻，弄脏女教师家的沙发。女教师剥了一个巧克力放到他手心里，和蔼地说，孩子，你为我服务，我尊重你的劳动！

女教师把三十元运费塞到小五包手里，送他一包袱旧衣裳，说是她儿子穿过的，不过都是好衣裳。小五包接过衣裳，心里很感动，弯身给女教师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阿姨。女教师手掌疼爱地抚摸着小五包的肩背，将他送到楼梯口，像母亲叮嘱儿子一样说，孩子，骑车千万小心些，天冷了，把衣裳穿暖和。小五包怀里抱着包袱，像抱着一包家乡暖身的白棉花。他用一只手推动三轮车，举头望一眼女教师家的四楼窗户，发现一只毛色华丽的鸟儿在银色的防盗网上跳跃、鸣唱，嗓音悦耳，像给女教师献歌一样。一行热泪顺着小五包的脸颊扑簌簌滚下来。

五

小五包新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座驾上带遮阳防雨棚子，新制作了五十张名片，正面印着名字、电话，两排小红字：接货送货，服务老弱病残，代购生活用品，遵约守信，服务到家。背面一副棉花放白的图景，他特意要求打字复印部按他思路设计的，他自小在棉花窝里长大，独爱棉花；棉花代表家，代表母爱。名片有棉花点缀，像艺术品一样，装在身上，有温暖感，送给别人显美观。他利用微信朋友圈和抖音平台，推介自己的业务，接的货单越来越多。他开着新电动三轮车送货，心气昂扬，得意地轰一把电门，两手沉着地掌握着车把，稳坐车头，架势威风凛凛，遇转道，踩刹车，慢下来，左手顺势打个响指，吹起口哨，唱起流行歌。回身见到熟人，说几句亲热话，对人家喊说，我明天请你吃火锅！

送毕最后一车货，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小五包腰疼腿困，匆匆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蹬车回到租住的房里，烧了一壶开水，拉合窗帘子，脱掉衣裳，擦净汗腻的身子，洗净汗臭的脚，光身躺进被窝里，想好好睡一夜，解解困乏气，直到明早太阳照红窗户。

一束月光透过窗布帘子，悄悄爬上小五包安详的眉眼，洗白他裸露的胸膛，把他送进甜蜜的梦乡。家乡的白棉花在梦中开放，儿时的伙伴在梦中欢跃。他黑里透红的面膛在月光玉指的温柔抚摸下，一团光润，一片香甜。

午夜时分，小五包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起来上了厕所，瞧见床头一片雪粉似的白月光，白影子卧伏在枕头旁的形状像大白朵菊花，蛮诱人的，顷刻间睡意褪去了。他起身下床，拿手分开窗帘子，打开窗户，立在窗前，望见夜空银盘似的月亮，泻下漫天的白玉光，由窗口收进来，撒得满房子白银色，迷人沉醉。

望着月亮，他想起了家乡。秋天棉花丰收了，母亲坐在月光亮白的院子里，脚前放着满筐半开的棉花，他和姐姐绕在母亲身旁吃着油酥饼馍，母亲拿指头剥开干棉壳，摘出棉花絮，说着谚语歌谣，讲着神话故事。母亲抓获人心的故事里总绕不开嫦娥爱美这个话题，母亲说嫦娥是月亮仙子，爱看桂花开，心里盼着桂花美男子。

房间地上那两盆白菊花，散发香气，稍稍卷曲的细瓣儿有月光抚爱，更显娇美。那次，他专程去花市，给老付送去一箱苹果，老付给他这两盆枝茂叶旺的菊花。每晚一回到房间，只要看见小花蕾从枝茎间不断顶出来，心里便不觉生出花美爱情美的浪漫情愫来，困累自然就消失了。

小五包又想起了小静。那次，他帮小静把几大袋花生瓜籽从批发部送到她租房的地方，认识了她。小静长相一般，是从农村进城的朴实女子，和他一样，租一间房住。推车沿街过店面，叫卖花生瓜子，五香的，奶油的，蒜蓉的。随季节变化，零卖时令水果、石头干馍、爆米花等。小静心眼好，说话嘴快，做事稳当，每次在街上碰见他，就送给他一包花生，还叮咛他骑车注意安全。

小静脸蛋天天见太阳晒，黑黝黝的，红扑扑的，和他说起话来，牙齿缝里露出不扭捏不造作的朗笑声，纯净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儿，红脸蛋笑成一朵花。他打心里喜欢小静笑起来的模样。

他每次碰见小静，直接喊一个静字，不带小字，如亲哥唤亲妹子，这样更显热忱，更见真情。小静听见他的叫声，赶忙回过头来，回报他一幅笑模样，总说一句，小五包，我也想你啦！

那一回，下了几天雨，他坚持冒雨送货，吃冷风受雨喷，得了重感冒，声哑鼻子塞，身上发热没劲力，吃了几天药不见好转，只好听医生的话挂吊针。小静多日不见他，打电话不见他接，听王师说他在医院里，急忙找到急诊休息室，带着大包东西来探视他，给他剥香蕉、削苹果吃，给他洗衣服，悉心服侍他。

那天，他送毕货，蹬车路过小静租住的楼前，看见小静正忙着分装花生，就下车去帮她。小静叫他自己抓花生吃，他礼貌地推谢。他吃东西狠，敞开嘴吃等于吃钱呢，他知道小静一斤一包零卖花生，赚一分钱很不容易。小静说不要客气，新吊炉花生上市了，尝尝鲜味道。小静抓一把花生，黄里透红的两根指头轻巧有力，在手掌里逐个一捏，啪啪啪，土黄色外壳全部破碎了，花生仁半裸半裹，红皮儿半包半脱落。小静手指麻利地捡掉壳皮，五指向上聚拢的掌窝里散躺着一堆饱嘟嘟的花生仁。小静手窝向他手边稍稍斜翻过来，白仁儿活跃起来，全部倾向他手窝里。小静拿过凳子，叫他坐下来，慢慢吃，陪她说话。他给小静讲述送货遇到的好笑事情，指头捏几个，再捏几个，填进嘴里嚼，越嚼越香，吃得嘴唇边流出香油来。他话说得越多，和小静相处的时间越长，两人的感情就越浓。他蹬车离开小静租住的街道，听见小静在身后告知他，小五包，车厢里有花生和瓜子，还有一双运动鞋，我给你新买的！小静对他的好，他记在心里，会用一片真心报答她。

他想小静就发微信，约小静晚上八点以后去时代广场跳舞，在舞队中间，他俩踩着音乐鼓点，纵情地跳。他能闻见小静身上青葱粉嫩的气息，像由春入夏正生长的一棵高棉株，青枝绿叶碧蓬郁勃，舒张美致，枝杈处结满馨香的绿苞，马上要绽开粉红色的花朵了。他不遮不掩对小静的爱，主动握住她的手，跳起双人舞，动作不熟练，总踩疼小静的脚面。他想，等他银行存款多了，依照农村订婚的乡俗办，给她买几身时兴新衣裳，提上八样重礼物，正式向小静父母求婚。

小五包让菊香和月华熏染得神思翩然，他想小静，想家乡；想进奥斯卡影城看电影，想买一身海澜之家男士品牌西装，扎起一条红领带，坐进人民大剧院观看流行音乐会。他把手伸向床底下，从一个新鞋盒子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光身靠着床帮，开始数钱，总共点了五千元。明天把这些钱先存进银行，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上万元的银行存款，他小五包见人也就不寒酸了，在人面前也能挺起脊背，一身正气，说硬气话了。他扳着指头计划要做的事：需买一个衣柜子，衣裳没处放，老塞在靠墙的纸箱里，易泛潮；过些日子回一趟家，给父亲添些钱，给家里盖座新楼房，给上大学姐姐一笔学费；买些好果品，祭献母亲；还要请老付和一些好朋友吃大餐。他过去年龄小，心粗意慌，抱怨父亲，实觉惭悔。这么算来，需要一大笔钱，往后要办的事情还很多，还得下力气挣。

今夜月亮好，明天肯定天气好，挽起裤腿加油干吧！

赵灵芝，陕西省礼泉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礼泉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见于《延河》《山花》《参花》等文学期刊。出版小说集《带刺的野玫瑰》。

通联地址：礼泉县兴礼南路靳宝善图书馆，电话15991085901.

小五包

赵灵芝 一

一

小五包的名字是有来头的。

那年十月天，村子周围连片棉田的棉桃干骨朵纷纷爆开了，遍地放白。村人赶秋雨到来前，抢拾自家白棉花。母亲挺着八个月的笨身子，艰难地穿行在棉垄间，从干棉壳里拾出花，撂进身旁的草笼里。拾下来的花，散倒成一堆堆，等候父亲赶牛车来装运。骄阳正中时，母亲又热又累，额上爬满汗珠子，突感盆腔下坠，一阵接一阵抽疼。母亲晕晕沉沉的，一只手死死抓着一株棉杆，另只手抓着一把棉花，咬紧牙关，始终没呻吟一声。早产下一个像脱毛公鸡一般大的男婴后，母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父亲赶着牛车回来，往棉垄中间边走边喊娃他妈。连声唤，不见应声。突然，看到一堆血糊糊的棉花，母亲昏睡在血花里，腿跨间一团血肉疙瘩。这突兀的变故，把父亲惊吓得腿发软，手发颤，黑红的脸膛变成一张白粗布，失声向四野呼救。父亲扑跌到母亲身前，抱住母亲的肩头，哭声起，眼泪流。村人闻呼救声赶过来，热言暖语先稳住父亲，众人搭手帮忙，将母亲和五包棉花抬上牛车，赶车回家。父亲嘴唇不住地哆嗦，怨自己没算准娃出生的日子，在村人催促下，忙脱掉粗布衫子，给衫子里抓了两把白棉花，把没断脐带的血婴裹进去，抱进怀里，紧跟在牛车后往家赶。

收拾炕头、烧开水、剪脐带，婆媳们在屋子里七手八脚忙活着，终于把母子两人安顿好了。父亲这才为家里添了个男劳力而欣喜起来，恳求一个年长多子的婆婆给娃起个名子。

婆婆露出满口豁豁牙，笑眯眯说，这娃虽说早产，可生在白棉花堆里，头发黑密密的，看来命是壮的。今年棉花收成好，粮食囤满仓，日子过大方，他妈一晌午拾了五包棉花，我看名字就叫五包，长大保准能发五包财。

父亲连声说这名字好听也好记，就盼着日后能有个好前程！

五包吃自家羊奶长到四五岁，头大，身体瘦小，村人叫他小五包。到了七八岁，小五包手脚快，大脑瓜灵，喜欢跟在父母身后下地学做农活，因为庄稼地里秧苗青，鸟兽叫，野花浓，树高风大，天高云淡，玩起来，喊起来，最有乐趣。清明后，母亲挎着满篮子经一夜清水浸泡过的棉花籽，弯腰下种子，他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拿巧心眼观察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小手给每个湿土窝里点三四粒。一双小脚板当小平铲子使用，拨推周围的湿土，把湿棉籽完全填埋住，不偷懒，也不说累。

在草木茂盛的山野里放牛羊，是农家孩子最爱干的农活，最显你一伙我一帮比拼打闹的热火劲儿。小五包和玩伴们把自家的牛羊赶进草坡地，在山道里赛跑，他轮开短胳膊，腿脚像小马驹，跑得最快，总拿第一名。两片嘴唇巧利，学牛马叫声，就他嗓门大，学声最像。上树捉蝉，他四肢最敏捷，像大黑猫，捉得蝉也最多。比赛看谁头上功夫深，他把一块碗口粗的树根顶上头，用蔓草连接脖颈缠紧，爬树枝掏鸟蛋，下水塘捉蝌蚪，树根像粘在头发上一样稳定，不会轻易掉下来。捉拿长蛇，搜追黄鼠狼，围捕野兔，小五包会用奇办法，分开玩伴，三人一组，手持自制木器具，带队冲杀，突袭拦截，智取猎物。这样可以获得玩伴贡献来的野果野味，敬他是“山大王”。

家里那只白毛大公鸡，最夺小五包爱。白公鸡像梨花一般雪白，两只白翅膀连缀白尾巴，像白桑蚕丝裁剪成的羽扇子，晶莹敏捷。它不和母鸡一起吃食、卧架，依早中晚时辰，飞上墙头举脖子啼叫。天黑时，独自飞上枣树枝卧觉。五更天第一个开始叫鸣，引领全村公鸡扯开尖嗓子，报告黎明的到来。它腿长体大，两颗圆豆眼睛像黑珍珠，滴溜溜转动着，走在门外的鸡群里，神态傲慢，潇洒的雄姿，比春风拂动一枝梨花更俏美，更招人喜爱。

小五包早晚和白公鸡厮缠，爱昵地叫它“白白”，对白白说话，打手势，唱流行歌，白白用眼睛、爪子和翅膀会心会意和他沟通。他每天洗脸时，先拿热毛巾给白白擦净全身。午睡时，唤白白卧上胳膊，陪伴他。他捡回别的娃丢弃的红皮球，教白白用爪子玩滚球。他出门唤白白，白白飞上他的头顶，他大脑袋顶着白白，绕街过户，耍古怪动作，身后跟着一伙顽童欢呼雀跃。白白端立他脑袋上，振翅、叫鸣、上下跳飞，好像给他增勇壮势。

村人看见小五包和白公鸡怪模怪样的表演，发笑说，小五包和白公鸡是亲兄弟，大头里装的怪点子就是多。

小五包十岁时，母亲患上严重的肺病，中药和西药轮换服用，病情不见减轻，头晕腿软，咳嗽吐血丝，不能下地做农活了。姐姐在十里外的镇中学上学，为让姐姐安心学习，小五包开始代替母亲做农活，收割麦子，拔棉杆，赶牛车给地里运粪，是父亲的好帮手。农活忙了，小五包就不去学校了。这样一来，小五包断断续续上学，听不懂老师讲课，最怕写作业，经常挨老师批评，生出厌学情绪，经常翻墙逃出学校，头顶白白跑到邻近村子逛荡，加入一伙顽劣男娃的队伍里，骂仗打架。小五包个子小，总吃亏。这时候，他急唤白白扑上去，鹐人家，支持他的顽伴握起拳头，齐声高喊，小五包，加油！喊声越高，白白尖嘴鹐得越厉害，大翅膀扇刮得越厉害。耍得肚子饿了，就带头钻进别人家瓜菜地里，偷吃熟的，糟蹋生的，给父亲惹下不少麻烦。

一次，小五包撺掇一伙顽伴，折断一片玉米杆，偷掰了别人家三十多个早熟的玉米棒。人家媳妇下地割草发现了，跑到他家门前跳起脚来，谩骂不止。父亲顾念患病的母亲，不让左邻右舍看笑话，给人家赔礼道歉，答应赔偿十斤白棉花，才算息事人宁。小五包头顶白白玩耍回来，进灶房刚端起碗准备吃面。父亲二话不说，揪住头发，连拉带拽，扯到院子里重巴掌就打。小五包不明事由，手上的饭碗跌落，肚子饿，还遭父亲打，自卫的本能促使他向父亲瞪眼、撇筷子。父亲看儿子大头瞪眼的瘦小样子，越看越气，平时积压在心里的苦愁和烦恼，瞬间化成满腔怒火爆发出来，抄起靠院墙的一根细棍子，怒斥道，打你这个不争气的丑种！棍子抽疼小五包的肩膀，断成两截子。

母亲在炕头声音虚弱地恳求父亲，娃还小，多给娃讲些道理，别打娃。母亲靠在炕墙上忍受着病痛，宁肯不吃药，也要节省下一分一粒的钱，给儿女买书本文具。她的手里还拿着针线，指头上戴着顶针，在给一家人做鞋、缝衣裳。母亲每做一会儿针线，就得停下来重咳嗽一阵子，咳出血痰。母亲身体太虚弱了。

小五包看到母亲日夜受痛苦，心里像被一块石头压迫着，难受极了，一个人坐在院中悄悄抹眼泪。

母亲在炕头躺靠久了，身背压得疼，身体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骨松体轻了。小五包时常背起母亲，坐到门外石墩上晒太阳，有时，他会背着母亲坐到自家棉花地畔，看棉株的长势，闻青禾的气味。母亲爱自家的庄稼地，手里还要抓一把湿泥土，像揉麦穗、揉白棉花那样痴爱地搓揉，母亲会说，庄稼是宝，土地是宝，儿女们都是宝。母亲眼望着青苗，闻着草木香气，听着庄稼地里村人的说笑声，常年吃药拥堵的肠气一下子就通畅了，脸上泛起笑容。他祈盼母亲的病快些好起来，每天坚持给母亲梳头发，烧一盆热水，给母亲仔细搓洗双脚，坐在炕头给母亲唱流行歌，母亲便在他的歌声里睡着了。

小五包坐在坡坎柿子树下，望着远山发愁，想啥时候家里能有足够的钱，能送母亲到大城市的大医院治病。白白在他腿边走动，拿圆溜溜的眼珠瞅着他，用尖嘴轻鹐他的手臂，振开翅膀，飞上他头顶，举脖子放开金嗓子，啼鸣声气壮悠长，四野鸟虫鸣啭，响彻山谷野岭。听着禽鸟的高腔低调，他心一下子豁亮了，他突发奇想，往常，他跟着父亲赶集的时候，常看到有外地人带猴子耍杂技，引来人围观，便能赚来钱，那他也可以头顶白白，到集镇学耍杂技呀。

心里打定主意之后，小五包头顶白白，跑向集镇。集镇商店多、人多、农用车辆多，他边逛边探察，最后选择老戏台前的一块空地，开始舞动胳膊，摆动大脑袋，旋转身子，扭着秧歌步，嘴里数着一二三四，唤白白飞上脑顶啼鸣，指挥白白跳到他手臂上来回走舞步。人们好奇心强，纷纷向他聚拢过来。他脱下衫子，光着脊背，拔下白白尾巴上两根细毛，插进两个耳孔里，做鬼脸，吹口哨，挤眉瞪眼。人们赏奇，起了喝彩声。他怪动作越多，人们鼓掌声越响，笑声越高。人们看到小五包身体瘦小，卖力气耍丑，身背淌着热汗，认为他是外地来的逃难娃，动了恻隐心，自愿掏出钱来，付费看表演。

太阳从正中天移向西天去，赶集的人陆续散去。小五包拿衫子擦擦身背上的汗，抹抹鼻子尖，收拾起一沓零钱，紧紧攥在手窝里，欢喜地双脚跳起半尺多高。他想，自己可以随便使用这些钱啦！他和白白一起逛农贸市场，尝遍小吃，食物几乎撑胀了白白的毛脖颈。知道母亲爱吃猪肝，他进熟肉店买了一个刚出锅的热猪肝，到商贸市场为母亲挑选了一条红头巾，急匆匆往回跑。他刚跑到村口，就高兴地喊，妈，我买猪肝啦！

母亲听见儿子连续的热切的叫妈声，心坎泛热。母亲强撑着坐起来，叫着五包，妈的乖儿子。

小五包跳过自家头门槛，跑进院子，跨进房门，向母亲乐呵呵笑着，把手臂伸展开，给母亲展示他手里提的好东西。母亲慈爱的脸上坦露欣慰的笑容。小五包把红头巾在炕头展开来，一层层折卷起来，围上母亲的脖颈，在母亲胸前扎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他给母亲倒了半缸子热开水，把猪肝切成薄片片，放进碟子里，手掌托住碟子里还温热的猪肝，拿指头撕一点，再撕一点，给母亲喂进嘴里。母亲喝了几口热水，口里细嚼着鲜嫩的猪肝，暗黄的脸上有了红润的生气。母亲嚼得慢，他看母亲吃得香，突然鼻腔酸酸的，眼角闪着点点泪花。他对母亲说，妈，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背你逛集，看秦腔戏。

母亲把小五包搂进怀里，声音细弱地说，跟你姐姐好好上学，长大出门在外，做人一定要刚强，别叫难吓着，多行善，妈就放心了。

三更夜里，母亲离开了人世，暗黄的脸上，遗留着平和的微笑，脖颈还围着儿子亲手给她佩戴的红头巾。母亲给一家人缝做的几包袱布鞋和几身棉衣裳，整整齐齐，靠炕墙摆放着。

小五包辍学了。他在家里待不住了，每天出门带着白公鸡，和一帮不上学的男娃游游荡荡。他和父亲根本说不到一块，父亲说一句，他顶三句嘴，吵架是家常便饭。

父亲的想法是，五包书念不成，也吃不了做庄稼活的苦，干脆就早些进城打工去，男娃要走向社会接受锻炼，才能有出息。

一天早饭后，父亲将小五包叫到身边，态度温和，口气坚定地说，五包，你看，咱村东西两头的小伙子，不是跑浙江，就是下广州，都进城打工去了。你今年满十五岁了，要出去谋一个出路。我在家种庄稼，供你姐姐考大学。我给你二叔说好了，他娃在县城一家修车厂学修车，你愿意学就跟上学去，手艺是活宝，走遍天下饿不倒。进城干得好了，不想回来就不回来了，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就回来，家里头门给你敞开着。我卖了五捆棉花，凑齐了一千元，你把换洗的衣裳收拾齐整，明天一大早，我送你去车站。

父亲两鬓角添上几撮灰白发，神色愁苦，朝门外摆摆手说，去吧，到城市炼本事去。随后，推起满满一车人畜粪下地了。

小五包坐到院里一堆木材上，像丢了魂，脑子茫茫然，手臂抱着大脑袋发呆。他想，这个家虽说有父亲支撑着，可进门冰锅冷灶，从厢房走到后院，冷冷清清的。守在家里种庄稼，遵照父亲的安排学修车，都不合他的心意，不是他情愿干的事。他动脚把眼底下一个土块踩碎了，心里打定主意，自己进城去闯荡，想干啥就干啥！

小五包解开炕头的红包袱，翻找出一双黑平绒新布鞋，换掉旧布鞋。母亲做的新鞋穿上脚又舒服又好看。他转身想往门外跑，忽而想起什么事，立刻回身站住，注视着桌子上方镜框里母亲的旧照片，母亲正对着他温甜的笑呢。他伸过手去，手指停在母亲脸上，抚摸了一会儿，最后，把一颗软心硬起来，扬起大脑袋，跨出了屋门。他从粮袋子里抓了几把玉米塞满衣裳上下口袋，怀里揣上红皮球，唤白白上头，飞快地跑出村子，跑过自家的庄稼地畔，跑向山坳里母亲的坟地。

小五包趴倒在母亲坟头，声音悲切地呼唤母亲，两手抓着两把母亲坟上湿热的草土，眼泪似雨线掉落。哭够了，他拿衣袖擦净满脸泪水，跪在母亲坟前，给母亲磕了三个辞别的头，唤白白跳肩，跑上通往村外的山道。

小五包头顶白白出现在渭北小城的街道，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眼中的街景、店面、小车都带着新奇的色彩，令他眼花缭乱。他边欣赏城市美景，边观察城市人物。肚子咕咕响，警告他肠胃空了，饥饿感迫使他不顾场合地点，和白白开始杂耍表演。他手腿并用，摆开姿势，口里数着一二三四，引导白白在脑顶跳步。白白抖开一身梨花白毛，举头伸脖子，喔喔喔，一阵啼鸣，像悠扬的歌唱，给小城送来一幕新奇的山乡野景。人们猎奇，朝小五包围拢上去。他转动眼珠，留意周围的人，抓住时机，换白白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金黄的玉米颗颗，分撒在地上。他弯身捡起五个放在一起，白白学小五包的样子，用尖嘴只鹐五个金黄的玉米。他从怀里摸出红皮球，拿手拍了五下，抬脚踢毽子一样踢了五下。然后，将红皮球扔给白白，白白先用嘴在皮球面上鹐五下，接着用爪子稳住皮球，跳上球面，带动皮球滚动起来。观奇的人发出阵阵惊呼声，鼓掌叫绝。人们悦奇、怜奇，自愿掏出身上钱，放到小五包身旁的破报纸上。

小五包和白白和洽的表演正当精彩。街道拥堵了，交通不畅了。穿蓝制服的城管开着巡查车赶过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看到城管来了，纷纷散开了。小五包看到一伙蓝制服人来势汹汹，赶紧捡拾报纸上的钱，塞进口袋，唤白白上头，扭身急跑，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城管，被人家一把揪住。几个城管联合上手，先捉住白白，把小五包围困在中间，推来搡去。小五包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为自己辩白，眼睛里涌出委屈的泪水，口袋里的钱，由着穿制服的长手臂抢夺了。

城管们搡倒小五包，几条长腿狠揣了他几脚，踩扁红皮球。白白被一个城管捉住双腿，倒提在手里，扑扇着白翅膀，尖声啼叫。城管们嬉笑说，这公鸡肉肥，拔毛吃烧烤。

小五包从地上挣扎起来，使出浑身力气，扑上去，手臂死死抱住捉着白白的城管的大腿，喊道，白白，还我白白！看人家无视他的求告，便一声声叫人家大哥，哀求放了可怜的白白。城管们面色冷漠地告诉小五包，没收白白，顶做罚款。

白白扑棱着身子，鹐破城管手皮，挣脱出来，在街上飞鸣。城管发动几辆巡查车围追白白，一阵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响过，白白被碾压在车轱辘下，鲜血浸红一身冰洁的白毛。

小五包被眼前的一团血光惊吓懵了，全身发冷，身子痉挛地哭唤着，我的白白！

一些人不满城管粗暴的执法行为，上前谴责说，明执法，暗违法，欺负一个农村娃，没一点廉耻心！

众人围在小五包身旁，给他抚胸扑背，说些宽慰的话。几个好心人在一棵树下挖出一块净土，把白白僵硬的残体掩埋进去。

小五包失去心爱的白白，身心无主，穿街转巷，游荡小城，吃饭店的剩菜，睡在公厕里过夜。有一次，他实在饿极了，走进一家饭店，看到饭桌上剩下的半盘牛肉，手刚伸向桌边，就被一个酒徒掐住脖子，摁倒在地，让他叫几声爷，就赏给他肉吃，还把一瓶啤酒顺他脑袋浇了下去。小五包睁大眼睛，看到周围酒桌上全是白白胖胖的冷面孔，发出一片嘲笑声。他抖抖湿脑袋，抹一把脸，直起身来，出了饭店。他心想人家都有白净的脸面，他也要活的有脸面，那就要把一腔硬心气鼓起来。他沿街留心观察，瞧见手提白灰桶、肩扛铁工具的人，紧跟上去，叫声哥，诚心打问，才知是打短工的。于是，紧跟在这些人身后，开始找零活干了。

二

清晨的人力市场上，男人们这边站一片子，那边涌一堆子，一个个黑头颅迎着第一片朝晖攒动。小五包是这片黑头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把手抄进裤兜里，手指触到了腿上起干痂的皮肉，这才发现裤兜烂了。他低头发现布鞋前头破了一个黑洞，脏黑的脚趾头露出来，丑陋极了。他想，他急需要换一身新衣裳，买一双新球鞋，那就得另找一份挣钱多的活干。怀着这个愿望，他挤出身，穿过十字路，四下张望，眼睛望向水晶大酒店那边去，发现高楼前草绿色的停车场比学校操场还大，停的各色小车都很高档，出出进进的男女穿戴很阔气。他看见一个穿蓝制服的高大保安，手握一根警棒在高档车旁边来回走动，低头哈腰，替进来出去的小车开门子。

小五包瞅着保安的殷勤举动，羡慕人家的保安服和轻松的差事，脚就不由自主地赶过去，只想跟保安搭上话。保安看见小五包，警惕地站住，用警棍慢敲手掌，眼光带着怀疑扫向小五包。小五包张嘴友好地对他笑。只听保安高叫一声，小混蛋，滚远些！保安把小五包当成小偷，挥动警棒，追赶过来。

小五包害怕挨打，扭身疾跑，跑过几条街道，钻到绿化带的冬青底下，两手抱肩，缩成一团，蹲坐在湿草地上。蹲坐时间长了，疲倦袭来，在冬青下糊里糊涂睡着了。一位老环卫工用扫帚敲他的屁股，把他敲醒了。看到小五包衣裳破烂，断定是农村娃进城，不免心生同情。老环卫工建议小五包去饭店当服务员，到街边摆摊擦皮鞋，最起码能管住自己吃喝。

小五包揉擦眼睛，望向老环卫工，听着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均匀的唰唰声，心受触击。老环卫工说得对，眼前最要紧的，是找一份能管住吃住的活干。他开始在街上有目的地留心观察，看见店面上贴着招工启事，就进去打问，这样连问带找。最后，进了一家正缺人手的洗车行。

小五包和几个工友每天擦洗小车，把袖子卷上胳膊肘，穿上黑色雨鞋，手握塑料水管，先把小车外面冲洗净，再拿稍干一点的毛巾擦净。每天，这样站着洗，蹲下擦，爬到车前后检查，让每辆小车干净锃亮，如新车一样。

小五包整天手不离水，浑身是湿的，手泡水时间久了，指头脱皮，胳膊酸，腿发麻。

老板说话是命令人的口气，谁干活不用心，把车没洗净，老板就手端茶杯指着他开骂。吃老板的饭，就得看老板的脸色干活。小五包手拿毛巾绕小车转圈擦得仔细，老板就喊，小五包，你给车捉虼蚤呢，擦得那么慢，一天能洗几辆车，让我贴钱呀！一次，因天气冷，小五包手冷发抖，倒开水时，不小心撞碎了热水壶，玻璃渣滓扎破了一个工友的雨鞋，伤到脚底皮肉。老板一看要垫付药费钱，就骂小五包是“赔钱货”。

一天，小五包给一辆白色小车换了一套新座垫，车主付了钱，给小五包发了一根烟。小五包说，我不会抽烟。车主说，不抽烟，不像个男人，抽！给小五包点着了。小五包学着车主的样子，把烟叼在嘴边，呵呵笑说，我老板说，换一套新垫子本来是五百元，叫我们说垫子是进口货，要一千元。

车主一听被宰，向老板讨要多付的钱，两人高声吵闹开了，差点扭打在一起。事后，老板握拳头敲着小五包的大脑袋责骂说，你这个傻瓜蛋，舌头长爱说实话，叫我赔钱受气，不给我多赚钱，反给我添乱。

从这以后，小五包又做了几件惹老板生气的蠢事。老板算计着小五包平时过失给他造成的经济损失，月底发工钱时，全部扣除了。

一天太阳好，小五包哼着歌，用心擦洗一辆奔驰车，擦到车前门时，发现门子下面有一个鼓鼓的黑色皮包，他捡起来，没多想什么，直接交给了老板。老板看见皮包鼓，拿手捏捏，赶紧夹在咯吱窝下，马上把小五包拽进房间，关上门，笑面和气，抓紧他的手，凑近他耳朵边，诡秘地小声嘀咕一番，叫他千万保密。小五包出了房间，身上穿着老板的黑色旧夹克，下午和工友们敞开嘴，吃光五盘肉菜，喝光十瓶啤酒，算是老板的大方犒劳。

老板额外发了一笔财，恐小五包说漏嘴，借故丢失一块昂贵的手表，给小五包栽赃，把他从洗车行撵了出来。他肩上只搭着一条白毛巾。

将近傍晚，天上飘着星星雨，落到小五包身背上。他心里怨憎老板，脱下旧夹克，甩到垃圾箱旁，吐上去一口唾沫，骂了一句，有脏丑气，我不穿！望着亮起来的路灯，小五包心绪怅然。十字街边夜市的小贩摆开了小吃摊点，油炸小黄鱼的浓香味飘进鼻孔。他肚子饿了，身上却无分文，智能满鼻子满口吸入油香气，让香味填充空肠胃。他无处落身，沿街乱转，最后转到一条后街的花市。花主们正收摊，花木叶片挑着清亮的雨滴，红黄相映，色彩明丽，唤起他对家乡山野景致的眷念。那时候，他头顶白白在棉花地畔奔跑，伙伴们臂挎青草茏，在后头追随，呼叫嬉耍，喧声震四野。那时候，衣裳口兜里装满野果，肚饱胆大，无忧无虑。可现今落到这个恓惶地步，唉！他心腔被空落、沮丧、无助感挤满。

一个带眼镜的花主正一个人往电动三轮车里收装大盆花，显得很吃力。小五包上前去，伸手帮着抬，花主连声道谢。他说，大哥，你养的花好，咱俩搭手抬，干活不累。两人边抬花盆，边说天气阴晴不定、花卉繁艳之类的话。收拾完了，他把肩上的白毛巾递给花主。花主抹抹头发，擦擦手，扶正眼睛说，小兄弟，你是个好娃，你有心帮我忙，今晚我请你吃饭，咱俩边吃边聊。他肚子饿，心里想去，脸面上不好意思去，嘴里含糊推辞着。花主拉住他的胳膊不让走。花主有诚意，他欣然领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家烩面馆。

在饭桌上，小五包和花主喝着啤酒，吃着烩面片，互道心里话。他按花主的意思，不叫他哥，称呼他老付。老付今年满五十岁了，家在城东住着一座独院子，只有他和媳妇两个人，院子地方大，常年养着盆栽花。他和老付交谈，能看出老付是热心肠人，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他说，老付，我羡慕你会养花，能挣到钱。老付说，我儿女都有自己的事干，我两口子闲来没事，不打麻将，养花主要是爱花，天天看着满院的绿叶子，身心健康，运到花市能挣几个小钱。他和老付碰杯，把他进城遇到的大小困难事情，中间的磕磕绊绊，对老付如实诉说，希望老付帮他找一份稳定的活干。老付说，说句良心话，城市里不好混，农村娃进城要找一份合适的活干，要扎住根，确实不容易，没钱寸步难行呀。你先从打小工干起，把吃住问题解决了，等手头有余钱了，再另谋挣大钱的事。他能看出老付实心帮他，长出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说他头上有功夫，能顶水泥袋，肩膀能扛重货。老付说，你不能光凭力气干活，还要多长心眼，脑筋要灵活，城里有些人奸猾，你给人家干活，不能再吃亏。我表弟他舅开货运部，目前正缺人手，今晚你和我睡在我家花棚里，明天一早我带你去。他很感激老付，心热乎乎的，给老付添满啤酒。两人边喝边聊，外面雨越下越大了。

三

老付带小五包来到货运部，老付对老板说小五包是他老婆娘家亲戚，望老板多关照。老板说明货运部的规矩，管住宿不管吃喝，二楼住宿，一楼接待人，后边整个院子放货，最主要的事是看住货，看住门店，每月一千五百元。

小五包肯吃苦，手脚勤快，少说多干，浇花、扫地、泡茶、登记货物、接待客户、给老板洗衣擦鞋，遇不懂的事就问，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年长的。他一天胜似一天，脑筋磨练得越发精灵了，手脚历练的愈发精利了。干活心思细致，天天把货运部角角落落收拾得整整齐齐，给老板把皮鞋擦得锃亮。每天来过货运部的人数，收到多少货物，送走多少货物，详细登记在一个大本子里，给老板汇报的一清二楚。诚诚实实，对老板不说一句谎。犯常给老板洗衣裳时，发现老板口兜里的钱财、香烟等，原封不动，恭敬地交给老板。小五包逐渐赢得了老板的信任。老板给他一个旧手机，联系方便。他每天早早打理完内务，就跟在一个叫老李

的工友身后接送大小货车，收发货物，按电话本上的号码通知货主。贵重的货物，他和几个工友合力装进车厢，由老李开货车发送。小轻货物，他负责蹬上三轮车收送。在这个工程中，他熟悉了大街小巷，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待人接物懂礼数了，说话办事知路数了。

下午五点以后，大货小物基本收送完了，老板闲下来，电话邀来三朋四友，都是些有钱人，坐在会客厅里打麻将。小五包在一旁烧开水、泡龙井茶，递送水果。老板赢了，为显大方，发给他二百元，去买凉菜、啤酒和五香猪蹄，他顺便多买几个油炸鸡腿，自己也美美吃一饱，过过嘴瘾。老板打发他去临街酒店唤来美女，他给美女带一把口香糖，叫人家美姐姐。身边有香艳的美女作陪，老板手气好，牌兴，赢的钱就多，两手翻刨着麻将，不避人，亲亲美女的红嘴唇。三朋四友牌输了，就有些烦躁，喊小五包，给哥也叫个美女来。他嘴乖，会说讨人高兴的话，两头能拿到小费，很乐意当跑腿。

平时，没多少事的时候，小五包就安心守在货运部里，打扫卫生，给老板擦洗宝马车，和临街店面里的人熟了，从人家闲言碎语里得知老板继承祖业，钱粗势大，做事手硬心毒，引起一些人不满。有些人偏爱戳弄是非，不止一次拿酸骨露肉的话，过分讥讽、刺激小五包。他丝毫不介意，划不来生怄气。

老板一段时间出门总带上小五包，给朋友夸说，小五包这娃听话，是他的好徒弟。他主要是给老板开车门子、点烟、拿茶杯、削水果皮、拿皮衣，干一些伺候老板左右的小事。老板从高大气派的正门进入水晶大酒店，他臂弯搭着老板的黑皮衣，手里拿着老板的帽子，紧随其后。老板和那些大款们坐进华丽的演艺厅看歌舞，吃着果品，有说有笑，他就专心地守候在身旁，看老板的眼光和神色行事。老板要是看中舞台上的美女，给他丢个眼色，他马上转身就去前台，跟管事的联系，给老板把事办妥了。不久以后，他就发现了老板的私密生活——老板在水晶大酒店包房间，耍大钱，输赢拿万说。老板家里有大老婆，外面还养着时髦的小老婆。老板让他给小老婆送了几回贵重东西。老板有两个老婆还觉得不够，宝马车里经常拉着美女游山玩水。他惊讶、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老板的风流做派。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感到孤寂难耐的时候，闭眼做梦，向往老板过的酒肉情色的美生活。

老板包养几个美女的事刮到了老板娘耳朵里。一天，老板喝酒醉了，昏头晕脑睡在二楼单间里。小五包在一楼正抹桌椅，只见外面闯进来一个中年妇女，风风火火的，手拎一个黑色皮包，端直坐到桌子边，两道黑眉支棱起来，眼色凌厉地问道，你是小五包？他回答说，是，就是，你是？那女人手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口里喷出唾沫星子说，我是你嫂子！他从没见过老板娘，看老板娘气势汹汹的模样，肯定没好事，赶紧泡了一杯茶，给老板娘恭敬地端过去。老板娘伸手打翻茶杯，手指戳着小五包的鼻子尖，怒斥道，小五包，你老板人呢？你嘴里有半句谎话，我立马敲碎你的大狗头！他吓得低下头，嘴里支支吾吾，不敢说真话。老板娘扬手狠狠撸过去，五条粉红指印烙上半边脸。小五包拿手捂住烧疼的脸，只好承认说，我老板酒喝多了，在二楼睡觉。老板娘叫骂着，踩着高跟鞋噔噔冲上二楼，撞开房门。二楼很快传来摔凳子声，砸电壶声，玻璃碎裂声，打骂声。突然，一箱苹果从楼上降落下来，像红色的大冰雹，嗵嗵嗵，砸向小五包的身背。他抱头躲闪，脚下踩上一个烂苹果，身体打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冰硬的水泥地面上，失声叫了一句妈呀，仰天躺倒了。眼见杂物连续垂直下落，顾不得疼痛，赶忙翻转身靠住墙角，交臂缩腿，呆愣愣坐着，盯着满地烂碎的苹果和摔坏的物件，疼惜这些好苹果被糟蹋了。

老板和老板娘从二楼揪打到一楼。小五包发现老板胳膊上有血道道，老板娘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老板想夺门逃走，老板娘像头凶恶的母兽，跳起来，叫嚣着，堵住门。小五包忍着疼抢过剪刀，胳膊死死缠住老板娘的腰，央求道，嫂子消消气！老板趁机开门跑出去，发动宝马车离去。他松开手臂，老板娘依旧辱骂不止！街上人听到打骂声，聚来看热闹。有人火上浇油，给老板娘说，你男人有钱，在外面养着五房女人，就把你冷落了，小五包是专给那五个女人跑腿服务的，这狗东西也该打！老板娘羞恼交加，揪住小五包的领口子，啪啪啪，就是一串响亮的耳光子。有人向小五包扔易拉罐瓶子，把嫉恨老板的气往他身上撒。他两手护住头，跪在地上求饶说，好嫂子，饶了我。

老板有两个多月没在货运部闪面。老李文化程度高，待人宽厚，当总管，大家服。小五包亲密配合他，把货运部里外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老李赏识小五包，喜欢他干活善动脑筋，不出差错；也喜欢他聪明利巧，一点拨就通，没有坏心眼，做事让人放心。但老李也有顾虑，经过斟酌，觉得最好私下对小五包说，点拨点拨他。一天午后，老李吸着烟，坐在沙发上，和小五包闲谈了一阵，最后问，小五包，你看老板人好不好？他心诚口直说，老板人好。老李勉强笑笑说，你嘴没说心里话。他在货运部已经干了两年多，老板给他发工资，领他吃喝玩乐，带他见世面，经世事，他不能昧着良心，说老板坏话。就低下头，一言不发。老李说，老板做的事，你也看到了，老板资产厚实，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吃喝玩乐加嫖赌。本来老板的私生活，我不该说，但是我为你考虑，不能不说。我们给老板打工，他给我们发工资，这是受法律保护的用工关系。我们几个被你年长，都成家有子女了，做事考虑得周全，能辨清是非曲直。你年龄还小，人生路还长着呢，身上别沾染坏习气，别把路走歪了。眼看窗外天色暗下来，老李起身回家去了。货运部就剩下他一个人。独自睡在二楼床上，手交指垫在脑袋后，小五包思绪万千。

一天午后，老板鼓着大肚腹，手里拎着皮包，醉醺醺地走进货运部，喊小五包把摇椅挪到太阳下，再泡一壶茶。小五包正在清理零散废纸箱，看见老板回来了，喜出望外，跑向老板，问老板身体好吗，说他很想老板。老板沉着一张冷脸，没言语，直接进了会客厅。小五包头顶摇椅放到院中茶桌旁，泡好一壶菊花茶，清洗净茶杯。老板口里嚼着口香糖，卧进摇椅里，身子立刻前后摇晃起来。他坐在小凳子上，卷起胳膊袖子，开始给老板捶腿。摇椅摇摆着老板肥胖的身体，带动柔软的金色阳光也摇晃起来。老板面色阴冷，眼色鄙夷地瞥了一下小五包，粗鲁地骂道，小五包，你这个狗东西，嘴不严实，拨弄是非，害得我老婆跟我闹离婚，要分我一半家产。我有钱，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你狗东西没钱也就没这个福分。他见老板在气头上，吓得不敢说一句话，只顾轻轻给老板捶腿。老板把黏巴巴的口香糖，吐痰一样，吐到他身上，口里呼出一股残酒遗留的酸臭气，叫他滚蛋。

小五包万万没料到老板会赶他走。他在货运部业务干熟了，也爱干这行，马上走的话，找到合适的活不容易。再说，他在老板离婚、伤身、失财的这个时候，就这么冒失离去，显得没良心，不讲情义。于是，半蹲下来，恳求说，老板，我给你泡茶洗脚，擦鞋洗车，你留下我。老板噙一口茶水，直接喷到小五包脸上，目露恶光，吼道，赶紧滚！

阳光晒热小五包结实的身体，使他胸中热潮鼓荡，他呼哧一下，直起身来，直视老板胖脸上那两道明显的伤疤，觉得老板的模样丑陋不堪，心里对老板的憎恶情绪一节节上升。他想老板心恶无情，他也没必要顾念情义了，眼睛厌憎地鄙视着老板，向老板讨要工钱。老板气喘喘地从摇椅里欠起身，重手抽了小五包两巴掌，骂道，拿三轮车折工钱，滚！

四

阳光照晒着小五包，给他扑着粉尘的黑短发里洒一把晶亮的汗珠子。他这一趟给饭店送货，屁股朝后微微翘起来，眼睛紧盯向前方，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到两只脚上，卖力向前蹬着。后背热汗流，嘴里哼着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路边修理自行车的小杜看见了，招手喊，喂，小五包，慢些，安全要紧，下来吸根烟。小五包把头朝小杜摆过去，回应道，人家过红事，等着用菜，我哪天请你吃粉汤羊血!

小五包每天早起吃饱，一般把车停在菜市场、烟酒商店、粮油门市部和建材市场，喊送货车来了，嘴乖眼色亮，和小贩们称兄道弟，见清洁工打招呼问好，给鞋匠发烟，称呼服装店的女员工美姐姐，见人一面就交上了朋友。人事关系熟了，一天能多拉几车货。他斜跨在腰上的黑色布包，眼看着鼓起来，早饭从过去的一碗豆腐脑，五个蒸馍，提高到一碗羊肉泡、一瓶啤酒。这样一天跑下来，除去三顿饭、房租和其它开销，晚上回到租住的房间里，手指舔着唾沫数钱，净落一百元。这就很满足了，天天安安全全蹬车，稳稳当当挣钱。

小五包去公安局新办了身份证，进工商银行给自己办了一张银行卡，攒够五百元，就赶紧存进去，旧手机也换成了智能手机。每个礼拜天进澡堂，听理发师的建议，把头发理成新样式，四边短平，中间一片子微卷。熟人见他笑说，小五包，挣下钱了，人也阔气了。

在建材市场里，小五包结识了同行王师，他开的是电动车，装的货多，省力速度快。小五包羡慕王师，想他将来也要买一辆电动货车，和王师隔马路遇见了，相互打招呼。王师喊，小五包，今天咋样？小五包立马竖起一根指头。王师应道，好家伙，过百了。小五包挥手喊道，咱明早吃水盆羊肉泡馍。王师回喊，咱明早准时见！他俩相互一个请一个吃饭，关系很友好。

一天下午，小五包送毕货，电话请王师到伊兰饭店里，两人要了两瓶啤酒、一盘羊羔肉、两碗拉条子面。两人边吃边聊，说起送货跟人打交道遇到的难缠事，有些人小气好占便宜，互相诉了一通苦，对受人气、吃亏都抱宽容的态度，只要平安无事最好。王师说，我身上担子重，前头挑着儿女，后头挑着老父母，两头一样重要，一步都不能松劲。你没结婚，体会不到一个家庭里男人有多重要，过日子养家、教育子女，一大摊子事摆在前面，哎，我有时候也为钱不够花熬煎。明天停车一天，想回家看看，给老婆、孩子、父母买些好东西带上。

王师一席话，触动了小五包埋在心底的思乡之情。他心里那根怨父的犟筋松软了，思想通明了，转念一想，他也应该回家去看看，不知道父亲和姐姐生活得咋样，父亲以土地为命，辛苦持家，真的不易。

夏去秋来，天气转凉了。小五包蹬车到一栋教师家属楼下，把一袋面粉顶上头，登上四楼。一位中年女教师开了门，看到小五包用头顶着面粉袋，神色惊讶，赶忙把他让进门，声音和气地问，孩子，小心点，你头没事吧。

小五包把面粉袋放进了女教师家的灶房，手扑扑头发说，我用头顶东西习惯了。女教师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小五包，详细询问他多大年龄？家在哪里？一天能挣多少钱？累不累？她眼里的小五包还是个需要接受教育的孩子呀，她应该关心这样的孩子。她拿起茶几上一瓶饮料塞进他手里，客客气气地说，孩子，歇会儿。按着他的肩膀请他坐下来。他站着不动，怕衣裳油腻，弄脏女教师家的沙发。女教师剥了一个巧克力放到他手心里，和蔼地说，孩子，你为我服务，我尊重你的劳动！

女教师把三十元运费塞到小五包手里，送他一包袱旧衣裳，说是她儿子穿过的，不过都是好衣裳。小五包接过衣裳，心里很感动，弯身给女教师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阿姨。女教师手掌疼爱地抚摸着小五包的肩背，将他送到楼梯口，像母亲叮嘱儿子一样说，孩子，骑车千万小心些，天冷了，把衣裳穿暖和。小五包怀里抱着包袱，像抱着一包家乡暖身的白棉花。他用一只手推动三轮车，举头望一眼女教师家的四楼窗户，发现一只毛色华丽的鸟儿在银色的防盗网上跳跃、鸣唱，嗓音悦耳，像给女教师献歌一样。一行热泪顺着小五包的脸颊扑簌簌滚下来。

五

小五包新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座驾上带遮阳防雨棚子，新制作了五十张名片，正面印着名字、电话，两排小红字：接货送货，服务老弱病残，代购生活用品，遵约守信，服务到家。背面一副棉花放白的图景，他特意要求打字复印部按他思路设计的，他自小在棉花窝里长大，独爱棉花；棉花代表家，代表母爱。名片有棉花点缀，像艺术品一样，装在身上，有温暖感，送给别人显美观。他利用微信朋友圈和抖音平台，推介自己的业务，接的货单越来越多。他开着新电动三轮车送货，心气昂扬，得意地轰一把电门，两手沉着地掌握着车把，稳坐车头，架势威风凛凛，遇转道，踩刹车，慢下来，左手顺势打个响指，吹起口哨，唱起流行歌。回身见到熟人，说几句亲热话，对人家喊说，我明天请你吃火锅！

送毕最后一车货，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小五包腰疼腿困，匆匆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蹬车回到租住的房里，烧了一壶开水，拉合窗帘子，脱掉衣裳，擦净汗腻的身子，洗净汗臭的脚，光身躺进被窝里，想好好睡一夜，解解困乏气，直到明早太阳照红窗户。

一束月光透过窗布帘子，悄悄爬上小五包安详的眉眼，洗白他裸露的胸膛，把他送进甜蜜的梦乡。家乡的白棉花在梦中开放，儿时的伙伴在梦中欢跃。他黑里透红的面膛在月光玉指的温柔抚摸下，一团光润，一片香甜。

午夜时分，小五包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起来上了厕所，瞧见床头一片雪粉似的白月光，白影子卧伏在枕头旁的形状像大白朵菊花，蛮诱人的，顷刻间睡意褪去了。他起身下床，拿手分开窗帘子，打开窗户，立在窗前，望见夜空银盘似的月亮，泻下漫天的白玉光，由窗口收进来，撒得满房子白银色，迷人沉醉。

望着月亮，他想起了家乡。秋天棉花丰收了，母亲坐在月光亮白的院子里，脚前放着满筐半开的棉花，他和姐姐绕在母亲身旁吃着油酥饼馍，母亲拿指头剥开干棉壳，摘出棉花絮，说着谚语歌谣，讲着神话故事。母亲抓获人心的故事里总绕不开嫦娥爱美这个话题，母亲说嫦娥是月亮仙子，爱看桂花开，心里盼着桂花美男子。

房间地上那两盆白菊花，散发香气，稍稍卷曲的细瓣儿有月光抚爱，更显娇美。那次，他专程去花市，给老付送去一箱苹果，老付给他这两盆枝茂叶旺的菊花。每晚一回到房间，只要看见小花蕾从枝茎间不断顶出来，心里便不觉生出花美爱情美的浪漫情愫来，困累自然就消失了。

小五包又想起了小静。那次，他帮小静把几大袋花生瓜籽从批发部送到她租房的地方，认识了她。小静长相一般，是从农村进城的朴实女子，和他一样，租一间房住。推车沿街过店面，叫卖花生瓜子，五香的，奶油的，蒜蓉的。随季节变化，零卖时令水果、石头干馍、爆米花等。小静心眼好，说话嘴快，做事稳当，每次在街上碰见他，就送给他一包花生，还叮咛他骑车注意安全。

小静脸蛋天天见太阳晒，黑黝黝的，红扑扑的，和他说起话来，牙齿缝里露出不扭捏不造作的朗笑声，纯净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儿，红脸蛋笑成一朵花。他打心里喜欢小静笑起来的模样。

他每次碰见小静，直接喊一个静字，不带小字，如亲哥唤亲妹子，这样更显热忱，更见真情。小静听见他的叫声，赶忙回过头来，回报他一幅笑模样，总说一句，小五包，我也想你啦！

那一回，下了几天雨，他坚持冒雨送货，吃冷风受雨喷，得了重感冒，声哑鼻子塞，身上发热没劲力，吃了几天药不见好转，只好听医生的话挂吊针。小静多日不见他，打电话不见他接，听王师说他在医院里，急忙找到急诊休息室，带着大包东西来探视他，给他剥香蕉、削苹果吃，给他洗衣服，悉心服侍他。

那天，他送毕货，蹬车路过小静租住的楼前，看见小静正忙着分装花生，就下车去帮她。小静叫他自己抓花生吃，他礼貌地推谢。他吃东西狠，敞开嘴吃等于吃钱呢，他知道小静一斤一包零卖花生，赚一分钱很不容易。小静说不要客气，新吊炉花生上市了，尝尝鲜味道。小静抓一把花生，黄里透红的两根指头轻巧有力，在手掌里逐个一捏，啪啪啪，土黄色外壳全部破碎了，花生仁半裸半裹，红皮儿半包半脱落。小静手指麻利地捡掉壳皮，五指向上聚拢的掌窝里散躺着一堆饱嘟嘟的花生仁。小静手窝向他手边稍稍斜翻过来，白仁儿活跃起来，全部倾向他手窝里。小静拿过凳子，叫他坐下来，慢慢吃，陪她说话。他给小静讲述送货遇到的好笑事情，指头捏几个，再捏几个，填进嘴里嚼，越嚼越香，吃得嘴唇边流出香油来。他话说得越多，和小静相处的时间越长，两人的感情就越浓。他蹬车离开小静租住的街道，听见小静在身后告知他，小五包，车厢里有花生和瓜子，还有一双运动鞋，我给你新买的！小静对他的好，他记在心里，会用一片真心报答她。

他想小静就发微信，约小静晚上八点以后去时代广场跳舞，在舞队中间，他俩踩着音乐鼓点，纵情地跳。他能闻见小静身上青葱粉嫩的气息，像由春入夏正生长的一棵高棉株，青枝绿叶碧蓬郁勃，舒张美致，枝杈处结满馨香的绿苞，马上要绽开粉红色的花朵了。他不遮不掩对小静的爱，主动握住她的手，跳起双人舞，动作不熟练，总踩疼小静的脚面。他想，等他银行存款多了，依照农村订婚的乡俗办，给她买几身时兴新衣裳，提上八样重礼物，正式向小静父母求婚。

小五包让菊香和月华熏染得神思翩然，他想小静，想家乡；想进奥斯卡影城看电影，想买一身海澜之家男士品牌西装，扎起一条红领带，坐进人民大剧院观看流行音乐会。他把手伸向床底下，从一个新鞋盒子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光身靠着床帮，开始数钱，总共点了五千元。明天把这些钱先存进银行，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上万元的银行存款，他小五包见人也就不寒酸了，在人面前也能挺起脊背，一身正气，说硬气话了。他扳着指头计划要做的事：需买一个衣柜子，衣裳没处放，老塞在靠墙的纸箱里，易泛潮；过些日子回一趟家，给父亲添些钱，给家里盖座新楼房，给上大学姐姐一笔学费；买些好果品，祭献母亲；还要请老付和一些好朋友吃大餐。他过去年龄小，心粗意慌，抱怨父亲，实觉惭悔。这么算来，需要一大笔钱，往后要办的事情还很多，还得下力气挣。

今夜月亮好，明天肯定天气好，挽起裤腿加油干吧！

赵灵芝，陕西省礼泉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礼泉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见于《延河》《山花》《参花》等文学期刊。出版小说集《带刺的野玫瑰》。

通联地址：礼泉县兴礼南路靳宝善图书馆，电话15991085901.

小五包

赵灵芝 一

一

小五包的名字是有来头的。

那年十月天，村子周围连片棉田的棉桃干骨朵纷纷爆开了，遍地放白。村人赶秋雨到来前，抢拾自家白棉花。母亲挺着八个月的笨身子，艰难地穿行在棉垄间，从干棉壳里拾出花，撂进身旁的草笼里。拾下来的花，散倒成一堆堆，等候父亲赶牛车来装运。骄阳正中时，母亲又热又累，额上爬满汗珠子，突感盆腔下坠，一阵接一阵抽疼。母亲晕晕沉沉的，一只手死死抓着一株棉杆，另只手抓着一把棉花，咬紧牙关，始终没呻吟一声。早产下一个像脱毛公鸡一般大的男婴后，母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父亲赶着牛车回来，往棉垄中间边走边喊娃他妈。连声唤，不见应声。突然，看到一堆血糊糊的棉花，母亲昏睡在血花里，腿跨间一团血肉疙瘩。这突兀的变故，把父亲惊吓得腿发软，手发颤，黑红的脸膛变成一张白粗布，失声向四野呼救。父亲扑跌到母亲身前，抱住母亲的肩头，哭声起，眼泪流。村人闻呼救声赶过来，热言暖语先稳住父亲，众人搭手帮忙，将母亲和五包棉花抬上牛车，赶车回家。父亲嘴唇不住地哆嗦，怨自己没算准娃出生的日子，在村人催促下，忙脱掉粗布衫子，给衫子里抓了两把白棉花，把没断脐带的血婴裹进去，抱进怀里，紧跟在牛车后往家赶。

收拾炕头、烧开水、剪脐带，婆媳们在屋子里七手八脚忙活着，终于把母子两人安顿好了。父亲这才为家里添了个男劳力而欣喜起来，恳求一个年长多子的婆婆给娃起个名子。

婆婆露出满口豁豁牙，笑眯眯说，这娃虽说早产，可生在白棉花堆里，头发黑密密的，看来命是壮的。今年棉花收成好，粮食囤满仓，日子过大方，他妈一晌午拾了五包棉花，我看名字就叫五包，长大保准能发五包财。

父亲连声说这名字好听也好记，就盼着日后能有个好前程！

五包吃自家羊奶长到四五岁，头大，身体瘦小，村人叫他小五包。到了七八岁，小五包手脚快，大脑瓜灵，喜欢跟在父母身后下地学做农活，因为庄稼地里秧苗青，鸟兽叫，野花浓，树高风大，天高云淡，玩起来，喊起来，最有乐趣。清明后，母亲挎着满篮子经一夜清水浸泡过的棉花籽，弯腰下种子，他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拿巧心眼观察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小手给每个湿土窝里点三四粒。一双小脚板当小平铲子使用，拨推周围的湿土，把湿棉籽完全填埋住，不偷懒，也不说累。

在草木茂盛的山野里放牛羊，是农家孩子最爱干的农活，最显你一伙我一帮比拼打闹的热火劲儿。小五包和玩伴们把自家的牛羊赶进草坡地，在山道里赛跑，他轮开短胳膊，腿脚像小马驹，跑得最快，总拿第一名。两片嘴唇巧利，学牛马叫声，就他嗓门大，学声最像。上树捉蝉，他四肢最敏捷，像大黑猫，捉得蝉也最多。比赛看谁头上功夫深，他把一块碗口粗的树根顶上头，用蔓草连接脖颈缠紧，爬树枝掏鸟蛋，下水塘捉蝌蚪，树根像粘在头发上一样稳定，不会轻易掉下来。捉拿长蛇，搜追黄鼠狼，围捕野兔，小五包会用奇办法，分开玩伴，三人一组，手持自制木器具，带队冲杀，突袭拦截，智取猎物。这样可以获得玩伴贡献来的野果野味，敬他是“山大王”。

家里那只白毛大公鸡，最夺小五包爱。白公鸡像梨花一般雪白，两只白翅膀连缀白尾巴，像白桑蚕丝裁剪成的羽扇子，晶莹敏捷。它不和母鸡一起吃食、卧架，依早中晚时辰，飞上墙头举脖子啼叫。天黑时，独自飞上枣树枝卧觉。五更天第一个开始叫鸣，引领全村公鸡扯开尖嗓子，报告黎明的到来。它腿长体大，两颗圆豆眼睛像黑珍珠，滴溜溜转动着，走在门外的鸡群里，神态傲慢，潇洒的雄姿，比春风拂动一枝梨花更俏美，更招人喜爱。

小五包早晚和白公鸡厮缠，爱昵地叫它“白白”，对白白说话，打手势，唱流行歌，白白用眼睛、爪子和翅膀会心会意和他沟通。他每天洗脸时，先拿热毛巾给白白擦净全身。午睡时，唤白白卧上胳膊，陪伴他。他捡回别的娃丢弃的红皮球，教白白用爪子玩滚球。他出门唤白白，白白飞上他的头顶，他大脑袋顶着白白，绕街过户，耍古怪动作，身后跟着一伙顽童欢呼雀跃。白白端立他脑袋上，振翅、叫鸣、上下跳飞，好像给他增勇壮势。

村人看见小五包和白公鸡怪模怪样的表演，发笑说，小五包和白公鸡是亲兄弟，大头里装的怪点子就是多。

小五包十岁时，母亲患上严重的肺病，中药和西药轮换服用，病情不见减轻，头晕腿软，咳嗽吐血丝，不能下地做农活了。姐姐在十里外的镇中学上学，为让姐姐安心学习，小五包开始代替母亲做农活，收割麦子，拔棉杆，赶牛车给地里运粪，是父亲的好帮手。农活忙了，小五包就不去学校了。这样一来，小五包断断续续上学，听不懂老师讲课，最怕写作业，经常挨老师批评，生出厌学情绪，经常翻墙逃出学校，头顶白白跑到邻近村子逛荡，加入一伙顽劣男娃的队伍里，骂仗打架。小五包个子小，总吃亏。这时候，他急唤白白扑上去，鹐人家，支持他的顽伴握起拳头，齐声高喊，小五包，加油！喊声越高，白白尖嘴鹐得越厉害，大翅膀扇刮得越厉害。耍得肚子饿了，就带头钻进别人家瓜菜地里，偷吃熟的，糟蹋生的，给父亲惹下不少麻烦。

一次，小五包撺掇一伙顽伴，折断一片玉米杆，偷掰了别人家三十多个早熟的玉米棒。人家媳妇下地割草发现了，跑到他家门前跳起脚来，谩骂不止。父亲顾念患病的母亲，不让左邻右舍看笑话，给人家赔礼道歉，答应赔偿十斤白棉花，才算息事人宁。小五包头顶白白玩耍回来，进灶房刚端起碗准备吃面。父亲二话不说，揪住头发，连拉带拽，扯到院子里重巴掌就打。小五包不明事由，手上的饭碗跌落，肚子饿，还遭父亲打，自卫的本能促使他向父亲瞪眼、撇筷子。父亲看儿子大头瞪眼的瘦小样子，越看越气，平时积压在心里的苦愁和烦恼，瞬间化成满腔怒火爆发出来，抄起靠院墙的一根细棍子，怒斥道，打你这个不争气的丑种！棍子抽疼小五包的肩膀，断成两截子。

母亲在炕头声音虚弱地恳求父亲，娃还小，多给娃讲些道理，别打娃。母亲靠在炕墙上忍受着病痛，宁肯不吃药，也要节省下一分一粒的钱，给儿女买书本文具。她的手里还拿着针线，指头上戴着顶针，在给一家人做鞋、缝衣裳。母亲每做一会儿针线，就得停下来重咳嗽一阵子，咳出血痰。母亲身体太虚弱了。

小五包看到母亲日夜受痛苦，心里像被一块石头压迫着，难受极了，一个人坐在院中悄悄抹眼泪。

母亲在炕头躺靠久了，身背压得疼，身体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骨松体轻了。小五包时常背起母亲，坐到门外石墩上晒太阳，有时，他会背着母亲坐到自家棉花地畔，看棉株的长势，闻青禾的气味。母亲爱自家的庄稼地，手里还要抓一把湿泥土，像揉麦穗、揉白棉花那样痴爱地搓揉，母亲会说，庄稼是宝，土地是宝，儿女们都是宝。母亲眼望着青苗，闻着草木香气，听着庄稼地里村人的说笑声，常年吃药拥堵的肠气一下子就通畅了，脸上泛起笑容。他祈盼母亲的病快些好起来，每天坚持给母亲梳头发，烧一盆热水，给母亲仔细搓洗双脚，坐在炕头给母亲唱流行歌，母亲便在他的歌声里睡着了。

小五包坐在坡坎柿子树下，望着远山发愁，想啥时候家里能有足够的钱，能送母亲到大城市的大医院治病。白白在他腿边走动，拿圆溜溜的眼珠瞅着他，用尖嘴轻鹐他的手臂，振开翅膀，飞上他头顶，举脖子放开金嗓子，啼鸣声气壮悠长，四野鸟虫鸣啭，响彻山谷野岭。听着禽鸟的高腔低调，他心一下子豁亮了，他突发奇想，往常，他跟着父亲赶集的时候，常看到有外地人带猴子耍杂技，引来人围观，便能赚来钱，那他也可以头顶白白，到集镇学耍杂技呀。

心里打定主意之后，小五包头顶白白，跑向集镇。集镇商店多、人多、农用车辆多，他边逛边探察，最后选择老戏台前的一块空地，开始舞动胳膊，摆动大脑袋，旋转身子，扭着秧歌步，嘴里数着一二三四，唤白白飞上脑顶啼鸣，指挥白白跳到他手臂上来回走舞步。人们好奇心强，纷纷向他聚拢过来。他脱下衫子，光着脊背，拔下白白尾巴上两根细毛，插进两个耳孔里，做鬼脸，吹口哨，挤眉瞪眼。人们赏奇，起了喝彩声。他怪动作越多，人们鼓掌声越响，笑声越高。人们看到小五包身体瘦小，卖力气耍丑，身背淌着热汗，认为他是外地来的逃难娃，动了恻隐心，自愿掏出钱来，付费看表演。

太阳从正中天移向西天去，赶集的人陆续散去。小五包拿衫子擦擦身背上的汗，抹抹鼻子尖，收拾起一沓零钱，紧紧攥在手窝里，欢喜地双脚跳起半尺多高。他想，自己可以随便使用这些钱啦！他和白白一起逛农贸市场，尝遍小吃，食物几乎撑胀了白白的毛脖颈。知道母亲爱吃猪肝，他进熟肉店买了一个刚出锅的热猪肝，到商贸市场为母亲挑选了一条红头巾，急匆匆往回跑。他刚跑到村口，就高兴地喊，妈，我买猪肝啦！

母亲听见儿子连续的热切的叫妈声，心坎泛热。母亲强撑着坐起来，叫着五包，妈的乖儿子。

小五包跳过自家头门槛，跑进院子，跨进房门，向母亲乐呵呵笑着，把手臂伸展开，给母亲展示他手里提的好东西。母亲慈爱的脸上坦露欣慰的笑容。小五包把红头巾在炕头展开来，一层层折卷起来，围上母亲的脖颈，在母亲胸前扎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他给母亲倒了半缸子热开水，把猪肝切成薄片片，放进碟子里，手掌托住碟子里还温热的猪肝，拿指头撕一点，再撕一点，给母亲喂进嘴里。母亲喝了几口热水，口里细嚼着鲜嫩的猪肝，暗黄的脸上有了红润的生气。母亲嚼得慢，他看母亲吃得香，突然鼻腔酸酸的，眼角闪着点点泪花。他对母亲说，妈，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背你逛集，看秦腔戏。

母亲把小五包搂进怀里，声音细弱地说，跟你姐姐好好上学，长大出门在外，做人一定要刚强，别叫难吓着，多行善，妈就放心了。

三更夜里，母亲离开了人世，暗黄的脸上，遗留着平和的微笑，脖颈还围着儿子亲手给她佩戴的红头巾。母亲给一家人缝做的几包袱布鞋和几身棉衣裳，整整齐齐，靠炕墙摆放着。

小五包辍学了。他在家里待不住了，每天出门带着白公鸡，和一帮不上学的男娃游游荡荡。他和父亲根本说不到一块，父亲说一句，他顶三句嘴，吵架是家常便饭。

父亲的想法是，五包书念不成，也吃不了做庄稼活的苦，干脆就早些进城打工去，男娃要走向社会接受锻炼，才能有出息。

一天早饭后，父亲将小五包叫到身边，态度温和，口气坚定地说，五包，你看，咱村东西两头的小伙子，不是跑浙江，就是下广州，都进城打工去了。你今年满十五岁了，要出去谋一个出路。我在家种庄稼，供你姐姐考大学。我给你二叔说好了，他娃在县城一家修车厂学修车，你愿意学就跟上学去，手艺是活宝，走遍天下饿不倒。进城干得好了，不想回来就不回来了，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就回来，家里头门给你敞开着。我卖了五捆棉花，凑齐了一千元，你把换洗的衣裳收拾齐整，明天一大早，我送你去车站。

父亲两鬓角添上几撮灰白发，神色愁苦，朝门外摆摆手说，去吧，到城市炼本事去。随后，推起满满一车人畜粪下地了。

小五包坐到院里一堆木材上，像丢了魂，脑子茫茫然，手臂抱着大脑袋发呆。他想，这个家虽说有父亲支撑着，可进门冰锅冷灶，从厢房走到后院，冷冷清清的。守在家里种庄稼，遵照父亲的安排学修车，都不合他的心意，不是他情愿干的事。他动脚把眼底下一个土块踩碎了，心里打定主意，自己进城去闯荡，想干啥就干啥！

小五包解开炕头的红包袱，翻找出一双黑平绒新布鞋，换掉旧布鞋。母亲做的新鞋穿上脚又舒服又好看。他转身想往门外跑，忽而想起什么事，立刻回身站住，注视着桌子上方镜框里母亲的旧照片，母亲正对着他温甜的笑呢。他伸过手去，手指停在母亲脸上，抚摸了一会儿，最后，把一颗软心硬起来，扬起大脑袋，跨出了屋门。他从粮袋子里抓了几把玉米塞满衣裳上下口袋，怀里揣上红皮球，唤白白上头，飞快地跑出村子，跑过自家的庄稼地畔，跑向山坳里母亲的坟地。

小五包趴倒在母亲坟头，声音悲切地呼唤母亲，两手抓着两把母亲坟上湿热的草土，眼泪似雨线掉落。哭够了，他拿衣袖擦净满脸泪水，跪在母亲坟前，给母亲磕了三个辞别的头，唤白白跳肩，跑上通往村外的山道。

小五包头顶白白出现在渭北小城的街道，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眼中的街景、店面、小车都带着新奇的色彩，令他眼花缭乱。他边欣赏城市美景，边观察城市人物。肚子咕咕响，警告他肠胃空了，饥饿感迫使他不顾场合地点，和白白开始杂耍表演。他手腿并用，摆开姿势，口里数着一二三四，引导白白在脑顶跳步。白白抖开一身梨花白毛，举头伸脖子，喔喔喔，一阵啼鸣，像悠扬的歌唱，给小城送来一幕新奇的山乡野景。人们猎奇，朝小五包围拢上去。他转动眼珠，留意周围的人，抓住时机，换白白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金黄的玉米颗颗，分撒在地上。他弯身捡起五个放在一起，白白学小五包的样子，用尖嘴只鹐五个金黄的玉米。他从怀里摸出红皮球，拿手拍了五下，抬脚踢毽子一样踢了五下。然后，将红皮球扔给白白，白白先用嘴在皮球面上鹐五下，接着用爪子稳住皮球，跳上球面，带动皮球滚动起来。观奇的人发出阵阵惊呼声，鼓掌叫绝。人们悦奇、怜奇，自愿掏出身上钱，放到小五包身旁的破报纸上。

小五包和白白和洽的表演正当精彩。街道拥堵了，交通不畅了。穿蓝制服的城管开着巡查车赶过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看到城管来了，纷纷散开了。小五包看到一伙蓝制服人来势汹汹，赶紧捡拾报纸上的钱，塞进口袋，唤白白上头，扭身急跑，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城管，被人家一把揪住。几个城管联合上手，先捉住白白，把小五包围困在中间，推来搡去。小五包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为自己辩白，眼睛里涌出委屈的泪水，口袋里的钱，由着穿制服的长手臂抢夺了。

城管们搡倒小五包，几条长腿狠揣了他几脚，踩扁红皮球。白白被一个城管捉住双腿，倒提在手里，扑扇着白翅膀，尖声啼叫。城管们嬉笑说，这公鸡肉肥，拔毛吃烧烤。

小五包从地上挣扎起来，使出浑身力气，扑上去，手臂死死抱住捉着白白的城管的大腿，喊道，白白，还我白白！看人家无视他的求告，便一声声叫人家大哥，哀求放了可怜的白白。城管们面色冷漠地告诉小五包，没收白白，顶做罚款。

白白扑棱着身子，鹐破城管手皮，挣脱出来，在街上飞鸣。城管发动几辆巡查车围追白白，一阵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响过，白白被碾压在车轱辘下，鲜血浸红一身冰洁的白毛。

小五包被眼前的一团血光惊吓懵了，全身发冷，身子痉挛地哭唤着，我的白白！

一些人不满城管粗暴的执法行为，上前谴责说，明执法，暗违法，欺负一个农村娃，没一点廉耻心！

众人围在小五包身旁，给他抚胸扑背，说些宽慰的话。几个好心人在一棵树下挖出一块净土，把白白僵硬的残体掩埋进去。

小五包失去心爱的白白，身心无主，穿街转巷，游荡小城，吃饭店的剩菜，睡在公厕里过夜。有一次，他实在饿极了，走进一家饭店，看到饭桌上剩下的半盘牛肉，手刚伸向桌边，就被一个酒徒掐住脖子，摁倒在地，让他叫几声爷，就赏给他肉吃，还把一瓶啤酒顺他脑袋浇了下去。小五包睁大眼睛，看到周围酒桌上全是白白胖胖的冷面孔，发出一片嘲笑声。他抖抖湿脑袋，抹一把脸，直起身来，出了饭店。他心想人家都有白净的脸面，他也要活的有脸面，那就要把一腔硬心气鼓起来。他沿街留心观察，瞧见手提白灰桶、肩扛铁工具的人，紧跟上去，叫声哥，诚心打问，才知是打短工的。于是，紧跟在这些人身后，开始找零活干了。

二

清晨的人力市场上，男人们这边站一片子，那边涌一堆子，一个个黑头颅迎着第一片朝晖攒动。小五包是这片黑头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把手抄进裤兜里，手指触到了腿上起干痂的皮肉，这才发现裤兜烂了。他低头发现布鞋前头破了一个黑洞，脏黑的脚趾头露出来，丑陋极了。他想，他急需要换一身新衣裳，买一双新球鞋，那就得另找一份挣钱多的活干。怀着这个愿望，他挤出身，穿过十字路，四下张望，眼睛望向水晶大酒店那边去，发现高楼前草绿色的停车场比学校操场还大，停的各色小车都很高档，出出进进的男女穿戴很阔气。他看见一个穿蓝制服的高大保安，手握一根警棒在高档车旁边来回走动，低头哈腰，替进来出去的小车开门子。

小五包瞅着保安的殷勤举动，羡慕人家的保安服和轻松的差事，脚就不由自主地赶过去，只想跟保安搭上话。保安看见小五包，警惕地站住，用警棍慢敲手掌，眼光带着怀疑扫向小五包。小五包张嘴友好地对他笑。只听保安高叫一声，小混蛋，滚远些！保安把小五包当成小偷，挥动警棒，追赶过来。

小五包害怕挨打，扭身疾跑，跑过几条街道，钻到绿化带的冬青底下，两手抱肩，缩成一团，蹲坐在湿草地上。蹲坐时间长了，疲倦袭来，在冬青下糊里糊涂睡着了。一位老环卫工用扫帚敲他的屁股，把他敲醒了。看到小五包衣裳破烂，断定是农村娃进城，不免心生同情。老环卫工建议小五包去饭店当服务员，到街边摆摊擦皮鞋，最起码能管住自己吃喝。

小五包揉擦眼睛，望向老环卫工，听着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均匀的唰唰声，心受触击。老环卫工说得对，眼前最要紧的，是找一份能管住吃住的活干。他开始在街上有目的地留心观察，看见店面上贴着招工启事，就进去打问，这样连问带找。最后，进了一家正缺人手的洗车行。

小五包和几个工友每天擦洗小车，把袖子卷上胳膊肘，穿上黑色雨鞋，手握塑料水管，先把小车外面冲洗净，再拿稍干一点的毛巾擦净。每天，这样站着洗，蹲下擦，爬到车前后检查，让每辆小车干净锃亮，如新车一样。

小五包整天手不离水，浑身是湿的，手泡水时间久了，指头脱皮，胳膊酸，腿发麻。

老板说话是命令人的口气，谁干活不用心，把车没洗净，老板就手端茶杯指着他开骂。吃老板的饭，就得看老板的脸色干活。小五包手拿毛巾绕小车转圈擦得仔细，老板就喊，小五包，你给车捉虼蚤呢，擦得那么慢，一天能洗几辆车，让我贴钱呀！一次，因天气冷，小五包手冷发抖，倒开水时，不小心撞碎了热水壶，玻璃渣滓扎破了一个工友的雨鞋，伤到脚底皮肉。老板一看要垫付药费钱，就骂小五包是“赔钱货”。

一天，小五包给一辆白色小车换了一套新座垫，车主付了钱，给小五包发了一根烟。小五包说，我不会抽烟。车主说，不抽烟，不像个男人，抽！给小五包点着了。小五包学着车主的样子，把烟叼在嘴边，呵呵笑说，我老板说，换一套新垫子本来是五百元，叫我们说垫子是进口货，要一千元。

车主一听被宰，向老板讨要多付的钱，两人高声吵闹开了，差点扭打在一起。事后，老板握拳头敲着小五包的大脑袋责骂说，你这个傻瓜蛋，舌头长爱说实话，叫我赔钱受气，不给我多赚钱，反给我添乱。

从这以后，小五包又做了几件惹老板生气的蠢事。老板算计着小五包平时过失给他造成的经济损失，月底发工钱时，全部扣除了。

一天太阳好，小五包哼着歌，用心擦洗一辆奔驰车，擦到车前门时，发现门子下面有一个鼓鼓的黑色皮包，他捡起来，没多想什么，直接交给了老板。老板看见皮包鼓，拿手捏捏，赶紧夹在咯吱窝下，马上把小五包拽进房间，关上门，笑面和气，抓紧他的手，凑近他耳朵边，诡秘地小声嘀咕一番，叫他千万保密。小五包出了房间，身上穿着老板的黑色旧夹克，下午和工友们敞开嘴，吃光五盘肉菜，喝光十瓶啤酒，算是老板的大方犒劳。

老板额外发了一笔财，恐小五包说漏嘴，借故丢失一块昂贵的手表，给小五包栽赃，把他从洗车行撵了出来。他肩上只搭着一条白毛巾。

将近傍晚，天上飘着星星雨，落到小五包身背上。他心里怨憎老板，脱下旧夹克，甩到垃圾箱旁，吐上去一口唾沫，骂了一句，有脏丑气，我不穿！望着亮起来的路灯，小五包心绪怅然。十字街边夜市的小贩摆开了小吃摊点，油炸小黄鱼的浓香味飘进鼻孔。他肚子饿了，身上却无分文，智能满鼻子满口吸入油香气，让香味填充空肠胃。他无处落身，沿街乱转，最后转到一条后街的花市。花主们正收摊，花木叶片挑着清亮的雨滴，红黄相映，色彩明丽，唤起他对家乡山野景致的眷念。那时候，他头顶白白在棉花地畔奔跑，伙伴们臂挎青草茏，在后头追随，呼叫嬉耍，喧声震四野。那时候，衣裳口兜里装满野果，肚饱胆大，无忧无虑。可现今落到这个恓惶地步，唉！他心腔被空落、沮丧、无助感挤满。

一个带眼镜的花主正一个人往电动三轮车里收装大盆花，显得很吃力。小五包上前去，伸手帮着抬，花主连声道谢。他说，大哥，你养的花好，咱俩搭手抬，干活不累。两人边抬花盆，边说天气阴晴不定、花卉繁艳之类的话。收拾完了，他把肩上的白毛巾递给花主。花主抹抹头发，擦擦手，扶正眼睛说，小兄弟，你是个好娃，你有心帮我忙，今晚我请你吃饭，咱俩边吃边聊。他肚子饿，心里想去，脸面上不好意思去，嘴里含糊推辞着。花主拉住他的胳膊不让走。花主有诚意，他欣然领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家烩面馆。

在饭桌上，小五包和花主喝着啤酒，吃着烩面片，互道心里话。他按花主的意思，不叫他哥，称呼他老付。老付今年满五十岁了，家在城东住着一座独院子，只有他和媳妇两个人，院子地方大，常年养着盆栽花。他和老付交谈，能看出老付是热心肠人，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他说，老付，我羡慕你会养花，能挣到钱。老付说，我儿女都有自己的事干，我两口子闲来没事，不打麻将，养花主要是爱花，天天看着满院的绿叶子，身心健康，运到花市能挣几个小钱。他和老付碰杯，把他进城遇到的大小困难事情，中间的磕磕绊绊，对老付如实诉说，希望老付帮他找一份稳定的活干。老付说，说句良心话，城市里不好混，农村娃进城要找一份合适的活干，要扎住根，确实不容易，没钱寸步难行呀。你先从打小工干起，把吃住问题解决了，等手头有余钱了，再另谋挣大钱的事。他能看出老付实心帮他，长出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说他头上有功夫，能顶水泥袋，肩膀能扛重货。老付说，你不能光凭力气干活，还要多长心眼，脑筋要灵活，城里有些人奸猾，你给人家干活，不能再吃亏。我表弟他舅开货运部，目前正缺人手，今晚你和我睡在我家花棚里，明天一早我带你去。他很感激老付，心热乎乎的，给老付添满啤酒。两人边喝边聊，外面雨越下越大了。

三

老付带小五包来到货运部，老付对老板说小五包是他老婆娘家亲戚，望老板多关照。老板说明货运部的规矩，管住宿不管吃喝，二楼住宿，一楼接待人，后边整个院子放货，最主要的事是看住货，看住门店，每月一千五百元。

小五包肯吃苦，手脚勤快，少说多干，浇花、扫地、泡茶、登记货物、接待客户、给老板洗衣擦鞋，遇不懂的事就问，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年长的。他一天胜似一天，脑筋磨练得越发精灵了，手脚历练的愈发精利了。干活心思细致，天天把货运部角角落落收拾得整整齐齐，给老板把皮鞋擦得锃亮。每天来过货运部的人数，收到多少货物，送走多少货物，详细登记在一个大本子里，给老板汇报的一清二楚。诚诚实实，对老板不说一句谎。犯常给老板洗衣裳时，发现老板口兜里的钱财、香烟等，原封不动，恭敬地交给老板。小五包逐渐赢得了老板的信任。老板给他一个旧手机，联系方便。他每天早早打理完内务，就跟在一个叫老李

的工友身后接送大小货车，收发货物，按电话本上的号码通知货主。贵重的货物，他和几个工友合力装进车厢，由老李开货车发送。小轻货物，他负责蹬上三轮车收送。在这个工程中，他熟悉了大街小巷，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待人接物懂礼数了，说话办事知路数了。

下午五点以后，大货小物基本收送完了，老板闲下来，电话邀来三朋四友，都是些有钱人，坐在会客厅里打麻将。小五包在一旁烧开水、泡龙井茶，递送水果。老板赢了，为显大方，发给他二百元，去买凉菜、啤酒和五香猪蹄，他顺便多买几个油炸鸡腿，自己也美美吃一饱，过过嘴瘾。老板打发他去临街酒店唤来美女，他给美女带一把口香糖，叫人家美姐姐。身边有香艳的美女作陪，老板手气好，牌兴，赢的钱就多，两手翻刨着麻将，不避人，亲亲美女的红嘴唇。三朋四友牌输了，就有些烦躁，喊小五包，给哥也叫个美女来。他嘴乖，会说讨人高兴的话，两头能拿到小费，很乐意当跑腿。

平时，没多少事的时候，小五包就安心守在货运部里，打扫卫生，给老板擦洗宝马车，和临街店面里的人熟了，从人家闲言碎语里得知老板继承祖业，钱粗势大，做事手硬心毒，引起一些人不满。有些人偏爱戳弄是非，不止一次拿酸骨露肉的话，过分讥讽、刺激小五包。他丝毫不介意，划不来生怄气。

老板一段时间出门总带上小五包，给朋友夸说，小五包这娃听话，是他的好徒弟。他主要是给老板开车门子、点烟、拿茶杯、削水果皮、拿皮衣，干一些伺候老板左右的小事。老板从高大气派的正门进入水晶大酒店，他臂弯搭着老板的黑皮衣，手里拿着老板的帽子，紧随其后。老板和那些大款们坐进华丽的演艺厅看歌舞，吃着果品，有说有笑，他就专心地守候在身旁，看老板的眼光和神色行事。老板要是看中舞台上的美女，给他丢个眼色，他马上转身就去前台，跟管事的联系，给老板把事办妥了。不久以后，他就发现了老板的私密生活——老板在水晶大酒店包房间，耍大钱，输赢拿万说。老板家里有大老婆，外面还养着时髦的小老婆。老板让他给小老婆送了几回贵重东西。老板有两个老婆还觉得不够，宝马车里经常拉着美女游山玩水。他惊讶、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老板的风流做派。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感到孤寂难耐的时候，闭眼做梦，向往老板过的酒肉情色的美生活。

老板包养几个美女的事刮到了老板娘耳朵里。一天，老板喝酒醉了，昏头晕脑睡在二楼单间里。小五包在一楼正抹桌椅，只见外面闯进来一个中年妇女，风风火火的，手拎一个黑色皮包，端直坐到桌子边，两道黑眉支棱起来，眼色凌厉地问道，你是小五包？他回答说，是，就是，你是？那女人手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口里喷出唾沫星子说，我是你嫂子！他从没见过老板娘，看老板娘气势汹汹的模样，肯定没好事，赶紧泡了一杯茶，给老板娘恭敬地端过去。老板娘伸手打翻茶杯，手指戳着小五包的鼻子尖，怒斥道，小五包，你老板人呢？你嘴里有半句谎话，我立马敲碎你的大狗头！他吓得低下头，嘴里支支吾吾，不敢说真话。老板娘扬手狠狠撸过去，五条粉红指印烙上半边脸。小五包拿手捂住烧疼的脸，只好承认说，我老板酒喝多了，在二楼睡觉。老板娘叫骂着，踩着高跟鞋噔噔冲上二楼，撞开房门。二楼很快传来摔凳子声，砸电壶声，玻璃碎裂声，打骂声。突然，一箱苹果从楼上降落下来，像红色的大冰雹，嗵嗵嗵，砸向小五包的身背。他抱头躲闪，脚下踩上一个烂苹果，身体打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冰硬的水泥地面上，失声叫了一句妈呀，仰天躺倒了。眼见杂物连续垂直下落，顾不得疼痛，赶忙翻转身靠住墙角，交臂缩腿，呆愣愣坐着，盯着满地烂碎的苹果和摔坏的物件，疼惜这些好苹果被糟蹋了。

老板和老板娘从二楼揪打到一楼。小五包发现老板胳膊上有血道道，老板娘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老板想夺门逃走，老板娘像头凶恶的母兽，跳起来，叫嚣着，堵住门。小五包忍着疼抢过剪刀，胳膊死死缠住老板娘的腰，央求道，嫂子消消气！老板趁机开门跑出去，发动宝马车离去。他松开手臂，老板娘依旧辱骂不止！街上人听到打骂声，聚来看热闹。有人火上浇油，给老板娘说，你男人有钱，在外面养着五房女人，就把你冷落了，小五包是专给那五个女人跑腿服务的，这狗东西也该打！老板娘羞恼交加，揪住小五包的领口子，啪啪啪，就是一串响亮的耳光子。有人向小五包扔易拉罐瓶子，把嫉恨老板的气往他身上撒。他两手护住头，跪在地上求饶说，好嫂子，饶了我。

老板有两个多月没在货运部闪面。老李文化程度高，待人宽厚，当总管，大家服。小五包亲密配合他，把货运部里外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老李赏识小五包，喜欢他干活善动脑筋，不出差错；也喜欢他聪明利巧，一点拨就通，没有坏心眼，做事让人放心。但老李也有顾虑，经过斟酌，觉得最好私下对小五包说，点拨点拨他。一天午后，老李吸着烟，坐在沙发上，和小五包闲谈了一阵，最后问，小五包，你看老板人好不好？他心诚口直说，老板人好。老李勉强笑笑说，你嘴没说心里话。他在货运部已经干了两年多，老板给他发工资，领他吃喝玩乐，带他见世面，经世事，他不能昧着良心，说老板坏话。就低下头，一言不发。老李说，老板做的事，你也看到了，老板资产厚实，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吃喝玩乐加嫖赌。本来老板的私生活，我不该说，但是我为你考虑，不能不说。我们给老板打工，他给我们发工资，这是受法律保护的用工关系。我们几个被你年长，都成家有子女了，做事考虑得周全，能辨清是非曲直。你年龄还小，人生路还长着呢，身上别沾染坏习气，别把路走歪了。眼看窗外天色暗下来，老李起身回家去了。货运部就剩下他一个人。独自睡在二楼床上，手交指垫在脑袋后，小五包思绪万千。

一天午后，老板鼓着大肚腹，手里拎着皮包，醉醺醺地走进货运部，喊小五包把摇椅挪到太阳下，再泡一壶茶。小五包正在清理零散废纸箱，看见老板回来了，喜出望外，跑向老板，问老板身体好吗，说他很想老板。老板沉着一张冷脸，没言语，直接进了会客厅。小五包头顶摇椅放到院中茶桌旁，泡好一壶菊花茶，清洗净茶杯。老板口里嚼着口香糖，卧进摇椅里，身子立刻前后摇晃起来。他坐在小凳子上，卷起胳膊袖子，开始给老板捶腿。摇椅摇摆着老板肥胖的身体，带动柔软的金色阳光也摇晃起来。老板面色阴冷，眼色鄙夷地瞥了一下小五包，粗鲁地骂道，小五包，你这个狗东西，嘴不严实，拨弄是非，害得我老婆跟我闹离婚，要分我一半家产。我有钱，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你狗东西没钱也就没这个福分。他见老板在气头上，吓得不敢说一句话，只顾轻轻给老板捶腿。老板把黏巴巴的口香糖，吐痰一样，吐到他身上，口里呼出一股残酒遗留的酸臭气，叫他滚蛋。

小五包万万没料到老板会赶他走。他在货运部业务干熟了，也爱干这行，马上走的话，找到合适的活不容易。再说，他在老板离婚、伤身、失财的这个时候，就这么冒失离去，显得没良心，不讲情义。于是，半蹲下来，恳求说，老板，我给你泡茶洗脚，擦鞋洗车，你留下我。老板噙一口茶水，直接喷到小五包脸上，目露恶光，吼道，赶紧滚！

阳光晒热小五包结实的身体，使他胸中热潮鼓荡，他呼哧一下，直起身来，直视老板胖脸上那两道明显的伤疤，觉得老板的模样丑陋不堪，心里对老板的憎恶情绪一节节上升。他想老板心恶无情，他也没必要顾念情义了，眼睛厌憎地鄙视着老板，向老板讨要工钱。老板气喘喘地从摇椅里欠起身，重手抽了小五包两巴掌，骂道，拿三轮车折工钱，滚！

四

阳光照晒着小五包，给他扑着粉尘的黑短发里洒一把晶亮的汗珠子。他这一趟给饭店送货，屁股朝后微微翘起来，眼睛紧盯向前方，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到两只脚上，卖力向前蹬着。后背热汗流，嘴里哼着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路边修理自行车的小杜看见了，招手喊，喂，小五包，慢些，安全要紧，下来吸根烟。小五包把头朝小杜摆过去，回应道，人家过红事，等着用菜，我哪天请你吃粉汤羊血!

小五包每天早起吃饱，一般把车停在菜市场、烟酒商店、粮油门市部和建材市场，喊送货车来了，嘴乖眼色亮，和小贩们称兄道弟，见清洁工打招呼问好，给鞋匠发烟，称呼服装店的女员工美姐姐，见人一面就交上了朋友。人事关系熟了，一天能多拉几车货。他斜跨在腰上的黑色布包，眼看着鼓起来，早饭从过去的一碗豆腐脑，五个蒸馍，提高到一碗羊肉泡、一瓶啤酒。这样一天跑下来，除去三顿饭、房租和其它开销，晚上回到租住的房间里，手指舔着唾沫数钱，净落一百元。这就很满足了，天天安安全全蹬车，稳稳当当挣钱。

小五包去公安局新办了身份证，进工商银行给自己办了一张银行卡，攒够五百元，就赶紧存进去，旧手机也换成了智能手机。每个礼拜天进澡堂，听理发师的建议，把头发理成新样式，四边短平，中间一片子微卷。熟人见他笑说，小五包，挣下钱了，人也阔气了。

在建材市场里，小五包结识了同行王师，他开的是电动车，装的货多，省力速度快。小五包羡慕王师，想他将来也要买一辆电动货车，和王师隔马路遇见了，相互打招呼。王师喊，小五包，今天咋样？小五包立马竖起一根指头。王师应道，好家伙，过百了。小五包挥手喊道，咱明早吃水盆羊肉泡馍。王师回喊，咱明早准时见！他俩相互一个请一个吃饭，关系很友好。

一天下午，小五包送毕货，电话请王师到伊兰饭店里，两人要了两瓶啤酒、一盘羊羔肉、两碗拉条子面。两人边吃边聊，说起送货跟人打交道遇到的难缠事，有些人小气好占便宜，互相诉了一通苦，对受人气、吃亏都抱宽容的态度，只要平安无事最好。王师说，我身上担子重，前头挑着儿女，后头挑着老父母，两头一样重要，一步都不能松劲。你没结婚，体会不到一个家庭里男人有多重要，过日子养家、教育子女，一大摊子事摆在前面，哎，我有时候也为钱不够花熬煎。明天停车一天，想回家看看，给老婆、孩子、父母买些好东西带上。

王师一席话，触动了小五包埋在心底的思乡之情。他心里那根怨父的犟筋松软了，思想通明了，转念一想，他也应该回家去看看，不知道父亲和姐姐生活得咋样，父亲以土地为命，辛苦持家，真的不易。

夏去秋来，天气转凉了。小五包蹬车到一栋教师家属楼下，把一袋面粉顶上头，登上四楼。一位中年女教师开了门，看到小五包用头顶着面粉袋，神色惊讶，赶忙把他让进门，声音和气地问，孩子，小心点，你头没事吧。

小五包把面粉袋放进了女教师家的灶房，手扑扑头发说，我用头顶东西习惯了。女教师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小五包，详细询问他多大年龄？家在哪里？一天能挣多少钱？累不累？她眼里的小五包还是个需要接受教育的孩子呀，她应该关心这样的孩子。她拿起茶几上一瓶饮料塞进他手里，客客气气地说，孩子，歇会儿。按着他的肩膀请他坐下来。他站着不动，怕衣裳油腻，弄脏女教师家的沙发。女教师剥了一个巧克力放到他手心里，和蔼地说，孩子，你为我服务，我尊重你的劳动！

女教师把三十元运费塞到小五包手里，送他一包袱旧衣裳，说是她儿子穿过的，不过都是好衣裳。小五包接过衣裳，心里很感动，弯身给女教师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阿姨。女教师手掌疼爱地抚摸着小五包的肩背，将他送到楼梯口，像母亲叮嘱儿子一样说，孩子，骑车千万小心些，天冷了，把衣裳穿暖和。小五包怀里抱着包袱，像抱着一包家乡暖身的白棉花。他用一只手推动三轮车，举头望一眼女教师家的四楼窗户，发现一只毛色华丽的鸟儿在银色的防盗网上跳跃、鸣唱，嗓音悦耳，像给女教师献歌一样。一行热泪顺着小五包的脸颊扑簌簌滚下来。

五

小五包新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座驾上带遮阳防雨棚子，新制作了五十张名片，正面印着名字、电话，两排小红字：接货送货，服务老弱病残，代购生活用品，遵约守信，服务到家。背面一副棉花放白的图景，他特意要求打字复印部按他思路设计的，他自小在棉花窝里长大，独爱棉花；棉花代表家，代表母爱。名片有棉花点缀，像艺术品一样，装在身上，有温暖感，送给别人显美观。他利用微信朋友圈和抖音平台，推介自己的业务，接的货单越来越多。他开着新电动三轮车送货，心气昂扬，得意地轰一把电门，两手沉着地掌握着车把，稳坐车头，架势威风凛凛，遇转道，踩刹车，慢下来，左手顺势打个响指，吹起口哨，唱起流行歌。回身见到熟人，说几句亲热话，对人家喊说，我明天请你吃火锅！

送毕最后一车货，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小五包腰疼腿困，匆匆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蹬车回到租住的房里，烧了一壶开水，拉合窗帘子，脱掉衣裳，擦净汗腻的身子，洗净汗臭的脚，光身躺进被窝里，想好好睡一夜，解解困乏气，直到明早太阳照红窗户。

一束月光透过窗布帘子，悄悄爬上小五包安详的眉眼，洗白他裸露的胸膛，把他送进甜蜜的梦乡。家乡的白棉花在梦中开放，儿时的伙伴在梦中欢跃。他黑里透红的面膛在月光玉指的温柔抚摸下，一团光润，一片香甜。

午夜时分，小五包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起来上了厕所，瞧见床头一片雪粉似的白月光，白影子卧伏在枕头旁的形状像大白朵菊花，蛮诱人的，顷刻间睡意褪去了。他起身下床，拿手分开窗帘子，打开窗户，立在窗前，望见夜空银盘似的月亮，泻下漫天的白玉光，由窗口收进来，撒得满房子白银色，迷人沉醉。

望着月亮，他想起了家乡。秋天棉花丰收了，母亲坐在月光亮白的院子里，脚前放着满筐半开的棉花，他和姐姐绕在母亲身旁吃着油酥饼馍，母亲拿指头剥开干棉壳，摘出棉花絮，说着谚语歌谣，讲着神话故事。母亲抓获人心的故事里总绕不开嫦娥爱美这个话题，母亲说嫦娥是月亮仙子，爱看桂花开，心里盼着桂花美男子。

房间地上那两盆白菊花，散发香气，稍稍卷曲的细瓣儿有月光抚爱，更显娇美。那次，他专程去花市，给老付送去一箱苹果，老付给他这两盆枝茂叶旺的菊花。每晚一回到房间，只要看见小花蕾从枝茎间不断顶出来，心里便不觉生出花美爱情美的浪漫情愫来，困累自然就消失了。

小五包又想起了小静。那次，他帮小静把几大袋花生瓜籽从批发部送到她租房的地方，认识了她。小静长相一般，是从农村进城的朴实女子，和他一样，租一间房住。推车沿街过店面，叫卖花生瓜子，五香的，奶油的，蒜蓉的。随季节变化，零卖时令水果、石头干馍、爆米花等。小静心眼好，说话嘴快，做事稳当，每次在街上碰见他，就送给他一包花生，还叮咛他骑车注意安全。

小静脸蛋天天见太阳晒，黑黝黝的，红扑扑的，和他说起话来，牙齿缝里露出不扭捏不造作的朗笑声，纯净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儿，红脸蛋笑成一朵花。他打心里喜欢小静笑起来的模样。

他每次碰见小静，直接喊一个静字，不带小字，如亲哥唤亲妹子，这样更显热忱，更见真情。小静听见他的叫声，赶忙回过头来，回报他一幅笑模样，总说一句，小五包，我也想你啦！

那一回，下了几天雨，他坚持冒雨送货，吃冷风受雨喷，得了重感冒，声哑鼻子塞，身上发热没劲力，吃了几天药不见好转，只好听医生的话挂吊针。小静多日不见他，打电话不见他接，听王师说他在医院里，急忙找到急诊休息室，带着大包东西来探视他，给他剥香蕉、削苹果吃，给他洗衣服，悉心服侍他。

那天，他送毕货，蹬车路过小静租住的楼前，看见小静正忙着分装花生，就下车去帮她。小静叫他自己抓花生吃，他礼貌地推谢。他吃东西狠，敞开嘴吃等于吃钱呢，他知道小静一斤一包零卖花生，赚一分钱很不容易。小静说不要客气，新吊炉花生上市了，尝尝鲜味道。小静抓一把花生，黄里透红的两根指头轻巧有力，在手掌里逐个一捏，啪啪啪，土黄色外壳全部破碎了，花生仁半裸半裹，红皮儿半包半脱落。小静手指麻利地捡掉壳皮，五指向上聚拢的掌窝里散躺着一堆饱嘟嘟的花生仁。小静手窝向他手边稍稍斜翻过来，白仁儿活跃起来，全部倾向他手窝里。小静拿过凳子，叫他坐下来，慢慢吃，陪她说话。他给小静讲述送货遇到的好笑事情，指头捏几个，再捏几个，填进嘴里嚼，越嚼越香，吃得嘴唇边流出香油来。他话说得越多，和小静相处的时间越长，两人的感情就越浓。他蹬车离开小静租住的街道，听见小静在身后告知他，小五包，车厢里有花生和瓜子，还有一双运动鞋，我给你新买的！小静对他的好，他记在心里，会用一片真心报答她。

他想小静就发微信，约小静晚上八点以后去时代广场跳舞，在舞队中间，他俩踩着音乐鼓点，纵情地跳。他能闻见小静身上青葱粉嫩的气息，像由春入夏正生长的一棵高棉株，青枝绿叶碧蓬郁勃，舒张美致，枝杈处结满馨香的绿苞，马上要绽开粉红色的花朵了。他不遮不掩对小静的爱，主动握住她的手，跳起双人舞，动作不熟练，总踩疼小静的脚面。他想，等他银行存款多了，依照农村订婚的乡俗办，给她买几身时兴新衣裳，提上八样重礼物，正式向小静父母求婚。

小五包让菊香和月华熏染得神思翩然，他想小静，想家乡；想进奥斯卡影城看电影，想买一身海澜之家男士品牌西装，扎起一条红领带，坐进人民大剧院观看流行音乐会。他把手伸向床底下，从一个新鞋盒子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光身靠着床帮，开始数钱，总共点了五千元。明天把这些钱先存进银行，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上万元的银行存款，他小五包见人也就不寒酸了，在人面前也能挺起脊背，一身正气，说硬气话了。他扳着指头计划要做的事：需买一个衣柜子，衣裳没处放，老塞在靠墙的纸箱里，易泛潮；过些日子回一趟家，给父亲添些钱，给家里盖座新楼房，给上大学姐姐一笔学费；买些好果品，祭献母亲；还要请老付和一些好朋友吃大餐。他过去年龄小，心粗意慌，抱怨父亲，实觉惭悔。这么算来，需要一大笔钱，往后要办的事情还很多，还得下力气挣。

今夜月亮好，明天肯定天气好，挽起裤腿加油干吧！

赵灵芝，陕西省礼泉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礼泉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见于《延河》《山花》《参花》等文学期刊。出版小说集《带刺的野玫瑰》。

通联地址：礼泉县兴礼南路靳宝善图书馆，电话15991085901.

小五包

赵灵芝 一

一

小五包的名字是有来头的。

那年十月天，村子周围连片棉田的棉桃干骨朵纷纷爆开了，遍地放白。村人赶秋雨到来前，抢拾自家白棉花。母亲挺着八个月的笨身子，艰难地穿行在棉垄间，从干棉壳里拾出花，撂进身旁的草笼里。拾下来的花，散倒成一堆堆，等候父亲赶牛车来装运。骄阳正中时，母亲又热又累，额上爬满汗珠子，突感盆腔下坠，一阵接一阵抽疼。母亲晕晕沉沉的，一只手死死抓着一株棉杆，另只手抓着一把棉花，咬紧牙关，始终没呻吟一声。早产下一个像脱毛公鸡一般大的男婴后，母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父亲赶着牛车回来，往棉垄中间边走边喊娃他妈。连声唤，不见应声。突然，看到一堆血糊糊的棉花，母亲昏睡在血花里，腿跨间一团血肉疙瘩。这突兀的变故，把父亲惊吓得腿发软，手发颤，黑红的脸膛变成一张白粗布，失声向四野呼救。父亲扑跌到母亲身前，抱住母亲的肩头，哭声起，眼泪流。村人闻呼救声赶过来，热言暖语先稳住父亲，众人搭手帮忙，将母亲和五包棉花抬上牛车，赶车回家。父亲嘴唇不住地哆嗦，怨自己没算准娃出生的日子，在村人催促下，忙脱掉粗布衫子，给衫子里抓了两把白棉花，把没断脐带的血婴裹进去，抱进怀里，紧跟在牛车后往家赶。

收拾炕头、烧开水、剪脐带，婆媳们在屋子里七手八脚忙活着，终于把母子两人安顿好了。父亲这才为家里添了个男劳力而欣喜起来，恳求一个年长多子的婆婆给娃起个名子。

婆婆露出满口豁豁牙，笑眯眯说，这娃虽说早产，可生在白棉花堆里，头发黑密密的，看来命是壮的。今年棉花收成好，粮食囤满仓，日子过大方，他妈一晌午拾了五包棉花，我看名字就叫五包，长大保准能发五包财。

父亲连声说这名字好听也好记，就盼着日后能有个好前程！

五包吃自家羊奶长到四五岁，头大，身体瘦小，村人叫他小五包。到了七八岁，小五包手脚快，大脑瓜灵，喜欢跟在父母身后下地学做农活，因为庄稼地里秧苗青，鸟兽叫，野花浓，树高风大，天高云淡，玩起来，喊起来，最有乐趣。清明后，母亲挎着满篮子经一夜清水浸泡过的棉花籽，弯腰下种子，他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拿巧心眼观察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小手给每个湿土窝里点三四粒。一双小脚板当小平铲子使用，拨推周围的湿土，把湿棉籽完全填埋住，不偷懒，也不说累。

在草木茂盛的山野里放牛羊，是农家孩子最爱干的农活，最显你一伙我一帮比拼打闹的热火劲儿。小五包和玩伴们把自家的牛羊赶进草坡地，在山道里赛跑，他轮开短胳膊，腿脚像小马驹，跑得最快，总拿第一名。两片嘴唇巧利，学牛马叫声，就他嗓门大，学声最像。上树捉蝉，他四肢最敏捷，像大黑猫，捉得蝉也最多。比赛看谁头上功夫深，他把一块碗口粗的树根顶上头，用蔓草连接脖颈缠紧，爬树枝掏鸟蛋，下水塘捉蝌蚪，树根像粘在头发上一样稳定，不会轻易掉下来。捉拿长蛇，搜追黄鼠狼，围捕野兔，小五包会用奇办法，分开玩伴，三人一组，手持自制木器具，带队冲杀，突袭拦截，智取猎物。这样可以获得玩伴贡献来的野果野味，敬他是“山大王”。

家里那只白毛大公鸡，最夺小五包爱。白公鸡像梨花一般雪白，两只白翅膀连缀白尾巴，像白桑蚕丝裁剪成的羽扇子，晶莹敏捷。它不和母鸡一起吃食、卧架，依早中晚时辰，飞上墙头举脖子啼叫。天黑时，独自飞上枣树枝卧觉。五更天第一个开始叫鸣，引领全村公鸡扯开尖嗓子，报告黎明的到来。它腿长体大，两颗圆豆眼睛像黑珍珠，滴溜溜转动着，走在门外的鸡群里，神态傲慢，潇洒的雄姿，比春风拂动一枝梨花更俏美，更招人喜爱。

小五包早晚和白公鸡厮缠，爱昵地叫它“白白”，对白白说话，打手势，唱流行歌，白白用眼睛、爪子和翅膀会心会意和他沟通。他每天洗脸时，先拿热毛巾给白白擦净全身。午睡时，唤白白卧上胳膊，陪伴他。他捡回别的娃丢弃的红皮球，教白白用爪子玩滚球。他出门唤白白，白白飞上他的头顶，他大脑袋顶着白白，绕街过户，耍古怪动作，身后跟着一伙顽童欢呼雀跃。白白端立他脑袋上，振翅、叫鸣、上下跳飞，好像给他增勇壮势。

村人看见小五包和白公鸡怪模怪样的表演，发笑说，小五包和白公鸡是亲兄弟，大头里装的怪点子就是多。

小五包十岁时，母亲患上严重的肺病，中药和西药轮换服用，病情不见减轻，头晕腿软，咳嗽吐血丝，不能下地做农活了。姐姐在十里外的镇中学上学，为让姐姐安心学习，小五包开始代替母亲做农活，收割麦子，拔棉杆，赶牛车给地里运粪，是父亲的好帮手。农活忙了，小五包就不去学校了。这样一来，小五包断断续续上学，听不懂老师讲课，最怕写作业，经常挨老师批评，生出厌学情绪，经常翻墙逃出学校，头顶白白跑到邻近村子逛荡，加入一伙顽劣男娃的队伍里，骂仗打架。小五包个子小，总吃亏。这时候，他急唤白白扑上去，鹐人家，支持他的顽伴握起拳头，齐声高喊，小五包，加油！喊声越高，白白尖嘴鹐得越厉害，大翅膀扇刮得越厉害。耍得肚子饿了，就带头钻进别人家瓜菜地里，偷吃熟的，糟蹋生的，给父亲惹下不少麻烦。

一次，小五包撺掇一伙顽伴，折断一片玉米杆，偷掰了别人家三十多个早熟的玉米棒。人家媳妇下地割草发现了，跑到他家门前跳起脚来，谩骂不止。父亲顾念患病的母亲，不让左邻右舍看笑话，给人家赔礼道歉，答应赔偿十斤白棉花，才算息事人宁。小五包头顶白白玩耍回来，进灶房刚端起碗准备吃面。父亲二话不说，揪住头发，连拉带拽，扯到院子里重巴掌就打。小五包不明事由，手上的饭碗跌落，肚子饿，还遭父亲打，自卫的本能促使他向父亲瞪眼、撇筷子。父亲看儿子大头瞪眼的瘦小样子，越看越气，平时积压在心里的苦愁和烦恼，瞬间化成满腔怒火爆发出来，抄起靠院墙的一根细棍子，怒斥道，打你这个不争气的丑种！棍子抽疼小五包的肩膀，断成两截子。

母亲在炕头声音虚弱地恳求父亲，娃还小，多给娃讲些道理，别打娃。母亲靠在炕墙上忍受着病痛，宁肯不吃药，也要节省下一分一粒的钱，给儿女买书本文具。她的手里还拿着针线，指头上戴着顶针，在给一家人做鞋、缝衣裳。母亲每做一会儿针线，就得停下来重咳嗽一阵子，咳出血痰。母亲身体太虚弱了。

小五包看到母亲日夜受痛苦，心里像被一块石头压迫着，难受极了，一个人坐在院中悄悄抹眼泪。

母亲在炕头躺靠久了，身背压得疼，身体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骨松体轻了。小五包时常背起母亲，坐到门外石墩上晒太阳，有时，他会背着母亲坐到自家棉花地畔，看棉株的长势，闻青禾的气味。母亲爱自家的庄稼地，手里还要抓一把湿泥土，像揉麦穗、揉白棉花那样痴爱地搓揉，母亲会说，庄稼是宝，土地是宝，儿女们都是宝。母亲眼望着青苗，闻着草木香气，听着庄稼地里村人的说笑声，常年吃药拥堵的肠气一下子就通畅了，脸上泛起笑容。他祈盼母亲的病快些好起来，每天坚持给母亲梳头发，烧一盆热水，给母亲仔细搓洗双脚，坐在炕头给母亲唱流行歌，母亲便在他的歌声里睡着了。

小五包坐在坡坎柿子树下，望着远山发愁，想啥时候家里能有足够的钱，能送母亲到大城市的大医院治病。白白在他腿边走动，拿圆溜溜的眼珠瞅着他，用尖嘴轻鹐他的手臂，振开翅膀，飞上他头顶，举脖子放开金嗓子，啼鸣声气壮悠长，四野鸟虫鸣啭，响彻山谷野岭。听着禽鸟的高腔低调，他心一下子豁亮了，他突发奇想，往常，他跟着父亲赶集的时候，常看到有外地人带猴子耍杂技，引来人围观，便能赚来钱，那他也可以头顶白白，到集镇学耍杂技呀。

心里打定主意之后，小五包头顶白白，跑向集镇。集镇商店多、人多、农用车辆多，他边逛边探察，最后选择老戏台前的一块空地，开始舞动胳膊，摆动大脑袋，旋转身子，扭着秧歌步，嘴里数着一二三四，唤白白飞上脑顶啼鸣，指挥白白跳到他手臂上来回走舞步。人们好奇心强，纷纷向他聚拢过来。他脱下衫子，光着脊背，拔下白白尾巴上两根细毛，插进两个耳孔里，做鬼脸，吹口哨，挤眉瞪眼。人们赏奇，起了喝彩声。他怪动作越多，人们鼓掌声越响，笑声越高。人们看到小五包身体瘦小，卖力气耍丑，身背淌着热汗，认为他是外地来的逃难娃，动了恻隐心，自愿掏出钱来，付费看表演。

太阳从正中天移向西天去，赶集的人陆续散去。小五包拿衫子擦擦身背上的汗，抹抹鼻子尖，收拾起一沓零钱，紧紧攥在手窝里，欢喜地双脚跳起半尺多高。他想，自己可以随便使用这些钱啦！他和白白一起逛农贸市场，尝遍小吃，食物几乎撑胀了白白的毛脖颈。知道母亲爱吃猪肝，他进熟肉店买了一个刚出锅的热猪肝，到商贸市场为母亲挑选了一条红头巾，急匆匆往回跑。他刚跑到村口，就高兴地喊，妈，我买猪肝啦！

母亲听见儿子连续的热切的叫妈声，心坎泛热。母亲强撑着坐起来，叫着五包，妈的乖儿子。

小五包跳过自家头门槛，跑进院子，跨进房门，向母亲乐呵呵笑着，把手臂伸展开，给母亲展示他手里提的好东西。母亲慈爱的脸上坦露欣慰的笑容。小五包把红头巾在炕头展开来，一层层折卷起来，围上母亲的脖颈，在母亲胸前扎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他给母亲倒了半缸子热开水，把猪肝切成薄片片，放进碟子里，手掌托住碟子里还温热的猪肝，拿指头撕一点，再撕一点，给母亲喂进嘴里。母亲喝了几口热水，口里细嚼着鲜嫩的猪肝，暗黄的脸上有了红润的生气。母亲嚼得慢，他看母亲吃得香，突然鼻腔酸酸的，眼角闪着点点泪花。他对母亲说，妈，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背你逛集，看秦腔戏。

母亲把小五包搂进怀里，声音细弱地说，跟你姐姐好好上学，长大出门在外，做人一定要刚强，别叫难吓着，多行善，妈就放心了。

三更夜里，母亲离开了人世，暗黄的脸上，遗留着平和的微笑，脖颈还围着儿子亲手给她佩戴的红头巾。母亲给一家人缝做的几包袱布鞋和几身棉衣裳，整整齐齐，靠炕墙摆放着。

小五包辍学了。他在家里待不住了，每天出门带着白公鸡，和一帮不上学的男娃游游荡荡。他和父亲根本说不到一块，父亲说一句，他顶三句嘴，吵架是家常便饭。

父亲的想法是，五包书念不成，也吃不了做庄稼活的苦，干脆就早些进城打工去，男娃要走向社会接受锻炼，才能有出息。

一天早饭后，父亲将小五包叫到身边，态度温和，口气坚定地说，五包，你看，咱村东西两头的小伙子，不是跑浙江，就是下广州，都进城打工去了。你今年满十五岁了，要出去谋一个出路。我在家种庄稼，供你姐姐考大学。我给你二叔说好了，他娃在县城一家修车厂学修车，你愿意学就跟上学去，手艺是活宝，走遍天下饿不倒。进城干得好了，不想回来就不回来了，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就回来，家里头门给你敞开着。我卖了五捆棉花，凑齐了一千元，你把换洗的衣裳收拾齐整，明天一大早，我送你去车站。

父亲两鬓角添上几撮灰白发，神色愁苦，朝门外摆摆手说，去吧，到城市炼本事去。随后，推起满满一车人畜粪下地了。

小五包坐到院里一堆木材上，像丢了魂，脑子茫茫然，手臂抱着大脑袋发呆。他想，这个家虽说有父亲支撑着，可进门冰锅冷灶，从厢房走到后院，冷冷清清的。守在家里种庄稼，遵照父亲的安排学修车，都不合他的心意，不是他情愿干的事。他动脚把眼底下一个土块踩碎了，心里打定主意，自己进城去闯荡，想干啥就干啥！

小五包解开炕头的红包袱，翻找出一双黑平绒新布鞋，换掉旧布鞋。母亲做的新鞋穿上脚又舒服又好看。他转身想往门外跑，忽而想起什么事，立刻回身站住，注视着桌子上方镜框里母亲的旧照片，母亲正对着他温甜的笑呢。他伸过手去，手指停在母亲脸上，抚摸了一会儿，最后，把一颗软心硬起来，扬起大脑袋，跨出了屋门。他从粮袋子里抓了几把玉米塞满衣裳上下口袋，怀里揣上红皮球，唤白白上头，飞快地跑出村子，跑过自家的庄稼地畔，跑向山坳里母亲的坟地。

小五包趴倒在母亲坟头，声音悲切地呼唤母亲，两手抓着两把母亲坟上湿热的草土，眼泪似雨线掉落。哭够了，他拿衣袖擦净满脸泪水，跪在母亲坟前，给母亲磕了三个辞别的头，唤白白跳肩，跑上通往村外的山道。

小五包头顶白白出现在渭北小城的街道，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眼中的街景、店面、小车都带着新奇的色彩，令他眼花缭乱。他边欣赏城市美景，边观察城市人物。肚子咕咕响，警告他肠胃空了，饥饿感迫使他不顾场合地点，和白白开始杂耍表演。他手腿并用，摆开姿势，口里数着一二三四，引导白白在脑顶跳步。白白抖开一身梨花白毛，举头伸脖子，喔喔喔，一阵啼鸣，像悠扬的歌唱，给小城送来一幕新奇的山乡野景。人们猎奇，朝小五包围拢上去。他转动眼珠，留意周围的人，抓住时机，换白白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金黄的玉米颗颗，分撒在地上。他弯身捡起五个放在一起，白白学小五包的样子，用尖嘴只鹐五个金黄的玉米。他从怀里摸出红皮球，拿手拍了五下，抬脚踢毽子一样踢了五下。然后，将红皮球扔给白白，白白先用嘴在皮球面上鹐五下，接着用爪子稳住皮球，跳上球面，带动皮球滚动起来。观奇的人发出阵阵惊呼声，鼓掌叫绝。人们悦奇、怜奇，自愿掏出身上钱，放到小五包身旁的破报纸上。

小五包和白白和洽的表演正当精彩。街道拥堵了，交通不畅了。穿蓝制服的城管开着巡查车赶过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看到城管来了，纷纷散开了。小五包看到一伙蓝制服人来势汹汹，赶紧捡拾报纸上的钱，塞进口袋，唤白白上头，扭身急跑，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城管，被人家一把揪住。几个城管联合上手，先捉住白白，把小五包围困在中间，推来搡去。小五包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为自己辩白，眼睛里涌出委屈的泪水，口袋里的钱，由着穿制服的长手臂抢夺了。

城管们搡倒小五包，几条长腿狠揣了他几脚，踩扁红皮球。白白被一个城管捉住双腿，倒提在手里，扑扇着白翅膀，尖声啼叫。城管们嬉笑说，这公鸡肉肥，拔毛吃烧烤。

小五包从地上挣扎起来，使出浑身力气，扑上去，手臂死死抱住捉着白白的城管的大腿，喊道，白白，还我白白！看人家无视他的求告，便一声声叫人家大哥，哀求放了可怜的白白。城管们面色冷漠地告诉小五包，没收白白，顶做罚款。

白白扑棱着身子，鹐破城管手皮，挣脱出来，在街上飞鸣。城管发动几辆巡查车围追白白，一阵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响过，白白被碾压在车轱辘下，鲜血浸红一身冰洁的白毛。

小五包被眼前的一团血光惊吓懵了，全身发冷，身子痉挛地哭唤着，我的白白！

一些人不满城管粗暴的执法行为，上前谴责说，明执法，暗违法，欺负一个农村娃，没一点廉耻心！

众人围在小五包身旁，给他抚胸扑背，说些宽慰的话。几个好心人在一棵树下挖出一块净土，把白白僵硬的残体掩埋进去。

小五包失去心爱的白白，身心无主，穿街转巷，游荡小城，吃饭店的剩菜，睡在公厕里过夜。有一次，他实在饿极了，走进一家饭店，看到饭桌上剩下的半盘牛肉，手刚伸向桌边，就被一个酒徒掐住脖子，摁倒在地，让他叫几声爷，就赏给他肉吃，还把一瓶啤酒顺他脑袋浇了下去。小五包睁大眼睛，看到周围酒桌上全是白白胖胖的冷面孔，发出一片嘲笑声。他抖抖湿脑袋，抹一把脸，直起身来，出了饭店。他心想人家都有白净的脸面，他也要活的有脸面，那就要把一腔硬心气鼓起来。他沿街留心观察，瞧见手提白灰桶、肩扛铁工具的人，紧跟上去，叫声哥，诚心打问，才知是打短工的。于是，紧跟在这些人身后，开始找零活干了。

二

清晨的人力市场上，男人们这边站一片子，那边涌一堆子，一个个黑头颅迎着第一片朝晖攒动。小五包是这片黑头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把手抄进裤兜里，手指触到了腿上起干痂的皮肉，这才发现裤兜烂了。他低头发现布鞋前头破了一个黑洞，脏黑的脚趾头露出来，丑陋极了。他想，他急需要换一身新衣裳，买一双新球鞋，那就得另找一份挣钱多的活干。怀着这个愿望，他挤出身，穿过十字路，四下张望，眼睛望向水晶大酒店那边去，发现高楼前草绿色的停车场比学校操场还大，停的各色小车都很高档，出出进进的男女穿戴很阔气。他看见一个穿蓝制服的高大保安，手握一根警棒在高档车旁边来回走动，低头哈腰，替进来出去的小车开门子。

小五包瞅着保安的殷勤举动，羡慕人家的保安服和轻松的差事，脚就不由自主地赶过去，只想跟保安搭上话。保安看见小五包，警惕地站住，用警棍慢敲手掌，眼光带着怀疑扫向小五包。小五包张嘴友好地对他笑。只听保安高叫一声，小混蛋，滚远些！保安把小五包当成小偷，挥动警棒，追赶过来。

小五包害怕挨打，扭身疾跑，跑过几条街道，钻到绿化带的冬青底下，两手抱肩，缩成一团，蹲坐在湿草地上。蹲坐时间长了，疲倦袭来，在冬青下糊里糊涂睡着了。一位老环卫工用扫帚敲他的屁股，把他敲醒了。看到小五包衣裳破烂，断定是农村娃进城，不免心生同情。老环卫工建议小五包去饭店当服务员，到街边摆摊擦皮鞋，最起码能管住自己吃喝。

小五包揉擦眼睛，望向老环卫工，听着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均匀的唰唰声，心受触击。老环卫工说得对，眼前最要紧的，是找一份能管住吃住的活干。他开始在街上有目的地留心观察，看见店面上贴着招工启事，就进去打问，这样连问带找。最后，进了一家正缺人手的洗车行。

小五包和几个工友每天擦洗小车，把袖子卷上胳膊肘，穿上黑色雨鞋，手握塑料水管，先把小车外面冲洗净，再拿稍干一点的毛巾擦净。每天，这样站着洗，蹲下擦，爬到车前后检查，让每辆小车干净锃亮，如新车一样。

小五包整天手不离水，浑身是湿的，手泡水时间久了，指头脱皮，胳膊酸，腿发麻。

老板说话是命令人的口气，谁干活不用心，把车没洗净，老板就手端茶杯指着他开骂。吃老板的饭，就得看老板的脸色干活。小五包手拿毛巾绕小车转圈擦得仔细，老板就喊，小五包，你给车捉虼蚤呢，擦得那么慢，一天能洗几辆车，让我贴钱呀！一次，因天气冷，小五包手冷发抖，倒开水时，不小心撞碎了热水壶，玻璃渣滓扎破了一个工友的雨鞋，伤到脚底皮肉。老板一看要垫付药费钱，就骂小五包是“赔钱货”。

一天，小五包给一辆白色小车换了一套新座垫，车主付了钱，给小五包发了一根烟。小五包说，我不会抽烟。车主说，不抽烟，不像个男人，抽！给小五包点着了。小五包学着车主的样子，把烟叼在嘴边，呵呵笑说，我老板说，换一套新垫子本来是五百元，叫我们说垫子是进口货，要一千元。

车主一听被宰，向老板讨要多付的钱，两人高声吵闹开了，差点扭打在一起。事后，老板握拳头敲着小五包的大脑袋责骂说，你这个傻瓜蛋，舌头长爱说实话，叫我赔钱受气，不给我多赚钱，反给我添乱。

从这以后，小五包又做了几件惹老板生气的蠢事。老板算计着小五包平时过失给他造成的经济损失，月底发工钱时，全部扣除了。

一天太阳好，小五包哼着歌，用心擦洗一辆奔驰车，擦到车前门时，发现门子下面有一个鼓鼓的黑色皮包，他捡起来，没多想什么，直接交给了老板。老板看见皮包鼓，拿手捏捏，赶紧夹在咯吱窝下，马上把小五包拽进房间，关上门，笑面和气，抓紧他的手，凑近他耳朵边，诡秘地小声嘀咕一番，叫他千万保密。小五包出了房间，身上穿着老板的黑色旧夹克，下午和工友们敞开嘴，吃光五盘肉菜，喝光十瓶啤酒，算是老板的大方犒劳。

老板额外发了一笔财，恐小五包说漏嘴，借故丢失一块昂贵的手表，给小五包栽赃，把他从洗车行撵了出来。他肩上只搭着一条白毛巾。

将近傍晚，天上飘着星星雨，落到小五包身背上。他心里怨憎老板，脱下旧夹克，甩到垃圾箱旁，吐上去一口唾沫，骂了一句，有脏丑气，我不穿！望着亮起来的路灯，小五包心绪怅然。十字街边夜市的小贩摆开了小吃摊点，油炸小黄鱼的浓香味飘进鼻孔。他肚子饿了，身上却无分文，智能满鼻子满口吸入油香气，让香味填充空肠胃。他无处落身，沿街乱转，最后转到一条后街的花市。花主们正收摊，花木叶片挑着清亮的雨滴，红黄相映，色彩明丽，唤起他对家乡山野景致的眷念。那时候，他头顶白白在棉花地畔奔跑，伙伴们臂挎青草茏，在后头追随，呼叫嬉耍，喧声震四野。那时候，衣裳口兜里装满野果，肚饱胆大，无忧无虑。可现今落到这个恓惶地步，唉！他心腔被空落、沮丧、无助感挤满。

一个带眼镜的花主正一个人往电动三轮车里收装大盆花，显得很吃力。小五包上前去，伸手帮着抬，花主连声道谢。他说，大哥，你养的花好，咱俩搭手抬，干活不累。两人边抬花盆，边说天气阴晴不定、花卉繁艳之类的话。收拾完了，他把肩上的白毛巾递给花主。花主抹抹头发，擦擦手，扶正眼睛说，小兄弟，你是个好娃，你有心帮我忙，今晚我请你吃饭，咱俩边吃边聊。他肚子饿，心里想去，脸面上不好意思去，嘴里含糊推辞着。花主拉住他的胳膊不让走。花主有诚意，他欣然领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家烩面馆。

在饭桌上，小五包和花主喝着啤酒，吃着烩面片，互道心里话。他按花主的意思，不叫他哥，称呼他老付。老付今年满五十岁了，家在城东住着一座独院子，只有他和媳妇两个人，院子地方大，常年养着盆栽花。他和老付交谈，能看出老付是热心肠人，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他说，老付，我羡慕你会养花，能挣到钱。老付说，我儿女都有自己的事干，我两口子闲来没事，不打麻将，养花主要是爱花，天天看着满院的绿叶子，身心健康，运到花市能挣几个小钱。他和老付碰杯，把他进城遇到的大小困难事情，中间的磕磕绊绊，对老付如实诉说，希望老付帮他找一份稳定的活干。老付说，说句良心话，城市里不好混，农村娃进城要找一份合适的活干，要扎住根，确实不容易，没钱寸步难行呀。你先从打小工干起，把吃住问题解决了，等手头有余钱了，再另谋挣大钱的事。他能看出老付实心帮他，长出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说他头上有功夫，能顶水泥袋，肩膀能扛重货。老付说，你不能光凭力气干活，还要多长心眼，脑筋要灵活，城里有些人奸猾，你给人家干活，不能再吃亏。我表弟他舅开货运部，目前正缺人手，今晚你和我睡在我家花棚里，明天一早我带你去。他很感激老付，心热乎乎的，给老付添满啤酒。两人边喝边聊，外面雨越下越大了。

三

老付带小五包来到货运部，老付对老板说小五包是他老婆娘家亲戚，望老板多关照。老板说明货运部的规矩，管住宿不管吃喝，二楼住宿，一楼接待人，后边整个院子放货，最主要的事是看住货，看住门店，每月一千五百元。

小五包肯吃苦，手脚勤快，少说多干，浇花、扫地、泡茶、登记货物、接待客户、给老板洗衣擦鞋，遇不懂的事就问，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年长的。他一天胜似一天，脑筋磨练得越发精灵了，手脚历练的愈发精利了。干活心思细致，天天把货运部角角落落收拾得整整齐齐，给老板把皮鞋擦得锃亮。每天来过货运部的人数，收到多少货物，送走多少货物，详细登记在一个大本子里，给老板汇报的一清二楚。诚诚实实，对老板不说一句谎。犯常给老板洗衣裳时，发现老板口兜里的钱财、香烟等，原封不动，恭敬地交给老板。小五包逐渐赢得了老板的信任。老板给他一个旧手机，联系方便。他每天早早打理完内务，就跟在一个叫老李

的工友身后接送大小货车，收发货物，按电话本上的号码通知货主。贵重的货物，他和几个工友合力装进车厢，由老李开货车发送。小轻货物，他负责蹬上三轮车收送。在这个工程中，他熟悉了大街小巷，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待人接物懂礼数了，说话办事知路数了。

下午五点以后，大货小物基本收送完了，老板闲下来，电话邀来三朋四友，都是些有钱人，坐在会客厅里打麻将。小五包在一旁烧开水、泡龙井茶，递送水果。老板赢了，为显大方，发给他二百元，去买凉菜、啤酒和五香猪蹄，他顺便多买几个油炸鸡腿，自己也美美吃一饱，过过嘴瘾。老板打发他去临街酒店唤来美女，他给美女带一把口香糖，叫人家美姐姐。身边有香艳的美女作陪，老板手气好，牌兴，赢的钱就多，两手翻刨着麻将，不避人，亲亲美女的红嘴唇。三朋四友牌输了，就有些烦躁，喊小五包，给哥也叫个美女来。他嘴乖，会说讨人高兴的话，两头能拿到小费，很乐意当跑腿。

平时，没多少事的时候，小五包就安心守在货运部里，打扫卫生，给老板擦洗宝马车，和临街店面里的人熟了，从人家闲言碎语里得知老板继承祖业，钱粗势大，做事手硬心毒，引起一些人不满。有些人偏爱戳弄是非，不止一次拿酸骨露肉的话，过分讥讽、刺激小五包。他丝毫不介意，划不来生怄气。

老板一段时间出门总带上小五包，给朋友夸说，小五包这娃听话，是他的好徒弟。他主要是给老板开车门子、点烟、拿茶杯、削水果皮、拿皮衣，干一些伺候老板左右的小事。老板从高大气派的正门进入水晶大酒店，他臂弯搭着老板的黑皮衣，手里拿着老板的帽子，紧随其后。老板和那些大款们坐进华丽的演艺厅看歌舞，吃着果品，有说有笑，他就专心地守候在身旁，看老板的眼光和神色行事。老板要是看中舞台上的美女，给他丢个眼色，他马上转身就去前台，跟管事的联系，给老板把事办妥了。不久以后，他就发现了老板的私密生活——老板在水晶大酒店包房间，耍大钱，输赢拿万说。老板家里有大老婆，外面还养着时髦的小老婆。老板让他给小老婆送了几回贵重东西。老板有两个老婆还觉得不够，宝马车里经常拉着美女游山玩水。他惊讶、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老板的风流做派。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感到孤寂难耐的时候，闭眼做梦，向往老板过的酒肉情色的美生活。

老板包养几个美女的事刮到了老板娘耳朵里。一天，老板喝酒醉了，昏头晕脑睡在二楼单间里。小五包在一楼正抹桌椅，只见外面闯进来一个中年妇女，风风火火的，手拎一个黑色皮包，端直坐到桌子边，两道黑眉支棱起来，眼色凌厉地问道，你是小五包？他回答说，是，就是，你是？那女人手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口里喷出唾沫星子说，我是你嫂子！他从没见过老板娘，看老板娘气势汹汹的模样，肯定没好事，赶紧泡了一杯茶，给老板娘恭敬地端过去。老板娘伸手打翻茶杯，手指戳着小五包的鼻子尖，怒斥道，小五包，你老板人呢？你嘴里有半句谎话，我立马敲碎你的大狗头！他吓得低下头，嘴里支支吾吾，不敢说真话。老板娘扬手狠狠撸过去，五条粉红指印烙上半边脸。小五包拿手捂住烧疼的脸，只好承认说，我老板酒喝多了，在二楼睡觉。老板娘叫骂着，踩着高跟鞋噔噔冲上二楼，撞开房门。二楼很快传来摔凳子声，砸电壶声，玻璃碎裂声，打骂声。突然，一箱苹果从楼上降落下来，像红色的大冰雹，嗵嗵嗵，砸向小五包的身背。他抱头躲闪，脚下踩上一个烂苹果，身体打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冰硬的水泥地面上，失声叫了一句妈呀，仰天躺倒了。眼见杂物连续垂直下落，顾不得疼痛，赶忙翻转身靠住墙角，交臂缩腿，呆愣愣坐着，盯着满地烂碎的苹果和摔坏的物件，疼惜这些好苹果被糟蹋了。

老板和老板娘从二楼揪打到一楼。小五包发现老板胳膊上有血道道，老板娘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老板想夺门逃走，老板娘像头凶恶的母兽，跳起来，叫嚣着，堵住门。小五包忍着疼抢过剪刀，胳膊死死缠住老板娘的腰，央求道，嫂子消消气！老板趁机开门跑出去，发动宝马车离去。他松开手臂，老板娘依旧辱骂不止！街上人听到打骂声，聚来看热闹。有人火上浇油，给老板娘说，你男人有钱，在外面养着五房女人，就把你冷落了，小五包是专给那五个女人跑腿服务的，这狗东西也该打！老板娘羞恼交加，揪住小五包的领口子，啪啪啪，就是一串响亮的耳光子。有人向小五包扔易拉罐瓶子，把嫉恨老板的气往他身上撒。他两手护住头，跪在地上求饶说，好嫂子，饶了我。

老板有两个多月没在货运部闪面。老李文化程度高，待人宽厚，当总管，大家服。小五包亲密配合他，把货运部里外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老李赏识小五包，喜欢他干活善动脑筋，不出差错；也喜欢他聪明利巧，一点拨就通，没有坏心眼，做事让人放心。但老李也有顾虑，经过斟酌，觉得最好私下对小五包说，点拨点拨他。一天午后，老李吸着烟，坐在沙发上，和小五包闲谈了一阵，最后问，小五包，你看老板人好不好？他心诚口直说，老板人好。老李勉强笑笑说，你嘴没说心里话。他在货运部已经干了两年多，老板给他发工资，领他吃喝玩乐，带他见世面，经世事，他不能昧着良心，说老板坏话。就低下头，一言不发。老李说，老板做的事，你也看到了，老板资产厚实，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吃喝玩乐加嫖赌。本来老板的私生活，我不该说，但是我为你考虑，不能不说。我们给老板打工，他给我们发工资，这是受法律保护的用工关系。我们几个被你年长，都成家有子女了，做事考虑得周全，能辨清是非曲直。你年龄还小，人生路还长着呢，身上别沾染坏习气，别把路走歪了。眼看窗外天色暗下来，老李起身回家去了。货运部就剩下他一个人。独自睡在二楼床上，手交指垫在脑袋后，小五包思绪万千。

一天午后，老板鼓着大肚腹，手里拎着皮包，醉醺醺地走进货运部，喊小五包把摇椅挪到太阳下，再泡一壶茶。小五包正在清理零散废纸箱，看见老板回来了，喜出望外，跑向老板，问老板身体好吗，说他很想老板。老板沉着一张冷脸，没言语，直接进了会客厅。小五包头顶摇椅放到院中茶桌旁，泡好一壶菊花茶，清洗净茶杯。老板口里嚼着口香糖，卧进摇椅里，身子立刻前后摇晃起来。他坐在小凳子上，卷起胳膊袖子，开始给老板捶腿。摇椅摇摆着老板肥胖的身体，带动柔软的金色阳光也摇晃起来。老板面色阴冷，眼色鄙夷地瞥了一下小五包，粗鲁地骂道，小五包，你这个狗东西，嘴不严实，拨弄是非，害得我老婆跟我闹离婚，要分我一半家产。我有钱，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你狗东西没钱也就没这个福分。他见老板在气头上，吓得不敢说一句话，只顾轻轻给老板捶腿。老板把黏巴巴的口香糖，吐痰一样，吐到他身上，口里呼出一股残酒遗留的酸臭气，叫他滚蛋。

小五包万万没料到老板会赶他走。他在货运部业务干熟了，也爱干这行，马上走的话，找到合适的活不容易。再说，他在老板离婚、伤身、失财的这个时候，就这么冒失离去，显得没良心，不讲情义。于是，半蹲下来，恳求说，老板，我给你泡茶洗脚，擦鞋洗车，你留下我。老板噙一口茶水，直接喷到小五包脸上，目露恶光，吼道，赶紧滚！

阳光晒热小五包结实的身体，使他胸中热潮鼓荡，他呼哧一下，直起身来，直视老板胖脸上那两道明显的伤疤，觉得老板的模样丑陋不堪，心里对老板的憎恶情绪一节节上升。他想老板心恶无情，他也没必要顾念情义了，眼睛厌憎地鄙视着老板，向老板讨要工钱。老板气喘喘地从摇椅里欠起身，重手抽了小五包两巴掌，骂道，拿三轮车折工钱，滚！

四

阳光照晒着小五包，给他扑着粉尘的黑短发里洒一把晶亮的汗珠子。他这一趟给饭店送货，屁股朝后微微翘起来，眼睛紧盯向前方，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到两只脚上，卖力向前蹬着。后背热汗流，嘴里哼着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路边修理自行车的小杜看见了，招手喊，喂，小五包，慢些，安全要紧，下来吸根烟。小五包把头朝小杜摆过去，回应道，人家过红事，等着用菜，我哪天请你吃粉汤羊血!

小五包每天早起吃饱，一般把车停在菜市场、烟酒商店、粮油门市部和建材市场，喊送货车来了，嘴乖眼色亮，和小贩们称兄道弟，见清洁工打招呼问好，给鞋匠发烟，称呼服装店的女员工美姐姐，见人一面就交上了朋友。人事关系熟了，一天能多拉几车货。他斜跨在腰上的黑色布包，眼看着鼓起来，早饭从过去的一碗豆腐脑，五个蒸馍，提高到一碗羊肉泡、一瓶啤酒。这样一天跑下来，除去三顿饭、房租和其它开销，晚上回到租住的房间里，手指舔着唾沫数钱，净落一百元。这就很满足了，天天安安全全蹬车，稳稳当当挣钱。

小五包去公安局新办了身份证，进工商银行给自己办了一张银行卡，攒够五百元，就赶紧存进去，旧手机也换成了智能手机。每个礼拜天进澡堂，听理发师的建议，把头发理成新样式，四边短平，中间一片子微卷。熟人见他笑说，小五包，挣下钱了，人也阔气了。

在建材市场里，小五包结识了同行王师，他开的是电动车，装的货多，省力速度快。小五包羡慕王师，想他将来也要买一辆电动货车，和王师隔马路遇见了，相互打招呼。王师喊，小五包，今天咋样？小五包立马竖起一根指头。王师应道，好家伙，过百了。小五包挥手喊道，咱明早吃水盆羊肉泡馍。王师回喊，咱明早准时见！他俩相互一个请一个吃饭，关系很友好。

一天下午，小五包送毕货，电话请王师到伊兰饭店里，两人要了两瓶啤酒、一盘羊羔肉、两碗拉条子面。两人边吃边聊，说起送货跟人打交道遇到的难缠事，有些人小气好占便宜，互相诉了一通苦，对受人气、吃亏都抱宽容的态度，只要平安无事最好。王师说，我身上担子重，前头挑着儿女，后头挑着老父母，两头一样重要，一步都不能松劲。你没结婚，体会不到一个家庭里男人有多重要，过日子养家、教育子女，一大摊子事摆在前面，哎，我有时候也为钱不够花熬煎。明天停车一天，想回家看看，给老婆、孩子、父母买些好东西带上。

王师一席话，触动了小五包埋在心底的思乡之情。他心里那根怨父的犟筋松软了，思想通明了，转念一想，他也应该回家去看看，不知道父亲和姐姐生活得咋样，父亲以土地为命，辛苦持家，真的不易。

夏去秋来，天气转凉了。小五包蹬车到一栋教师家属楼下，把一袋面粉顶上头，登上四楼。一位中年女教师开了门，看到小五包用头顶着面粉袋，神色惊讶，赶忙把他让进门，声音和气地问，孩子，小心点，你头没事吧。

小五包把面粉袋放进了女教师家的灶房，手扑扑头发说，我用头顶东西习惯了。女教师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小五包，详细询问他多大年龄？家在哪里？一天能挣多少钱？累不累？她眼里的小五包还是个需要接受教育的孩子呀，她应该关心这样的孩子。她拿起茶几上一瓶饮料塞进他手里，客客气气地说，孩子，歇会儿。按着他的肩膀请他坐下来。他站着不动，怕衣裳油腻，弄脏女教师家的沙发。女教师剥了一个巧克力放到他手心里，和蔼地说，孩子，你为我服务，我尊重你的劳动！

女教师把三十元运费塞到小五包手里，送他一包袱旧衣裳，说是她儿子穿过的，不过都是好衣裳。小五包接过衣裳，心里很感动，弯身给女教师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阿姨。女教师手掌疼爱地抚摸着小五包的肩背，将他送到楼梯口，像母亲叮嘱儿子一样说，孩子，骑车千万小心些，天冷了，把衣裳穿暖和。小五包怀里抱着包袱，像抱着一包家乡暖身的白棉花。他用一只手推动三轮车，举头望一眼女教师家的四楼窗户，发现一只毛色华丽的鸟儿在银色的防盗网上跳跃、鸣唱，嗓音悦耳，像给女教师献歌一样。一行热泪顺着小五包的脸颊扑簌簌滚下来。

五

小五包新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座驾上带遮阳防雨棚子，新制作了五十张名片，正面印着名字、电话，两排小红字：接货送货，服务老弱病残，代购生活用品，遵约守信，服务到家。背面一副棉花放白的图景，他特意要求打字复印部按他思路设计的，他自小在棉花窝里长大，独爱棉花；棉花代表家，代表母爱。名片有棉花点缀，像艺术品一样，装在身上，有温暖感，送给别人显美观。他利用微信朋友圈和抖音平台，推介自己的业务，接的货单越来越多。他开着新电动三轮车送货，心气昂扬，得意地轰一把电门，两手沉着地掌握着车把，稳坐车头，架势威风凛凛，遇转道，踩刹车，慢下来，左手顺势打个响指，吹起口哨，唱起流行歌。回身见到熟人，说几句亲热话，对人家喊说，我明天请你吃火锅！

送毕最后一车货，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小五包腰疼腿困，匆匆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蹬车回到租住的房里，烧了一壶开水，拉合窗帘子，脱掉衣裳，擦净汗腻的身子，洗净汗臭的脚，光身躺进被窝里，想好好睡一夜，解解困乏气，直到明早太阳照红窗户。

一束月光透过窗布帘子，悄悄爬上小五包安详的眉眼，洗白他裸露的胸膛，把他送进甜蜜的梦乡。家乡的白棉花在梦中开放，儿时的伙伴在梦中欢跃。他黑里透红的面膛在月光玉指的温柔抚摸下，一团光润，一片香甜。

午夜时分，小五包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起来上了厕所，瞧见床头一片雪粉似的白月光，白影子卧伏在枕头旁的形状像大白朵菊花，蛮诱人的，顷刻间睡意褪去了。他起身下床，拿手分开窗帘子，打开窗户，立在窗前，望见夜空银盘似的月亮，泻下漫天的白玉光，由窗口收进来，撒得满房子白银色，迷人沉醉。

望着月亮，他想起了家乡。秋天棉花丰收了，母亲坐在月光亮白的院子里，脚前放着满筐半开的棉花，他和姐姐绕在母亲身旁吃着油酥饼馍，母亲拿指头剥开干棉壳，摘出棉花絮，说着谚语歌谣，讲着神话故事。母亲抓获人心的故事里总绕不开嫦娥爱美这个话题，母亲说嫦娥是月亮仙子，爱看桂花开，心里盼着桂花美男子。

房间地上那两盆白菊花，散发香气，稍稍卷曲的细瓣儿有月光抚爱，更显娇美。那次，他专程去花市，给老付送去一箱苹果，老付给他这两盆枝茂叶旺的菊花。每晚一回到房间，只要看见小花蕾从枝茎间不断顶出来，心里便不觉生出花美爱情美的浪漫情愫来，困累自然就消失了。

小五包又想起了小静。那次，他帮小静把几大袋花生瓜籽从批发部送到她租房的地方，认识了她。小静长相一般，是从农村进城的朴实女子，和他一样，租一间房住。推车沿街过店面，叫卖花生瓜子，五香的，奶油的，蒜蓉的。随季节变化，零卖时令水果、石头干馍、爆米花等。小静心眼好，说话嘴快，做事稳当，每次在街上碰见他，就送给他一包花生，还叮咛他骑车注意安全。

小静脸蛋天天见太阳晒，黑黝黝的，红扑扑的，和他说起话来，牙齿缝里露出不扭捏不造作的朗笑声，纯净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儿，红脸蛋笑成一朵花。他打心里喜欢小静笑起来的模样。

他每次碰见小静，直接喊一个静字，不带小字，如亲哥唤亲妹子，这样更显热忱，更见真情。小静听见他的叫声，赶忙回过头来，回报他一幅笑模样，总说一句，小五包，我也想你啦！

那一回，下了几天雨，他坚持冒雨送货，吃冷风受雨喷，得了重感冒，声哑鼻子塞，身上发热没劲力，吃了几天药不见好转，只好听医生的话挂吊针。小静多日不见他，打电话不见他接，听王师说他在医院里，急忙找到急诊休息室，带着大包东西来探视他，给他剥香蕉、削苹果吃，给他洗衣服，悉心服侍他。

那天，他送毕货，蹬车路过小静租住的楼前，看见小静正忙着分装花生，就下车去帮她。小静叫他自己抓花生吃，他礼貌地推谢。他吃东西狠，敞开嘴吃等于吃钱呢，他知道小静一斤一包零卖花生，赚一分钱很不容易。小静说不要客气，新吊炉花生上市了，尝尝鲜味道。小静抓一把花生，黄里透红的两根指头轻巧有力，在手掌里逐个一捏，啪啪啪，土黄色外壳全部破碎了，花生仁半裸半裹，红皮儿半包半脱落。小静手指麻利地捡掉壳皮，五指向上聚拢的掌窝里散躺着一堆饱嘟嘟的花生仁。小静手窝向他手边稍稍斜翻过来，白仁儿活跃起来，全部倾向他手窝里。小静拿过凳子，叫他坐下来，慢慢吃，陪她说话。他给小静讲述送货遇到的好笑事情，指头捏几个，再捏几个，填进嘴里嚼，越嚼越香，吃得嘴唇边流出香油来。他话说得越多，和小静相处的时间越长，两人的感情就越浓。他蹬车离开小静租住的街道，听见小静在身后告知他，小五包，车厢里有花生和瓜子，还有一双运动鞋，我给你新买的！小静对他的好，他记在心里，会用一片真心报答她。

他想小静就发微信，约小静晚上八点以后去时代广场跳舞，在舞队中间，他俩踩着音乐鼓点，纵情地跳。他能闻见小静身上青葱粉嫩的气息，像由春入夏正生长的一棵高棉株，青枝绿叶碧蓬郁勃，舒张美致，枝杈处结满馨香的绿苞，马上要绽开粉红色的花朵了。他不遮不掩对小静的爱，主动握住她的手，跳起双人舞，动作不熟练，总踩疼小静的脚面。他想，等他银行存款多了，依照农村订婚的乡俗办，给她买几身时兴新衣裳，提上八样重礼物，正式向小静父母求婚。

小五包让菊香和月华熏染得神思翩然，他想小静，想家乡；想进奥斯卡影城看电影，想买一身海澜之家男士品牌西装，扎起一条红领带，坐进人民大剧院观看流行音乐会。他把手伸向床底下，从一个新鞋盒子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光身靠着床帮，开始数钱，总共点了五千元。明天把这些钱先存进银行，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上万元的银行存款，他小五包见人也就不寒酸了，在人面前也能挺起脊背，一身正气，说硬气话了。他扳着指头计划要做的事：需买一个衣柜子，衣裳没处放，老塞在靠墙的纸箱里，易泛潮；过些日子回一趟家，给父亲添些钱，给家里盖座新楼房，给上大学姐姐一笔学费；买些好果品，祭献母亲；还要请老付和一些好朋友吃大餐。他过去年龄小，心粗意慌，抱怨父亲，实觉惭悔。这么算来，需要一大笔钱，往后要办的事情还很多，还得下力气挣。

今夜月亮好，明天肯定天气好，挽起裤腿加油干吧！

赵灵芝，陕西省礼泉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礼泉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见于《延河》《山花》《参花》等文学期刊。出版小说集《带刺的野玫瑰》。

通联地址：礼泉县兴礼南路靳宝善图书馆，电话15991085901.

小五包

赵灵芝 一

一

小五包的名字是有来头的。

那年十月天，村子周围连片棉田的棉桃干骨朵纷纷爆开了，遍地放白。村人赶秋雨到来前，抢拾自家白棉花。母亲挺着八个月的笨身子，艰难地穿行在棉垄间，从干棉壳里拾出花，撂进身旁的草笼里。拾下来的花，散倒成一堆堆，等候父亲赶牛车来装运。骄阳正中时，母亲又热又累，额上爬满汗珠子，突感盆腔下坠，一阵接一阵抽疼。母亲晕晕沉沉的，一只手死死抓着一株棉杆，另只手抓着一把棉花，咬紧牙关，始终没呻吟一声。早产下一个像脱毛公鸡一般大的男婴后，母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父亲赶着牛车回来，往棉垄中间边走边喊娃他妈。连声唤，不见应声。突然，看到一堆血糊糊的棉花，母亲昏睡在血花里，腿跨间一团血肉疙瘩。这突兀的变故，把父亲惊吓得腿发软，手发颤，黑红的脸膛变成一张白粗布，失声向四野呼救。父亲扑跌到母亲身前，抱住母亲的肩头，哭声起，眼泪流。村人闻呼救声赶过来，热言暖语先稳住父亲，众人搭手帮忙，将母亲和五包棉花抬上牛车，赶车回家。父亲嘴唇不住地哆嗦，怨自己没算准娃出生的日子，在村人催促下，忙脱掉粗布衫子，给衫子里抓了两把白棉花，把没断脐带的血婴裹进去，抱进怀里，紧跟在牛车后往家赶。

收拾炕头、烧开水、剪脐带，婆媳们在屋子里七手八脚忙活着，终于把母子两人安顿好了。父亲这才为家里添了个男劳力而欣喜起来，恳求一个年长多子的婆婆给娃起个名子。

婆婆露出满口豁豁牙，笑眯眯说，这娃虽说早产，可生在白棉花堆里，头发黑密密的，看来命是壮的。今年棉花收成好，粮食囤满仓，日子过大方，他妈一晌午拾了五包棉花，我看名字就叫五包，长大保准能发五包财。

父亲连声说这名字好听也好记，就盼着日后能有个好前程！

五包吃自家羊奶长到四五岁，头大，身体瘦小，村人叫他小五包。到了七八岁，小五包手脚快，大脑瓜灵，喜欢跟在父母身后下地学做农活，因为庄稼地里秧苗青，鸟兽叫，野花浓，树高风大，天高云淡，玩起来，喊起来，最有乐趣。清明后，母亲挎着满篮子经一夜清水浸泡过的棉花籽，弯腰下种子，他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拿巧心眼观察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小手给每个湿土窝里点三四粒。一双小脚板当小平铲子使用，拨推周围的湿土，把湿棉籽完全填埋住，不偷懒，也不说累。

在草木茂盛的山野里放牛羊，是农家孩子最爱干的农活，最显你一伙我一帮比拼打闹的热火劲儿。小五包和玩伴们把自家的牛羊赶进草坡地，在山道里赛跑，他轮开短胳膊，腿脚像小马驹，跑得最快，总拿第一名。两片嘴唇巧利，学牛马叫声，就他嗓门大，学声最像。上树捉蝉，他四肢最敏捷，像大黑猫，捉得蝉也最多。比赛看谁头上功夫深，他把一块碗口粗的树根顶上头，用蔓草连接脖颈缠紧，爬树枝掏鸟蛋，下水塘捉蝌蚪，树根像粘在头发上一样稳定，不会轻易掉下来。捉拿长蛇，搜追黄鼠狼，围捕野兔，小五包会用奇办法，分开玩伴，三人一组，手持自制木器具，带队冲杀，突袭拦截，智取猎物。这样可以获得玩伴贡献来的野果野味，敬他是“山大王”。

家里那只白毛大公鸡，最夺小五包爱。白公鸡像梨花一般雪白，两只白翅膀连缀白尾巴，像白桑蚕丝裁剪成的羽扇子，晶莹敏捷。它不和母鸡一起吃食、卧架，依早中晚时辰，飞上墙头举脖子啼叫。天黑时，独自飞上枣树枝卧觉。五更天第一个开始叫鸣，引领全村公鸡扯开尖嗓子，报告黎明的到来。它腿长体大，两颗圆豆眼睛像黑珍珠，滴溜溜转动着，走在门外的鸡群里，神态傲慢，潇洒的雄姿，比春风拂动一枝梨花更俏美，更招人喜爱。

小五包早晚和白公鸡厮缠，爱昵地叫它“白白”，对白白说话，打手势，唱流行歌，白白用眼睛、爪子和翅膀会心会意和他沟通。他每天洗脸时，先拿热毛巾给白白擦净全身。午睡时，唤白白卧上胳膊，陪伴他。他捡回别的娃丢弃的红皮球，教白白用爪子玩滚球。他出门唤白白，白白飞上他的头顶，他大脑袋顶着白白，绕街过户，耍古怪动作，身后跟着一伙顽童欢呼雀跃。白白端立他脑袋上，振翅、叫鸣、上下跳飞，好像给他增勇壮势。

村人看见小五包和白公鸡怪模怪样的表演，发笑说，小五包和白公鸡是亲兄弟，大头里装的怪点子就是多。

小五包十岁时，母亲患上严重的肺病，中药和西药轮换服用，病情不见减轻，头晕腿软，咳嗽吐血丝，不能下地做农活了。姐姐在十里外的镇中学上学，为让姐姐安心学习，小五包开始代替母亲做农活，收割麦子，拔棉杆，赶牛车给地里运粪，是父亲的好帮手。农活忙了，小五包就不去学校了。这样一来，小五包断断续续上学，听不懂老师讲课，最怕写作业，经常挨老师批评，生出厌学情绪，经常翻墙逃出学校，头顶白白跑到邻近村子逛荡，加入一伙顽劣男娃的队伍里，骂仗打架。小五包个子小，总吃亏。这时候，他急唤白白扑上去，鹐人家，支持他的顽伴握起拳头，齐声高喊，小五包，加油！喊声越高，白白尖嘴鹐得越厉害，大翅膀扇刮得越厉害。耍得肚子饿了，就带头钻进别人家瓜菜地里，偷吃熟的，糟蹋生的，给父亲惹下不少麻烦。

一次，小五包撺掇一伙顽伴，折断一片玉米杆，偷掰了别人家三十多个早熟的玉米棒。人家媳妇下地割草发现了，跑到他家门前跳起脚来，谩骂不止。父亲顾念患病的母亲，不让左邻右舍看笑话，给人家赔礼道歉，答应赔偿十斤白棉花，才算息事人宁。小五包头顶白白玩耍回来，进灶房刚端起碗准备吃面。父亲二话不说，揪住头发，连拉带拽，扯到院子里重巴掌就打。小五包不明事由，手上的饭碗跌落，肚子饿，还遭父亲打，自卫的本能促使他向父亲瞪眼、撇筷子。父亲看儿子大头瞪眼的瘦小样子，越看越气，平时积压在心里的苦愁和烦恼，瞬间化成满腔怒火爆发出来，抄起靠院墙的一根细棍子，怒斥道，打你这个不争气的丑种！棍子抽疼小五包的肩膀，断成两截子。

母亲在炕头声音虚弱地恳求父亲，娃还小，多给娃讲些道理，别打娃。母亲靠在炕墙上忍受着病痛，宁肯不吃药，也要节省下一分一粒的钱，给儿女买书本文具。她的手里还拿着针线，指头上戴着顶针，在给一家人做鞋、缝衣裳。母亲每做一会儿针线，就得停下来重咳嗽一阵子，咳出血痰。母亲身体太虚弱了。

小五包看到母亲日夜受痛苦，心里像被一块石头压迫着，难受极了，一个人坐在院中悄悄抹眼泪。

母亲在炕头躺靠久了，身背压得疼，身体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骨松体轻了。小五包时常背起母亲，坐到门外石墩上晒太阳，有时，他会背着母亲坐到自家棉花地畔，看棉株的长势，闻青禾的气味。母亲爱自家的庄稼地，手里还要抓一把湿泥土，像揉麦穗、揉白棉花那样痴爱地搓揉，母亲会说，庄稼是宝，土地是宝，儿女们都是宝。母亲眼望着青苗，闻着草木香气，听着庄稼地里村人的说笑声，常年吃药拥堵的肠气一下子就通畅了，脸上泛起笑容。他祈盼母亲的病快些好起来，每天坚持给母亲梳头发，烧一盆热水，给母亲仔细搓洗双脚，坐在炕头给母亲唱流行歌，母亲便在他的歌声里睡着了。

小五包坐在坡坎柿子树下，望着远山发愁，想啥时候家里能有足够的钱，能送母亲到大城市的大医院治病。白白在他腿边走动，拿圆溜溜的眼珠瞅着他，用尖嘴轻鹐他的手臂，振开翅膀，飞上他头顶，举脖子放开金嗓子，啼鸣声气壮悠长，四野鸟虫鸣啭，响彻山谷野岭。听着禽鸟的高腔低调，他心一下子豁亮了，他突发奇想，往常，他跟着父亲赶集的时候，常看到有外地人带猴子耍杂技，引来人围观，便能赚来钱，那他也可以头顶白白，到集镇学耍杂技呀。

心里打定主意之后，小五包头顶白白，跑向集镇。集镇商店多、人多、农用车辆多，他边逛边探察，最后选择老戏台前的一块空地，开始舞动胳膊，摆动大脑袋，旋转身子，扭着秧歌步，嘴里数着一二三四，唤白白飞上脑顶啼鸣，指挥白白跳到他手臂上来回走舞步。人们好奇心强，纷纷向他聚拢过来。他脱下衫子，光着脊背，拔下白白尾巴上两根细毛，插进两个耳孔里，做鬼脸，吹口哨，挤眉瞪眼。人们赏奇，起了喝彩声。他怪动作越多，人们鼓掌声越响，笑声越高。人们看到小五包身体瘦小，卖力气耍丑，身背淌着热汗，认为他是外地来的逃难娃，动了恻隐心，自愿掏出钱来，付费看表演。

太阳从正中天移向西天去，赶集的人陆续散去。小五包拿衫子擦擦身背上的汗，抹抹鼻子尖，收拾起一沓零钱，紧紧攥在手窝里，欢喜地双脚跳起半尺多高。他想，自己可以随便使用这些钱啦！他和白白一起逛农贸市场，尝遍小吃，食物几乎撑胀了白白的毛脖颈。知道母亲爱吃猪肝，他进熟肉店买了一个刚出锅的热猪肝，到商贸市场为母亲挑选了一条红头巾，急匆匆往回跑。他刚跑到村口，就高兴地喊，妈，我买猪肝啦！

母亲听见儿子连续的热切的叫妈声，心坎泛热。母亲强撑着坐起来，叫着五包，妈的乖儿子。

小五包跳过自家头门槛，跑进院子，跨进房门，向母亲乐呵呵笑着，把手臂伸展开，给母亲展示他手里提的好东西。母亲慈爱的脸上坦露欣慰的笑容。小五包把红头巾在炕头展开来，一层层折卷起来，围上母亲的脖颈，在母亲胸前扎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他给母亲倒了半缸子热开水，把猪肝切成薄片片，放进碟子里，手掌托住碟子里还温热的猪肝，拿指头撕一点，再撕一点，给母亲喂进嘴里。母亲喝了几口热水，口里细嚼着鲜嫩的猪肝，暗黄的脸上有了红润的生气。母亲嚼得慢，他看母亲吃得香，突然鼻腔酸酸的，眼角闪着点点泪花。他对母亲说，妈，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背你逛集，看秦腔戏。

母亲把小五包搂进怀里，声音细弱地说，跟你姐姐好好上学，长大出门在外，做人一定要刚强，别叫难吓着，多行善，妈就放心了。

三更夜里，母亲离开了人世，暗黄的脸上，遗留着平和的微笑，脖颈还围着儿子亲手给她佩戴的红头巾。母亲给一家人缝做的几包袱布鞋和几身棉衣裳，整整齐齐，靠炕墙摆放着。

小五包辍学了。他在家里待不住了，每天出门带着白公鸡，和一帮不上学的男娃游游荡荡。他和父亲根本说不到一块，父亲说一句，他顶三句嘴，吵架是家常便饭。

父亲的想法是，五包书念不成，也吃不了做庄稼活的苦，干脆就早些进城打工去，男娃要走向社会接受锻炼，才能有出息。

一天早饭后，父亲将小五包叫到身边，态度温和，口气坚定地说，五包，你看，咱村东西两头的小伙子，不是跑浙江，就是下广州，都进城打工去了。你今年满十五岁了，要出去谋一个出路。我在家种庄稼，供你姐姐考大学。我给你二叔说好了，他娃在县城一家修车厂学修车，你愿意学就跟上学去，手艺是活宝，走遍天下饿不倒。进城干得好了，不想回来就不回来了，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就回来，家里头门给你敞开着。我卖了五捆棉花，凑齐了一千元，你把换洗的衣裳收拾齐整，明天一大早，我送你去车站。

父亲两鬓角添上几撮灰白发，神色愁苦，朝门外摆摆手说，去吧，到城市炼本事去。随后，推起满满一车人畜粪下地了。

小五包坐到院里一堆木材上，像丢了魂，脑子茫茫然，手臂抱着大脑袋发呆。他想，这个家虽说有父亲支撑着，可进门冰锅冷灶，从厢房走到后院，冷冷清清的。守在家里种庄稼，遵照父亲的安排学修车，都不合他的心意，不是他情愿干的事。他动脚把眼底下一个土块踩碎了，心里打定主意，自己进城去闯荡，想干啥就干啥！

小五包解开炕头的红包袱，翻找出一双黑平绒新布鞋，换掉旧布鞋。母亲做的新鞋穿上脚又舒服又好看。他转身想往门外跑，忽而想起什么事，立刻回身站住，注视着桌子上方镜框里母亲的旧照片，母亲正对着他温甜的笑呢。他伸过手去，手指停在母亲脸上，抚摸了一会儿，最后，把一颗软心硬起来，扬起大脑袋，跨出了屋门。他从粮袋子里抓了几把玉米塞满衣裳上下口袋，怀里揣上红皮球，唤白白上头，飞快地跑出村子，跑过自家的庄稼地畔，跑向山坳里母亲的坟地。

小五包趴倒在母亲坟头，声音悲切地呼唤母亲，两手抓着两把母亲坟上湿热的草土，眼泪似雨线掉落。哭够了，他拿衣袖擦净满脸泪水，跪在母亲坟前，给母亲磕了三个辞别的头，唤白白跳肩，跑上通往村外的山道。

小五包头顶白白出现在渭北小城的街道，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眼中的街景、店面、小车都带着新奇的色彩，令他眼花缭乱。他边欣赏城市美景，边观察城市人物。肚子咕咕响，警告他肠胃空了，饥饿感迫使他不顾场合地点，和白白开始杂耍表演。他手腿并用，摆开姿势，口里数着一二三四，引导白白在脑顶跳步。白白抖开一身梨花白毛，举头伸脖子，喔喔喔，一阵啼鸣，像悠扬的歌唱，给小城送来一幕新奇的山乡野景。人们猎奇，朝小五包围拢上去。他转动眼珠，留意周围的人，抓住时机，换白白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金黄的玉米颗颗，分撒在地上。他弯身捡起五个放在一起，白白学小五包的样子，用尖嘴只鹐五个金黄的玉米。他从怀里摸出红皮球，拿手拍了五下，抬脚踢毽子一样踢了五下。然后，将红皮球扔给白白，白白先用嘴在皮球面上鹐五下，接着用爪子稳住皮球，跳上球面，带动皮球滚动起来。观奇的人发出阵阵惊呼声，鼓掌叫绝。人们悦奇、怜奇，自愿掏出身上钱，放到小五包身旁的破报纸上。

小五包和白白和洽的表演正当精彩。街道拥堵了，交通不畅了。穿蓝制服的城管开着巡查车赶过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看到城管来了，纷纷散开了。小五包看到一伙蓝制服人来势汹汹，赶紧捡拾报纸上的钱，塞进口袋，唤白白上头，扭身急跑，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城管，被人家一把揪住。几个城管联合上手，先捉住白白，把小五包围困在中间，推来搡去。小五包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为自己辩白，眼睛里涌出委屈的泪水，口袋里的钱，由着穿制服的长手臂抢夺了。

城管们搡倒小五包，几条长腿狠揣了他几脚，踩扁红皮球。白白被一个城管捉住双腿，倒提在手里，扑扇着白翅膀，尖声啼叫。城管们嬉笑说，这公鸡肉肥，拔毛吃烧烤。

小五包从地上挣扎起来，使出浑身力气，扑上去，手臂死死抱住捉着白白的城管的大腿，喊道，白白，还我白白！看人家无视他的求告，便一声声叫人家大哥，哀求放了可怜的白白。城管们面色冷漠地告诉小五包，没收白白，顶做罚款。

白白扑棱着身子，鹐破城管手皮，挣脱出来，在街上飞鸣。城管发动几辆巡查车围追白白，一阵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响过，白白被碾压在车轱辘下，鲜血浸红一身冰洁的白毛。

小五包被眼前的一团血光惊吓懵了，全身发冷，身子痉挛地哭唤着，我的白白！

一些人不满城管粗暴的执法行为，上前谴责说，明执法，暗违法，欺负一个农村娃，没一点廉耻心！

众人围在小五包身旁，给他抚胸扑背，说些宽慰的话。几个好心人在一棵树下挖出一块净土，把白白僵硬的残体掩埋进去。

小五包失去心爱的白白，身心无主，穿街转巷，游荡小城，吃饭店的剩菜，睡在公厕里过夜。有一次，他实在饿极了，走进一家饭店，看到饭桌上剩下的半盘牛肉，手刚伸向桌边，就被一个酒徒掐住脖子，摁倒在地，让他叫几声爷，就赏给他肉吃，还把一瓶啤酒顺他脑袋浇了下去。小五包睁大眼睛，看到周围酒桌上全是白白胖胖的冷面孔，发出一片嘲笑声。他抖抖湿脑袋，抹一把脸，直起身来，出了饭店。他心想人家都有白净的脸面，他也要活的有脸面，那就要把一腔硬心气鼓起来。他沿街留心观察，瞧见手提白灰桶、肩扛铁工具的人，紧跟上去，叫声哥，诚心打问，才知是打短工的。于是，紧跟在这些人身后，开始找零活干了。

二

清晨的人力市场上，男人们这边站一片子，那边涌一堆子，一个个黑头颅迎着第一片朝晖攒动。小五包是这片黑头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把手抄进裤兜里，手指触到了腿上起干痂的皮肉，这才发现裤兜烂了。他低头发现布鞋前头破了一个黑洞，脏黑的脚趾头露出来，丑陋极了。他想，他急需要换一身新衣裳，买一双新球鞋，那就得另找一份挣钱多的活干。怀着这个愿望，他挤出身，穿过十字路，四下张望，眼睛望向水晶大酒店那边去，发现高楼前草绿色的停车场比学校操场还大，停的各色小车都很高档，出出进进的男女穿戴很阔气。他看见一个穿蓝制服的高大保安，手握一根警棒在高档车旁边来回走动，低头哈腰，替进来出去的小车开门子。

小五包瞅着保安的殷勤举动，羡慕人家的保安服和轻松的差事，脚就不由自主地赶过去，只想跟保安搭上话。保安看见小五包，警惕地站住，用警棍慢敲手掌，眼光带着怀疑扫向小五包。小五包张嘴友好地对他笑。只听保安高叫一声，小混蛋，滚远些！保安把小五包当成小偷，挥动警棒，追赶过来。

小五包害怕挨打，扭身疾跑，跑过几条街道，钻到绿化带的冬青底下，两手抱肩，缩成一团，蹲坐在湿草地上。蹲坐时间长了，疲倦袭来，在冬青下糊里糊涂睡着了。一位老环卫工用扫帚敲他的屁股，把他敲醒了。看到小五包衣裳破烂，断定是农村娃进城，不免心生同情。老环卫工建议小五包去饭店当服务员，到街边摆摊擦皮鞋，最起码能管住自己吃喝。

小五包揉擦眼睛，望向老环卫工，听着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均匀的唰唰声，心受触击。老环卫工说得对，眼前最要紧的，是找一份能管住吃住的活干。他开始在街上有目的地留心观察，看见店面上贴着招工启事，就进去打问，这样连问带找。最后，进了一家正缺人手的洗车行。

小五包和几个工友每天擦洗小车，把袖子卷上胳膊肘，穿上黑色雨鞋，手握塑料水管，先把小车外面冲洗净，再拿稍干一点的毛巾擦净。每天，这样站着洗，蹲下擦，爬到车前后检查，让每辆小车干净锃亮，如新车一样。

小五包整天手不离水，浑身是湿的，手泡水时间久了，指头脱皮，胳膊酸，腿发麻。

老板说话是命令人的口气，谁干活不用心，把车没洗净，老板就手端茶杯指着他开骂。吃老板的饭，就得看老板的脸色干活。小五包手拿毛巾绕小车转圈擦得仔细，老板就喊，小五包，你给车捉虼蚤呢，擦得那么慢，一天能洗几辆车，让我贴钱呀！一次，因天气冷，小五包手冷发抖，倒开水时，不小心撞碎了热水壶，玻璃渣滓扎破了一个工友的雨鞋，伤到脚底皮肉。老板一看要垫付药费钱，就骂小五包是“赔钱货”。

一天，小五包给一辆白色小车换了一套新座垫，车主付了钱，给小五包发了一根烟。小五包说，我不会抽烟。车主说，不抽烟，不像个男人，抽！给小五包点着了。小五包学着车主的样子，把烟叼在嘴边，呵呵笑说，我老板说，换一套新垫子本来是五百元，叫我们说垫子是进口货，要一千元。

车主一听被宰，向老板讨要多付的钱，两人高声吵闹开了，差点扭打在一起。事后，老板握拳头敲着小五包的大脑袋责骂说，你这个傻瓜蛋，舌头长爱说实话，叫我赔钱受气，不给我多赚钱，反给我添乱。

从这以后，小五包又做了几件惹老板生气的蠢事。老板算计着小五包平时过失给他造成的经济损失，月底发工钱时，全部扣除了。

一天太阳好，小五包哼着歌，用心擦洗一辆奔驰车，擦到车前门时，发现门子下面有一个鼓鼓的黑色皮包，他捡起来，没多想什么，直接交给了老板。老板看见皮包鼓，拿手捏捏，赶紧夹在咯吱窝下，马上把小五包拽进房间，关上门，笑面和气，抓紧他的手，凑近他耳朵边，诡秘地小声嘀咕一番，叫他千万保密。小五包出了房间，身上穿着老板的黑色旧夹克，下午和工友们敞开嘴，吃光五盘肉菜，喝光十瓶啤酒，算是老板的大方犒劳。

老板额外发了一笔财，恐小五包说漏嘴，借故丢失一块昂贵的手表，给小五包栽赃，把他从洗车行撵了出来。他肩上只搭着一条白毛巾。

将近傍晚，天上飘着星星雨，落到小五包身背上。他心里怨憎老板，脱下旧夹克，甩到垃圾箱旁，吐上去一口唾沫，骂了一句，有脏丑气，我不穿！望着亮起来的路灯，小五包心绪怅然。十字街边夜市的小贩摆开了小吃摊点，油炸小黄鱼的浓香味飘进鼻孔。他肚子饿了，身上却无分文，智能满鼻子满口吸入油香气，让香味填充空肠胃。他无处落身，沿街乱转，最后转到一条后街的花市。花主们正收摊，花木叶片挑着清亮的雨滴，红黄相映，色彩明丽，唤起他对家乡山野景致的眷念。那时候，他头顶白白在棉花地畔奔跑，伙伴们臂挎青草茏，在后头追随，呼叫嬉耍，喧声震四野。那时候，衣裳口兜里装满野果，肚饱胆大，无忧无虑。可现今落到这个恓惶地步，唉！他心腔被空落、沮丧、无助感挤满。

一个带眼镜的花主正一个人往电动三轮车里收装大盆花，显得很吃力。小五包上前去，伸手帮着抬，花主连声道谢。他说，大哥，你养的花好，咱俩搭手抬，干活不累。两人边抬花盆，边说天气阴晴不定、花卉繁艳之类的话。收拾完了，他把肩上的白毛巾递给花主。花主抹抹头发，擦擦手，扶正眼睛说，小兄弟，你是个好娃，你有心帮我忙，今晚我请你吃饭，咱俩边吃边聊。他肚子饿，心里想去，脸面上不好意思去，嘴里含糊推辞着。花主拉住他的胳膊不让走。花主有诚意，他欣然领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家烩面馆。

在饭桌上，小五包和花主喝着啤酒，吃着烩面片，互道心里话。他按花主的意思，不叫他哥，称呼他老付。老付今年满五十岁了，家在城东住着一座独院子，只有他和媳妇两个人，院子地方大，常年养着盆栽花。他和老付交谈，能看出老付是热心肠人，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他说，老付，我羡慕你会养花，能挣到钱。老付说，我儿女都有自己的事干，我两口子闲来没事，不打麻将，养花主要是爱花，天天看着满院的绿叶子，身心健康，运到花市能挣几个小钱。他和老付碰杯，把他进城遇到的大小困难事情，中间的磕磕绊绊，对老付如实诉说，希望老付帮他找一份稳定的活干。老付说，说句良心话，城市里不好混，农村娃进城要找一份合适的活干，要扎住根，确实不容易，没钱寸步难行呀。你先从打小工干起，把吃住问题解决了，等手头有余钱了，再另谋挣大钱的事。他能看出老付实心帮他，长出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说他头上有功夫，能顶水泥袋，肩膀能扛重货。老付说，你不能光凭力气干活，还要多长心眼，脑筋要灵活，城里有些人奸猾，你给人家干活，不能再吃亏。我表弟他舅开货运部，目前正缺人手，今晚你和我睡在我家花棚里，明天一早我带你去。他很感激老付，心热乎乎的，给老付添满啤酒。两人边喝边聊，外面雨越下越大了。

三

老付带小五包来到货运部，老付对老板说小五包是他老婆娘家亲戚，望老板多关照。老板说明货运部的规矩，管住宿不管吃喝，二楼住宿，一楼接待人，后边整个院子放货，最主要的事是看住货，看住门店，每月一千五百元。

小五包肯吃苦，手脚勤快，少说多干，浇花、扫地、泡茶、登记货物、接待客户、给老板洗衣擦鞋，遇不懂的事就问，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年长的。他一天胜似一天，脑筋磨练得越发精灵了，手脚历练的愈发精利了。干活心思细致，天天把货运部角角落落收拾得整整齐齐，给老板把皮鞋擦得锃亮。每天来过货运部的人数，收到多少货物，送走多少货物，详细登记在一个大本子里，给老板汇报的一清二楚。诚诚实实，对老板不说一句谎。犯常给老板洗衣裳时，发现老板口兜里的钱财、香烟等，原封不动，恭敬地交给老板。小五包逐渐赢得了老板的信任。老板给他一个旧手机，联系方便。他每天早早打理完内务，就跟在一个叫老李

的工友身后接送大小货车，收发货物，按电话本上的号码通知货主。贵重的货物，他和几个工友合力装进车厢，由老李开货车发送。小轻货物，他负责蹬上三轮车收送。在这个工程中，他熟悉了大街小巷，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待人接物懂礼数了，说话办事知路数了。

下午五点以后，大货小物基本收送完了，老板闲下来，电话邀来三朋四友，都是些有钱人，坐在会客厅里打麻将。小五包在一旁烧开水、泡龙井茶，递送水果。老板赢了，为显大方，发给他二百元，去买凉菜、啤酒和五香猪蹄，他顺便多买几个油炸鸡腿，自己也美美吃一饱，过过嘴瘾。老板打发他去临街酒店唤来美女，他给美女带一把口香糖，叫人家美姐姐。身边有香艳的美女作陪，老板手气好，牌兴，赢的钱就多，两手翻刨着麻将，不避人，亲亲美女的红嘴唇。三朋四友牌输了，就有些烦躁，喊小五包，给哥也叫个美女来。他嘴乖，会说讨人高兴的话，两头能拿到小费，很乐意当跑腿。

平时，没多少事的时候，小五包就安心守在货运部里，打扫卫生，给老板擦洗宝马车，和临街店面里的人熟了，从人家闲言碎语里得知老板继承祖业，钱粗势大，做事手硬心毒，引起一些人不满。有些人偏爱戳弄是非，不止一次拿酸骨露肉的话，过分讥讽、刺激小五包。他丝毫不介意，划不来生怄气。

老板一段时间出门总带上小五包，给朋友夸说，小五包这娃听话，是他的好徒弟。他主要是给老板开车门子、点烟、拿茶杯、削水果皮、拿皮衣，干一些伺候老板左右的小事。老板从高大气派的正门进入水晶大酒店，他臂弯搭着老板的黑皮衣，手里拿着老板的帽子，紧随其后。老板和那些大款们坐进华丽的演艺厅看歌舞，吃着果品，有说有笑，他就专心地守候在身旁，看老板的眼光和神色行事。老板要是看中舞台上的美女，给他丢个眼色，他马上转身就去前台，跟管事的联系，给老板把事办妥了。不久以后，他就发现了老板的私密生活——老板在水晶大酒店包房间，耍大钱，输赢拿万说。老板家里有大老婆，外面还养着时髦的小老婆。老板让他给小老婆送了几回贵重东西。老板有两个老婆还觉得不够，宝马车里经常拉着美女游山玩水。他惊讶、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老板的风流做派。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感到孤寂难耐的时候，闭眼做梦，向往老板过的酒肉情色的美生活。

老板包养几个美女的事刮到了老板娘耳朵里。一天，老板喝酒醉了，昏头晕脑睡在二楼单间里。小五包在一楼正抹桌椅，只见外面闯进来一个中年妇女，风风火火的，手拎一个黑色皮包，端直坐到桌子边，两道黑眉支棱起来，眼色凌厉地问道，你是小五包？他回答说，是，就是，你是？那女人手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口里喷出唾沫星子说，我是你嫂子！他从没见过老板娘，看老板娘气势汹汹的模样，肯定没好事，赶紧泡了一杯茶，给老板娘恭敬地端过去。老板娘伸手打翻茶杯，手指戳着小五包的鼻子尖，怒斥道，小五包，你老板人呢？你嘴里有半句谎话，我立马敲碎你的大狗头！他吓得低下头，嘴里支支吾吾，不敢说真话。老板娘扬手狠狠撸过去，五条粉红指印烙上半边脸。小五包拿手捂住烧疼的脸，只好承认说，我老板酒喝多了，在二楼睡觉。老板娘叫骂着，踩着高跟鞋噔噔冲上二楼，撞开房门。二楼很快传来摔凳子声，砸电壶声，玻璃碎裂声，打骂声。突然，一箱苹果从楼上降落下来，像红色的大冰雹，嗵嗵嗵，砸向小五包的身背。他抱头躲闪，脚下踩上一个烂苹果，身体打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冰硬的水泥地面上，失声叫了一句妈呀，仰天躺倒了。眼见杂物连续垂直下落，顾不得疼痛，赶忙翻转身靠住墙角，交臂缩腿，呆愣愣坐着，盯着满地烂碎的苹果和摔坏的物件，疼惜这些好苹果被糟蹋了。

老板和老板娘从二楼揪打到一楼。小五包发现老板胳膊上有血道道，老板娘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老板想夺门逃走，老板娘像头凶恶的母兽，跳起来，叫嚣着，堵住门。小五包忍着疼抢过剪刀，胳膊死死缠住老板娘的腰，央求道，嫂子消消气！老板趁机开门跑出去，发动宝马车离去。他松开手臂，老板娘依旧辱骂不止！街上人听到打骂声，聚来看热闹。有人火上浇油，给老板娘说，你男人有钱，在外面养着五房女人，就把你冷落了，小五包是专给那五个女人跑腿服务的，这狗东西也该打！老板娘羞恼交加，揪住小五包的领口子，啪啪啪，就是一串响亮的耳光子。有人向小五包扔易拉罐瓶子，把嫉恨老板的气往他身上撒。他两手护住头，跪在地上求饶说，好嫂子，饶了我。

老板有两个多月没在货运部闪面。老李文化程度高，待人宽厚，当总管，大家服。小五包亲密配合他，把货运部里外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老李赏识小五包，喜欢他干活善动脑筋，不出差错；也喜欢他聪明利巧，一点拨就通，没有坏心眼，做事让人放心。但老李也有顾虑，经过斟酌，觉得最好私下对小五包说，点拨点拨他。一天午后，老李吸着烟，坐在沙发上，和小五包闲谈了一阵，最后问，小五包，你看老板人好不好？他心诚口直说，老板人好。老李勉强笑笑说，你嘴没说心里话。他在货运部已经干了两年多，老板给他发工资，领他吃喝玩乐，带他见世面，经世事，他不能昧着良心，说老板坏话。就低下头，一言不发。老李说，老板做的事，你也看到了，老板资产厚实，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吃喝玩乐加嫖赌。本来老板的私生活，我不该说，但是我为你考虑，不能不说。我们给老板打工，他给我们发工资，这是受法律保护的用工关系。我们几个被你年长，都成家有子女了，做事考虑得周全，能辨清是非曲直。你年龄还小，人生路还长着呢，身上别沾染坏习气，别把路走歪了。眼看窗外天色暗下来，老李起身回家去了。货运部就剩下他一个人。独自睡在二楼床上，手交指垫在脑袋后，小五包思绪万千。

一天午后，老板鼓着大肚腹，手里拎着皮包，醉醺醺地走进货运部，喊小五包把摇椅挪到太阳下，再泡一壶茶。小五包正在清理零散废纸箱，看见老板回来了，喜出望外，跑向老板，问老板身体好吗，说他很想老板。老板沉着一张冷脸，没言语，直接进了会客厅。小五包头顶摇椅放到院中茶桌旁，泡好一壶菊花茶，清洗净茶杯。老板口里嚼着口香糖，卧进摇椅里，身子立刻前后摇晃起来。他坐在小凳子上，卷起胳膊袖子，开始给老板捶腿。摇椅摇摆着老板肥胖的身体，带动柔软的金色阳光也摇晃起来。老板面色阴冷，眼色鄙夷地瞥了一下小五包，粗鲁地骂道，小五包，你这个狗东西，嘴不严实，拨弄是非，害得我老婆跟我闹离婚，要分我一半家产。我有钱，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你狗东西没钱也就没这个福分。他见老板在气头上，吓得不敢说一句话，只顾轻轻给老板捶腿。老板把黏巴巴的口香糖，吐痰一样，吐到他身上，口里呼出一股残酒遗留的酸臭气，叫他滚蛋。

小五包万万没料到老板会赶他走。他在货运部业务干熟了，也爱干这行，马上走的话，找到合适的活不容易。再说，他在老板离婚、伤身、失财的这个时候，就这么冒失离去，显得没良心，不讲情义。于是，半蹲下来，恳求说，老板，我给你泡茶洗脚，擦鞋洗车，你留下我。老板噙一口茶水，直接喷到小五包脸上，目露恶光，吼道，赶紧滚！

阳光晒热小五包结实的身体，使他胸中热潮鼓荡，他呼哧一下，直起身来，直视老板胖脸上那两道明显的伤疤，觉得老板的模样丑陋不堪，心里对老板的憎恶情绪一节节上升。他想老板心恶无情，他也没必要顾念情义了，眼睛厌憎地鄙视着老板，向老板讨要工钱。老板气喘喘地从摇椅里欠起身，重手抽了小五包两巴掌，骂道，拿三轮车折工钱，滚！

四

阳光照晒着小五包，给他扑着粉尘的黑短发里洒一把晶亮的汗珠子。他这一趟给饭店送货，屁股朝后微微翘起来，眼睛紧盯向前方，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到两只脚上，卖力向前蹬着。后背热汗流，嘴里哼着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路边修理自行车的小杜看见了，招手喊，喂，小五包，慢些，安全要紧，下来吸根烟。小五包把头朝小杜摆过去，回应道，人家过红事，等着用菜，我哪天请你吃粉汤羊血!

小五包每天早起吃饱，一般把车停在菜市场、烟酒商店、粮油门市部和建材市场，喊送货车来了，嘴乖眼色亮，和小贩们称兄道弟，见清洁工打招呼问好，给鞋匠发烟，称呼服装店的女员工美姐姐，见人一面就交上了朋友。人事关系熟了，一天能多拉几车货。他斜跨在腰上的黑色布包，眼看着鼓起来，早饭从过去的一碗豆腐脑，五个蒸馍，提高到一碗羊肉泡、一瓶啤酒。这样一天跑下来，除去三顿饭、房租和其它开销，晚上回到租住的房间里，手指舔着唾沫数钱，净落一百元。这就很满足了，天天安安全全蹬车，稳稳当当挣钱。

小五包去公安局新办了身份证，进工商银行给自己办了一张银行卡，攒够五百元，就赶紧存进去，旧手机也换成了智能手机。每个礼拜天进澡堂，听理发师的建议，把头发理成新样式，四边短平，中间一片子微卷。熟人见他笑说，小五包，挣下钱了，人也阔气了。

在建材市场里，小五包结识了同行王师，他开的是电动车，装的货多，省力速度快。小五包羡慕王师，想他将来也要买一辆电动货车，和王师隔马路遇见了，相互打招呼。王师喊，小五包，今天咋样？小五包立马竖起一根指头。王师应道，好家伙，过百了。小五包挥手喊道，咱明早吃水盆羊肉泡馍。王师回喊，咱明早准时见！他俩相互一个请一个吃饭，关系很友好。

一天下午，小五包送毕货，电话请王师到伊兰饭店里，两人要了两瓶啤酒、一盘羊羔肉、两碗拉条子面。两人边吃边聊，说起送货跟人打交道遇到的难缠事，有些人小气好占便宜，互相诉了一通苦，对受人气、吃亏都抱宽容的态度，只要平安无事最好。王师说，我身上担子重，前头挑着儿女，后头挑着老父母，两头一样重要，一步都不能松劲。你没结婚，体会不到一个家庭里男人有多重要，过日子养家、教育子女，一大摊子事摆在前面，哎，我有时候也为钱不够花熬煎。明天停车一天，想回家看看，给老婆、孩子、父母买些好东西带上。

王师一席话，触动了小五包埋在心底的思乡之情。他心里那根怨父的犟筋松软了，思想通明了，转念一想，他也应该回家去看看，不知道父亲和姐姐生活得咋样，父亲以土地为命，辛苦持家，真的不易。

夏去秋来，天气转凉了。小五包蹬车到一栋教师家属楼下，把一袋面粉顶上头，登上四楼。一位中年女教师开了门，看到小五包用头顶着面粉袋，神色惊讶，赶忙把他让进门，声音和气地问，孩子，小心点，你头没事吧。

小五包把面粉袋放进了女教师家的灶房，手扑扑头发说，我用头顶东西习惯了。女教师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小五包，详细询问他多大年龄？家在哪里？一天能挣多少钱？累不累？她眼里的小五包还是个需要接受教育的孩子呀，她应该关心这样的孩子。她拿起茶几上一瓶饮料塞进他手里，客客气气地说，孩子，歇会儿。按着他的肩膀请他坐下来。他站着不动，怕衣裳油腻，弄脏女教师家的沙发。女教师剥了一个巧克力放到他手心里，和蔼地说，孩子，你为我服务，我尊重你的劳动！

女教师把三十元运费塞到小五包手里，送他一包袱旧衣裳，说是她儿子穿过的，不过都是好衣裳。小五包接过衣裳，心里很感动，弯身给女教师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阿姨。女教师手掌疼爱地抚摸着小五包的肩背，将他送到楼梯口，像母亲叮嘱儿子一样说，孩子，骑车千万小心些，天冷了，把衣裳穿暖和。小五包怀里抱着包袱，像抱着一包家乡暖身的白棉花。他用一只手推动三轮车，举头望一眼女教师家的四楼窗户，发现一只毛色华丽的鸟儿在银色的防盗网上跳跃、鸣唱，嗓音悦耳，像给女教师献歌一样。一行热泪顺着小五包的脸颊扑簌簌滚下来。

五

小五包新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座驾上带遮阳防雨棚子，新制作了五十张名片，正面印着名字、电话，两排小红字：接货送货，服务老弱病残，代购生活用品，遵约守信，服务到家。背面一副棉花放白的图景，他特意要求打字复印部按他思路设计的，他自小在棉花窝里长大，独爱棉花；棉花代表家，代表母爱。名片有棉花点缀，像艺术品一样，装在身上，有温暖感，送给别人显美观。他利用微信朋友圈和抖音平台，推介自己的业务，接的货单越来越多。他开着新电动三轮车送货，心气昂扬，得意地轰一把电门，两手沉着地掌握着车把，稳坐车头，架势威风凛凛，遇转道，踩刹车，慢下来，左手顺势打个响指，吹起口哨，唱起流行歌。回身见到熟人，说几句亲热话，对人家喊说，我明天请你吃火锅！

送毕最后一车货，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小五包腰疼腿困，匆匆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蹬车回到租住的房里，烧了一壶开水，拉合窗帘子，脱掉衣裳，擦净汗腻的身子，洗净汗臭的脚，光身躺进被窝里，想好好睡一夜，解解困乏气，直到明早太阳照红窗户。

一束月光透过窗布帘子，悄悄爬上小五包安详的眉眼，洗白他裸露的胸膛，把他送进甜蜜的梦乡。家乡的白棉花在梦中开放，儿时的伙伴在梦中欢跃。他黑里透红的面膛在月光玉指的温柔抚摸下，一团光润，一片香甜。

午夜时分，小五包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起来上了厕所，瞧见床头一片雪粉似的白月光，白影子卧伏在枕头旁的形状像大白朵菊花，蛮诱人的，顷刻间睡意褪去了。他起身下床，拿手分开窗帘子，打开窗户，立在窗前，望见夜空银盘似的月亮，泻下漫天的白玉光，由窗口收进来，撒得满房子白银色，迷人沉醉。

望着月亮，他想起了家乡。秋天棉花丰收了，母亲坐在月光亮白的院子里，脚前放着满筐半开的棉花，他和姐姐绕在母亲身旁吃着油酥饼馍，母亲拿指头剥开干棉壳，摘出棉花絮，说着谚语歌谣，讲着神话故事。母亲抓获人心的故事里总绕不开嫦娥爱美这个话题，母亲说嫦娥是月亮仙子，爱看桂花开，心里盼着桂花美男子。

房间地上那两盆白菊花，散发香气，稍稍卷曲的细瓣儿有月光抚爱，更显娇美。那次，他专程去花市，给老付送去一箱苹果，老付给他这两盆枝茂叶旺的菊花。每晚一回到房间，只要看见小花蕾从枝茎间不断顶出来，心里便不觉生出花美爱情美的浪漫情愫来，困累自然就消失了。

小五包又想起了小静。那次，他帮小静把几大袋花生瓜籽从批发部送到她租房的地方，认识了她。小静长相一般，是从农村进城的朴实女子，和他一样，租一间房住。推车沿街过店面，叫卖花生瓜子，五香的，奶油的，蒜蓉的。随季节变化，零卖时令水果、石头干馍、爆米花等。小静心眼好，说话嘴快，做事稳当，每次在街上碰见他，就送给他一包花生，还叮咛他骑车注意安全。

小静脸蛋天天见太阳晒，黑黝黝的，红扑扑的，和他说起话来，牙齿缝里露出不扭捏不造作的朗笑声，纯净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儿，红脸蛋笑成一朵花。他打心里喜欢小静笑起来的模样。

他每次碰见小静，直接喊一个静字，不带小字，如亲哥唤亲妹子，这样更显热忱，更见真情。小静听见他的叫声，赶忙回过头来，回报他一幅笑模样，总说一句，小五包，我也想你啦！

那一回，下了几天雨，他坚持冒雨送货，吃冷风受雨喷，得了重感冒，声哑鼻子塞，身上发热没劲力，吃了几天药不见好转，只好听医生的话挂吊针。小静多日不见他，打电话不见他接，听王师说他在医院里，急忙找到急诊休息室，带着大包东西来探视他，给他剥香蕉、削苹果吃，给他洗衣服，悉心服侍他。

那天，他送毕货，蹬车路过小静租住的楼前，看见小静正忙着分装花生，就下车去帮她。小静叫他自己抓花生吃，他礼貌地推谢。他吃东西狠，敞开嘴吃等于吃钱呢，他知道小静一斤一包零卖花生，赚一分钱很不容易。小静说不要客气，新吊炉花生上市了，尝尝鲜味道。小静抓一把花生，黄里透红的两根指头轻巧有力，在手掌里逐个一捏，啪啪啪，土黄色外壳全部破碎了，花生仁半裸半裹，红皮儿半包半脱落。小静手指麻利地捡掉壳皮，五指向上聚拢的掌窝里散躺着一堆饱嘟嘟的花生仁。小静手窝向他手边稍稍斜翻过来，白仁儿活跃起来，全部倾向他手窝里。小静拿过凳子，叫他坐下来，慢慢吃，陪她说话。他给小静讲述送货遇到的好笑事情，指头捏几个，再捏几个，填进嘴里嚼，越嚼越香，吃得嘴唇边流出香油来。他话说得越多，和小静相处的时间越长，两人的感情就越浓。他蹬车离开小静租住的街道，听见小静在身后告知他，小五包，车厢里有花生和瓜子，还有一双运动鞋，我给你新买的！小静对他的好，他记在心里，会用一片真心报答她。

他想小静就发微信，约小静晚上八点以后去时代广场跳舞，在舞队中间，他俩踩着音乐鼓点，纵情地跳。他能闻见小静身上青葱粉嫩的气息，像由春入夏正生长的一棵高棉株，青枝绿叶碧蓬郁勃，舒张美致，枝杈处结满馨香的绿苞，马上要绽开粉红色的花朵了。他不遮不掩对小静的爱，主动握住她的手，跳起双人舞，动作不熟练，总踩疼小静的脚面。他想，等他银行存款多了，依照农村订婚的乡俗办，给她买几身时兴新衣裳，提上八样重礼物，正式向小静父母求婚。

小五包让菊香和月华熏染得神思翩然，他想小静，想家乡；想进奥斯卡影城看电影，想买一身海澜之家男士品牌西装，扎起一条红领带，坐进人民大剧院观看流行音乐会。他把手伸向床底下，从一个新鞋盒子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光身靠着床帮，开始数钱，总共点了五千元。明天把这些钱先存进银行，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上万元的银行存款，他小五包见人也就不寒酸了，在人面前也能挺起脊背，一身正气，说硬气话了。他扳着指头计划要做的事：需买一个衣柜子，衣裳没处放，老塞在靠墙的纸箱里，易泛潮；过些日子回一趟家，给父亲添些钱，给家里盖座新楼房，给上大学姐姐一笔学费；买些好果品，祭献母亲；还要请老付和一些好朋友吃大餐。他过去年龄小，心粗意慌，抱怨父亲，实觉惭悔。这么算来，需要一大笔钱，往后要办的事情还很多，还得下力气挣。

今夜月亮好，明天肯定天气好，挽起裤腿加油干吧！

赵灵芝，陕西省礼泉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礼泉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见于《延河》《山花》《参花》等文学期刊。出版小说集《带刺的野玫瑰》。

通联地址：礼泉县兴礼南路靳宝善图书馆，电话15991085901.

小五包

赵灵芝 一

一

小五包的名字是有来头的。

那年十月天，村子周围连片棉田的棉桃干骨朵纷纷爆开了，遍地放白。村人赶秋雨到来前，抢拾自家白棉花。母亲挺着八个月的笨身子，艰难地穿行在棉垄间，从干棉壳里拾出花，撂进身旁的草笼里。拾下来的花，散倒成一堆堆，等候父亲赶牛车来装运。骄阳正中时，母亲又热又累，额上爬满汗珠子，突感盆腔下坠，一阵接一阵抽疼。母亲晕晕沉沉的，一只手死死抓着一株棉杆，另只手抓着一把棉花，咬紧牙关，始终没呻吟一声。早产下一个像脱毛公鸡一般大的男婴后，母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父亲赶着牛车回来，往棉垄中间边走边喊娃他妈。连声唤，不见应声。突然，看到一堆血糊糊的棉花，母亲昏睡在血花里，腿跨间一团血肉疙瘩。这突兀的变故，把父亲惊吓得腿发软，手发颤，黑红的脸膛变成一张白粗布，失声向四野呼救。父亲扑跌到母亲身前，抱住母亲的肩头，哭声起，眼泪流。村人闻呼救声赶过来，热言暖语先稳住父亲，众人搭手帮忙，将母亲和五包棉花抬上牛车，赶车回家。父亲嘴唇不住地哆嗦，怨自己没算准娃出生的日子，在村人催促下，忙脱掉粗布衫子，给衫子里抓了两把白棉花，把没断脐带的血婴裹进去，抱进怀里，紧跟在牛车后往家赶。

收拾炕头、烧开水、剪脐带，婆媳们在屋子里七手八脚忙活着，终于把母子两人安顿好了。父亲这才为家里添了个男劳力而欣喜起来，恳求一个年长多子的婆婆给娃起个名子。

婆婆露出满口豁豁牙，笑眯眯说，这娃虽说早产，可生在白棉花堆里，头发黑密密的，看来命是壮的。今年棉花收成好，粮食囤满仓，日子过大方，他妈一晌午拾了五包棉花，我看名字就叫五包，长大保准能发五包财。

父亲连声说这名字好听也好记，就盼着日后能有个好前程！

五包吃自家羊奶长到四五岁，头大，身体瘦小，村人叫他小五包。到了七八岁，小五包手脚快，大脑瓜灵，喜欢跟在父母身后下地学做农活，因为庄稼地里秧苗青，鸟兽叫，野花浓，树高风大，天高云淡，玩起来，喊起来，最有乐趣。清明后，母亲挎着满篮子经一夜清水浸泡过的棉花籽，弯腰下种子，他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拿巧心眼观察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小手给每个湿土窝里点三四粒。一双小脚板当小平铲子使用，拨推周围的湿土，把湿棉籽完全填埋住，不偷懒，也不说累。

在草木茂盛的山野里放牛羊，是农家孩子最爱干的农活，最显你一伙我一帮比拼打闹的热火劲儿。小五包和玩伴们把自家的牛羊赶进草坡地，在山道里赛跑，他轮开短胳膊，腿脚像小马驹，跑得最快，总拿第一名。两片嘴唇巧利，学牛马叫声，就他嗓门大，学声最像。上树捉蝉，他四肢最敏捷，像大黑猫，捉得蝉也最多。比赛看谁头上功夫深，他把一块碗口粗的树根顶上头，用蔓草连接脖颈缠紧，爬树枝掏鸟蛋，下水塘捉蝌蚪，树根像粘在头发上一样稳定，不会轻易掉下来。捉拿长蛇，搜追黄鼠狼，围捕野兔，小五包会用奇办法，分开玩伴，三人一组，手持自制木器具，带队冲杀，突袭拦截，智取猎物。这样可以获得玩伴贡献来的野果野味，敬他是“山大王”。

家里那只白毛大公鸡，最夺小五包爱。白公鸡像梨花一般雪白，两只白翅膀连缀白尾巴，像白桑蚕丝裁剪成的羽扇子，晶莹敏捷。它不和母鸡一起吃食、卧架，依早中晚时辰，飞上墙头举脖子啼叫。天黑时，独自飞上枣树枝卧觉。五更天第一个开始叫鸣，引领全村公鸡扯开尖嗓子，报告黎明的到来。它腿长体大，两颗圆豆眼睛像黑珍珠，滴溜溜转动着，走在门外的鸡群里，神态傲慢，潇洒的雄姿，比春风拂动一枝梨花更俏美，更招人喜爱。

小五包早晚和白公鸡厮缠，爱昵地叫它“白白”，对白白说话，打手势，唱流行歌，白白用眼睛、爪子和翅膀会心会意和他沟通。他每天洗脸时，先拿热毛巾给白白擦净全身。午睡时，唤白白卧上胳膊，陪伴他。他捡回别的娃丢弃的红皮球，教白白用爪子玩滚球。他出门唤白白，白白飞上他的头顶，他大脑袋顶着白白，绕街过户，耍古怪动作，身后跟着一伙顽童欢呼雀跃。白白端立他脑袋上，振翅、叫鸣、上下跳飞，好像给他增勇壮势。

村人看见小五包和白公鸡怪模怪样的表演，发笑说，小五包和白公鸡是亲兄弟，大头里装的怪点子就是多。

小五包十岁时，母亲患上严重的肺病，中药和西药轮换服用，病情不见减轻，头晕腿软，咳嗽吐血丝，不能下地做农活了。姐姐在十里外的镇中学上学，为让姐姐安心学习，小五包开始代替母亲做农活，收割麦子，拔棉杆，赶牛车给地里运粪，是父亲的好帮手。农活忙了，小五包就不去学校了。这样一来，小五包断断续续上学，听不懂老师讲课，最怕写作业，经常挨老师批评，生出厌学情绪，经常翻墙逃出学校，头顶白白跑到邻近村子逛荡，加入一伙顽劣男娃的队伍里，骂仗打架。小五包个子小，总吃亏。这时候，他急唤白白扑上去，鹐人家，支持他的顽伴握起拳头，齐声高喊，小五包，加油！喊声越高，白白尖嘴鹐得越厉害，大翅膀扇刮得越厉害。耍得肚子饿了，就带头钻进别人家瓜菜地里，偷吃熟的，糟蹋生的，给父亲惹下不少麻烦。

一次，小五包撺掇一伙顽伴，折断一片玉米杆，偷掰了别人家三十多个早熟的玉米棒。人家媳妇下地割草发现了，跑到他家门前跳起脚来，谩骂不止。父亲顾念患病的母亲，不让左邻右舍看笑话，给人家赔礼道歉，答应赔偿十斤白棉花，才算息事人宁。小五包头顶白白玩耍回来，进灶房刚端起碗准备吃面。父亲二话不说，揪住头发，连拉带拽，扯到院子里重巴掌就打。小五包不明事由，手上的饭碗跌落，肚子饿，还遭父亲打，自卫的本能促使他向父亲瞪眼、撇筷子。父亲看儿子大头瞪眼的瘦小样子，越看越气，平时积压在心里的苦愁和烦恼，瞬间化成满腔怒火爆发出来，抄起靠院墙的一根细棍子，怒斥道，打你这个不争气的丑种！棍子抽疼小五包的肩膀，断成两截子。

母亲在炕头声音虚弱地恳求父亲，娃还小，多给娃讲些道理，别打娃。母亲靠在炕墙上忍受着病痛，宁肯不吃药，也要节省下一分一粒的钱，给儿女买书本文具。她的手里还拿着针线，指头上戴着顶针，在给一家人做鞋、缝衣裳。母亲每做一会儿针线，就得停下来重咳嗽一阵子，咳出血痰。母亲身体太虚弱了。

小五包看到母亲日夜受痛苦，心里像被一块石头压迫着，难受极了，一个人坐在院中悄悄抹眼泪。

母亲在炕头躺靠久了，身背压得疼，身体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骨松体轻了。小五包时常背起母亲，坐到门外石墩上晒太阳，有时，他会背着母亲坐到自家棉花地畔，看棉株的长势，闻青禾的气味。母亲爱自家的庄稼地，手里还要抓一把湿泥土，像揉麦穗、揉白棉花那样痴爱地搓揉，母亲会说，庄稼是宝，土地是宝，儿女们都是宝。母亲眼望着青苗，闻着草木香气，听着庄稼地里村人的说笑声，常年吃药拥堵的肠气一下子就通畅了，脸上泛起笑容。他祈盼母亲的病快些好起来，每天坚持给母亲梳头发，烧一盆热水，给母亲仔细搓洗双脚，坐在炕头给母亲唱流行歌，母亲便在他的歌声里睡着了。

小五包坐在坡坎柿子树下，望着远山发愁，想啥时候家里能有足够的钱，能送母亲到大城市的大医院治病。白白在他腿边走动，拿圆溜溜的眼珠瞅着他，用尖嘴轻鹐他的手臂，振开翅膀，飞上他头顶，举脖子放开金嗓子，啼鸣声气壮悠长，四野鸟虫鸣啭，响彻山谷野岭。听着禽鸟的高腔低调，他心一下子豁亮了，他突发奇想，往常，他跟着父亲赶集的时候，常看到有外地人带猴子耍杂技，引来人围观，便能赚来钱，那他也可以头顶白白，到集镇学耍杂技呀。

心里打定主意之后，小五包头顶白白，跑向集镇。集镇商店多、人多、农用车辆多，他边逛边探察，最后选择老戏台前的一块空地，开始舞动胳膊，摆动大脑袋，旋转身子，扭着秧歌步，嘴里数着一二三四，唤白白飞上脑顶啼鸣，指挥白白跳到他手臂上来回走舞步。人们好奇心强，纷纷向他聚拢过来。他脱下衫子，光着脊背，拔下白白尾巴上两根细毛，插进两个耳孔里，做鬼脸，吹口哨，挤眉瞪眼。人们赏奇，起了喝彩声。他怪动作越多，人们鼓掌声越响，笑声越高。人们看到小五包身体瘦小，卖力气耍丑，身背淌着热汗，认为他是外地来的逃难娃，动了恻隐心，自愿掏出钱来，付费看表演。

太阳从正中天移向西天去，赶集的人陆续散去。小五包拿衫子擦擦身背上的汗，抹抹鼻子尖，收拾起一沓零钱，紧紧攥在手窝里，欢喜地双脚跳起半尺多高。他想，自己可以随便使用这些钱啦！他和白白一起逛农贸市场，尝遍小吃，食物几乎撑胀了白白的毛脖颈。知道母亲爱吃猪肝，他进熟肉店买了一个刚出锅的热猪肝，到商贸市场为母亲挑选了一条红头巾，急匆匆往回跑。他刚跑到村口，就高兴地喊，妈，我买猪肝啦！

母亲听见儿子连续的热切的叫妈声，心坎泛热。母亲强撑着坐起来，叫着五包，妈的乖儿子。

小五包跳过自家头门槛，跑进院子，跨进房门，向母亲乐呵呵笑着，把手臂伸展开，给母亲展示他手里提的好东西。母亲慈爱的脸上坦露欣慰的笑容。小五包把红头巾在炕头展开来，一层层折卷起来，围上母亲的脖颈，在母亲胸前扎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他给母亲倒了半缸子热开水，把猪肝切成薄片片，放进碟子里，手掌托住碟子里还温热的猪肝，拿指头撕一点，再撕一点，给母亲喂进嘴里。母亲喝了几口热水，口里细嚼着鲜嫩的猪肝，暗黄的脸上有了红润的生气。母亲嚼得慢，他看母亲吃得香，突然鼻腔酸酸的，眼角闪着点点泪花。他对母亲说，妈，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背你逛集，看秦腔戏。

母亲把小五包搂进怀里，声音细弱地说，跟你姐姐好好上学，长大出门在外，做人一定要刚强，别叫难吓着，多行善，妈就放心了。

三更夜里，母亲离开了人世，暗黄的脸上，遗留着平和的微笑，脖颈还围着儿子亲手给她佩戴的红头巾。母亲给一家人缝做的几包袱布鞋和几身棉衣裳，整整齐齐，靠炕墙摆放着。

小五包辍学了。他在家里待不住了，每天出门带着白公鸡，和一帮不上学的男娃游游荡荡。他和父亲根本说不到一块，父亲说一句，他顶三句嘴，吵架是家常便饭。

父亲的想法是，五包书念不成，也吃不了做庄稼活的苦，干脆就早些进城打工去，男娃要走向社会接受锻炼，才能有出息。

一天早饭后，父亲将小五包叫到身边，态度温和，口气坚定地说，五包，你看，咱村东西两头的小伙子，不是跑浙江，就是下广州，都进城打工去了。你今年满十五岁了，要出去谋一个出路。我在家种庄稼，供你姐姐考大学。我给你二叔说好了，他娃在县城一家修车厂学修车，你愿意学就跟上学去，手艺是活宝，走遍天下饿不倒。进城干得好了，不想回来就不回来了，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就回来，家里头门给你敞开着。我卖了五捆棉花，凑齐了一千元，你把换洗的衣裳收拾齐整，明天一大早，我送你去车站。

父亲两鬓角添上几撮灰白发，神色愁苦，朝门外摆摆手说，去吧，到城市炼本事去。随后，推起满满一车人畜粪下地了。

小五包坐到院里一堆木材上，像丢了魂，脑子茫茫然，手臂抱着大脑袋发呆。他想，这个家虽说有父亲支撑着，可进门冰锅冷灶，从厢房走到后院，冷冷清清的。守在家里种庄稼，遵照父亲的安排学修车，都不合他的心意，不是他情愿干的事。他动脚把眼底下一个土块踩碎了，心里打定主意，自己进城去闯荡，想干啥就干啥！

小五包解开炕头的红包袱，翻找出一双黑平绒新布鞋，换掉旧布鞋。母亲做的新鞋穿上脚又舒服又好看。他转身想往门外跑，忽而想起什么事，立刻回身站住，注视着桌子上方镜框里母亲的旧照片，母亲正对着他温甜的笑呢。他伸过手去，手指停在母亲脸上，抚摸了一会儿，最后，把一颗软心硬起来，扬起大脑袋，跨出了屋门。他从粮袋子里抓了几把玉米塞满衣裳上下口袋，怀里揣上红皮球，唤白白上头，飞快地跑出村子，跑过自家的庄稼地畔，跑向山坳里母亲的坟地。

小五包趴倒在母亲坟头，声音悲切地呼唤母亲，两手抓着两把母亲坟上湿热的草土，眼泪似雨线掉落。哭够了，他拿衣袖擦净满脸泪水，跪在母亲坟前，给母亲磕了三个辞别的头，唤白白跳肩，跑上通往村外的山道。

小五包头顶白白出现在渭北小城的街道，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眼中的街景、店面、小车都带着新奇的色彩，令他眼花缭乱。他边欣赏城市美景，边观察城市人物。肚子咕咕响，警告他肠胃空了，饥饿感迫使他不顾场合地点，和白白开始杂耍表演。他手腿并用，摆开姿势，口里数着一二三四，引导白白在脑顶跳步。白白抖开一身梨花白毛，举头伸脖子，喔喔喔，一阵啼鸣，像悠扬的歌唱，给小城送来一幕新奇的山乡野景。人们猎奇，朝小五包围拢上去。他转动眼珠，留意周围的人，抓住时机，换白白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金黄的玉米颗颗，分撒在地上。他弯身捡起五个放在一起，白白学小五包的样子，用尖嘴只鹐五个金黄的玉米。他从怀里摸出红皮球，拿手拍了五下，抬脚踢毽子一样踢了五下。然后，将红皮球扔给白白，白白先用嘴在皮球面上鹐五下，接着用爪子稳住皮球，跳上球面，带动皮球滚动起来。观奇的人发出阵阵惊呼声，鼓掌叫绝。人们悦奇、怜奇，自愿掏出身上钱，放到小五包身旁的破报纸上。

小五包和白白和洽的表演正当精彩。街道拥堵了，交通不畅了。穿蓝制服的城管开着巡查车赶过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看到城管来了，纷纷散开了。小五包看到一伙蓝制服人来势汹汹，赶紧捡拾报纸上的钱，塞进口袋，唤白白上头，扭身急跑，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城管，被人家一把揪住。几个城管联合上手，先捉住白白，把小五包围困在中间，推来搡去。小五包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为自己辩白，眼睛里涌出委屈的泪水，口袋里的钱，由着穿制服的长手臂抢夺了。

城管们搡倒小五包，几条长腿狠揣了他几脚，踩扁红皮球。白白被一个城管捉住双腿，倒提在手里，扑扇着白翅膀，尖声啼叫。城管们嬉笑说，这公鸡肉肥，拔毛吃烧烤。

小五包从地上挣扎起来，使出浑身力气，扑上去，手臂死死抱住捉着白白的城管的大腿，喊道，白白，还我白白！看人家无视他的求告，便一声声叫人家大哥，哀求放了可怜的白白。城管们面色冷漠地告诉小五包，没收白白，顶做罚款。

白白扑棱着身子，鹐破城管手皮，挣脱出来，在街上飞鸣。城管发动几辆巡查车围追白白，一阵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响过，白白被碾压在车轱辘下，鲜血浸红一身冰洁的白毛。

小五包被眼前的一团血光惊吓懵了，全身发冷，身子痉挛地哭唤着，我的白白！

一些人不满城管粗暴的执法行为，上前谴责说，明执法，暗违法，欺负一个农村娃，没一点廉耻心！

众人围在小五包身旁，给他抚胸扑背，说些宽慰的话。几个好心人在一棵树下挖出一块净土，把白白僵硬的残体掩埋进去。

小五包失去心爱的白白，身心无主，穿街转巷，游荡小城，吃饭店的剩菜，睡在公厕里过夜。有一次，他实在饿极了，走进一家饭店，看到饭桌上剩下的半盘牛肉，手刚伸向桌边，就被一个酒徒掐住脖子，摁倒在地，让他叫几声爷，就赏给他肉吃，还把一瓶啤酒顺他脑袋浇了下去。小五包睁大眼睛，看到周围酒桌上全是白白胖胖的冷面孔，发出一片嘲笑声。他抖抖湿脑袋，抹一把脸，直起身来，出了饭店。他心想人家都有白净的脸面，他也要活的有脸面，那就要把一腔硬心气鼓起来。他沿街留心观察，瞧见手提白灰桶、肩扛铁工具的人，紧跟上去，叫声哥，诚心打问，才知是打短工的。于是，紧跟在这些人身后，开始找零活干了。

二

清晨的人力市场上，男人们这边站一片子，那边涌一堆子，一个个黑头颅迎着第一片朝晖攒动。小五包是这片黑头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把手抄进裤兜里，手指触到了腿上起干痂的皮肉，这才发现裤兜烂了。他低头发现布鞋前头破了一个黑洞，脏黑的脚趾头露出来，丑陋极了。他想，他急需要换一身新衣裳，买一双新球鞋，那就得另找一份挣钱多的活干。怀着这个愿望，他挤出身，穿过十字路，四下张望，眼睛望向水晶大酒店那边去，发现高楼前草绿色的停车场比学校操场还大，停的各色小车都很高档，出出进进的男女穿戴很阔气。他看见一个穿蓝制服的高大保安，手握一根警棒在高档车旁边来回走动，低头哈腰，替进来出去的小车开门子。

小五包瞅着保安的殷勤举动，羡慕人家的保安服和轻松的差事，脚就不由自主地赶过去，只想跟保安搭上话。保安看见小五包，警惕地站住，用警棍慢敲手掌，眼光带着怀疑扫向小五包。小五包张嘴友好地对他笑。只听保安高叫一声，小混蛋，滚远些！保安把小五包当成小偷，挥动警棒，追赶过来。

小五包害怕挨打，扭身疾跑，跑过几条街道，钻到绿化带的冬青底下，两手抱肩，缩成一团，蹲坐在湿草地上。蹲坐时间长了，疲倦袭来，在冬青下糊里糊涂睡着了。一位老环卫工用扫帚敲他的屁股，把他敲醒了。看到小五包衣裳破烂，断定是农村娃进城，不免心生同情。老环卫工建议小五包去饭店当服务员，到街边摆摊擦皮鞋，最起码能管住自己吃喝。

小五包揉擦眼睛，望向老环卫工，听着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均匀的唰唰声，心受触击。老环卫工说得对，眼前最要紧的，是找一份能管住吃住的活干。他开始在街上有目的地留心观察，看见店面上贴着招工启事，就进去打问，这样连问带找。最后，进了一家正缺人手的洗车行。

小五包和几个工友每天擦洗小车，把袖子卷上胳膊肘，穿上黑色雨鞋，手握塑料水管，先把小车外面冲洗净，再拿稍干一点的毛巾擦净。每天，这样站着洗，蹲下擦，爬到车前后检查，让每辆小车干净锃亮，如新车一样。

小五包整天手不离水，浑身是湿的，手泡水时间久了，指头脱皮，胳膊酸，腿发麻。

老板说话是命令人的口气，谁干活不用心，把车没洗净，老板就手端茶杯指着他开骂。吃老板的饭，就得看老板的脸色干活。小五包手拿毛巾绕小车转圈擦得仔细，老板就喊，小五包，你给车捉虼蚤呢，擦得那么慢，一天能洗几辆车，让我贴钱呀！一次，因天气冷，小五包手冷发抖，倒开水时，不小心撞碎了热水壶，玻璃渣滓扎破了一个工友的雨鞋，伤到脚底皮肉。老板一看要垫付药费钱，就骂小五包是“赔钱货”。

一天，小五包给一辆白色小车换了一套新座垫，车主付了钱，给小五包发了一根烟。小五包说，我不会抽烟。车主说，不抽烟，不像个男人，抽！给小五包点着了。小五包学着车主的样子，把烟叼在嘴边，呵呵笑说，我老板说，换一套新垫子本来是五百元，叫我们说垫子是进口货，要一千元。

车主一听被宰，向老板讨要多付的钱，两人高声吵闹开了，差点扭打在一起。事后，老板握拳头敲着小五包的大脑袋责骂说，你这个傻瓜蛋，舌头长爱说实话，叫我赔钱受气，不给我多赚钱，反给我添乱。

从这以后，小五包又做了几件惹老板生气的蠢事。老板算计着小五包平时过失给他造成的经济损失，月底发工钱时，全部扣除了。

一天太阳好，小五包哼着歌，用心擦洗一辆奔驰车，擦到车前门时，发现门子下面有一个鼓鼓的黑色皮包，他捡起来，没多想什么，直接交给了老板。老板看见皮包鼓，拿手捏捏，赶紧夹在咯吱窝下，马上把小五包拽进房间，关上门，笑面和气，抓紧他的手，凑近他耳朵边，诡秘地小声嘀咕一番，叫他千万保密。小五包出了房间，身上穿着老板的黑色旧夹克，下午和工友们敞开嘴，吃光五盘肉菜，喝光十瓶啤酒，算是老板的大方犒劳。

老板额外发了一笔财，恐小五包说漏嘴，借故丢失一块昂贵的手表，给小五包栽赃，把他从洗车行撵了出来。他肩上只搭着一条白毛巾。

将近傍晚，天上飘着星星雨，落到小五包身背上。他心里怨憎老板，脱下旧夹克，甩到垃圾箱旁，吐上去一口唾沫，骂了一句，有脏丑气，我不穿！望着亮起来的路灯，小五包心绪怅然。十字街边夜市的小贩摆开了小吃摊点，油炸小黄鱼的浓香味飘进鼻孔。他肚子饿了，身上却无分文，智能满鼻子满口吸入油香气，让香味填充空肠胃。他无处落身，沿街乱转，最后转到一条后街的花市。花主们正收摊，花木叶片挑着清亮的雨滴，红黄相映，色彩明丽，唤起他对家乡山野景致的眷念。那时候，他头顶白白在棉花地畔奔跑，伙伴们臂挎青草茏，在后头追随，呼叫嬉耍，喧声震四野。那时候，衣裳口兜里装满野果，肚饱胆大，无忧无虑。可现今落到这个恓惶地步，唉！他心腔被空落、沮丧、无助感挤满。

一个带眼镜的花主正一个人往电动三轮车里收装大盆花，显得很吃力。小五包上前去，伸手帮着抬，花主连声道谢。他说，大哥，你养的花好，咱俩搭手抬，干活不累。两人边抬花盆，边说天气阴晴不定、花卉繁艳之类的话。收拾完了，他把肩上的白毛巾递给花主。花主抹抹头发，擦擦手，扶正眼睛说，小兄弟，你是个好娃，你有心帮我忙，今晚我请你吃饭，咱俩边吃边聊。他肚子饿，心里想去，脸面上不好意思去，嘴里含糊推辞着。花主拉住他的胳膊不让走。花主有诚意，他欣然领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家烩面馆。

在饭桌上，小五包和花主喝着啤酒，吃着烩面片，互道心里话。他按花主的意思，不叫他哥，称呼他老付。老付今年满五十岁了，家在城东住着一座独院子，只有他和媳妇两个人，院子地方大，常年养着盆栽花。他和老付交谈，能看出老付是热心肠人，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他说，老付，我羡慕你会养花，能挣到钱。老付说，我儿女都有自己的事干，我两口子闲来没事，不打麻将，养花主要是爱花，天天看着满院的绿叶子，身心健康，运到花市能挣几个小钱。他和老付碰杯，把他进城遇到的大小困难事情，中间的磕磕绊绊，对老付如实诉说，希望老付帮他找一份稳定的活干。老付说，说句良心话，城市里不好混，农村娃进城要找一份合适的活干，要扎住根，确实不容易，没钱寸步难行呀。你先从打小工干起，把吃住问题解决了，等手头有余钱了，再另谋挣大钱的事。他能看出老付实心帮他，长出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说他头上有功夫，能顶水泥袋，肩膀能扛重货。老付说，你不能光凭力气干活，还要多长心眼，脑筋要灵活，城里有些人奸猾，你给人家干活，不能再吃亏。我表弟他舅开货运部，目前正缺人手，今晚你和我睡在我家花棚里，明天一早我带你去。他很感激老付，心热乎乎的，给老付添满啤酒。两人边喝边聊，外面雨越下越大了。

三

老付带小五包来到货运部，老付对老板说小五包是他老婆娘家亲戚，望老板多关照。老板说明货运部的规矩，管住宿不管吃喝，二楼住宿，一楼接待人，后边整个院子放货，最主要的事是看住货，看住门店，每月一千五百元。

小五包肯吃苦，手脚勤快，少说多干，浇花、扫地、泡茶、登记货物、接待客户、给老板洗衣擦鞋，遇不懂的事就问，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年长的。他一天胜似一天，脑筋磨练得越发精灵了，手脚历练的愈发精利了。干活心思细致，天天把货运部角角落落收拾得整整齐齐，给老板把皮鞋擦得锃亮。每天来过货运部的人数，收到多少货物，送走多少货物，详细登记在一个大本子里，给老板汇报的一清二楚。诚诚实实，对老板不说一句谎。犯常给老板洗衣裳时，发现老板口兜里的钱财、香烟等，原封不动，恭敬地交给老板。小五包逐渐赢得了老板的信任。老板给他一个旧手机，联系方便。他每天早早打理完内务，就跟在一个叫老李

的工友身后接送大小货车，收发货物，按电话本上的号码通知货主。贵重的货物，他和几个工友合力装进车厢，由老李开货车发送。小轻货物，他负责蹬上三轮车收送。在这个工程中，他熟悉了大街小巷，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待人接物懂礼数了，说话办事知路数了。

下午五点以后，大货小物基本收送完了，老板闲下来，电话邀来三朋四友，都是些有钱人，坐在会客厅里打麻将。小五包在一旁烧开水、泡龙井茶，递送水果。老板赢了，为显大方，发给他二百元，去买凉菜、啤酒和五香猪蹄，他顺便多买几个油炸鸡腿，自己也美美吃一饱，过过嘴瘾。老板打发他去临街酒店唤来美女，他给美女带一把口香糖，叫人家美姐姐。身边有香艳的美女作陪，老板手气好，牌兴，赢的钱就多，两手翻刨着麻将，不避人，亲亲美女的红嘴唇。三朋四友牌输了，就有些烦躁，喊小五包，给哥也叫个美女来。他嘴乖，会说讨人高兴的话，两头能拿到小费，很乐意当跑腿。

平时，没多少事的时候，小五包就安心守在货运部里，打扫卫生，给老板擦洗宝马车，和临街店面里的人熟了，从人家闲言碎语里得知老板继承祖业，钱粗势大，做事手硬心毒，引起一些人不满。有些人偏爱戳弄是非，不止一次拿酸骨露肉的话，过分讥讽、刺激小五包。他丝毫不介意，划不来生怄气。

老板一段时间出门总带上小五包，给朋友夸说，小五包这娃听话，是他的好徒弟。他主要是给老板开车门子、点烟、拿茶杯、削水果皮、拿皮衣，干一些伺候老板左右的小事。老板从高大气派的正门进入水晶大酒店，他臂弯搭着老板的黑皮衣，手里拿着老板的帽子，紧随其后。老板和那些大款们坐进华丽的演艺厅看歌舞，吃着果品，有说有笑，他就专心地守候在身旁，看老板的眼光和神色行事。老板要是看中舞台上的美女，给他丢个眼色，他马上转身就去前台，跟管事的联系，给老板把事办妥了。不久以后，他就发现了老板的私密生活——老板在水晶大酒店包房间，耍大钱，输赢拿万说。老板家里有大老婆，外面还养着时髦的小老婆。老板让他给小老婆送了几回贵重东西。老板有两个老婆还觉得不够，宝马车里经常拉着美女游山玩水。他惊讶、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老板的风流做派。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感到孤寂难耐的时候，闭眼做梦，向往老板过的酒肉情色的美生活。

老板包养几个美女的事刮到了老板娘耳朵里。一天，老板喝酒醉了，昏头晕脑睡在二楼单间里。小五包在一楼正抹桌椅，只见外面闯进来一个中年妇女，风风火火的，手拎一个黑色皮包，端直坐到桌子边，两道黑眉支棱起来，眼色凌厉地问道，你是小五包？他回答说，是，就是，你是？那女人手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口里喷出唾沫星子说，我是你嫂子！他从没见过老板娘，看老板娘气势汹汹的模样，肯定没好事，赶紧泡了一杯茶，给老板娘恭敬地端过去。老板娘伸手打翻茶杯，手指戳着小五包的鼻子尖，怒斥道，小五包，你老板人呢？你嘴里有半句谎话，我立马敲碎你的大狗头！他吓得低下头，嘴里支支吾吾，不敢说真话。老板娘扬手狠狠撸过去，五条粉红指印烙上半边脸。小五包拿手捂住烧疼的脸，只好承认说，我老板酒喝多了，在二楼睡觉。老板娘叫骂着，踩着高跟鞋噔噔冲上二楼，撞开房门。二楼很快传来摔凳子声，砸电壶声，玻璃碎裂声，打骂声。突然，一箱苹果从楼上降落下来，像红色的大冰雹，嗵嗵嗵，砸向小五包的身背。他抱头躲闪，脚下踩上一个烂苹果，身体打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冰硬的水泥地面上，失声叫了一句妈呀，仰天躺倒了。眼见杂物连续垂直下落，顾不得疼痛，赶忙翻转身靠住墙角，交臂缩腿，呆愣愣坐着，盯着满地烂碎的苹果和摔坏的物件，疼惜这些好苹果被糟蹋了。

老板和老板娘从二楼揪打到一楼。小五包发现老板胳膊上有血道道，老板娘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老板想夺门逃走，老板娘像头凶恶的母兽，跳起来，叫嚣着，堵住门。小五包忍着疼抢过剪刀，胳膊死死缠住老板娘的腰，央求道，嫂子消消气！老板趁机开门跑出去，发动宝马车离去。他松开手臂，老板娘依旧辱骂不止！街上人听到打骂声，聚来看热闹。有人火上浇油，给老板娘说，你男人有钱，在外面养着五房女人，就把你冷落了，小五包是专给那五个女人跑腿服务的，这狗东西也该打！老板娘羞恼交加，揪住小五包的领口子，啪啪啪，就是一串响亮的耳光子。有人向小五包扔易拉罐瓶子，把嫉恨老板的气往他身上撒。他两手护住头，跪在地上求饶说，好嫂子，饶了我。

老板有两个多月没在货运部闪面。老李文化程度高，待人宽厚，当总管，大家服。小五包亲密配合他，把货运部里外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老李赏识小五包，喜欢他干活善动脑筋，不出差错；也喜欢他聪明利巧，一点拨就通，没有坏心眼，做事让人放心。但老李也有顾虑，经过斟酌，觉得最好私下对小五包说，点拨点拨他。一天午后，老李吸着烟，坐在沙发上，和小五包闲谈了一阵，最后问，小五包，你看老板人好不好？他心诚口直说，老板人好。老李勉强笑笑说，你嘴没说心里话。他在货运部已经干了两年多，老板给他发工资，领他吃喝玩乐，带他见世面，经世事，他不能昧着良心，说老板坏话。就低下头，一言不发。老李说，老板做的事，你也看到了，老板资产厚实，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吃喝玩乐加嫖赌。本来老板的私生活，我不该说，但是我为你考虑，不能不说。我们给老板打工，他给我们发工资，这是受法律保护的用工关系。我们几个被你年长，都成家有子女了，做事考虑得周全，能辨清是非曲直。你年龄还小，人生路还长着呢，身上别沾染坏习气，别把路走歪了。眼看窗外天色暗下来，老李起身回家去了。货运部就剩下他一个人。独自睡在二楼床上，手交指垫在脑袋后，小五包思绪万千。

一天午后，老板鼓着大肚腹，手里拎着皮包，醉醺醺地走进货运部，喊小五包把摇椅挪到太阳下，再泡一壶茶。小五包正在清理零散废纸箱，看见老板回来了，喜出望外，跑向老板，问老板身体好吗，说他很想老板。老板沉着一张冷脸，没言语，直接进了会客厅。小五包头顶摇椅放到院中茶桌旁，泡好一壶菊花茶，清洗净茶杯。老板口里嚼着口香糖，卧进摇椅里，身子立刻前后摇晃起来。他坐在小凳子上，卷起胳膊袖子，开始给老板捶腿。摇椅摇摆着老板肥胖的身体，带动柔软的金色阳光也摇晃起来。老板面色阴冷，眼色鄙夷地瞥了一下小五包，粗鲁地骂道，小五包，你这个狗东西，嘴不严实，拨弄是非，害得我老婆跟我闹离婚，要分我一半家产。我有钱，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你狗东西没钱也就没这个福分。他见老板在气头上，吓得不敢说一句话，只顾轻轻给老板捶腿。老板把黏巴巴的口香糖，吐痰一样，吐到他身上，口里呼出一股残酒遗留的酸臭气，叫他滚蛋。

小五包万万没料到老板会赶他走。他在货运部业务干熟了，也爱干这行，马上走的话，找到合适的活不容易。再说，他在老板离婚、伤身、失财的这个时候，就这么冒失离去，显得没良心，不讲情义。于是，半蹲下来，恳求说，老板，我给你泡茶洗脚，擦鞋洗车，你留下我。老板噙一口茶水，直接喷到小五包脸上，目露恶光，吼道，赶紧滚！

阳光晒热小五包结实的身体，使他胸中热潮鼓荡，他呼哧一下，直起身来，直视老板胖脸上那两道明显的伤疤，觉得老板的模样丑陋不堪，心里对老板的憎恶情绪一节节上升。他想老板心恶无情，他也没必要顾念情义了，眼睛厌憎地鄙视着老板，向老板讨要工钱。老板气喘喘地从摇椅里欠起身，重手抽了小五包两巴掌，骂道，拿三轮车折工钱，滚！

四

阳光照晒着小五包，给他扑着粉尘的黑短发里洒一把晶亮的汗珠子。他这一趟给饭店送货，屁股朝后微微翘起来，眼睛紧盯向前方，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到两只脚上，卖力向前蹬着。后背热汗流，嘴里哼着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路边修理自行车的小杜看见了，招手喊，喂，小五包，慢些，安全要紧，下来吸根烟。小五包把头朝小杜摆过去，回应道，人家过红事，等着用菜，我哪天请你吃粉汤羊血!

小五包每天早起吃饱，一般把车停在菜市场、烟酒商店、粮油门市部和建材市场，喊送货车来了，嘴乖眼色亮，和小贩们称兄道弟，见清洁工打招呼问好，给鞋匠发烟，称呼服装店的女员工美姐姐，见人一面就交上了朋友。人事关系熟了，一天能多拉几车货。他斜跨在腰上的黑色布包，眼看着鼓起来，早饭从过去的一碗豆腐脑，五个蒸馍，提高到一碗羊肉泡、一瓶啤酒。这样一天跑下来，除去三顿饭、房租和其它开销，晚上回到租住的房间里，手指舔着唾沫数钱，净落一百元。这就很满足了，天天安安全全蹬车，稳稳当当挣钱。

小五包去公安局新办了身份证，进工商银行给自己办了一张银行卡，攒够五百元，就赶紧存进去，旧手机也换成了智能手机。每个礼拜天进澡堂，听理发师的建议，把头发理成新样式，四边短平，中间一片子微卷。熟人见他笑说，小五包，挣下钱了，人也阔气了。

在建材市场里，小五包结识了同行王师，他开的是电动车，装的货多，省力速度快。小五包羡慕王师，想他将来也要买一辆电动货车，和王师隔马路遇见了，相互打招呼。王师喊，小五包，今天咋样？小五包立马竖起一根指头。王师应道，好家伙，过百了。小五包挥手喊道，咱明早吃水盆羊肉泡馍。王师回喊，咱明早准时见！他俩相互一个请一个吃饭，关系很友好。

一天下午，小五包送毕货，电话请王师到伊兰饭店里，两人要了两瓶啤酒、一盘羊羔肉、两碗拉条子面。两人边吃边聊，说起送货跟人打交道遇到的难缠事，有些人小气好占便宜，互相诉了一通苦，对受人气、吃亏都抱宽容的态度，只要平安无事最好。王师说，我身上担子重，前头挑着儿女，后头挑着老父母，两头一样重要，一步都不能松劲。你没结婚，体会不到一个家庭里男人有多重要，过日子养家、教育子女，一大摊子事摆在前面，哎，我有时候也为钱不够花熬煎。明天停车一天，想回家看看，给老婆、孩子、父母买些好东西带上。

王师一席话，触动了小五包埋在心底的思乡之情。他心里那根怨父的犟筋松软了，思想通明了，转念一想，他也应该回家去看看，不知道父亲和姐姐生活得咋样，父亲以土地为命，辛苦持家，真的不易。

夏去秋来，天气转凉了。小五包蹬车到一栋教师家属楼下，把一袋面粉顶上头，登上四楼。一位中年女教师开了门，看到小五包用头顶着面粉袋，神色惊讶，赶忙把他让进门，声音和气地问，孩子，小心点，你头没事吧。

小五包把面粉袋放进了女教师家的灶房，手扑扑头发说，我用头顶东西习惯了。女教师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小五包，详细询问他多大年龄？家在哪里？一天能挣多少钱？累不累？她眼里的小五包还是个需要接受教育的孩子呀，她应该关心这样的孩子。她拿起茶几上一瓶饮料塞进他手里，客客气气地说，孩子，歇会儿。按着他的肩膀请他坐下来。他站着不动，怕衣裳油腻，弄脏女教师家的沙发。女教师剥了一个巧克力放到他手心里，和蔼地说，孩子，你为我服务，我尊重你的劳动！

女教师把三十元运费塞到小五包手里，送他一包袱旧衣裳，说是她儿子穿过的，不过都是好衣裳。小五包接过衣裳，心里很感动，弯身给女教师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阿姨。女教师手掌疼爱地抚摸着小五包的肩背，将他送到楼梯口，像母亲叮嘱儿子一样说，孩子，骑车千万小心些，天冷了，把衣裳穿暖和。小五包怀里抱着包袱，像抱着一包家乡暖身的白棉花。他用一只手推动三轮车，举头望一眼女教师家的四楼窗户，发现一只毛色华丽的鸟儿在银色的防盗网上跳跃、鸣唱，嗓音悦耳，像给女教师献歌一样。一行热泪顺着小五包的脸颊扑簌簌滚下来。

五

小五包新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座驾上带遮阳防雨棚子，新制作了五十张名片，正面印着名字、电话，两排小红字：接货送货，服务老弱病残，代购生活用品，遵约守信，服务到家。背面一副棉花放白的图景，他特意要求打字复印部按他思路设计的，他自小在棉花窝里长大，独爱棉花；棉花代表家，代表母爱。名片有棉花点缀，像艺术品一样，装在身上，有温暖感，送给别人显美观。他利用微信朋友圈和抖音平台，推介自己的业务，接的货单越来越多。他开着新电动三轮车送货，心气昂扬，得意地轰一把电门，两手沉着地掌握着车把，稳坐车头，架势威风凛凛，遇转道，踩刹车，慢下来，左手顺势打个响指，吹起口哨，唱起流行歌。回身见到熟人，说几句亲热话，对人家喊说，我明天请你吃火锅！

送毕最后一车货，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小五包腰疼腿困，匆匆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蹬车回到租住的房里，烧了一壶开水，拉合窗帘子，脱掉衣裳，擦净汗腻的身子，洗净汗臭的脚，光身躺进被窝里，想好好睡一夜，解解困乏气，直到明早太阳照红窗户。

一束月光透过窗布帘子，悄悄爬上小五包安详的眉眼，洗白他裸露的胸膛，把他送进甜蜜的梦乡。家乡的白棉花在梦中开放，儿时的伙伴在梦中欢跃。他黑里透红的面膛在月光玉指的温柔抚摸下，一团光润，一片香甜。

午夜时分，小五包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起来上了厕所，瞧见床头一片雪粉似的白月光，白影子卧伏在枕头旁的形状像大白朵菊花，蛮诱人的，顷刻间睡意褪去了。他起身下床，拿手分开窗帘子，打开窗户，立在窗前，望见夜空银盘似的月亮，泻下漫天的白玉光，由窗口收进来，撒得满房子白银色，迷人沉醉。

望着月亮，他想起了家乡。秋天棉花丰收了，母亲坐在月光亮白的院子里，脚前放着满筐半开的棉花，他和姐姐绕在母亲身旁吃着油酥饼馍，母亲拿指头剥开干棉壳，摘出棉花絮，说着谚语歌谣，讲着神话故事。母亲抓获人心的故事里总绕不开嫦娥爱美这个话题，母亲说嫦娥是月亮仙子，爱看桂花开，心里盼着桂花美男子。

房间地上那两盆白菊花，散发香气，稍稍卷曲的细瓣儿有月光抚爱，更显娇美。那次，他专程去花市，给老付送去一箱苹果，老付给他这两盆枝茂叶旺的菊花。每晚一回到房间，只要看见小花蕾从枝茎间不断顶出来，心里便不觉生出花美爱情美的浪漫情愫来，困累自然就消失了。

小五包又想起了小静。那次，他帮小静把几大袋花生瓜籽从批发部送到她租房的地方，认识了她。小静长相一般，是从农村进城的朴实女子，和他一样，租一间房住。推车沿街过店面，叫卖花生瓜子，五香的，奶油的，蒜蓉的。随季节变化，零卖时令水果、石头干馍、爆米花等。小静心眼好，说话嘴快，做事稳当，每次在街上碰见他，就送给他一包花生，还叮咛他骑车注意安全。

小静脸蛋天天见太阳晒，黑黝黝的，红扑扑的，和他说起话来，牙齿缝里露出不扭捏不造作的朗笑声，纯净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儿，红脸蛋笑成一朵花。他打心里喜欢小静笑起来的模样。

他每次碰见小静，直接喊一个静字，不带小字，如亲哥唤亲妹子，这样更显热忱，更见真情。小静听见他的叫声，赶忙回过头来，回报他一幅笑模样，总说一句，小五包，我也想你啦！

那一回，下了几天雨，他坚持冒雨送货，吃冷风受雨喷，得了重感冒，声哑鼻子塞，身上发热没劲力，吃了几天药不见好转，只好听医生的话挂吊针。小静多日不见他，打电话不见他接，听王师说他在医院里，急忙找到急诊休息室，带着大包东西来探视他，给他剥香蕉、削苹果吃，给他洗衣服，悉心服侍他。

那天，他送毕货，蹬车路过小静租住的楼前，看见小静正忙着分装花生，就下车去帮她。小静叫他自己抓花生吃，他礼貌地推谢。他吃东西狠，敞开嘴吃等于吃钱呢，他知道小静一斤一包零卖花生，赚一分钱很不容易。小静说不要客气，新吊炉花生上市了，尝尝鲜味道。小静抓一把花生，黄里透红的两根指头轻巧有力，在手掌里逐个一捏，啪啪啪，土黄色外壳全部破碎了，花生仁半裸半裹，红皮儿半包半脱落。小静手指麻利地捡掉壳皮，五指向上聚拢的掌窝里散躺着一堆饱嘟嘟的花生仁。小静手窝向他手边稍稍斜翻过来，白仁儿活跃起来，全部倾向他手窝里。小静拿过凳子，叫他坐下来，慢慢吃，陪她说话。他给小静讲述送货遇到的好笑事情，指头捏几个，再捏几个，填进嘴里嚼，越嚼越香，吃得嘴唇边流出香油来。他话说得越多，和小静相处的时间越长，两人的感情就越浓。他蹬车离开小静租住的街道，听见小静在身后告知他，小五包，车厢里有花生和瓜子，还有一双运动鞋，我给你新买的！小静对他的好，他记在心里，会用一片真心报答她。

他想小静就发微信，约小静晚上八点以后去时代广场跳舞，在舞队中间，他俩踩着音乐鼓点，纵情地跳。他能闻见小静身上青葱粉嫩的气息，像由春入夏正生长的一棵高棉株，青枝绿叶碧蓬郁勃，舒张美致，枝杈处结满馨香的绿苞，马上要绽开粉红色的花朵了。他不遮不掩对小静的爱，主动握住她的手，跳起双人舞，动作不熟练，总踩疼小静的脚面。他想，等他银行存款多了，依照农村订婚的乡俗办，给她买几身时兴新衣裳，提上八样重礼物，正式向小静父母求婚。

小五包让菊香和月华熏染得神思翩然，他想小静，想家乡；想进奥斯卡影城看电影，想买一身海澜之家男士品牌西装，扎起一条红领带，坐进人民大剧院观看流行音乐会。他把手伸向床底下，从一个新鞋盒子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光身靠着床帮，开始数钱，总共点了五千元。明天把这些钱先存进银行，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上万元的银行存款，他小五包见人也就不寒酸了，在人面前也能挺起脊背，一身正气，说硬气话了。他扳着指头计划要做的事：需买一个衣柜子，衣裳没处放，老塞在靠墙的纸箱里，易泛潮；过些日子回一趟家，给父亲添些钱，给家里盖座新楼房，给上大学姐姐一笔学费；买些好果品，祭献母亲；还要请老付和一些好朋友吃大餐。他过去年龄小，心粗意慌，抱怨父亲，实觉惭悔。这么算来，需要一大笔钱，往后要办的事情还很多，还得下力气挣。

今夜月亮好，明天肯定天气好，挽起裤腿加油干吧！

赵灵芝，陕西省礼泉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礼泉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见于《延河》《山花》《参花》等文学期刊。出版小说集《带刺的野玫瑰》。

通联地址：礼泉县兴礼南路靳宝善图书馆，电话15991085901.

小五包

赵灵芝 一

一

小五包的名字是有来头的。

那年十月天，村子周围连片棉田的棉桃干骨朵纷纷爆开了，遍地放白。村人赶秋雨到来前，抢拾自家白棉花。母亲挺着八个月的笨身子，艰难地穿行在棉垄间，从干棉壳里拾出花，撂进身旁的草笼里。拾下来的花，散倒成一堆堆，等候父亲赶牛车来装运。骄阳正中时，母亲又热又累，额上爬满汗珠子，突感盆腔下坠，一阵接一阵抽疼。母亲晕晕沉沉的，一只手死死抓着一株棉杆，另只手抓着一把棉花，咬紧牙关，始终没呻吟一声。早产下一个像脱毛公鸡一般大的男婴后，母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父亲赶着牛车回来，往棉垄中间边走边喊娃他妈。连声唤，不见应声。突然，看到一堆血糊糊的棉花，母亲昏睡在血花里，腿跨间一团血肉疙瘩。这突兀的变故，把父亲惊吓得腿发软，手发颤，黑红的脸膛变成一张白粗布，失声向四野呼救。父亲扑跌到母亲身前，抱住母亲的肩头，哭声起，眼泪流。村人闻呼救声赶过来，热言暖语先稳住父亲，众人搭手帮忙，将母亲和五包棉花抬上牛车，赶车回家。父亲嘴唇不住地哆嗦，怨自己没算准娃出生的日子，在村人催促下，忙脱掉粗布衫子，给衫子里抓了两把白棉花，把没断脐带的血婴裹进去，抱进怀里，紧跟在牛车后往家赶。

收拾炕头、烧开水、剪脐带，婆媳们在屋子里七手八脚忙活着，终于把母子两人安顿好了。父亲这才为家里添了个男劳力而欣喜起来，恳求一个年长多子的婆婆给娃起个名子。

婆婆露出满口豁豁牙，笑眯眯说，这娃虽说早产，可生在白棉花堆里，头发黑密密的，看来命是壮的。今年棉花收成好，粮食囤满仓，日子过大方，他妈一晌午拾了五包棉花，我看名字就叫五包，长大保准能发五包财。

父亲连声说这名字好听也好记，就盼着日后能有个好前程！

五包吃自家羊奶长到四五岁，头大，身体瘦小，村人叫他小五包。到了七八岁，小五包手脚快，大脑瓜灵，喜欢跟在父母身后下地学做农活，因为庄稼地里秧苗青，鸟兽叫，野花浓，树高风大，天高云淡，玩起来，喊起来，最有乐趣。清明后，母亲挎着满篮子经一夜清水浸泡过的棉花籽，弯腰下种子，他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拿巧心眼观察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小手给每个湿土窝里点三四粒。一双小脚板当小平铲子使用，拨推周围的湿土，把湿棉籽完全填埋住，不偷懒，也不说累。

在草木茂盛的山野里放牛羊，是农家孩子最爱干的农活，最显你一伙我一帮比拼打闹的热火劲儿。小五包和玩伴们把自家的牛羊赶进草坡地，在山道里赛跑，他轮开短胳膊，腿脚像小马驹，跑得最快，总拿第一名。两片嘴唇巧利，学牛马叫声，就他嗓门大，学声最像。上树捉蝉，他四肢最敏捷，像大黑猫，捉得蝉也最多。比赛看谁头上功夫深，他把一块碗口粗的树根顶上头，用蔓草连接脖颈缠紧，爬树枝掏鸟蛋，下水塘捉蝌蚪，树根像粘在头发上一样稳定，不会轻易掉下来。捉拿长蛇，搜追黄鼠狼，围捕野兔，小五包会用奇办法，分开玩伴，三人一组，手持自制木器具，带队冲杀，突袭拦截，智取猎物。这样可以获得玩伴贡献来的野果野味，敬他是“山大王”。

家里那只白毛大公鸡，最夺小五包爱。白公鸡像梨花一般雪白，两只白翅膀连缀白尾巴，像白桑蚕丝裁剪成的羽扇子，晶莹敏捷。它不和母鸡一起吃食、卧架，依早中晚时辰，飞上墙头举脖子啼叫。天黑时，独自飞上枣树枝卧觉。五更天第一个开始叫鸣，引领全村公鸡扯开尖嗓子，报告黎明的到来。它腿长体大，两颗圆豆眼睛像黑珍珠，滴溜溜转动着，走在门外的鸡群里，神态傲慢，潇洒的雄姿，比春风拂动一枝梨花更俏美，更招人喜爱。

小五包早晚和白公鸡厮缠，爱昵地叫它“白白”，对白白说话，打手势，唱流行歌，白白用眼睛、爪子和翅膀会心会意和他沟通。他每天洗脸时，先拿热毛巾给白白擦净全身。午睡时，唤白白卧上胳膊，陪伴他。他捡回别的娃丢弃的红皮球，教白白用爪子玩滚球。他出门唤白白，白白飞上他的头顶，他大脑袋顶着白白，绕街过户，耍古怪动作，身后跟着一伙顽童欢呼雀跃。白白端立他脑袋上，振翅、叫鸣、上下跳飞，好像给他增勇壮势。

村人看见小五包和白公鸡怪模怪样的表演，发笑说，小五包和白公鸡是亲兄弟，大头里装的怪点子就是多。

小五包十岁时，母亲患上严重的肺病，中药和西药轮换服用，病情不见减轻，头晕腿软，咳嗽吐血丝，不能下地做农活了。姐姐在十里外的镇中学上学，为让姐姐安心学习，小五包开始代替母亲做农活，收割麦子，拔棉杆，赶牛车给地里运粪，是父亲的好帮手。农活忙了，小五包就不去学校了。这样一来，小五包断断续续上学，听不懂老师讲课，最怕写作业，经常挨老师批评，生出厌学情绪，经常翻墙逃出学校，头顶白白跑到邻近村子逛荡，加入一伙顽劣男娃的队伍里，骂仗打架。小五包个子小，总吃亏。这时候，他急唤白白扑上去，鹐人家，支持他的顽伴握起拳头，齐声高喊，小五包，加油！喊声越高，白白尖嘴鹐得越厉害，大翅膀扇刮得越厉害。耍得肚子饿了，就带头钻进别人家瓜菜地里，偷吃熟的，糟蹋生的，给父亲惹下不少麻烦。

一次，小五包撺掇一伙顽伴，折断一片玉米杆，偷掰了别人家三十多个早熟的玉米棒。人家媳妇下地割草发现了，跑到他家门前跳起脚来，谩骂不止。父亲顾念患病的母亲，不让左邻右舍看笑话，给人家赔礼道歉，答应赔偿十斤白棉花，才算息事人宁。小五包头顶白白玩耍回来，进灶房刚端起碗准备吃面。父亲二话不说，揪住头发，连拉带拽，扯到院子里重巴掌就打。小五包不明事由，手上的饭碗跌落，肚子饿，还遭父亲打，自卫的本能促使他向父亲瞪眼、撇筷子。父亲看儿子大头瞪眼的瘦小样子，越看越气，平时积压在心里的苦愁和烦恼，瞬间化成满腔怒火爆发出来，抄起靠院墙的一根细棍子，怒斥道，打你这个不争气的丑种！棍子抽疼小五包的肩膀，断成两截子。

母亲在炕头声音虚弱地恳求父亲，娃还小，多给娃讲些道理，别打娃。母亲靠在炕墙上忍受着病痛，宁肯不吃药，也要节省下一分一粒的钱，给儿女买书本文具。她的手里还拿着针线，指头上戴着顶针，在给一家人做鞋、缝衣裳。母亲每做一会儿针线，就得停下来重咳嗽一阵子，咳出血痰。母亲身体太虚弱了。

小五包看到母亲日夜受痛苦，心里像被一块石头压迫着，难受极了，一个人坐在院中悄悄抹眼泪。

母亲在炕头躺靠久了，身背压得疼，身体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骨松体轻了。小五包时常背起母亲，坐到门外石墩上晒太阳，有时，他会背着母亲坐到自家棉花地畔，看棉株的长势，闻青禾的气味。母亲爱自家的庄稼地，手里还要抓一把湿泥土，像揉麦穗、揉白棉花那样痴爱地搓揉，母亲会说，庄稼是宝，土地是宝，儿女们都是宝。母亲眼望着青苗，闻着草木香气，听着庄稼地里村人的说笑声，常年吃药拥堵的肠气一下子就通畅了，脸上泛起笑容。他祈盼母亲的病快些好起来，每天坚持给母亲梳头发，烧一盆热水，给母亲仔细搓洗双脚，坐在炕头给母亲唱流行歌，母亲便在他的歌声里睡着了。

小五包坐在坡坎柿子树下，望着远山发愁，想啥时候家里能有足够的钱，能送母亲到大城市的大医院治病。白白在他腿边走动，拿圆溜溜的眼珠瞅着他，用尖嘴轻鹐他的手臂，振开翅膀，飞上他头顶，举脖子放开金嗓子，啼鸣声气壮悠长，四野鸟虫鸣啭，响彻山谷野岭。听着禽鸟的高腔低调，他心一下子豁亮了，他突发奇想，往常，他跟着父亲赶集的时候，常看到有外地人带猴子耍杂技，引来人围观，便能赚来钱，那他也可以头顶白白，到集镇学耍杂技呀。

心里打定主意之后，小五包头顶白白，跑向集镇。集镇商店多、人多、农用车辆多，他边逛边探察，最后选择老戏台前的一块空地，开始舞动胳膊，摆动大脑袋，旋转身子，扭着秧歌步，嘴里数着一二三四，唤白白飞上脑顶啼鸣，指挥白白跳到他手臂上来回走舞步。人们好奇心强，纷纷向他聚拢过来。他脱下衫子，光着脊背，拔下白白尾巴上两根细毛，插进两个耳孔里，做鬼脸，吹口哨，挤眉瞪眼。人们赏奇，起了喝彩声。他怪动作越多，人们鼓掌声越响，笑声越高。人们看到小五包身体瘦小，卖力气耍丑，身背淌着热汗，认为他是外地来的逃难娃，动了恻隐心，自愿掏出钱来，付费看表演。

太阳从正中天移向西天去，赶集的人陆续散去。小五包拿衫子擦擦身背上的汗，抹抹鼻子尖，收拾起一沓零钱，紧紧攥在手窝里，欢喜地双脚跳起半尺多高。他想，自己可以随便使用这些钱啦！他和白白一起逛农贸市场，尝遍小吃，食物几乎撑胀了白白的毛脖颈。知道母亲爱吃猪肝，他进熟肉店买了一个刚出锅的热猪肝，到商贸市场为母亲挑选了一条红头巾，急匆匆往回跑。他刚跑到村口，就高兴地喊，妈，我买猪肝啦！

母亲听见儿子连续的热切的叫妈声，心坎泛热。母亲强撑着坐起来，叫着五包，妈的乖儿子。

小五包跳过自家头门槛，跑进院子，跨进房门，向母亲乐呵呵笑着，把手臂伸展开，给母亲展示他手里提的好东西。母亲慈爱的脸上坦露欣慰的笑容。小五包把红头巾在炕头展开来，一层层折卷起来，围上母亲的脖颈，在母亲胸前扎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他给母亲倒了半缸子热开水，把猪肝切成薄片片，放进碟子里，手掌托住碟子里还温热的猪肝，拿指头撕一点，再撕一点，给母亲喂进嘴里。母亲喝了几口热水，口里细嚼着鲜嫩的猪肝，暗黄的脸上有了红润的生气。母亲嚼得慢，他看母亲吃得香，突然鼻腔酸酸的，眼角闪着点点泪花。他对母亲说，妈，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背你逛集，看秦腔戏。

母亲把小五包搂进怀里，声音细弱地说，跟你姐姐好好上学，长大出门在外，做人一定要刚强，别叫难吓着，多行善，妈就放心了。

三更夜里，母亲离开了人世，暗黄的脸上，遗留着平和的微笑，脖颈还围着儿子亲手给她佩戴的红头巾。母亲给一家人缝做的几包袱布鞋和几身棉衣裳，整整齐齐，靠炕墙摆放着。

小五包辍学了。他在家里待不住了，每天出门带着白公鸡，和一帮不上学的男娃游游荡荡。他和父亲根本说不到一块，父亲说一句，他顶三句嘴，吵架是家常便饭。

父亲的想法是，五包书念不成，也吃不了做庄稼活的苦，干脆就早些进城打工去，男娃要走向社会接受锻炼，才能有出息。

一天早饭后，父亲将小五包叫到身边，态度温和，口气坚定地说，五包，你看，咱村东西两头的小伙子，不是跑浙江，就是下广州，都进城打工去了。你今年满十五岁了，要出去谋一个出路。我在家种庄稼，供你姐姐考大学。我给你二叔说好了，他娃在县城一家修车厂学修车，你愿意学就跟上学去，手艺是活宝，走遍天下饿不倒。进城干得好了，不想回来就不回来了，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就回来，家里头门给你敞开着。我卖了五捆棉花，凑齐了一千元，你把换洗的衣裳收拾齐整，明天一大早，我送你去车站。

父亲两鬓角添上几撮灰白发，神色愁苦，朝门外摆摆手说，去吧，到城市炼本事去。随后，推起满满一车人畜粪下地了。

小五包坐到院里一堆木材上，像丢了魂，脑子茫茫然，手臂抱着大脑袋发呆。他想，这个家虽说有父亲支撑着，可进门冰锅冷灶，从厢房走到后院，冷冷清清的。守在家里种庄稼，遵照父亲的安排学修车，都不合他的心意，不是他情愿干的事。他动脚把眼底下一个土块踩碎了，心里打定主意，自己进城去闯荡，想干啥就干啥！

小五包解开炕头的红包袱，翻找出一双黑平绒新布鞋，换掉旧布鞋。母亲做的新鞋穿上脚又舒服又好看。他转身想往门外跑，忽而想起什么事，立刻回身站住，注视着桌子上方镜框里母亲的旧照片，母亲正对着他温甜的笑呢。他伸过手去，手指停在母亲脸上，抚摸了一会儿，最后，把一颗软心硬起来，扬起大脑袋，跨出了屋门。他从粮袋子里抓了几把玉米塞满衣裳上下口袋，怀里揣上红皮球，唤白白上头，飞快地跑出村子，跑过自家的庄稼地畔，跑向山坳里母亲的坟地。

小五包趴倒在母亲坟头，声音悲切地呼唤母亲，两手抓着两把母亲坟上湿热的草土，眼泪似雨线掉落。哭够了，他拿衣袖擦净满脸泪水，跪在母亲坟前，给母亲磕了三个辞别的头，唤白白跳肩，跑上通往村外的山道。

小五包头顶白白出现在渭北小城的街道，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眼中的街景、店面、小车都带着新奇的色彩，令他眼花缭乱。他边欣赏城市美景，边观察城市人物。肚子咕咕响，警告他肠胃空了，饥饿感迫使他不顾场合地点，和白白开始杂耍表演。他手腿并用，摆开姿势，口里数着一二三四，引导白白在脑顶跳步。白白抖开一身梨花白毛，举头伸脖子，喔喔喔，一阵啼鸣，像悠扬的歌唱，给小城送来一幕新奇的山乡野景。人们猎奇，朝小五包围拢上去。他转动眼珠，留意周围的人，抓住时机，换白白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金黄的玉米颗颗，分撒在地上。他弯身捡起五个放在一起，白白学小五包的样子，用尖嘴只鹐五个金黄的玉米。他从怀里摸出红皮球，拿手拍了五下，抬脚踢毽子一样踢了五下。然后，将红皮球扔给白白，白白先用嘴在皮球面上鹐五下，接着用爪子稳住皮球，跳上球面，带动皮球滚动起来。观奇的人发出阵阵惊呼声，鼓掌叫绝。人们悦奇、怜奇，自愿掏出身上钱，放到小五包身旁的破报纸上。

小五包和白白和洽的表演正当精彩。街道拥堵了，交通不畅了。穿蓝制服的城管开着巡查车赶过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看到城管来了，纷纷散开了。小五包看到一伙蓝制服人来势汹汹，赶紧捡拾报纸上的钱，塞进口袋，唤白白上头，扭身急跑，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城管，被人家一把揪住。几个城管联合上手，先捉住白白，把小五包围困在中间，推来搡去。小五包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为自己辩白，眼睛里涌出委屈的泪水，口袋里的钱，由着穿制服的长手臂抢夺了。

城管们搡倒小五包，几条长腿狠揣了他几脚，踩扁红皮球。白白被一个城管捉住双腿，倒提在手里，扑扇着白翅膀，尖声啼叫。城管们嬉笑说，这公鸡肉肥，拔毛吃烧烤。

小五包从地上挣扎起来，使出浑身力气，扑上去，手臂死死抱住捉着白白的城管的大腿，喊道，白白，还我白白！看人家无视他的求告，便一声声叫人家大哥，哀求放了可怜的白白。城管们面色冷漠地告诉小五包，没收白白，顶做罚款。

白白扑棱着身子，鹐破城管手皮，挣脱出来，在街上飞鸣。城管发动几辆巡查车围追白白，一阵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响过，白白被碾压在车轱辘下，鲜血浸红一身冰洁的白毛。

小五包被眼前的一团血光惊吓懵了，全身发冷，身子痉挛地哭唤着，我的白白！

一些人不满城管粗暴的执法行为，上前谴责说，明执法，暗违法，欺负一个农村娃，没一点廉耻心！

众人围在小五包身旁，给他抚胸扑背，说些宽慰的话。几个好心人在一棵树下挖出一块净土，把白白僵硬的残体掩埋进去。

小五包失去心爱的白白，身心无主，穿街转巷，游荡小城，吃饭店的剩菜，睡在公厕里过夜。有一次，他实在饿极了，走进一家饭店，看到饭桌上剩下的半盘牛肉，手刚伸向桌边，就被一个酒徒掐住脖子，摁倒在地，让他叫几声爷，就赏给他肉吃，还把一瓶啤酒顺他脑袋浇了下去。小五包睁大眼睛，看到周围酒桌上全是白白胖胖的冷面孔，发出一片嘲笑声。他抖抖湿脑袋，抹一把脸，直起身来，出了饭店。他心想人家都有白净的脸面，他也要活的有脸面，那就要把一腔硬心气鼓起来。他沿街留心观察，瞧见手提白灰桶、肩扛铁工具的人，紧跟上去，叫声哥，诚心打问，才知是打短工的。于是，紧跟在这些人身后，开始找零活干了。

二

清晨的人力市场上，男人们这边站一片子，那边涌一堆子，一个个黑头颅迎着第一片朝晖攒动。小五包是这片黑头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把手抄进裤兜里，手指触到了腿上起干痂的皮肉，这才发现裤兜烂了。他低头发现布鞋前头破了一个黑洞，脏黑的脚趾头露出来，丑陋极了。他想，他急需要换一身新衣裳，买一双新球鞋，那就得另找一份挣钱多的活干。怀着这个愿望，他挤出身，穿过十字路，四下张望，眼睛望向水晶大酒店那边去，发现高楼前草绿色的停车场比学校操场还大，停的各色小车都很高档，出出进进的男女穿戴很阔气。他看见一个穿蓝制服的高大保安，手握一根警棒在高档车旁边来回走动，低头哈腰，替进来出去的小车开门子。

小五包瞅着保安的殷勤举动，羡慕人家的保安服和轻松的差事，脚就不由自主地赶过去，只想跟保安搭上话。保安看见小五包，警惕地站住，用警棍慢敲手掌，眼光带着怀疑扫向小五包。小五包张嘴友好地对他笑。只听保安高叫一声，小混蛋，滚远些！保安把小五包当成小偷，挥动警棒，追赶过来。

小五包害怕挨打，扭身疾跑，跑过几条街道，钻到绿化带的冬青底下，两手抱肩，缩成一团，蹲坐在湿草地上。蹲坐时间长了，疲倦袭来，在冬青下糊里糊涂睡着了。一位老环卫工用扫帚敲他的屁股，把他敲醒了。看到小五包衣裳破烂，断定是农村娃进城，不免心生同情。老环卫工建议小五包去饭店当服务员，到街边摆摊擦皮鞋，最起码能管住自己吃喝。

小五包揉擦眼睛，望向老环卫工，听着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均匀的唰唰声，心受触击。老环卫工说得对，眼前最要紧的，是找一份能管住吃住的活干。他开始在街上有目的地留心观察，看见店面上贴着招工启事，就进去打问，这样连问带找。最后，进了一家正缺人手的洗车行。

小五包和几个工友每天擦洗小车，把袖子卷上胳膊肘，穿上黑色雨鞋，手握塑料水管，先把小车外面冲洗净，再拿稍干一点的毛巾擦净。每天，这样站着洗，蹲下擦，爬到车前后检查，让每辆小车干净锃亮，如新车一样。

小五包整天手不离水，浑身是湿的，手泡水时间久了，指头脱皮，胳膊酸，腿发麻。

老板说话是命令人的口气，谁干活不用心，把车没洗净，老板就手端茶杯指着他开骂。吃老板的饭，就得看老板的脸色干活。小五包手拿毛巾绕小车转圈擦得仔细，老板就喊，小五包，你给车捉虼蚤呢，擦得那么慢，一天能洗几辆车，让我贴钱呀！一次，因天气冷，小五包手冷发抖，倒开水时，不小心撞碎了热水壶，玻璃渣滓扎破了一个工友的雨鞋，伤到脚底皮肉。老板一看要垫付药费钱，就骂小五包是“赔钱货”。

一天，小五包给一辆白色小车换了一套新座垫，车主付了钱，给小五包发了一根烟。小五包说，我不会抽烟。车主说，不抽烟，不像个男人，抽！给小五包点着了。小五包学着车主的样子，把烟叼在嘴边，呵呵笑说，我老板说，换一套新垫子本来是五百元，叫我们说垫子是进口货，要一千元。

车主一听被宰，向老板讨要多付的钱，两人高声吵闹开了，差点扭打在一起。事后，老板握拳头敲着小五包的大脑袋责骂说，你这个傻瓜蛋，舌头长爱说实话，叫我赔钱受气，不给我多赚钱，反给我添乱。

从这以后，小五包又做了几件惹老板生气的蠢事。老板算计着小五包平时过失给他造成的经济损失，月底发工钱时，全部扣除了。

一天太阳好，小五包哼着歌，用心擦洗一辆奔驰车，擦到车前门时，发现门子下面有一个鼓鼓的黑色皮包，他捡起来，没多想什么，直接交给了老板。老板看见皮包鼓，拿手捏捏，赶紧夹在咯吱窝下，马上把小五包拽进房间，关上门，笑面和气，抓紧他的手，凑近他耳朵边，诡秘地小声嘀咕一番，叫他千万保密。小五包出了房间，身上穿着老板的黑色旧夹克，下午和工友们敞开嘴，吃光五盘肉菜，喝光十瓶啤酒，算是老板的大方犒劳。

老板额外发了一笔财，恐小五包说漏嘴，借故丢失一块昂贵的手表，给小五包栽赃，把他从洗车行撵了出来。他肩上只搭着一条白毛巾。

将近傍晚，天上飘着星星雨，落到小五包身背上。他心里怨憎老板，脱下旧夹克，甩到垃圾箱旁，吐上去一口唾沫，骂了一句，有脏丑气，我不穿！望着亮起来的路灯，小五包心绪怅然。十字街边夜市的小贩摆开了小吃摊点，油炸小黄鱼的浓香味飘进鼻孔。他肚子饿了，身上却无分文，智能满鼻子满口吸入油香气，让香味填充空肠胃。他无处落身，沿街乱转，最后转到一条后街的花市。花主们正收摊，花木叶片挑着清亮的雨滴，红黄相映，色彩明丽，唤起他对家乡山野景致的眷念。那时候，他头顶白白在棉花地畔奔跑，伙伴们臂挎青草茏，在后头追随，呼叫嬉耍，喧声震四野。那时候，衣裳口兜里装满野果，肚饱胆大，无忧无虑。可现今落到这个恓惶地步，唉！他心腔被空落、沮丧、无助感挤满。

一个带眼镜的花主正一个人往电动三轮车里收装大盆花，显得很吃力。小五包上前去，伸手帮着抬，花主连声道谢。他说，大哥，你养的花好，咱俩搭手抬，干活不累。两人边抬花盆，边说天气阴晴不定、花卉繁艳之类的话。收拾完了，他把肩上的白毛巾递给花主。花主抹抹头发，擦擦手，扶正眼睛说，小兄弟，你是个好娃，你有心帮我忙，今晚我请你吃饭，咱俩边吃边聊。他肚子饿，心里想去，脸面上不好意思去，嘴里含糊推辞着。花主拉住他的胳膊不让走。花主有诚意，他欣然领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家烩面馆。

在饭桌上，小五包和花主喝着啤酒，吃着烩面片，互道心里话。他按花主的意思，不叫他哥，称呼他老付。老付今年满五十岁了，家在城东住着一座独院子，只有他和媳妇两个人，院子地方大，常年养着盆栽花。他和老付交谈，能看出老付是热心肠人，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他说，老付，我羡慕你会养花，能挣到钱。老付说，我儿女都有自己的事干，我两口子闲来没事，不打麻将，养花主要是爱花，天天看着满院的绿叶子，身心健康，运到花市能挣几个小钱。他和老付碰杯，把他进城遇到的大小困难事情，中间的磕磕绊绊，对老付如实诉说，希望老付帮他找一份稳定的活干。老付说，说句良心话，城市里不好混，农村娃进城要找一份合适的活干，要扎住根，确实不容易，没钱寸步难行呀。你先从打小工干起，把吃住问题解决了，等手头有余钱了，再另谋挣大钱的事。他能看出老付实心帮他，长出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说他头上有功夫，能顶水泥袋，肩膀能扛重货。老付说，你不能光凭力气干活，还要多长心眼，脑筋要灵活，城里有些人奸猾，你给人家干活，不能再吃亏。我表弟他舅开货运部，目前正缺人手，今晚你和我睡在我家花棚里，明天一早我带你去。他很感激老付，心热乎乎的，给老付添满啤酒。两人边喝边聊，外面雨越下越大了。

三

老付带小五包来到货运部，老付对老板说小五包是他老婆娘家亲戚，望老板多关照。老板说明货运部的规矩，管住宿不管吃喝，二楼住宿，一楼接待人，后边整个院子放货，最主要的事是看住货，看住门店，每月一千五百元。

小五包肯吃苦，手脚勤快，少说多干，浇花、扫地、泡茶、登记货物、接待客户、给老板洗衣擦鞋，遇不懂的事就问，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年长的。他一天胜似一天，脑筋磨练得越发精灵了，手脚历练的愈发精利了。干活心思细致，天天把货运部角角落落收拾得整整齐齐，给老板把皮鞋擦得锃亮。每天来过货运部的人数，收到多少货物，送走多少货物，详细登记在一个大本子里，给老板汇报的一清二楚。诚诚实实，对老板不说一句谎。犯常给老板洗衣裳时，发现老板口兜里的钱财、香烟等，原封不动，恭敬地交给老板。小五包逐渐赢得了老板的信任。老板给他一个旧手机，联系方便。他每天早早打理完内务，就跟在一个叫老李

的工友身后接送大小货车，收发货物，按电话本上的号码通知货主。贵重的货物，他和几个工友合力装进车厢，由老李开货车发送。小轻货物，他负责蹬上三轮车收送。在这个工程中，他熟悉了大街小巷，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待人接物懂礼数了，说话办事知路数了。

下午五点以后，大货小物基本收送完了，老板闲下来，电话邀来三朋四友，都是些有钱人，坐在会客厅里打麻将。小五包在一旁烧开水、泡龙井茶，递送水果。老板赢了，为显大方，发给他二百元，去买凉菜、啤酒和五香猪蹄，他顺便多买几个油炸鸡腿，自己也美美吃一饱，过过嘴瘾。老板打发他去临街酒店唤来美女，他给美女带一把口香糖，叫人家美姐姐。身边有香艳的美女作陪，老板手气好，牌兴，赢的钱就多，两手翻刨着麻将，不避人，亲亲美女的红嘴唇。三朋四友牌输了，就有些烦躁，喊小五包，给哥也叫个美女来。他嘴乖，会说讨人高兴的话，两头能拿到小费，很乐意当跑腿。

平时，没多少事的时候，小五包就安心守在货运部里，打扫卫生，给老板擦洗宝马车，和临街店面里的人熟了，从人家闲言碎语里得知老板继承祖业，钱粗势大，做事手硬心毒，引起一些人不满。有些人偏爱戳弄是非，不止一次拿酸骨露肉的话，过分讥讽、刺激小五包。他丝毫不介意，划不来生怄气。

老板一段时间出门总带上小五包，给朋友夸说，小五包这娃听话，是他的好徒弟。他主要是给老板开车门子、点烟、拿茶杯、削水果皮、拿皮衣，干一些伺候老板左右的小事。老板从高大气派的正门进入水晶大酒店，他臂弯搭着老板的黑皮衣，手里拿着老板的帽子，紧随其后。老板和那些大款们坐进华丽的演艺厅看歌舞，吃着果品，有说有笑，他就专心地守候在身旁，看老板的眼光和神色行事。老板要是看中舞台上的美女，给他丢个眼色，他马上转身就去前台，跟管事的联系，给老板把事办妥了。不久以后，他就发现了老板的私密生活——老板在水晶大酒店包房间，耍大钱，输赢拿万说。老板家里有大老婆，外面还养着时髦的小老婆。老板让他给小老婆送了几回贵重东西。老板有两个老婆还觉得不够，宝马车里经常拉着美女游山玩水。他惊讶、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老板的风流做派。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感到孤寂难耐的时候，闭眼做梦，向往老板过的酒肉情色的美生活。

老板包养几个美女的事刮到了老板娘耳朵里。一天，老板喝酒醉了，昏头晕脑睡在二楼单间里。小五包在一楼正抹桌椅，只见外面闯进来一个中年妇女，风风火火的，手拎一个黑色皮包，端直坐到桌子边，两道黑眉支棱起来，眼色凌厉地问道，你是小五包？他回答说，是，就是，你是？那女人手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口里喷出唾沫星子说，我是你嫂子！他从没见过老板娘，看老板娘气势汹汹的模样，肯定没好事，赶紧泡了一杯茶，给老板娘恭敬地端过去。老板娘伸手打翻茶杯，手指戳着小五包的鼻子尖，怒斥道，小五包，你老板人呢？你嘴里有半句谎话，我立马敲碎你的大狗头！他吓得低下头，嘴里支支吾吾，不敢说真话。老板娘扬手狠狠撸过去，五条粉红指印烙上半边脸。小五包拿手捂住烧疼的脸，只好承认说，我老板酒喝多了，在二楼睡觉。老板娘叫骂着，踩着高跟鞋噔噔冲上二楼，撞开房门。二楼很快传来摔凳子声，砸电壶声，玻璃碎裂声，打骂声。突然，一箱苹果从楼上降落下来，像红色的大冰雹，嗵嗵嗵，砸向小五包的身背。他抱头躲闪，脚下踩上一个烂苹果，身体打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冰硬的水泥地面上，失声叫了一句妈呀，仰天躺倒了。眼见杂物连续垂直下落，顾不得疼痛，赶忙翻转身靠住墙角，交臂缩腿，呆愣愣坐着，盯着满地烂碎的苹果和摔坏的物件，疼惜这些好苹果被糟蹋了。

老板和老板娘从二楼揪打到一楼。小五包发现老板胳膊上有血道道，老板娘手里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老板想夺门逃走，老板娘像头凶恶的母兽，跳起来，叫嚣着，堵住门。小五包忍着疼抢过剪刀，胳膊死死缠住老板娘的腰，央求道，嫂子消消气！老板趁机开门跑出去，发动宝马车离去。他松开手臂，老板娘依旧辱骂不止！街上人听到打骂声，聚来看热闹。有人火上浇油，给老板娘说，你男人有钱，在外面养着五房女人，就把你冷落了，小五包是专给那五个女人跑腿服务的，这狗东西也该打！老板娘羞恼交加，揪住小五包的领口子，啪啪啪，就是一串响亮的耳光子。有人向小五包扔易拉罐瓶子，把嫉恨老板的气往他身上撒。他两手护住头，跪在地上求饶说，好嫂子，饶了我。

老板有两个多月没在货运部闪面。老李文化程度高，待人宽厚，当总管，大家服。小五包亲密配合他，把货运部里外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老李赏识小五包，喜欢他干活善动脑筋，不出差错；也喜欢他聪明利巧，一点拨就通，没有坏心眼，做事让人放心。但老李也有顾虑，经过斟酌，觉得最好私下对小五包说，点拨点拨他。一天午后，老李吸着烟，坐在沙发上，和小五包闲谈了一阵，最后问，小五包，你看老板人好不好？他心诚口直说，老板人好。老李勉强笑笑说，你嘴没说心里话。他在货运部已经干了两年多，老板给他发工资，领他吃喝玩乐，带他见世面，经世事，他不能昧着良心，说老板坏话。就低下头，一言不发。老李说，老板做的事，你也看到了，老板资产厚实，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吃喝玩乐加嫖赌。本来老板的私生活，我不该说，但是我为你考虑，不能不说。我们给老板打工，他给我们发工资，这是受法律保护的用工关系。我们几个被你年长，都成家有子女了，做事考虑得周全，能辨清是非曲直。你年龄还小，人生路还长着呢，身上别沾染坏习气，别把路走歪了。眼看窗外天色暗下来，老李起身回家去了。货运部就剩下他一个人。独自睡在二楼床上，手交指垫在脑袋后，小五包思绪万千。

一天午后，老板鼓着大肚腹，手里拎着皮包，醉醺醺地走进货运部，喊小五包把摇椅挪到太阳下，再泡一壶茶。小五包正在清理零散废纸箱，看见老板回来了，喜出望外，跑向老板，问老板身体好吗，说他很想老板。老板沉着一张冷脸，没言语，直接进了会客厅。小五包头顶摇椅放到院中茶桌旁，泡好一壶菊花茶，清洗净茶杯。老板口里嚼着口香糖，卧进摇椅里，身子立刻前后摇晃起来。他坐在小凳子上，卷起胳膊袖子，开始给老板捶腿。摇椅摇摆着老板肥胖的身体，带动柔软的金色阳光也摇晃起来。老板面色阴冷，眼色鄙夷地瞥了一下小五包，粗鲁地骂道，小五包，你这个狗东西，嘴不严实，拨弄是非，害得我老婆跟我闹离婚，要分我一半家产。我有钱，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你狗东西没钱也就没这个福分。他见老板在气头上，吓得不敢说一句话，只顾轻轻给老板捶腿。老板把黏巴巴的口香糖，吐痰一样，吐到他身上，口里呼出一股残酒遗留的酸臭气，叫他滚蛋。

小五包万万没料到老板会赶他走。他在货运部业务干熟了，也爱干这行，马上走的话，找到合适的活不容易。再说，他在老板离婚、伤身、失财的这个时候，就这么冒失离去，显得没良心，不讲情义。于是，半蹲下来，恳求说，老板，我给你泡茶洗脚，擦鞋洗车，你留下我。老板噙一口茶水，直接喷到小五包脸上，目露恶光，吼道，赶紧滚！

阳光晒热小五包结实的身体，使他胸中热潮鼓荡，他呼哧一下，直起身来，直视老板胖脸上那两道明显的伤疤，觉得老板的模样丑陋不堪，心里对老板的憎恶情绪一节节上升。他想老板心恶无情，他也没必要顾念情义了，眼睛厌憎地鄙视着老板，向老板讨要工钱。老板气喘喘地从摇椅里欠起身，重手抽了小五包两巴掌，骂道，拿三轮车折工钱，滚！

四

阳光照晒着小五包，给他扑着粉尘的黑短发里洒一把晶亮的汗珠子。他这一趟给饭店送货，屁股朝后微微翘起来，眼睛紧盯向前方，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到两只脚上，卖力向前蹬着。后背热汗流，嘴里哼着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路边修理自行车的小杜看见了，招手喊，喂，小五包，慢些，安全要紧，下来吸根烟。小五包把头朝小杜摆过去，回应道，人家过红事，等着用菜，我哪天请你吃粉汤羊血!

小五包每天早起吃饱，一般把车停在菜市场、烟酒商店、粮油门市部和建材市场，喊送货车来了，嘴乖眼色亮，和小贩们称兄道弟，见清洁工打招呼问好，给鞋匠发烟，称呼服装店的女员工美姐姐，见人一面就交上了朋友。人事关系熟了，一天能多拉几车货。他斜跨在腰上的黑色布包，眼看着鼓起来，早饭从过去的一碗豆腐脑，五个蒸馍，提高到一碗羊肉泡、一瓶啤酒。这样一天跑下来，除去三顿饭、房租和其它开销，晚上回到租住的房间里，手指舔着唾沫数钱，净落一百元。这就很满足了，天天安安全全蹬车，稳稳当当挣钱。

小五包去公安局新办了身份证，进工商银行给自己办了一张银行卡，攒够五百元，就赶紧存进去，旧手机也换成了智能手机。每个礼拜天进澡堂，听理发师的建议，把头发理成新样式，四边短平，中间一片子微卷。熟人见他笑说，小五包，挣下钱了，人也阔气了。

在建材市场里，小五包结识了同行王师，他开的是电动车，装的货多，省力速度快。小五包羡慕王师，想他将来也要买一辆电动货车，和王师隔马路遇见了，相互打招呼。王师喊，小五包，今天咋样？小五包立马竖起一根指头。王师应道，好家伙，过百了。小五包挥手喊道，咱明早吃水盆羊肉泡馍。王师回喊，咱明早准时见！他俩相互一个请一个吃饭，关系很友好。

一天下午，小五包送毕货，电话请王师到伊兰饭店里，两人要了两瓶啤酒、一盘羊羔肉、两碗拉条子面。两人边吃边聊，说起送货跟人打交道遇到的难缠事，有些人小气好占便宜，互相诉了一通苦，对受人气、吃亏都抱宽容的态度，只要平安无事最好。王师说，我身上担子重，前头挑着儿女，后头挑着老父母，两头一样重要，一步都不能松劲。你没结婚，体会不到一个家庭里男人有多重要，过日子养家、教育子女，一大摊子事摆在前面，哎，我有时候也为钱不够花熬煎。明天停车一天，想回家看看，给老婆、孩子、父母买些好东西带上。

王师一席话，触动了小五包埋在心底的思乡之情。他心里那根怨父的犟筋松软了，思想通明了，转念一想，他也应该回家去看看，不知道父亲和姐姐生活得咋样，父亲以土地为命，辛苦持家，真的不易。

夏去秋来，天气转凉了。小五包蹬车到一栋教师家属楼下，把一袋面粉顶上头，登上四楼。一位中年女教师开了门，看到小五包用头顶着面粉袋，神色惊讶，赶忙把他让进门，声音和气地问，孩子，小心点，你头没事吧。

小五包把面粉袋放进了女教师家的灶房，手扑扑头发说，我用头顶东西习惯了。女教师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小五包，详细询问他多大年龄？家在哪里？一天能挣多少钱？累不累？她眼里的小五包还是个需要接受教育的孩子呀，她应该关心这样的孩子。她拿起茶几上一瓶饮料塞进他手里，客客气气地说，孩子，歇会儿。按着他的肩膀请他坐下来。他站着不动，怕衣裳油腻，弄脏女教师家的沙发。女教师剥了一个巧克力放到他手心里，和蔼地说，孩子，你为我服务，我尊重你的劳动！

女教师把三十元运费塞到小五包手里，送他一包袱旧衣裳，说是她儿子穿过的，不过都是好衣裳。小五包接过衣裳，心里很感动，弯身给女教师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阿姨。女教师手掌疼爱地抚摸着小五包的肩背，将他送到楼梯口，像母亲叮嘱儿子一样说，孩子，骑车千万小心些，天冷了，把衣裳穿暖和。小五包怀里抱着包袱，像抱着一包家乡暖身的白棉花。他用一只手推动三轮车，举头望一眼女教师家的四楼窗户，发现一只毛色华丽的鸟儿在银色的防盗网上跳跃、鸣唱，嗓音悦耳，像给女教师献歌一样。一行热泪顺着小五包的脸颊扑簌簌滚下来。

五

小五包新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座驾上带遮阳防雨棚子，新制作了五十张名片，正面印着名字、电话，两排小红字：接货送货，服务老弱病残，代购生活用品，遵约守信，服务到家。背面一副棉花放白的图景，他特意要求打字复印部按他思路设计的，他自小在棉花窝里长大，独爱棉花；棉花代表家，代表母爱。名片有棉花点缀，像艺术品一样，装在身上，有温暖感，送给别人显美观。他利用微信朋友圈和抖音平台，推介自己的业务，接的货单越来越多。他开着新电动三轮车送货，心气昂扬，得意地轰一把电门，两手沉着地掌握着车把，稳坐车头，架势威风凛凛，遇转道，踩刹车，慢下来，左手顺势打个响指，吹起口哨，唱起流行歌。回身见到熟人，说几句亲热话，对人家喊说，我明天请你吃火锅！

送毕最后一车货，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小五包腰疼腿困，匆匆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蹬车回到租住的房里，烧了一壶开水，拉合窗帘子，脱掉衣裳，擦净汗腻的身子，洗净汗臭的脚，光身躺进被窝里，想好好睡一夜，解解困乏气，直到明早太阳照红窗户。

一束月光透过窗布帘子，悄悄爬上小五包安详的眉眼，洗白他裸露的胸膛，把他送进甜蜜的梦乡。家乡的白棉花在梦中开放，儿时的伙伴在梦中欢跃。他黑里透红的面膛在月光玉指的温柔抚摸下，一团光润，一片香甜。

午夜时分，小五包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起来上了厕所，瞧见床头一片雪粉似的白月光，白影子卧伏在枕头旁的形状像大白朵菊花，蛮诱人的，顷刻间睡意褪去了。他起身下床，拿手分开窗帘子，打开窗户，立在窗前，望见夜空银盘似的月亮，泻下漫天的白玉光，由窗口收进来，撒得满房子白银色，迷人沉醉。

望着月亮，他想起了家乡。秋天棉花丰收了，母亲坐在月光亮白的院子里，脚前放着满筐半开的棉花，他和姐姐绕在母亲身旁吃着油酥饼馍，母亲拿指头剥开干棉壳，摘出棉花絮，说着谚语歌谣，讲着神话故事。母亲抓获人心的故事里总绕不开嫦娥爱美这个话题，母亲说嫦娥是月亮仙子，爱看桂花开，心里盼着桂花美男子。

房间地上那两盆白菊花，散发香气，稍稍卷曲的细瓣儿有月光抚爱，更显娇美。那次，他专程去花市，给老付送去一箱苹果，老付给他这两盆枝茂叶旺的菊花。每晚一回到房间，只要看见小花蕾从枝茎间不断顶出来，心里便不觉生出花美爱情美的浪漫情愫来，困累自然就消失了。

小五包又想起了小静。那次，他帮小静把几大袋花生瓜籽从批发部送到她租房的地方，认识了她。小静长相一般，是从农村进城的朴实女子，和他一样，租一间房住。推车沿街过店面，叫卖花生瓜子，五香的，奶油的，蒜蓉的。随季节变化，零卖时令水果、石头干馍、爆米花等。小静心眼好，说话嘴快，做事稳当，每次在街上碰见他，就送给他一包花生，还叮咛他骑车注意安全。

小静脸蛋天天见太阳晒，黑黝黝的，红扑扑的，和他说起话来，牙齿缝里露出不扭捏不造作的朗笑声，纯净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儿，红脸蛋笑成一朵花。他打心里喜欢小静笑起来的模样。

他每次碰见小静，直接喊一个静字，不带小字，如亲哥唤亲妹子，这样更显热忱，更见真情。小静听见他的叫声，赶忙回过头来，回报他一幅笑模样，总说一句，小五包，我也想你啦！

那一回，下了几天雨，他坚持冒雨送货，吃冷风受雨喷，得了重感冒，声哑鼻子塞，身上发热没劲力，吃了几天药不见好转，只好听医生的话挂吊针。小静多日不见他，打电话不见他接，听王师说他在医院里，急忙找到急诊休息室，带着大包东西来探视他，给他剥香蕉、削苹果吃，给他洗衣服，悉心服侍他。

那天，他送毕货，蹬车路过小静租住的楼前，看见小静正忙着分装花生，就下车去帮她。小静叫他自己抓花生吃，他礼貌地推谢。他吃东西狠，敞开嘴吃等于吃钱呢，他知道小静一斤一包零卖花生，赚一分钱很不容易。小静说不要客气，新吊炉花生上市了，尝尝鲜味道。小静抓一把花生，黄里透红的两根指头轻巧有力，在手掌里逐个一捏，啪啪啪，土黄色外壳全部破碎了，花生仁半裸半裹，红皮儿半包半脱落。小静手指麻利地捡掉壳皮，五指向上聚拢的掌窝里散躺着一堆饱嘟嘟的花生仁。小静手窝向他手边稍稍斜翻过来，白仁儿活跃起来，全部倾向他手窝里。小静拿过凳子，叫他坐下来，慢慢吃，陪她说话。他给小静讲述送货遇到的好笑事情，指头捏几个，再捏几个，填进嘴里嚼，越嚼越香，吃得嘴唇边流出香油来。他话说得越多，和小静相处的时间越长，两人的感情就越浓。他蹬车离开小静租住的街道，听见小静在身后告知他，小五包，车厢里有花生和瓜子，还有一双运动鞋，我给你新买的！小静对他的好，他记在心里，会用一片真心报答她。

他想小静就发微信，约小静晚上八点以后去时代广场跳舞，在舞队中间，他俩踩着音乐鼓点，纵情地跳。他能闻见小静身上青葱粉嫩的气息，像由春入夏正生长的一棵高棉株，青枝绿叶碧蓬郁勃，舒张美致，枝杈处结满馨香的绿苞，马上要绽开粉红色的花朵了。他不遮不掩对小静的爱，主动握住她的手，跳起双人舞，动作不熟练，总踩疼小静的脚面。他想，等他银行存款多了，依照农村订婚的乡俗办，给她买几身时兴新衣裳，提上八样重礼物，正式向小静父母求婚。

小五包让菊香和月华熏染得神思翩然，他想小静，想家乡；想进奥斯卡影城看电影，想买一身海澜之家男士品牌西装，扎起一条红领带，坐进人民大剧院观看流行音乐会。他把手伸向床底下，从一个新鞋盒子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光身靠着床帮，开始数钱，总共点了五千元。明天把这些钱先存进银行，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上万元的银行存款，他小五包见人也就不寒酸了，在人面前也能挺起脊背，一身正气，说硬气话了。他扳着指头计划要做的事：需买一个衣柜子，衣裳没处放，老塞在靠墙的纸箱里，易泛潮；过些日子回一趟家，给父亲添些钱，给家里盖座新楼房，给上大学姐姐一笔学费；买些好果品，祭献母亲；还要请老付和一些好朋友吃大餐。他过去年龄小，心粗意慌，抱怨父亲，实觉惭悔。这么算来，需要一大笔钱，往后要办的事情还很多，还得下力气挣。

今夜月亮好，明天肯定天气好，挽起裤腿加油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