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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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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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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长莲村里仅剩的五户人家,昨天又搬走了三家。

长莲村位于山区,背靠一座野草疯长的大山,隶属于向西与它相距十几公里最近的天成县。新中国成立以来,一直到改革开放,受地理和交通条件限制就落后了不少。在新中国经济快速崛起的时期,更是在周边地区经济龙腾虎跃的衬托下,显出了越来越大的经济水平差异。

上天在赋予他们青山绿水的故土时,相伴而来的,是他们直到近几年才后知后觉的生存窘境。

春梅嫂也住在长莲村。

她总是一副忧郁的,又任劳任怨的模样,长发束起盘在头上,一直穿一件碎花衫,下身着黑色或棕褐色长裤,裤腿的裤管和小臂的衣袖总是挽起来,露出黄的暗沉的手腕脚腕,微微蹙着眉头,不管谁路过她身边,总是斜光里一扫,打声招呼便罢。

春梅嫂爱去找柳芽儿的娘安淑圆,比旁人显得熟稔不少,跨过门槛亲亲热热的喊她,又学着同村女人夸王嫂时夸赞:“淑圆姐,又在拾掇啊?勤的很,从来没见你停下来歇歇,真能做。”

方淑圆和村里人交集不太多,喜欢穿青绿色的衣服搭喇叭旋口的深色裤子,又总是温和的笑。辫子编成麻花,油亮亮水灵灵,逢年过节还会描眉画唇,一准的爱美。在村口坐着小板凳,把每个人家里那点破事议论的热火朝天的那支妇女大队里,春梅嫂从未见安淑圆参与进去过。

柳芽儿和春梅嫂的女儿萍萍年纪一样大,两个小姑娘从溜圆粉白的小婴儿长到了齐母亲膝盖高的小娃娃。当娘的看孩子一天天长大,欣慰喜悦的同时,心里也隐隐犯起了愁。

孩子越来越大,该让她干什么呢?

春梅嫂原本是打算让萍萍家里家外帮忙做做活,等到了年纪就嫁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但后来听村里很有些见识的王嫂说,县城里,还有周边富裕些的村子,不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开始学念书了,以后都能上岗工作,再不让女孩念书可是要落伍的,大字不识一个的以后都没人要了。

她说这话时,很是促狭地盯了会儿蹲在河边认真洗衣服,半个字都未搭话的春梅嫂。旁的围着她的同村女人也随着她钩子一样犀利的目光望过去,嘻嘻地笑成了一团,打趣道:“王姐,像你这样能干要强的,肯定是供的起的,将来孩子也有好去处,不用守在山里吃苦头了。不像有些人,眼睛高的翘到脑门上了,还是看不清自身短长,净是端假架子,唉。”

眼见春梅嫂局促地耳尖发红,不发一言,只更用力地搓手中的衣服。她们觉得无趣,各自说了会儿地头闲话也就作鸟兽状四散了。

春梅嫂就是来找方淑圆商量这件事的。

政策还没有落实下来,村里没有教书的老师,孩子要上学只能去县城里上,春梅嫂一没有送孩子上学的途径,二没有送孩子上学的条件,说白了就像她们所说的,实在供养不起。更何况,家里还有个小的,将来还得娶媳妇当家。顾得了头顾不了尾,春梅嫂又天生性子软,索性来找方淑圆商量,两家情况差不多,有个事也好帮衬着出出打算。

曾经依山傍水,自给自足的安逸生活,现如今也演变成了举步愈艰,进退两难的境地。新时代发展起来,也不知究竟是好还是坏了。

将要落雨了,空气里有阴晦而潮湿的气息,木叶簌簌动摇,天地昏暗,风雨欲来。沉默高大的山昨天还是阻挡村民飞往自由世界的屏障,今天已然成了令人安心可靠的所在,静静矗立着,像千百年来做过的那样,守护着这一方水土的百姓。

方淑圆请她坐在炕上,两人肩并着肩说话。天色暗沉的很快,有疏疏斜雨落在窗上,春梅嫂仿佛也跟着情境的变化更生了几分悲苦,嗓音锯木一样低低的,蚕吞食桑叶一样沙沙的。

等听春梅嫂述说完心中苦恼,又拿她惯挂在脸上的忧郁表情凝望着方淑圆,好像望着解题的万宝囊一样,方淑圆笑了笑,直说道:“我决定送柳芽儿去上学。”

春梅嫂犹疑不定的看她,方淑圆却是一副拿定主意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着。她张了张嘴,只说:“淑圆姐,如果行,我也愿意送萍萍去学学东西,可是……”她眼光滞住了,也不看方淑圆,自顾自说:“可是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也不愿意萍萍这么机灵的姑娘以后成了没人要的,二娃得娶媳妇,几张嘴等着饭吃,孩子他爹也是个不争气的……供是供不起,不能为了闺女全家喝西北风啊,不供又会被戳着脊梁骨骂,我自己也对不起闺女,真是不知道怎么好。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淑圆姐,你总是那么有信心。”

春梅嫂眼眶里已经蓄起了泪花,手仍规矩的放在膝上,低着头不说话了,只看着地上自己沾着淤泥的脏鞋和方淑圆干净的绣着小花的鞋。

方淑圆拿了块擦脸布,替她擦了擦眼睛,问道:“春梅,你真是真心想供萍萍去上学的?”

春梅嫂眉头蹙的更紧了。“淑圆姐,你拿我开什么玩笑,不是真心难道还是假心吗?”

“春梅,不走出去试一试,你怎么知道不可以呢?我们正年轻能做事,孩子听话,家里也还有孩子的爹,凡事总能想到办法,外面机会也多,只看你想不想了。”

方淑圆很是认真,她把自己的手覆在春梅嫂的手上,又惊异于它的冰凉和纵横的沟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春梅嫂惊叫:“哪像你说的这么轻松嘛淑圆姐!我们是乡下人,出了山进了城去哪里找容身之处呢?真的有这样的地方,有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得稳定?抛下祖宗留的基业,抛下生养自己的乡土,去外地谋不知道能不能谋到的生,这样的风险我是不敢冒。”外面雨声阵阵,偶有一道苍白色闪电劈过,屋里登时亮堂起来,照得春梅嫂的脸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了。

方淑圆点了点她额头说:“你糊涂啊春梅。你说你想送孩子去上学,你又不愿意去外面走走,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吗?你不比任何人差,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怎么不好好珍惜?你真那么不想出去,干嘛来和我商量,直接让萍萍在村里待着待到嫁人不就好了。既然你心里也有这个计算,怎么不能试呢?大不了混不下去回来就是了。”

“我可不愿意丢这个脸。”

“春梅,路子是自己走的,人生也是活给自己看的,你不用这么在意别人的眼光,难道别人笑话我爱臭美我就不梳头,难道别人笑话我家里穷我就不敢出去挣钱,这是怎么个道理?再说萍萍,那么聪明机灵的小姑娘,你竟然真舍得让她留在这吃你吃过的苦。”春梅抿着嘴唇不说话。方淑圆叹了口气。“我打算后天就走了,去县城里,你要去吗?”春梅嫂像被攫住咽喉掐了一会儿才松开一样,声音全然变了声调,把自己的手不动声色地从方淑圆手底下抽了出来,说:“你真是太胆子大了淑圆姐,你看王嫂,每天威风的什么似的,照样白天进城天黑了还得回来,你在城里又怎么站稳脚跟?我情愿你过段时间再去,先观察观察形势再说。”

“最好的时候就是现在,越等越不行。”方淑圆不再笑了,她最后说:“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了。只是春梅你要记得,生活过得个中滋味,只有自己能品出来,旁人说再多闲话都是穿堂风,放在心上是害自己。守着旧地方求一份安稳,在旧社会也许行,在新时代是要遭淘汰的。”

两天后,萍萍和柳芽儿在村口边相拥而泣,两个即将分别的小姑娘紧紧抱住彼此嚎啕大哭。春梅没有来送,方淑圆叹一口气,最后摸了摸萍萍的小脑袋,和丈夫女儿坐上了拉货的板车,车子颠颠的,一家人的身影向着远方平整的土地,滚圆升起的红日出发。

而这也是五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五年来,长莲村里的人都陆陆续续搬出去了,就在昨天,仅剩的五户人家又走了三家。剩下的两家,一家是春梅家,一家是村长家。

春梅这五年来已然老了许多,从前只是给人没生气的感觉,现在两鬓已掺了许多的白,手腕脚腕也多了斑斑点点,镶在皱巴巴的皮肤上,像古树被虫蛀出的黑洞。

她正在河边洗着衣服,萍萍从河的那一头远远跑过来,兴奋地喊她,蹦着跳着像快乐的雀鸟,清脆的声音在山谷里悠悠回荡:“娘——娘——你猜我遇着谁了?”等她跑近了才气喘吁吁的说:“我遇见方姨她们了!方姨现在过得可好了,在县城里买了自己的房子,还开了自己的铺子,还说我要是想上学还送我去上学呢!可是我都这么大了还能去吗……而且娘我也放心不下呀,我就没应。我还看见柳芽儿了,她好漂亮,她……”

春梅本来浑浊的眼睛突然恢复了光彩,她‘唰’地站起身子,连带着新洗干净的衣服也翻进了河沟里,她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女儿,几乎恳求似的说:“萍萍,去吧。”萍萍愣住了,“娘?”春梅只重复着:“去吧萍萍,你方姨是好人,去吧萍萍,去吧萍萍,去吧萍萍……”

红日初生,其道大光,谁说前方险途无亮光。昏色重重,遮挡住的是风雨,还是心中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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