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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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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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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紧易断

匡青山高中辍学,却是同龄人中最有名的诗人,许多人宁可少活十年,也想换取他文学上的成就;匡青山是个烂人,家暴、赌博、出轨,私生活的混乱程度仅次于胡适先生。

想要了解一个人,最快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了解此人怎样生存、怎样去爱以及用什么态度对待死亡。匡青山与人群的交集不多,沉默寡言,很少有人愿意了解他。一百个人对他有粗略的了解后,九十九个会厌恶他的散漫和不守时,最后一个跟他成了朋友的人,依靠的纽带却还是共同利益。无法以社交关系作为切入点,想要了解匡青山是很难的,所幸,匡青山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本里面记载了他的许多心理活动。我可以从此处下手,揭开他的种种伪装,看清楚属于普通人的卑鄙与坦荡、恐惧与狂妄。

——《匡青山自传》李峨


望猫成虎,是匡青山新造的一个词,网民用这个词控诉父母对他们“不切实际的理想”。无数父母经历了自己的失败后,不想子女重蹈覆辙,遂用其失败的方式教育子女。毕竟大多数父母不是教育家,唉,他们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想到并搬出这一点。

“下雨了,快去开我的洒水车,不然雨就停了!”这个话题也上了热搜。原文是《匡青山自传》里讽刺形式主义,学校的洒水车因为没接到领导的通知,下雨天依然去马路上洒水。洒水工人看似敬业,实则荒诞不经。这个话题也有另一个版本,“下雨了,快去开我的洒水车,不然领导来通知了。”不过,这些讽刺的都是一回事。

不得不说,李峨确实有文学天赋,她抓住了网民的心理,善长运用琐碎细节,以幽默的口风反应严肃的社会现象。换成匡青山自己写,他的自传肯定无法取得如此成就。当然,这本书在大卖的同时,也把许多人送到了道德制高点上。他们开始辱骂匡青山。许多媒体闻风而来采访匡青山,也有许多年轻人慕名来拜访他,匡青山深居简出,不出现在群众的视野里,加上他有好几套房,一般人也堵不上他。略微有点惨的是李峨的男朋友,《匡青山自传》让李峨、匡青山、帝企鹅出版社赚得盆满钵满后,匡青山没有理由再出租房屋,李峨的男朋友搬出匡青山家,新找了的房子房屋死贵,房东还是个事儿妈。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距离匡青山进入知天命的年岁,又近了三年,匡青山出了车祸,事故并不惨烈,匡青山的大腿擦掉一层皮,看着血肉模糊,实际上没有伤筋动骨。匡青山最初以为自己要死了,因为许多名人就是死于车祸,死后他的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成了永垂不朽的经典,媒体提到他们所用的惋惜话语,足以打动素不相识的人。匡青山躺在地上看星星,确认白天看不到星星后,他陷入了回马灯。

匡青山的回马灯与大多数人闪过记忆的桥段不同,他回忆起的大多是发生某一事件的情绪,愤怒的、喜悦的、羞愧的、不甘的、寂寞的以及委屈的,收音机一样,不停切换着电台。一直到救护车上的大夫告诉匡青山,不会有生命危险,种种情绪陡然消失了,跟没存在过似的。匡青山一向晕血,哪怕看电影看到演员中枪的场景,也会胃部痉挛;哪怕想象某人被尖锐树枝划出一道伤口,也要眩晕一阵;如今鲜血淋漓,却不怎么害怕了。真是叫人奇怪。

出院后的匡青山没有不好的感觉,直到想起医生叮嘱他整个伤口愈合期不能喝酒,当然,医生也说不能吃海鲜云云,但那些规定对匡青山没影响,只有戒酒要了他的老命。“戒酒期间,我觉得自己老了十岁,又年轻了十岁。”这是匡青山记在日记上的废话文学。

太阳溜下地平线,树木无力地垂下头。曾经,匡青山对晚上的霓虹灯抱有奇异的感情,现在,他才想明白,那是赛博朋克感。喧嚣,比之乡村虫鸣更像交响乐的机械声,竟然让人生出孤寂;身处都市,难有一人知心。寒冷,风吹在身体的某个部位,那处皮肤就会疼痛,风灌进肺里,胸膛抖得像筛糠;无人知心,唯有对风自语,心痛更甚肤痛。没有酒的日子,匡青山愈发焦虑,双手也因此不停颤抖,上额的眉间处涨得像要溢出脑浆。

不速之客李峨来了,不是猫,是人。“你出车祸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李峨用兴师问罪的语气说。

“这个应该给你说吗?我儿子和父母都不知道。”匡青山邀请她坐在客厅。

“我跟宦卿裕分手了。”李峨说。

“谁是宦卿裕?”匡青山问。

“就是你以前的房客。”

“啊……啊。”匡青山曾经跟宦卿裕共处一个屋檐,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样却更加容易忽略对方的名字。而且宦卿裕已经搬走两年多了。

“我写完书后,”李峨说的是匡青山的自传,“以为你会生气,甚至做好了你不让我发布的心理准备。但你表现得对那本书很满意,我觉得,是你认同我写的内容属实,同时说明我读懂了你这个人。”

她继续说:“我觉得我们是朋友了,但是,新书发布会结束后,你大约三年没有联系我。”

匡青山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李峨下意识想要拿出电脑记录,随即才反应过来没带,他继续说:“我年轻的时候参加半程马拉松,21公里多一点,限时三个小时。在那之前我跑过15公里,正常发挥的话,我能拿个参与奖。比赛那天,我太过于紧张出现呕吐反应,以至于比赛三小时后,我还剩下6公里的路程。”

这话有点像塑料鸡汤,匡青山坚持跑完马拉松,给年轻人说,任何情况都不要放弃。这是标准的废话。李峨知道匡青山不会这么说,如果他是个无趣的人,《匡青山自传》注定会是本无趣的书。现实是,它摒弃了励志和无病呻吟的元素,它以“写实”作标签,它拥有在网络上掀起热潮的里子。这些长处与匡青山本人不可分割。

“我跑完了马拉松,发现为了没有意义的结局努力,注定没有意义。”匡青山说。“可以纵然没有意义,我也不想停下,因为一停下,比赛就结束了。人生也是这样。”

“原来你也是个俗人。”

“我最三俗了,我只喜欢三样事物:美女、读者、读者中的美女。”匡青山的玩世不恭往往是遮掩自己的傲娇属性,“你说的俗是指哪个啊?”

“如果我不给你代笔,我也会说你是个人渣,并敬而远之,对于一些愤世嫉俗的人,让他恪守道德的本分是很困难的。”李峨的语速很快,她显得很激动。

“这两年我为一线明星策划微博文案,多少了解点他们的私生活。我觉得你是活得太紧绷,精神损伤后有点性瘾,使用另一条道德底线约束自己,你只嫖娼,从没亵渎过钟情于你的女读者;你用金钱交易替代感情,这样就永远不会失去爱人;你给我说从来没真正爱过谁,并且以唐璜自喻,却从没真正放下过前妻。”

“你不要乱讲话,我谁也没爱过。”匡青山说。

“那你恨她吗?”

“有一点。”匡青山说完想改口,“除了老头子,我谁也不恨。”

“你有一点恨,恨前妻再婚,为什么要恨?因为爱过呐。综上所述,你在人际关系方面的处理上,俗得不能再俗了。”

匡青山想到了苦海镇中学的那层围栏,正是又进围栏,改变了人生轨迹。苦海镇的那所学校对人的影响,仅次于战火纷飞的战场、罪恶聚焦的监狱,或者说,苦海镇中学就是没硝烟的战场和有假期的监狱的结合体。匡青山不得不承认李峨又说对了,他再嘴硬只会显得更狼狈。

“我曾经在泰山许愿,求个一生无悔,后来我遇到事都说不后悔,我自己都分不清是真心不后悔还是仅仅嘴硬。”匡青山说,“我的损伤不在精神上,在灵魂上。我没有一个正常的过去,弓弦断了,接不上。”

“你想不想重新活一回呢?”李峨问。

“嗯……一点都不想。”


鲁迅说,面子是中国人精神的纲领。这句话在过去的几千年适用,在今天适用,第四次工业革命结束后仍然适用。

南京东路的一家饭店,十来个中年男人正在聚餐,他们是小学同学。餐桌上,匡青山没有给杨寰宇留“精神的纲领”:

“晚上想请我吃饭?我今天没空。”

“明天?明天也没空。”

“我挑时间啊……先把这杯神仙大曲干了,再说约饭的事。”

杨寰宇下不来台,他同村的发小杨乃星岔开话题给他解围。匡青山熟视无睹,继续轮着桌子敬酒,直到一个能站起来的都没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匡青山说屋里烟味太大,出去散散烟味,拖拽着盖大河到卫生间的洗手台前,镶着玫瑰金花边的镜子倒映出二人的脸。盖大河有些发福,除了匡青山,餐桌上的所有人不约而同有了肚腩。

昨天,盖大河的儿子的前妻联系他,希望老盖给小盖作思想工作,撮合二人复婚;小盖的另一个前妻,在五月份与小盖谈心谈怀孕了,找老盖要钱打胎——小盖去澳大利亚出差,她没联系上他,时间拖太久会错过最佳药流的时机。这两件事让盖大河劳累得又胖了些,不过,哪怕不从“家丑不可外扬”的观点出发,盖大河也不愿意在同学聚会上发牢骚,吃这顿饭是来彰显生活水平的,不能掉链子。

“杨寰宇为什么私下约你吃饭?”盖大河问。

“杨寰宇不是在出版社上班吗?他想出版我的自传。”实际上,杨寰宇给匡青山打过好几次电话,匡青山一次也没有接。

“唔。你打算用哪个出版社?”他又问。

匡青山的诗集被抢着印刷,但一本自传体的不可控因素太多,很难像诗歌那般抢手。

“帝企鹅。”

“那不是杨寰宇的死对头吗?”盖大河有点惊讶,“他该在背地里骂你不讲情面了。”

“不计较。以前我跟他翻过面皮。”匡青山说。包厢里的所有人的眼角还没长皱纹时,杨寰宇说匡青山的诗一辈子上不了台面,被匡青山泼了一脸酒。除了当事人,几乎所有人都忘了,盖大河也是经过匡青山的提醒才回忆起来。

“小盖去澳洲做什么了?”匡青山问。

“卖酒。”盖大河皱了皱眉,又想到了小盖留下的烂摊子,“跟悉尼的一些饭店商讨调整神仙大曲的出口价格。”

匡青山点点头,没有吝啬恭维:“年少有为。不跟咱俩似的,这么大岁数了没出过国。”高档饭店的厕所没有异味,但有驱蝇香燃烧后留下的烟——毕竟六月的蚊虫不看路牌,只要没做好驱蝇工作,它们便无处不在。

匡青山和盖大河回到包厢时,杨乃星正指着脚上的鞋侃侃而谈:“这双鞋在法国进口,全中国只进口了三双……”匡青山拍了个照,在鞋子品牌的官网问客服:这双鞋只进了三双吗?匡青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客服说,这双鞋只有照片挂在购物软件上,假设有人下单,中国的代理商在法国进货时顺便捎带回来。从这种意义上说,中国确实只进口了三双。

匡青山为事情的真相会心大笑,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为何发笑。天花板的吊灯好像闪烁了几下,杯子里的酒荡起了波纹。匡青山又开始敬酒,打断了杨乃星的发言。沉默的饭桌又活跃起来,自从他们上了年纪,经济上的攀比心滑进滑铁卢,毕竟老同学都是上班狗,谁比谁血统高?

攀比却并未消失,几个男人另辟蹊径比较健康,并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的格调拉低到酒桌上。反观匡青山,既享受着一定品质的生活,又像个怪物般衰老缓慢,他不用装模作样,因为骨子里透露出骄傲的人不需要伪装;他嚣张地轮流敬酒,一如年轻时那般张狂。其他同学们带着不愉悦的心情同仇敌忾。

恍惚间,匡青山听到有人说,“如果你招人烦,即使你是正确的,也没人会承认你的正确。”匡青山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对他说的,他下意识作出回答:

“就是因为人们不自觉的想要被人喜欢,才放弃了追求正确的观点,反而接受被最多人认可的观点,即使这个观点是错误的。”

酒喝足了,也喝倦了,匡青山从大街拦下个出租车回家。家里的杯子里有备好的半杯茶,匡青山兑上热水,喝茶醒酒。匡青山还能记住喝了多少酒,却怎么也想不起喝了几杯茶。他浑浑噩噩地睡着了,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境里只有一面镜子,镜子里的盖大河跟另一个人说话,虽然另一个人的五官与自己不同,但匡青山知道那就是匡青山;第二个梦的主题是“我和我的老父亲”,梦的内容能用个地狱笑话涵盖:美国,一位父亲一生没有正眼看过儿子,不论他的儿子怎么努力。终于,这位父亲快去世时,对儿子说,我看到你了。儿子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成了父亲的骄傲。当儿子快去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父亲死前说的不是“我看到你了”,是“ICU”。

这是个谐音梗,笑点在“I see you”与“ICU”发音相同。ICU即重症加强护理病房(Intensive Care Unit)。

笑话本身或许不好笑,却让匡青山感触良多。匡青山的儿子匡云出生时,匡龙露出祖辈特有的慈祥笑容。“儿啊,我嫉妒你啊,你爷爷这辈子没这样对我笑过。”他心里想。

“第一个梦比较抽象,虽然主人公是大河和我,却穿插着其他关于匡云、小池、家父的画面,让我不知所梦。大河说他的儿子跑到澳大利亚也不忘沾花惹草。我说,年轻人嘛,可以理解。我又提到了我前妻,大河说他有次看完小池的社交软件没有删除访问记录,再看的时候小池把所有的动态都删除了,背景图片还换成了写着字的白板。很显然是这是防备我。我对大河说,没关系。我又问大河,白板上的字是什么?大河突然说,小池的社交软件上还有个链接没删除,链接的标题是‘简洁文化主题文学作品征文’一等奖《我的区长父亲》,点击链接发现文章被后台删除了。

“我知道这件事,本来作者的水准极高,比赛程序合规,同时得到了主办方的肯定,可是,作品由于名字陷入舆论风波,主办方明明不亏心,却‘迫于舆论’删除了作品,小池在社交软件放着作品链接,意思是讽刺主办方。我唯一不理解的是,大河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我发出了疑问。大河说,他不小心跑题了。大河接着说,‘白板上的字应该是对你说的。’大河又说不对,小池应该是对他说的,希望通过他转告我。

“我已经有点糊涂了,我问大河,盖小池社交软件里到底写了什么?大河慢吞吞吐出八个字:别看了,没啥好看的。

“后面的场景变得模糊,有我跟小池没离婚时的场景;有匡云半岁时越来越胖的画面;有老爸阻挠我跟小池结婚的剧情;有小池指责我轻飘飘说出离婚的言语。对了,按照老爸的说法,他希望我娶个‘知道你出轨也会为了孩子不离婚的媳妇儿’,我觉得那种人活得像傀儡,打死也不娶。

“跟小池离婚是我提出来的,她让我保证不再嫖娼,我说在婚礼上骗了她一次,不想再骗她了。随后我提出了离婚。小池摇着我的肩膀,晃得我想吐,我又听到了她的质问:为什么你能轻飘飘地说出离婚?我无法回答。”

匡青山在日记里这样写。


匡青山在床上醒来。小猫皮毛的花色像老虎的条纹,却用谄媚的身姿在匡青山的胳膊上蹭了蹭。匡青山捏了捏花猫的脖颈,“我特别想养一头老虎,‘李峨’,你赶紧长大,长成一只老虎。”

“首先,我才是李峨;其次,猫是长不成老虎的。”书桌前的李峨说。

匡青山被李峨吓了一个激灵:“你怎么在我的卧室?要不你把昨天晚上的事忘了……”

“什么昨天晚上,你是睡觉睡懵了吧。”李峨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匡青山,“刚才你在讲苦海镇的事,讲着讲着就睡着了。我懒得搬着电脑出去,就在你卧室整理书里的时间线,想等你睡醒后问你几个问题。”

“我睡了多久?”匡青山问。

“不到十首歌的时间。”李峨说。“我在用耳机听歌。”

“今天太忙了,明天再说写书的事,我要去见个老同学。”

“苦海镇的同学吗?”李峨问。

“不是,小学同学。苦海镇的同学早就被我删好友了,删之前还借了一轮钱,算是让他们发挥余热。”李峨闻言就要离开匡青山的卧室,匡青山突然叫住她,花猫喵喵地叫了几声。“我有句话要写进自传里面。”

“你说,我会记下来。”李峨说道。

“望子成龙是句最没用的屁话,它的扯淡程度仅次于我想让小猫长成老虎,而且还是一只做了绝育手术的小猫。有一次,儿子对我说他在望父成龙,我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沉重。我觉得,想让儿子出人头地,一般要付出长久的时间、大量的精力、无数的资源,而不是付出四个字。”

匡青山养生得当,只看外表是正值壮年的模样,李峨很容易忘记,匡青山的儿子其实比她小不了几岁。匡青山认为一套合理的营养组织摄入体系,比健身更加养生,匡青山终年不做运动——床上的那种除外,身体素质竟然超越了大多数同龄人。匡青山的饮食方式是,根据心情、健康状况、季节变化管控自己的用餐,他每睁开眼睛就要用高度烧酒让自己进入微醺的醉意,却不会无节制酗酒伤害身体。

李峨抱着小花猫去隔壁男朋友的卧室,用逗猫棒跟小猫玩了一会儿,她在电脑上写下:

几十年前,家养猫是不会被绝育的,那时候的猫天然、淳朴,很少有人为加工的痕迹。21世纪初,城市居民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以至于今天几乎没人耗时耗力去做饭,靠餐厅和外卖度日。与此同时,为了迎合猫主人的生活,宠物医学通过绝育来消除猫咪的生理需求,让猫咪更安静,让主人更省心。我们不难发现,基于雄性气质的雄性文化逐渐变得像小猫一样,更沉默、更温顺、更不懂反抗。

……

万分抱歉,我无法用国内现象举例,2005年有部美国电影,以海军陆战队的视角讲中东战争。军队让美国大兵们统一留了名为锅盖头的发型,使他们的脑袋成为中空容器;大兵放弃思考,只懂得服从命令。

20年前被时代淘汰的苦海镇中学,采用的是一种不符合时下价值观的军事化管理,却画虎不成反类犬。说犬也不尽然,说狗屎更为贴切:在学校中,认真学习的孩子兢兢业业却动辄得咎,连碗泡面都吃不上;惹是生非的学生却在其家长打通人脉后变本加厉,校规对他们来说反而无法形成约束。老师和学生组成一种奇特的社会关系,年级主任挨了校长的批找班主任撒气,班主任挨批找学生撒气,学生向更弱势的群体撒气。整个苦海镇中学显得乌烟瘴气,它就像一滩狗屎,嘴里吃着一滩屎,屁股后面还拉着一滩屎。外人看了以后还会说:“吓!这滩狗屎的升学率还真高!”

……

匡青山的父亲匡龙先生,正是苦海镇中学的一名教师。他教育匡青山服从管理、认真学习,丝毫不顾苦海镇中学撕裂了匡青山与世界的联系,致使匡青山成了小猫与大兵的结合体。匡青山在17岁前不知道爱,他只被允许爱学习,匡青山在学校的情绪不可以被带回家庭,否则,匡龙先生会让他知道什么是情绪。

出了学校后,匡青山不懂跟人闲聊,因为曾经的苦海镇中学不允许闲聊;匡青山不会笑,因为曾经的苦海镇中学不允许发展兴趣爱好;匡青山的创作源泉无一例外的来自痛苦,因为曾经的苦海镇中学让他成了“苦行僧”。他几乎夜夜笙歌,在女人的肉体上寻找某种精神认同,长久的麻痹下,连寻找意义都变得无意义。

……

(省略部分论证资料),由此我们知道,匡青山对其他人的要求并不苛刻,只有讲述自己时,才显得尖酸刻薄。我有理由相信,匡青山的内心深处有一颗当好人的心,并时刻讨厌当下的自己。虽说每个人都犯下过错失——这里的错不单单指法律上的错,是说会让人受到良心谴责的错。——但是承认错误并改正需要勇气,需要承受良知的压力,更多的人开始将错误合理化:

“我只是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

“我那时太年轻。”

“我也是第一次当父母。”

这群人的共同特点是,不具备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也不具备一个女人该有的担当。他们匮乏某个词典中不存在,生活中却不该消失的词——雄性文化。

……

我控诉:匡青山的雄性文化,经苦海镇中学操刀、在匡龙先生的漠视下,被阉割掉了。

我控诉:匡青山那代人的雄性文化,经军事化管理体制操刀、在父母的漠视下,被阉割掉了。


李峨合上笔记本,她觉得这段稿子缺少一环情节,比如加上匡青山被高年级学生恐吓,会让线性逻辑更完整自洽。可是人生呐,哪里有那么多的戏剧性和悲剧性。


匡青山只坚持了两分半,随后彻底败下阵来,这点时间对于年近半百的中年人来说,倒也足够,反正只是图个心理需求。匡青山翻了翻钱夹,又翻了翻裤兜,掏出一打钞票给了女人。账单已经付款,女人以为是事后的小费,她喜上眉梢,“老板,我一定守口如瓶,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咱俩有事。”

匡青山倚着床头,想靠腰部发力坐正,却以失败告终。他耸拉着瘫坐在床头对女人说,“这钱是让你去医院注射阻断药的。”女人根据老道的经验和优秀的职业素养判断出匡青山说的是性病,她美艳的脸上慢慢显现出怒气,逐渐变得狰狞,“我要举报你恶意传播疾病!让你家里人都知道你是个人渣!”

“我家里人知道我是人渣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匡青山说。“打开第一个抽屉。”女人抽开床头柜,里面有几十枚面额不等硬币和一小瓶酒。

“记错了,第一个抽屉没啥用。打开第二个抽屉。”匡青山说。这个抽屉里干净整洁,只放着镶嵌着钻石的戒指,没有盒子。小于五十分的钻石不保值,加上戴比尔斯公司的过度营销,许多人认为钻石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骗局。“这是我和小池的定情信物,你可以拿去卖了,应该值点钱。”

那张被怨毒扭曲了的脸上闪过一抹迷茫,犹豫再三,女人没有带走钻戒,穿上衣服离开。她快走出门,匡青山突然说道:“不拿?讲究人啊。我很欣赏你,有空常来。”女人重重摔上门,应该永远不会来了。

“我以为凭我们的交情,可以讲点感情,没想到还是一笔买卖。”匡青山日记里的这句话是凌凌漆嫖娼后的语录,下一句便是匡青山的原创了,“我以为钻石象征着爱情,没想到连做买卖的都不稀罕。”

这时候,匡青山的内心已经充实了一半,再回忆一下过去,让自己沉浸在痛苦里,匡青山的一天就彻底充实了。匡青山想到他的母校。在那里,每天超过20个小时不允许攀谈,每天超过23.9个小时不允许有娱乐活动。成年人可以看电影、打球、泡澡、喝酒、培养爱好……苦海镇中学里,采用大名鼎鼎、褒贬不一的衡水模式,吃饭的时间、上课的时间、洗漱的时间、睡觉的时间有严格且细致的规划。

匡青山内心毫无波澜,毕竟苦海镇中学已经消失了很多年,天天回忆,兴不起波澜。

细碎的记忆泡沫浮上心头,泡沫里,青年男人给两三岁的儿子擦拭额头上的伤口,匡青山一副做错事的模样,站在二人旁边怯怯地说:我害怕血,我觉得头晕。青年男人板着的脸扭动起来:你弟弟是跟你玩的时候才磕破了头,你要对这件事负百分之百的责任!你必须在这里看着!匡青山跑去找妈妈,又被妈妈拎了回来。委屈的匡青山看窗外的星星,回忆里的天空怎么也想不起来,匡青山脑补了最近的星夜。他多么希望自己是被收养的,那样,便有完美的理由谅解原生家庭对他的恶意,然而,匡青山确实是亲生的。

泡沫静静地破了,没有一丝声音,匡青山被拉回现实。

“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吗?不,是四十年。”匡青山喃喃自语,并给自己灌了口酒。“有灵感了!”痛苦的诗人顾影自怜,既是灵感,也是疯狂。匡青山取出本子写下:

星星摘下角落里的孩子,

羔羊在睡不着的夜晚数人;

把头埋进水里才不会缺氧,

他眼中的你无可替代。

匡青山觉得最后一句不太好,想了想,把“他”字改成了“世界”。

匡青山像鼻涕虫一样,咕噜噜在床上爬起来,将柜子上的半杯凉水当头浇下,再用枕巾擦了擦水渍。匡青山穿好衣服,突然喊了一声“李峨”,黄色的花猫从床底下跳上来。匡青山经常喊这个名字,小花猫错误地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名字。李峨实际上是匡青山请的枪手,为他代写自传,同时,李峨的男友是匡青山的房客。

2035年,上海的房产税高得跟房租差不多。匡青山不得不把所有的房子租出去,包括自己住的这套的其中一室。就算这样,匡青山的钱夹里最后一点钱还是花光了,丝毫没体会到包租公的快乐。

李峨是个有趣却并不刻薄的人,换了其他女人见到匡青山招妓,或许会讽刺道:“您还真是老当益壮。”李峨对所见所闻表现得熟视无睹,对她来说,匡青山只是个客户。

“我知道自传里,关于童年缺失的那部分写什么了。”匡青山对李峨说。李峨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记录匡青山说的话。

“我以前有个弟弟叫匡青松,他生于1993年,在1997年病逝。”李峨的眼神闪过一丝恍惚,手指没有停止敲打键盘,匡青山继续说道,“我小时候身体虚弱,是苦海镇医院的常客,我父母几乎每周都要带我去就医,忽略了松松的身体。当我们发现小松得病时,已经无力回天。”

话题说到这里已经结束,李峨会对事件进行艺术处理,加入读者喜欢的语言美感和文字张力。李峨合上电脑,“后面的内容我不会往书里写,我想问问你的父母怎么看待这件事。”

“这个重要吗?”匡青山问。

“蛮重要的,我需要确定发生故事情节的背景,毕竟我是10后,不太了解90年代的主流价值观。”李峨垂下眼帘说,“很抱歉把你的经历形容为故事,这只是写作用语。”

“我父母的想法跟我一样,没什么好说的。”

“是愧疚让你内心觉得七岁时的你该对这件事负责,还是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潜移默化影响了你的想法?”李峨问。

“这不用写。”

“好的,我明白了。”

匡青山没有听清李峨说什么,记忆泡沫又涌进脑海,泡沫里少了个人,青年男人对着受惊吓的、宛若鹌鹑蜷缩姿态的匡青山说道——男人愤怒又不失冷漠,仿佛天生愤世嫉俗:是你害死了你弟弟,你长大后最好能获得两个人的成就,那样你弟弟才不会死不瞑目。我才会觉得没白生你。但是,当你取得成就后不要洋洋得意,因为你的荣光有三分之一属于你弟弟,有三分之二属于我对你的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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