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银发银须、精神矍铄的老人把深海中不知名的小虫捞起,挥一挥拂尘,小虫变成一个扎着冲天辫的童子。“九天。我只给你九天,让你追寻人生的真理。”
“九天是什么?你是谁?”小虫用弱小的声音问老人。
旭日曾照亮大海和沙滩,波光粼粼的水面使得朝生夕死的他憧憬向往。可是太阳总会落下帷幕,大海不再散发耀眼的光芒,他却妄图抓住那一缕流光,最终,他溺死在无尽的空无里。
“九天就是你生命的九倍。而我,被人们称为大盈仙人。”大盈仙人的胡子没有梳洗,说起来话来弯曲的胡子一跳一跳的。
小虫好奇地摸了摸大盈仙人银白的胡子,“怎么你的脸上也长满头发?”大盈仙人脚下出现一朵洁白的云,飞到了小虫触摸不到的低空,他看向燃烧着爬上海平线的太阳,有些出神。
“这叫胡子。你以前的生命太过于短暂,所以你的同胞们还没来得及长胡子便永远地长眠,但你被我选中,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人类的一员。”大盈仙人傲慢地说。对于一个自满的仙人,傲慢是他的常态。
“你有两次提到人,人又是什么?”小虫抬起头,歪着脑袋,像个好奇宝宝似的不停地发问。
“‘人是什么’这是我留给你的问题。不过,人都需要一个名字,有了名才好办事。我给你取个名字,从今天起你叫马中。”化为童子的小虫终于有了名字:马中。
“名字又是什么?为什么人需要名字?我之前没有名字活得也挺自由啊。”马中在学会提问后,又学会了使用陈述句。马中很快懂得了在思想上反抗大盈仙人,但这还远远不够。
“真是‘子贡问时’,哼!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大盈仙人拂袖而去,连带着洁白的云朵消失在马中的视野里。马中呆呆地立在原地,像亘古以来站立在沙滩上的一座石像。冰是什么?海,面前的就是海吧?
夹杂浪涛声的海风扑面而来,朦胧的薄雾是一层面纱,把海岸装扮得贵不可言。马中贪婪地呼吸美妙的空气,目不转睛地凝视那轮新日。他有了足够的时间感受世界的流动。
马中感受到了大欢喜、大宁静。他盯着太阳,不一会儿就觉得眼睛刺痛,瘦小的右手分开五指,扣屈成爪,挡在眼睛与太阳中间。从马中的眼睛看去,太阳被他抓在了手里。
“昨天,我还是只知道吃喝繁衍、仅凭本能做事的小虫子,今天我获得了同胞都没有过的生命,见到了他们一生都没看过、甚至想象不到的风景。”马中由衷地赞美大盈仙人赐予他新生,让他堂堂正正地作人。
不一会儿,大盈仙人出现在马中身后,“喂。你不去岸的更上方吗?大海涨潮会淹没你的。”
“不要叫我喂,我叫马中。”
“我给了你九天,不是让你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景色上的。”大盈仙人对马中的无作为感到不满,他迫切的需要马中离开大海,穿过沙滩,去往遥远的陆地上。
“我不会走的。我在想办法把天上的太阳固定在东方,我要让大海永远闪耀光泽。”马中朝气蓬勃地走到一块礁石上,再次坐下来。
二
天空的光又熄灭了,黑夜再次拥抱海洋和陆地,许许多多的小虫子走完了他们的一生,沉睡在深不见底的大海中。马中泪流满面,为他的同胞,也为他自己。
马中在大清早离开了沙滩,他已经知道太阳永远不会停留在某个地方,自己同样也不该止步不前。马中迈出右脚,“唉?我该上哪里去呢?”一只雀鸟停在枝头,听到了马中的自言自语。雀鸟用轻灵的歌喉给马中指引,“向西走吧,以前有个和尚带着三个徒弟不停地向西走。”西方恰好是太阳运动的方向,马中这样想着迈开了步伐。
马中走了很久很久。他看到一条河,河的源头很窄,马中可以轻松地从河的北边跳到南边,再从南边跳回北边。走着走着,大约走了几十步,小河陡然变宽,成了条大河。大河的北边有十几个人,男女老少皆有,几人面容相似,看上去是一家人,这群人有秩序地抓住一条绳子,使劲拉扯。绳子的另一端套在河流对面的年轻人身上,年轻人也在拼命地拽绳子。
“你们在做什么?”马中问。
“我的小孙子到了河流的彼岸,我们在把他拉回来。”满脸皱纹的老爷爷说。
“那你的小孙子想过来吗?”马中问。
“想过来就好了!我们一家人都出动了,我那孙子就是不听话,要停在河流对面。”老爷爷满脸惆怅,说完话又开始努力拔绳子。
“大河对面的人啊,你为什么要抵抗你的家人?”
马中大声地喊话。马中以为对面的人没听见,想要再喊一嗓子。对面的年轻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年轻人的声音里有惊慌,有无助,还有众叛亲离的焦躁。“这条河流很深,我迈进去会淹死的。就算我的家人把我拉回去,河流的那边也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那你是怎么过河的呢?”马中问。
“以前,这条河流很窄。我可以轻松地从河的北边跳到南边,再从南边跳回北边。现在不行了,河里的水是会变化的,当然,就算没有变化我也不想回去。”年轻人说。
马中捡了一根树枝,使劲扔进大河里,水面出现了一个湍急的漩涡,把树枝抓进了河底。马中点点头,认同了年轻人地说法。
砰!绳子崩断了。
年轻人像一匹脱缰野马,头也不回地跑去。“不管对面等待你的是鲜花还是刀山,我希望你永远不后悔今天的选择。”马中真心地祝福他。
三
马中又走了很久。他在路边看到一朵盛开着的蓝色玫瑰花。“这可真是少见,我看到过很多红色玫瑰花,还是第一次见到蓝色。”玫瑰花没有产生蓝色色素的基因,无法生长出蓝色花瓣。虽然玫瑰有5000多年的人工栽培历史,迄今已培育出2500多个品种,但始终没有蓝玫瑰的身影。因而英语blue rose有“不可能”之意。
世上不可能有一朵蓝玫瑰,就像昨天的大海不会永远停在昨天。这朵蓝玫瑰正是大盈仙人用法术变化出来的。
马中并没有过多地止步,欣赏了一会儿便继续赶路。紧接着,马中遇见了藏宝图、饼干兄弟、大喇叭、席梦思床垫。马中只是把玩了一会儿大喇叭,继续踏上了行程。
天空依然是万里无云的蔚蓝色,马中想到了蓝色的大海。根据人类的说法,在福建出生的是福建人,在河北出生的是河北人。自己在大海出生,那自己一定是大海人。如果自己在太空出生,不用等到长大,一出生就是太空人。
马中想起大海,越想越伤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躲在暗处的大盈仙人想着,要不要去安慰一下马中。还没等大盈仙人行动,马中的哭声戛然而止,“肚子饿了。”大盈仙人眼角抽搐了两下,无语透顶。
大盈仙人挥了挥拂尘,路边出现一块用油纸包裹的薄饼。马中捡起薄饼,四处看了看,大声问:“有没有人丢东西啊?”
“谁会这么粗心呢?”马中自言自语。大盈仙人思量,这世上粗人的人可多得是。马中一屁股坐在路边,“丢了薄饼的人一定很饿,说不定这是他的晚饭,万一被小猫小狗捡去就不好了,我还是在这里等等他吧。”
大盈仙人的眼角又抽搐了两下,心想:得,霉开二度!于是他摇身一变,化作一个到路边找饼的老婆婆,为了奖励马中心地淳朴,把薄饼送送给了马中。马中心满意足地吃着饼,不知是饼的味道太好还是做好事心情舒畅,马中吃得特别开心,连大海也抛在脑后。
“哇!”马中像是发现了稀奇珍宝,倍加小心地把一块光滑的石头从泥土中捡起来。“世界上竟然有空心的石头,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说完马中把石头装进兜里。
大盈仙人心里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悄悄使法术把空心的石头变走。大盈仙人装作偶遇马中,用夸张的语气说,“今天天气真好,我怎么在这里遇见你了。”
“人生总是要有些不期而遇。”马中说。
“你有没有看见蓝玫瑰、大喇叭、藏宝图什么的?”大盈仙人说。
“我捡到……咦?怎么不见了?”马中说着把口袋内袋全翻出来,没找到空心的石头。
“你是不是丢了一块空心的石头?”大盈仙人问。
“你不是仙人吗?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世界上哪有空心的石头,我丢了一对牡蛎壳。”原来看上去像光滑鹅卵石的事物竟然是牡蛎的外壳。
大盈仙人血压飙升,简直维持不住仙人形象,我亲耳听到你说那是一块空心的石头。他耐住性子说,“你一定很喜欢那块牡蛎壳吧?”
“是挺喜欢的。牡蛎像我一样,神秘,自给自足,而且孤独。”马中说。【节选自狄更斯的《圣诞颂歌》,有改动】
大盈仙人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大盈仙人没有等马中回答,“不懂了吧?人与人的关系都是由‘因缘聚散’产生或者破灭的。缘到了,就有了你说的不期而遇。缘尽了,许多人和事就会离你而去。缘是天定,份在人为。命运给了你与牡蛎壳相遇的缘,你却没把握住,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有缘无份。”大盈仙人用法术变出蓝玫瑰、藏宝图、饼干、喇叭、床垫,就是想告诉马中这个道理。
“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马中说。
“你早就明白?!”大盈仙人不可思议地说。
“那天,我用一个生命的长度来观沧海。我想把整个大海盛放进我的胸膛,我想把太阳凝固在我的眼瞳,我想让大海永远维持波光粼粼的样子。”马中说。
大盈仙人也激动得无以复加,“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太阳落山后我哭了很久。我失去了那天的大海,失去了那天的光,失去了那天的所有。我明白了什么是冰。缘就是冰,你越想把他抓在手里,冰就越快地化成水。”马中说。
大盈仙人抱住马中,他不再以为马中只是个小虫子或者凡人,而是将他视作同一水平线,同等地对待。
“从那时起,我明白了世界在不停地流动,我也阻止不了昨天的大海离我而去。”
四
“你还记不记得我交给你的问题?”大盈仙人问马中。
“什么是人?”马中说。
“对。带着问题上路,你会发现走路不仅是走路。”大盈仙人说完又离开了马中,马中一人踏上征途,不是大盈仙人不想与马中多相处几天,而是人生的路只能一人独行。
这次马中并没有走太久。他在夜晚抵达了一个公园,路灯下粗壮的大树在给小树讲故事。故事的名字是《三棵树的愿望》。马中很感兴趣,索性坐在石头上听大树讲故事。
丛林里有三棵树,他们有各自的愿望。第一棵树的愿望是成为一个聚宝盒。第二颗树的愿望是成为一艘大船。第三棵树的愿望是成为世界上最高、离上帝最近的一棵树。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马中很快听到第三棵树被伐木工砍伐,心想,“这棵树永远不可能长成最高的树了。”故事讲到了第一棵树被做成马槽,第二棵树被做成小渔船,马中心想,这可真是个糟糕的故事。
随后,戏剧性的转折到了,一对乞讨的夫妻把哭闹的孩子放进马槽,第一棵树承载了这对夫妻最宝贵的财富。渔夫偶然间救了皇帝,皇帝带着达官贵人上船答谢渔夫。第三棵树被做成了十字架,放在了教堂顶端,也就是距离上帝最近的地方。
“故事说得挺好,可是阖家欢乐的结局起不到警示作用。”马中评价道。
大树被马中吓了一跳,“你能听见我说话?”
“我可以假装听不见。”马中挠了挠头。
“既然你能听见,老树我就多说几句。谚语有云:天定可以胜人,人定可以胜天。有位马克思同志也说过类似的话:人创造了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大树缓缓地说,语气柔和得像是咀嚼面包屑。
“但是你们是树啊。”马中说。
“树和人是差不多的。假设不同的植物为了同一种气候活成同一个样子,人为了适应同一种时代氛围,强迫自己失去自己,是多么荒谬。”
“你刚才还说环境创造人。”
“你要灵活变通。环境创造人说的是顺天时,不能倒行逆施。追随大众是生物进化过程中弥补个体力量不足保存下的基因,因为随着大众才有活路,然而‘学我者生,像我者死’,我们不能一昧地舍弃自我,丢了天生的才资。”
马中对大树鞠了一躬:“受教了。”
五
“你好。”年轻人问候马中。
“我挺好,你也好。”马中说。
“我过得倒是没有什么不好。”年轻人的声音让马中有些似曾相识。
马中突然想了起来,“你是挣脱了绳子的年轻人,怎么称呼?”
“我叫观花。”观花说。
“我叫马中。”
二人沉默了起来。
“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观花问马中。“我想成为暂停住大海的人。”马中说。两人又是一阵沉默。“你呢?”马中问。
“我想成为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力的人。”观花说。
“为什么?”马中问。“这是个很复杂的事,里面包含了很多东西。”观花这样讲是等待马中继续问。马中以为他不想说,所以又沉默起来。
“你的家人还好吧?”马中问。
“家人始终是家人,也只是家人。家人接你来到这个世界,也是家人送你离开这个世界,但不能指望家人帮你走完人生。”观花看着一处水洼,水洼映射出阳光、草地以及一树梅花,不知道跳进水洼能不能穿越进水洼里的世界,“人生如走马观花,谁也预言不了明天,只能且行且看。”
“你说得对。我很想跟你多聊几句,聊聊家人是什么,聊聊人生是什么,但是我该走了。”马中说。“你知道梦吗?梦里的大海时常通过我映照进现实。但是好梦难圆,我已经快要忘记大海的模样。”
“你要去哪?”观花问。
“我将远行。”马中说。
马中回到了令他魂牵梦绕的大海。“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再观沧海,深以为然。”大海没有光芒,漫天的星星轻轻地笑着,白鹤优雅地站在灌木中。
“找到答案了吗?”大盈仙人出现在马中的身后,马中见怪不怪,摸起一块平滑的石头打了个水漂。
“太复杂了,不好说。”马中说,“我见了许多人,麻木蒙昧,无知无觉,不思不想。得利,便洋洋得意,忘乎所以;失意,便如丧考批,朽木死灰。”
大盈仙人点点头,“这是常态。总有一些不一样的人,他们比别人——”“纯粹。”“对,纯粹。”
“纯粹往往意味极端。”马中说。
“在你看来走极端的人也是一种错?”大盈仙人说。
“不能说错,那种人很有意思,但他们往往容忍不了其他人,甚至会包容不了己身。”马中说。“观花给我说……”“说什么?”“你让我想想。”
“他说,接我来这个世界或者送我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是我的家人。你是我的家人吗?”马中闭着眼睛问。他等了一会儿,大盈仙人还是没有回答。马中心里暗想:这老头儿不会是因为生离死别太过于煽情,又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流眼泪,所以躲在没人的地方哭鼻子去了吧?
“睁开眼,抬头看。”大盈仙人说。
“不睁。”
“睁开。”
“不睁。”
“你脚下有个牡蛎壳。”
马中瞪大双眼,小心翼翼地挪换双脚。“哪里哪里?”
早该落下的旭日重新照亮海洋与沙滩。清风扑面而来,海鸥恣意地飞翔在蓝天,发出一声声鸣叫。海天相吻,水光潋滟,候鸟南飞。美不胜收。
“大盈仙人,这是你做的吗?”马中痴痴地问。“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大盈仙人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那你这么厉害,可以让我多活几个九天吗?”大盈仙人高深莫测的形象顿时垮了,“死还得死。这个没有谁能改变。”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马中向大盈仙人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大盈仙人觉得马中的小手上传来一道电流,酥酥痒痒,马中对大盈仙人说,“这是我的梦,你给了我九天,我还你一个梦。梦里是只有我一人知道的世界。但是相比较梦,我还是喜欢现实中的大海。”
马中远眺海的远方,在礁石上翩翩起舞,不一会儿,马中坐在礁石上,像一座石雕,永远凝视着他的憧憬与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