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小跑着,一边喊着“猫”。一只黑色的猫,眼睛碧绿。
黑色的猫回头,望了她一眼,她闻到呛人的历史烟尘,使她咳出血泪。
一张黑白的报纸被风吹到她的脸上,“巴黎和会失败”用最大字号印在上面,引起义愤填膺的怒火。
她听到远处震耳欲聋的呼告,“外争主权,内除国贼”,在耳边炸裂。她看到人群里面一张张的脸,愤怒的、悲痛的、青春洋溢的。她看到人群里面一件件的衣,长衫的、旗袍的、学生气的。她穿梭在人群中,追赶着那只黑色的猫。人群裹挟着她,慢慢地挪移。
猫失去了踪迹。
她的短袖长出立领,裤子打出裙摆。她的神情被染上愤怒,横幅在她手下展开,鲜血在她指尖涌出,写下“还我青岛”四个大字。她由人群中走出,走向人群最前方,少年意气,扛起家国。她翻过高高的围墙,点燃浩浩荡荡的第一把火。在火光中,她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突然,她看见了人群外的另一张脸,看不见五官,沾满烟尘,破洞的衣服遮不住嶙峋的瘦骨。
她站在人群外,望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脑内空空。
她是历史的旁观者,却全不知自己旁观了一场青史留名的运动。她只是摸着肚子,想下一餐饭在哪。
她又看见了那只黑色的猫。
她扑过去,要抓住那只猫。她穿着破洞的衣服,追逐那只猫。
黑色的猫向前跑去。
她的衣服附上盔甲,眼睛被拉得狭长,嘴唇长出胡须,轮廓变得硬朗。一匹骏马出现在他的胯下,长刀出现在他的手中。
他看见“霍”字旗在猎猎狂风中翻飞。军鼓被用力敲响,年轻的士兵握住鼓槌的双手青筋鼓起。军号手两颊鼓起泛红,眼珠突出。马的嘶吼声与人的喊叫融成一片。鲜血在黄沙上飞溅。土地在等待征服。
猫又不见了踪影。
他拿起长刀,在骏马嘶鸣中刺向对面的军队。同样鲜红的血喷涌出来,他看见年轻的士兵瞪大双眼倒下,或者,他看见队伍的边缘有人偷偷做了逃兵。
英雄与英雄被埋于同一片土地。
他进京领赏,高头大马,盔甲在阳光下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少年将军意气风发。
可他看见围观的人群中苍老的脸,同样的年纪,抱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他的手抚上脖子中异样的突起。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又看见了那只猫。
她跃下大马,追逐那只黑色的猫。
黑色的猫突然转身,向后拐去。
她追逐着黑色的猫转身,被装进防护服里,戴上了面罩。在高铁站里,五湖四海的人们向同一个方向进发。她听到振奋人心的口号,“病毒无情,人间有爱”。她的长发被削下,与病毒抗争的日子里,体重骤降。白衣与白衣之间,黑猫不见踪影。
她冷静的握住手术刀,切开喉管,排除痰液。呼吸机超负荷的运作着,每一间病床都住满了人,还是有人在等待。她在手术室夜以继日,她在呼吸机前观测数据,她在病房之间巡逻。
她被称作白衣英雄、最美的逆行者,数不清的赞誉奔她而来。在解封的那一天,她站在樱花树下,看见了人群中的那张脸。
她的脸因为疫情隔离在家而日益丰润。
她摸上自己瘦削的脸,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猫又出现了,她追逐的脚步却变得迟缓。
黑色的猫回头,望了她一眼,在碧绿中,她嗅到青春的芳香。
她的长发慢慢缩回,蓝白的校服外套穿在她的身上,书包回到她的肩上。她的名字被高挂在年纪光荣榜上,她的身影出现在学校各个活动中。她的名字作为传奇在学生中流传,作为骄傲被老师提起。可那只黑色的猫一直在,她看见了那只黑猫。
在课堂上被枯燥的化学难住的时候,在晚上因为压力失眠的时候,在成绩不理想的时候,在高考落榜的时候。
那只黑猫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
她慢慢地走向黑猫,校服外套早已脱下,短发重新生长。
她抓住黑猫的尾巴,走进大学的校园。
她看见自己的专业成绩名列前茅,看见自己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看见自己牵着另一个人的手。
黑色的猫转过头来,她突然惊觉自己的平庸。
无论是在历史的烟尘还是在现实的浪潮中,她都如此平庸,淹没在人群中。
她追逐着黑色的猫,追逐着被所有人赞美的青春,妄想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平庸却还是平庸。只有她会锲而不舍的追逐这只黑色的猫,却只有她才不需要追逐这只黑色的猫。
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她松开了手,任由黑猫消失在生命中。
十几岁与几十岁无非都一样。
黑色的猫最后望了她一眼,碧绿的眼睛如翡翠,又透亮如清泉,却映不出任何一个人的影子。
十几岁与几十岁无非都一样,她平静地看着远去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