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组诗）

山行（组诗）

王明法

山泉

在安吉连绵的群山

和绿色毛竹的海洋里

雨季停止了不顾一切的倾泻

清凉的水放弃了植物的喉咙

它们深潜到幽微的石罅

山泉在此变得盛大

从山核桃和香榧树的根部

泉水高出竹林和民宿的头顶

高出街市上游人的喧哗

在安静的山中它不会高声语

这缝隙里的行吟诗人

它们从天上来到人世

必得经过无数黑暗的夹缝

以及人间的坚硬和阴冷

当心碎的水扑进山的臂弯

天空的云彩落入怀中

山路上

山路狭窄，上行与下行的完成

需要经由两个设身处地，或者

推己及人的主客体互换

无限风光从植被丰饶的山涧

盘旋而上，直达瀑布的起点

水的浩大得益于雨的繁盛

在天目山，松的向上空间远大于

同伴间的距离，如人世的竞争

天空给予的，大于我们相互之间

山的高度不在乎峡谷的深度

平原上我们仰望的山峰

只是岩石说话的那部分

林中

我常常不知疲倦地出入林中

有时候带回花开的欣悦

有时候卸掉心里的重甲

偶尔我会在林中遇到坟冢

我和野花都不害怕

我看着她们蓬勃地跳舞

那些墓碑岸然直立

我看见一家人长幼有序

一团和顺萦绕不竭思念

有些墓碑上文字用两种颜色

黑色的名字旁边

有二三颗红色的字眼

我知道那是一种等待

离去的那人耐心等着另一半

像等她（他）一起去另一个集会

荒野徒步

黄昏收起太阳的刀尖

你走向空旷。溪流走进方塘

晚风从林梢，从浓荫里

收集了许多凉，一匹纯黑丝绸

快要覆盖野地的一切凸起

你的脚步惊醒了落叶的疼痛

轻微的折断声扩展到灌木丛

相爱的雉鸡，那低微的爱情

被人类惊飞。惶惑耸起脖颈的花翎

又触动翼展的上升和尾羽的平衡

你的目光布置一道不舍的幻影

在暮春最后的旅程

鸟巢里暗藏的几颗椭圆形希望

等待夜色里返回的胸膛

山行

雪融未尽，春山似枯笔水墨

林子的手掌一粒粒蜷曲

在山腹看不见的上升里

大地冬藏的密码回到枝头

虚空中即将打开春天图景

鲜花铺地，叶子舞蹈

虫唱回避漫山的鸟鸣

山地释放太阳加持的光热

借草木之手返还给人世

高氧量的深情给我们治愈

给我们树林的心跳和呼吸

给我们瓦解疫疠的秘籍

当黄昏拖曳黑色的帷幕

缓缓飞临我们的头顶

又一个静谧的良宵

等候在山下的橘黄灯火里

向阳

坡向阳

树也向阳

棠棣在阳光里

噼噼啪啪地开花

野山上风声轻

一树繁花里一万只

野蜂在合奏

浩大的嗡响

加深山的空洞

我于是听见我自己

喘息的重

因为蜂群的忙碌

我又发现我的闲

和风中的尘土一样轻

登山者

从山下的小径一路向上

紫花地丁的叶子由深绿

渐渐有些苍白，叶片更细长

离开深厚土层的花草要学会

珍惜更高海拔所递减的水滴

僧人们步幅小于年轻的登山者

他们的喘气声也小，林涛舒缓

半山腰的石阶接收力竭的人

并目送僧人们轻飘的袈裟

两只黄鹂在密林中对话

山寺的黄墙就在不远处

大殿里木鱼的敲击一声就是一声

踩着那节律走起来忽然轻松

登山者长舒一声，直起腰来

山尖上的佛塔一下子矮了下来

在天平山追问忧与乐

天平山下我来拜谒范仲淹先生

他躲进高大的石像里

他怜惜的目光锁定了我

秋日山中，访客多是红叶的拥趸

即使我，也是和红叶辞别之后

才把思绪的丝线捆成了一束

在范家祠堂里我苦思不解

忧与乐何以能分先后

家和国，如何能摆在天平之上

称量二者之间孰轻孰重

人云：国有忧，何来家之乐

然家有忧，再多的乐又与我何干

若更多的家，在欢乐中点燃炊烟

大地上何来凄苦的悲歌

还是先生高妙

他知道语言离开头颅

离开身体和心房的速度

有快慢而无高下

他只使用一个单词：天下

并且赋予简单的排序

他把追问的目光撇在一边

分头给庙堂和江湖深深一揖

一枚飘飘荡荡的落叶

从我愚钝的眼角掠过

我看见先生的笑容里

滑过一缕褐色的凄凉

所见

在峡谷里行走半生

我的眼里堆满了石头

走上山顶，城市和乡村

如同沙盘上的模块

一条大江如浑黄的丝带

在我的脚下，细长而瘦弱

我曾经在摩天大楼的顶层

看见我们居住的星球的圆弧

我梦见自己漂浮在平流层的太空

伸手触摸那个蓝色的弹珠

当我醒来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书案

发现了一只小小的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