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晚饭后，梅习惯从家里出发，从小区西南门往西或从小区东南门往北绕小区走一圈，再走到第三人民医院前头新建的桥头，从桥头铁皮处沿原路返回，是近三年来几乎每天坚持完成步行一万步的锻炼线路。有几次，出去的时间比较晚，八点左右出发，走到翠岭路和真君山路时，路上行人很少，由于离家很近，又是年近半百之人，而且两旁路灯明亮，第三人民医院旁一溜上十个饭馆招牌闪烁，灯火通明，尽管第三人民医院背靠真君山公墓区。

   一人行走，清风明月相伴，自由自在的轻松与遐思纵情喷涌，在或近或远的路灯同时照射下，身旁出现明的和暗的两个影子一同前行一同返回。即使再晚，梅的脑海里偶尔也会闪现小时候邻家放牛哥讲过的吓唬她的鬼影鬼故事，但很快，每次都能“随行三人”惬意舒适地走完既定的锻炼线路。

   小学时，学过一篇课文《同桌》，理解“形影不离”是形容一种非常美好的关系。后来学了物理，知道影子是一种光的直线传播现象。然而，有一种影子看不见，摸不着，却要一辈子去背负去学习去掌控去治愈。

  梅伸开左手，拇指和食指上的刀疤清晰可见，那是上初中时，失去母亲后，剁猪草和割稻子留下的。从小，梅乖巧听话，在奶奶“盘箕晒谷，教崽读书”的念叨声中，父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引领声中长大。从初一开始，梅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跳出农门。失去母亲后，梅没有像哥哥一样在一天之内性情由活泼变得内敛，也没有在周围的冷嘲热讽中低头自悲。相反，她逆着来，变得特别自尊，敏感有脾气。甚至在婶婶好心地劝说父亲：“女儿不要读书，应该回家带弟弟”。坚决说：“我要读书”。同时，她一改平时不拔尖的作风，变得自强起来，上课特别认真。当时教她数学的李灿生老师曾当场考过她，一天下课后，李老师问她刚刚他这节课讲了什么，她从老师进门说“上课”到下课时同学们说“老师再见”，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一时成为学校的一段佳话。

   因为除了上课时间，她没有时间学习。早上起床后，她要剁好两头猪的猪草，煮好哥哥、弟弟和自己三个人一天的饭，下午放学后，要扯好两头猪的猪草。那时驼着背的奶奶偶尔会帮衬下她，封建家长制的爷爷只会给她添乱和添堵，时不时地说她起床太晚，剁得猪草粗糙，他越催促她，她越急，急中更出差错，手指就这样一不留神被伤了一次又一次。

   梅食指第三节上的疤痕是成片的，那是割禾刀重复割伤留下的。母亲走后，除了小她十岁的弟弟外，父亲、哥哥和她充当精壮劳动力，与大叔大婶五个人一起参加农忙。父亲、叔叔的本意是两家合伙人多力量大，实则两家加起来的插秧和收割任务特别繁重。每天天蒙蒙亮，梅就跟着婶婶去拔秧苗，或者跟着父亲、叔叔、婶婶去割稻，哥哥每天早上要放牛和挑满两家水缸里的水。每次割稻，叔叔会变着花样鼓励梅割得又快又好，有时割得快了，镰刀突然钝一下，扶稻的左手指最前头的食指就会被割到。每年双枪时节，别人家十天半个月可以结束，梅家至少二十天才能结束，为了赶农时，梅的手指被割破了，简单烧点生烟灰敷上止血继续割稻。每年双抢结束，梅的食指要割破几次，脚趾要烂几次，皮肤晒得黑不溜秋，要回到学校大半年才能白回来。

   梅经过努力，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师范学校，为此，爷爷办了酒席宴请老师和亲朋好友，梅在别人的羡慕中从农业户口转为商品粮户口。她从不提起自己的过去，也不提起自己的母亲，没有母亲似乎没有给她留下影子。

   参加工作后，梅一直不争不抢不斗，从不提任何要求，遇到不公平对待也不声张。曾经一个校长是她师范同学的哥哥，实在看不下去，有一天对她说：“如果别人故意毁谤你打压你，你要争辩，如果你什么也不说，只能说明你有错。”梅迟疑了一下，倍感委屈，但仿佛如鲠在喉，任何话也说不出来。其实她宁愿被别人误解和打压，也不愿在争辩中被人牵扯出“没妈的孩子没教养”的口舌来。

   梅记得，她怀着初恋结婚的完美梦想，发誓一定要做一个人见人夸的贤妻良母。订婚时，她把男方给她的礼金全部还给男方，把男方父母送的八套衣料全部退回去，当时流行的三金一金也没要，因为男方家庭也很穷，她认为只要真心相爱，物质的东西以后靠自己创造。没想到临近结婚前几个月，谣言四起，男方父母、兄弟姐妹到处说梅追着男方娶她。梅的父亲为此非常气愤，认为梅幼稚单纯，坚决反对梅嫁给男方，梅却以男方比她大八岁，成熟稳重，追了她三年，工作能力非常出色为由，说服父亲彼此出于真爱，执意要结婚。婚后，丈夫在县城高中任教，梅在婆家附近的乡村中心小学任教。一次在家晒完被子就去上班了，忘了告诉婆婆帮她收一下，接下来几天一直下雨，由于怀孕懒得来回走动就住在学校。终于等到周末，梅满心欢喜地等待丈夫来接她回家，没想到等来的是急匆匆地吵架：“到底是没妈的孩子没教养，别人帮你收了被子也不知道感谢。”回到家，婆婆更是理直气壮：“到底是没妈的孩子没人教你，我不和你计较。”

   从此，梅成为真正没妈的孩子。迁就、隐忍、沉默、埋头苦干、如鲠在喉、独来独往，影子拉得很长很深。无声无息的影子除了加深阴影，也带来了宁静。梅为了完全跳出农门，跃入龙门，她考了一堆的文凭：自考专科，函授本科，直到考上全日制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