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发表于《散文选刊.下半月》2022年第8期。原文有删减。
父亲的油茶林在村里毛里坡水库的左边山丘上,占地8.3亩,从上往下看,像激流中弯曲尾巴奋力向上腾跃的鲤鱼。鱼背处栽了一排鱼鳍般竖起来的杉树,鱼头和鱼尾挖了一条又深又宽的排水沟,宛如与鱼身的一道分界线。
从村后新修的水泥村路开车可以直到父亲的油茶林,一路是村民新开发的油茶林,有的刚种一两年,茶树只有一两尺高,周边是刚翻过新鲜黄色的泥土,一些野花野草星星点点;有的种了五六年,茶树有一米多高了,层层叠叠的嫩绿、深绿清透欲滴,前几个月零零星星开过的茶花萎缩成深褐色的一小坨,恋恋不舍地垂挂在枝头。由远及近,父亲的油茶林脱颖而出,纵横交错栽满了油茶树,就像一条巨大的鱼身上布满的鱼鳞,密密麻麻、整齐高大、新绿冒尖、墨绿成海,隐隐约约还能闻到茶花盛开留下的余香。行走在父亲的油茶林,突然惊奇地发现有几棵茶树居然还开着洁白的茶花,那么耀眼夺目,凑近一看,雪白的五片花瓣像几只蝴蝶张开着的翅膀,聚拢在土黄色的花蕊上闻香、采蜜,他们像雪白色的精灵,跨越季节的界限,窃窃私语。父亲告诉我,那是后来补种的晚茶树,花期靠后,结果实也靠后,但采摘油茶时不分先后一起摘,因为记不清,也留不住。
我是赶在大年三十前几天去看的父亲的油茶林,错过了采摘前硕果累累的油茶林景象,也没有亲眼目睹今年亲朋好友都来帮忙采摘的大丰收场面。每年采摘时,都是弟弟一个人装车卸车。今年整整装了八十个大蛇皮袋,每袋都有一百斤左右重,他一个人一包包扛上车,又一包包扛下车,再一包包扛到三楼楼顶晒,累得一个月腰酸背疼没有缓过来。父亲是一个很懂得感恩的人,每个来帮忙采摘的亲朋好友,他都以一大蛇皮袋油茶籽或三五斤茶油回报。这几年,父亲的油茶林收获颇丰,美名远扬。就在前年,右边叔叔家的8.5亩荒地,也忙着开荒种上了油茶树,而且一改以前杂草丛生、遍地荆棘的荒凉破败样,被整理得寸草不生。左边人家的荒地去年也种上了油茶树,一颗颗小树苗小心翼翼地在地面上冒出来,尽管寒风凛冽中的小树苗还是显得单薄、脆弱,但土地被主人精心修整,打理得井井有条。
2005年,闪石乡党委书记汤杰和乡长刘晓林,两人齐心协力为当地的老百姓办了很多实事。其中实施了林改政策,鼓励老百姓开垦荒山荒地,植树造林,变废为宝,种什么树不做要求,但开垦出来的土地,政府发放土地使用证。这一政策激发了父亲的积极性,五十多岁的他一头扎进植树造林中,至今17年,乐此不疲,沉迷陶醉。
我想,晚年拥有一片自己的油茶林一定是父亲的梦想。父亲年轻时就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成绩优秀,数理化特别拔尖,考上了吉安师范,但通知书被乡政府卡了。虽然我爷爷在抗战期间用船装银元支援过抗战,可家境比人家好成了成分划分的界限。父亲辗转做过民办老师,在村里的剧团做过演员,但终究因为成分问题都没能做长久,三两年就夭折了。父亲长相俊俏,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能写一手好字,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嫁给别人。随着年岁渐长,父亲终于捡到了宝:外公全家支边新疆回湖南醴陵,生活极其困苦。据说,外公是个会识人很聪慧的人,不忍心自己的女儿们随便找个人出嫁,他决定自己亲自择婿,三个女儿两个留身边,二女儿则在江西找。江西山清水秀,在湖南人眼里是个好地方,外公相中了爷爷家,曾爷爷和爷爷在湖南做生意很有名,爷爷四个儿子,个顶个帅,听说,外公当初看中的是大伯,大伯将近一米八的个子,长相神似爷爷,但仔细端详之后,外公选中了父亲,说父亲可靠,是个有梦想、有德、有福之人。
从小就听着村里的人讲父亲母亲的故事长大,长大后,我对外公会识人断人的本领一度半信半疑,对父亲的可靠有德、有梦想追求深信不疑,对父亲是个有福之人很是质疑。父亲三十多岁时,我们兄妹三人就没了母亲,父亲从此不再高声说话,怕吓着我们,从不打骂我们,怕我们受不了。终于熬到我和哥哥参加了工作,我们到处给父亲做介绍,女方同意了,可父亲不同意,理由是三个子女长大成人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现在还有小我十岁的弟弟没有长大,暂时不考虑自己的事。2005年,弟弟大学毕业,我们重谈给父亲找对象的事,父亲说自己老了,不考虑这事了。他开始带孙女带孙子,到合肥市区陪孙女读书,回乡下让孙子们骑在脖子上走来走去。
我知道,眼前的这片油茶林是父亲晚年的孩子。父亲带着我边走边介绍,油茶林成活率不高,每年都栽,存活一些,夭折一些,直到2015年,才长成今天这势头。
记忆中,父亲这17年来,期间在合肥陪孙女读书几年,节假日每次经吉安周转,都是住一晚就匆匆走,每次都火急火燎地赶去种树、修茶山。父亲回到老家后,每月我都会回老家看看,每次基本都扑空,每次他都在修茶山。父亲的油茶林打理得很精细,就像照顾他的孩子,每年采摘完茶籽,父亲就开始从头到尾修一次,不留下一根杂草、荆棘;春天到了,野草春风吹又生,父亲过完春节,又清理一次,发现有夭折的茶树或老去的茶树,父亲会及时补种;霜降节前还要修一次,直到油茶林除了油茶树外,到处光溜溜的为止。父亲说修前
两次是为了给茶树沤肥,最后一次,是为了清理杂七杂八的东西好采摘茶籽,总想把油茶林打扮得神清气爽、苍劲漂亮。每次修茶林,前后要花两三个月,偶尔,弟弟双休日闲下来时会去帮忙,大多时间是父亲一个人在打理。父亲像当年带大我们一样,埋头苦干,不声不语。每年采摘完茶籽,他挑拣好油茶籽,晒干,找个时间和弟弟到油榨房炸好油,把茶油全交给弟弟和弟媳去支配。
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但愿父亲的油茶林,成为父亲梦想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