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天冷得简直有点不尽人情。昨夜下了一层薄雪,这会儿正牢牢地粘在地面上,结成了一层硬壳。地上,一些干枯的树叶,被寒风吹得旋来旋去;院墙外,细细的树梢在寒风中“嗖嗖”扫动着青蓝的天空,仿佛大地挥舞着钢鞭朝着天空抽打似的。
乌龙乡政府的炊事员老张,早早起床后走到灶房,准备生火烧水,一拧水管,却见水管被冻了。他走出灶房,去柴房里找柴。一转头,看见一辆蒙着破帆布的机动三轮车“唿嗵嗵”开到铁大门外。停下后,从车尾钻出一位穿检察官制服的人,他约莫有四十来岁,方脸,身体稍瘦,脸冻得发紫,鼻子通红,挟着公文包,脱下白线手套,两手不住地搓着,喊着叫开门。
这时,乡文书吴四掀起门帘,探出头看了一阵,手提钥匙小跑着来到大门前,打开大门,把客人领到了书记室。
李书记刚刚起床,打着哈欠,首先让坐,然后递上一支烟,相互点着后,李书记看着客人,等着他开腔。一进书记室,吴四就跟往常一样,照例是挖炉灰,生火。当然,首先是15号的李书记室和19号的王乡长室,尔后才轮到自己,每天如此。随后也照例像花掉一张一元的钞票一样,撕掉墙上的一页日历。吴四长得个儿不高,头部极大,与他的个子极不相
称,比例严重失调,活像一颗茄子。因为急着要办事,客人看着吴四做完一系列活计,提了暖水瓶走出门后,就开门见山对李书记作一番自我介绍:“我叫高明。是W县检察院监所科科长。”然后说明来意。说他今天要到大佛寺村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说着,神秘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李书记。李书记接过来,见上面写道:
××省××市中级人民法院
刑事裁定书(1995)刑执字第177号
罪犯牛七,男,现年二十四岁,××省W县人,现在××省第四劳动改造管教队服刑。
一九九一年十月四日,W县人民法院作出(1991)w法刑字17号刑事判决,认定罪犯牛七犯抢劫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判决发生法律效力后,交付执行(刑期执行至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七日)。
××省第四劳动改造管教支队于一九九五年六月四日以该犯在服刑期间确有悔改表现,提出假释意见书,报送本院审核。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对该犯在服刑期间的表现进行了审核,现已审理终结。
本院认为:罪犯牛七能认罪伏法,服从管教,遵守监规纪律,积极参加狱内组织的政治、文化和技术课学习,成绩优良,劳动吃苦肯干。在抗洪抢险中,奋力抢救国家财产。担任果园管理中,设法消灭果树虫害,对果树生长和果园发展起到积极作用。调其饲养耕牛,精心喂养,认真负责。并利用空闲时闻上山挖药材创收700多元。获行政表扬三次,计分考核中获表扬奖励一次,在服刑改造期间确有悔改表现,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六十二条第二款<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七十三条之规定,裁定如下:
对罪犯牛七准予假释,考验期至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七日止。
本裁定送达后即发生法律效力。
审判长:×××
审判员:×××
代理审判员:×××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七日
书记员:×××
高科长讲道:“明年我将调出检察院,所以我必须赶调出前处理完自己手头的案子。我今天下去的目的,就是考察看该犯再有无犯罪行为。如果再无犯罪行为,就当场办手续,宣布刑满释放,如果他还有犯罪迹象,就立即收回监所,重新定罪,送往劳改场。高科长讲得干脆利索,俨然一位执法人员。李书记一听说是大佛寺的牛七,便说这个人表现好着哩。上次我们搞计划生育,因为他是双女户,工作队还没有到那个村,牛七就主动领上妻子到县计生指导站做了结扎手术,他好着哩,像这样的表现,我乡其他人还做不到呢,高科长听了很受感动,他说这个犯人自从被送到看守所后,与他打过几次交道,还蛮有感情哩,他要求李书记长马上给他派个带路的,他要下去。
三轮车在乡村小道上曲里拐弯地行驶着,由于道路坑坑洼洼,三轮车颠簸不止,坐在篷内的高科长和吴四,不时被弹跳起来,一不小心,头就碰到了撑篷布的钢筋上。而高科长始终紧抱着他的公文包,包内的手铐在三轮车的颠簸下,叮叮当当地跳动着,但高科长的表情仍然很严肃。在他看来,他是在执行一项极为神圣的使命。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正拥有一座巨大的监所,他的这个犯人,就关在这广阔的天地里,在人民的监督下自觉经受着考验。而今天。他就要去改变这个人的命运,要么给他自由,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公民,要么把他铐起来,再把他送到姚家坡农场,继续接受劳动改造。
路畔上的积雪和雪中干枯的杂草,随着三轮车抛起的滚滚尘土,疾速地朝后退去。坚硬的风,从破帆布的缝隙中,毫不客气地钻进来,扑在高科长和吴四的身上。吴四眯着细细的眼睛,厌恶地盯着车后的尘土,生怕落在自己身上,脸上现出极不高兴的样子。
三轮车大约行驶了一个小时,最后停在大佛寺村牛七家的坡底。这时,吴四看见了该村的村长白争云,便把他叫了过来。经介绍,高科长与白争云握过手后,高科长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白争云一听,便说:“不巧,牛七前天晚上刚死。明天早上就要埋哩,他父亲和老婆娃娃现在还嚎哭着哩。”
高科长一听,急问:“死了?怎么死的?”
白争云说:“是喝醉了酒,过河时掉进冰窟窿,冻了一夜,第二天被人发现后,已经冻成了一根冰棒,死了。”
高科长听了脸色变得一片黯然,只见他点燃一支香烟,低头思考了片刻,突然把烟头一丢说:“不行,我要到他家去一趟,说不准还得开棺验尸,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
白争云和吴四不好阻拦,便跟他朝牛七家走去。
大佛寺村的夜一片静寂,由于这一带村庄的用电都是靠黄河水发的电,而河水却时常干涸,停电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这不,今夜又停电了,没电的山村更是一片死寂。大佛寺村是W县最偏远的一个村子,极为贫穷、落后,似乎所有的现代文明到这里都嘎然而止。它与葭县的白家硷、郡县的圪针店相邻,只有一河之隔,鸡叫一声听三县。因此,这三个县的人们也都相互来往密切,跟一个村似的。时值春忙季节,在山上劳动了一天的农人们吃过晚饭,大都早早歇息去了。而牛七却不,他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这天,他从山里回来,刚吃过晚饭,觉得无聊,就走下自家的坡底,到村头白加武的小卖部闲串去了。也许是臭气相投的缘故吧,正巧自家硷的白虎成、圪针店的刘志东也都聚在那里,他们都是牛七的赌友和酒友。今晚没电,他们就集资买了两瓶秦川大曲,三个人靠在白加武的柜台前,以酒瓶当酒杯,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不一会儿,就把两瓶老秦送进了肚中。但是他们还没喝够,大嚷着还要喝,可是谁也不掏钱,嚷着让老板给赊,白加武不在场,他的小儿子白六见他们醉了,不给赊账。这下惹恼了牛七,把空酒瓶子朝墙上一砸,只听“咔嚓”一声,碎玻璃片子溅开一片,吓得白六再不敢吭声。
这时白争云的儿子白强来小卖部取了两瓶西凤酒和一条金丝猴香烟,说是队里来下乡干部了。把账记在队上后,自已先打开一盒烟抽了一支,看了牛七一眼,又把烟装进兜里。牛七站在一旁看着。见酒嘴馋,对白强说:“给老子放下一瓶!”一边说,一边把酒夺过去,拧开盖子就喝了起来。白强虽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点点不大,却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仗着他老子是村里的大官,也没把别人放在眼里,他见牛七把酒抢走了,就大骂起来。牛七本来已喝醉了酒,一听白强骂他,借着酒劲,一发火,连他手中的东西也全抢了过来。然后让白虎成和刘志东把白强操练了一顿,又掏了他身上的五十块钱,才把他放了。随后,三人得意洋洋地摇到白家硷白虎成家里继续喝去了。
那一夜,他们三人喝得酩酊大醉,泥一样躺在白虎成家,污物吐得满炕都是。
夜半时分,白家硷村的狗声一阵比一阵紧。夜幕中,只隐约看见乌龙派出所常辉带一群兵马径直走进白虎成家的院子,一脚踢开了牛七们睡的那孔窑洞,不由分说,三人在睡梦中就被全铐了起来,待清醒时,已被扭到坡底的公路畔上,推入警车,呜哩哇啦地驶走了。
在乌龙派出所,牛七三人被常辉分别关到三孔窑里,单个审讯起来。
时间:1991年3月7日
地点:乌龙乡政府7号
谈话人:常辉
被谈话人:牛七
记录人:李世平
?:叫什么?
:……
?:哪里人?多大年纪?
:……
常辉见牛七不答腔,气冲冲地从炭圪崂抄了一把小铁铲,上前褪下牛七的裤子,朝着牛七的光屁股蛋子连续击去,第一铲子击过后,牛七的屁股上留下一团漆黑的炭灰,第二铲子击过后,牛七屁股上的炭灰不见了,反而变成了一团红印子……第八铲子过后,牛七的屁股上,大腿上,已不再是红的,而是青紫色了,并且渐渐肿胀起来。
常辉在击打牛七的过程中,嘴里不停地喊道:看你说不说!看你说不说!常辉的吼喊声和铁铲子击打屁股的“啪啪”声连成一片,而牛七却始终未哼一声。
常辉打得有点气喘嘘嘘了,便停下来。
?:叫什么?
:……
?:还不说?
:……
常辉见他还不开口,就令牛七半蹲着靠在墙面上,将两手举过头顶,美其名日:坐软板凳。自己取出电警棒,打开电源,插入牛七的口中,“嚓嚓嚓”,就是一阵电击!同时对牛七吼着,叫你不说,叫你不说!这时,只见牛七的眼皮不住地眨动着,头上的死水涮涮直淌。
?:你昨晚上干了什么?
:喝酒。
跟你一块喝酒的人还有谁?
:我。
?:昨晚你还干了什么?
‘ :没干什么。
?:你说什么?
:没干什么。
常辉火了,又一次打开电警棒开关,只见火花“嚓嚓”地闪着蓝光,在牛七的面前晃动着,吓得他直往后缩,脸上的肌肉不由得一阵抽搐。
?:昨晚你还干了什么?
:抢了白强的一瓶酒。
?:还干了什么?
:还抢了他的50块钱。
?:打白强没有?
:打了。
?:是不是打的要了钱?
‘:是。
?:还有谁参与?
:……
?:谁指使的?
:我。
问到这儿,常辉叫李世平念了一遍,问牛七还有说的没有?
牛七说:没有了。
于是,常辉令牛七在谈话笔录上的“抢酒”、“抢钱”、“打”等字眼处分别按了手印,然后让李世平把牛七送到8号简易“看守所”。到了8号,牛七见白虎成和刘志东也已被审完,他们的脸上身上也都青一块,紫一块。
一大早,牛七的父亲牛宝奎气喘嘘嘘地来到村长白争云家求情,只见他哭鼻流水地给白争云说了一大堆好话,要村长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他那个不争气的蛮儿,喝了酒就胡作非为,打了白强,千错万错是自家教育不好。说着,从怀里掏出两瓶西凤酒,一条红塔山香烟,给白争云放在炕角,说是自己的儿不争气,只有自个儿装老鳖。白争云自顾自靠在炕头抽烟,一句话也没有说。牛宝奎见白争云毫无反应,便又哭开了,到最后,干脆跪在白争云面前哀求道:“你就高抬贵手,给派出所的同志说说情,饶了牛七吧,千万不要把他关进去,你看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害着肺病,上坡时连气也出不上来,牛七娘又是个神经病人,一满不能着急,儿媳也正坐月子,我们又住在高山上,没有牛七,连水也吃不上呀……"
白争云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唉,就是了,这一回我替你求情,以后你们得给我带面子,我在这个村里负责快三十年了,大家都把我抬抬举举,谁也没跟我作对,昨晚发生那事,换成你,你怎么个想法?”白争云灰白着脸数落了一通牛宝奎之后,便领着牛宝奎到乌龙派出所去了。
下午二时许,白争云和牛宝奎来到乡政府院内。白争云让牛宝奎先到院子里等着,他去找常辉谈。一会儿,白争云出来说:“人家说牛七他们的案子已构成了抢劫罪,说要送公安局哩。我给人家说了许多好话,人家才给我说,这事说大就大,说小也小。关键就看我的态度怎样,我说我的态度就是把人放了,牛七毕竟是我们村的,早不见晚见,我可不想往下惹
人。最后人家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以治安管理来处罚,每人必须交三千元罚款。你看如何?”白争云看着牛宝奎的脸。牛宝奎听了满口答应,连忙走出院子打闹钱去了。
牛宝奎回到家里东挪西凑,只借到一千块,下欠两千块实在没处借了。他怀揣着一千元又来到乡上,把钱给常辉,常辉见了一脸怒气,直说不行不行,而白虎成家交了三千块,就把人领回去人。只有牛七和刘志东家没有交钱,仍被反铐在8号内的桌子腿上。
牛宝奎和刘志东父亲俩人蹲在乡政府院内的墙根底,不住地抽着旱烟。眼巴巴地看着常辉的举手投足。这时,听见窑里白争云跟常辉吵开了,只听见常辉一声赶不上一声地说:“送!非送不行!一边说,一边往外拉着牛七和刘志东,白争云急得脸色和嘴唇雪白,用力揪着常辉的袖子不放,常辉狠劲一把拉过他,将牛七和刘志东推上了警车,拉响警笛把车开出了乡政府大门。
高科长在白争云和吴四的配合下,在一片哀嚎声中,与牛宝奎一家经过一番交涉后,勉强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与白争云和吴四急匆匆走出牛宝奎家的院子,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再也没朝后照一眼。
三轮车冒着一股浓烟,抛起滚滚尘土,离开大佛寺村,顺着沟道,不一会儿就爬上了陡立的盘山路,三轮车司机已把柴油机的油门踩到了极限,烟囱里黑烟直冒,水箱里也正腾腾地冒着白色的蒸气。这时,机器的轰鸣声终于轻缓了一口气,三轮车总算爬上了山梁。
透过敞开着蓬布的车尾,高科长看见冬天的夕阳正像一颗火球一样滚动在绵绵起伏的群峦之间,泛着微微的笑脸。太阳把微弱的光芒照射到他的脸上,在不见了阳光的沟底,被寒风吹了好一阵子的高科长,脸颊上立刻觉得暖和了许多。看看泛着红晕的西山,高科长心里想,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回到县城家里了,他猜想妻子和女儿肯定已做好了晚饭,等着他呢。
李纪元,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陕北米脂一个叫桃花峁的村庄。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先后在《星星诗刊》《诗歌报月刊》《诗选刊》《延河》《葡萄园》及《大众摄影》等海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摄影作品。出版有诗集《雪落陕北》《诗意陕北》。入选“陕西文学艺术创作百人” 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