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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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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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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妮儿


                                              

 

    扑闪的灯影下,神庙里那几尊泥塑神像圆睁着眼睛,瞪视着神案前跪着的李守杰老汉。那只精瘦的手臂,正在地上乱摸着,猛然间,手臂停住了。他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 正躺在土墙根下,脸色灰暗,悄无声息。旁边,趴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她正瞪着一双受惊的眼睛,望着面前这位陌生的老头儿。

    “秀英......”老汉嚅动着双唇,轻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这时,躺在地上的妇人眼睛亮了一下,喃喃地说“那是我娘...... ”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指着身旁的小女孩说:“她是我的孩子......”女人的目光中含满祈求,但她没有力气再说下去,慢慢闭上了眼睛,头兀自垂在一边。    

    这天晚上,后山顶上的那座庙宇里的香火,破例熄灭了,那两扇破旧的榆木庙门,也破例张开了黑洞洞的嘴巴。

    翌日,李守杰老汉家的脑畔上,添了一座新坟。站在坟前,老汉抚着小女孩的头,哭泣的小女孩,颤动着肩头,仿佛秋天里的一片落叶。

                   

                    走不尽那黄沙趟不完那河,

                    什么人留下个拉骆驼......

    

    山谷间,那首荡气回肠的歌谣,从老汉的胸间激荡开来,霎时填满了整个空谷,又传送到远处群山下那条浑黄的河流上面,化成了一抹淡淡的雾霭。

 

                                    

 

    群峦间惟有那条略泛绿意的沟槽,才给这些光秃秃的山峁增添了一丝儿生气。远远照去, 依稀看到半山崖上那一孔孔黑窟隆洞的山洞和洞外走动的人影,甚至还隐约听到几声鸡啼和狗吠,那就是桃花峁。

    桃花峁先前叫逃荒峁,后来有人觉得不雅,就改了过来。据说这里曾经一片荒凉,后来有一群逃荒的人,看到这里四沟八岔,群峦呼应,是一块风水宝地,便定居下来。其实桃花峁先前并没有多少桃树,只是后来有一位桃花仙子云游四方,途经此地时, 随手洒落了手中的桃花。一阵粉红色的桃花雨纷纷下过之后,四野便长出了大片大片的桃树来。

    为了报答神恩,善良厚道的百姓们一齐动手,把石头从沟底背到山顶,硬是修起了一座桃花娘娘庙。庙的外形尖顶圆底,极像一颗倒放在山顶的巨桃。那香案、香炉、和庙外吊着的那口大钟,无不取形于桃子,就连桃花峁百姓们也都喜欢用桃形的东西:桃形的红肚兜儿、桃形的枕头、桃形的符...... 据说这些桃形的东西都渡了桃花娘娘的香火,可以驱邪镇恶的。

    这年农历三月三日,正逢桃花娘娘的庙会。唱戏的、耍把戏的、吹琐呐的,都使尽了浑身解数;赶会的人们,穿红着绿,熙熙嚷嚷,从四面八方涌来:烧香还愿的、抽签问卦的、求医祈药的、看红火热闹的,各有目的。

    苦妮儿与外公李守杰坐在戏台前的小土台上,望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这时,一位拄着榆木拐杖的瘸老头走来,瞧了瞧苦妮儿,坐在李守杰身旁,抽着旱烟。

    苦妮儿端了一碗水,递给老人。瘸老头眯眼看着她,“咕嘟咕嘟”一气喝完了,用手背抹了抹长满胡须的嘴巴,胳肘碰了碰李守杰说:“‘独臂虎’,你瞧,苦妮儿都长成大闺女了。”

    李守杰“嗯”了一声,不再答腔。尔后,两个老头默不作声地抽着闷烟,各自想着心事。

    庙门口,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都在观看着山根吹琐呐。山根的两腮鼓得像含了一颗大山药蛋,血红的眼睛时而圆睁得将要迸出来,时而又眯成了一条缝。此时,他正起劲地吹奏着。那凄婉的音符像野兔子一样,在山梁上窜来窜去。吹到伤心处,眼角便漾出了泪花,吹到兴奋时,又将长长的琐呐举过头顶,那悠扬的声音便回荡在蓝天白云之中了。

    苦妮儿也远远地听着山根的吹奏,听着听着,眼泪便涌了出来。一会儿,她悄悄地走进娘娘庙,跪在神像前,眼望着神像,嘴里低声地念叨着什么。

    山根十四岁那年,桃花峁也未能逃过那场旱灾和瘟疫的劫难。那时,有大半个村子的人畜都得了病,得病后就浑身发抖,三伏天冷得牙齿“咯咯“作响。一夜之间,全村有一大半人畜都纷纷死去了。当时,山根跟李守俊去外村给人家办丧事吹打去了,没回村就被李守杰拦住说,村里正闹瘟疫,不能进村了。就这样,山根连自己的父母亲也未见上,就被拉扯到村外半山崖的土洞里,与李守俊相依为命。

    打那以后,山根拿着李守俊的那把铜琐呐,整天站在山梁上,对着山野,对着蓝天,拼尽力气地吹,那凄婉哀怨的声音直听得地恸天哭。

    山根自幼师承于陕北东路琐呐的三大流派之一的李家,成为李家的第七代传人。陕北东路琐呐起源于明末清初,作为一种民族器乐,那吹起来发音浑厚、响亮、粗犷、饱满的琐呐, 在这块大喜大悲的土地上,像黄土风一样漫卷开来。每逢传统佳节,庙会吉日,婚丧嫁娶,都要有琐呐助兴。并且,作为一种谋生方式,存在于卖艺乞讨的人群中。待传到山根这一代,他在汲取了祖传的技巧外,又模仿了常派与赵派的精髓,集三派于一体,突破传统的吹奏方式,各自发挥特长,且更善于在高音区独奏,音程跳跃极大,吐音清晰,立体感强。经过自己的创新,山根的吹奏技艺已形成了自已独特的风格。当然,山根并不晓得这么多的道理,他只晓得学别人所长,弃自己之短,然后拼命地吹,吹,高高地站在那绵延起伏的山头上,举一杆一尺三长的铜琐呐,直指苍天,吹过炎夏,吹过长冬,吹出红日,吹落夕阳。高兴时,一曲《大摆队》把山丹丹、兰花花 吹得手舞足蹈;痛苦时,一曲凄凉,黯然,恓惶的《苦伶仃》把一个厚实,痴情的黄土高原,直吹得声泪俱下。

    

                         三

 

    “爷___________

     一声撕肝裂肺的嚎喊,把整个寂静的山夜刺得毛骨悚然。 睡梦中惊醒的李守杰听到嚎喊声后,翻身坐起来, 侧耳静听着哭声的方向,随后叹了一口气说:“唉,他也过世了。“与此同时, 苦妮儿也被哭声惊醒了,她听了外公的话,静静地看着窑顶。

    李守杰窸窸窣窣赶忙穿好衣服,提了灯笼,匆匆走出门去。

    民国十七年,陕北大旱,跌下了黑死老年馑。百姓饿得以吃榆树皮和苦菜度日。到最后,连树皮也剥光了,于是就吃软石,人吃了后就肚子发胀,干瞪着眼等死。以至,有的人家干脆换着吃小孩,简直成了一个人吃人的蛮荒时代。李守杰的父亲就是在那年被饿死的,临咽气时,老人把守英、守雄、守俊、守杰四个儿子叫到跟前,将那杆一尺三长的铜琐呐交给了生性机灵的守俊,算是给后人的留下的惟一遗产了。

    埋葬了父亲后,守俊和守杰再也受不了饥饿之苦,拜别了两位兄长,给杨家沟姓马的财主放羊当长工去了。到了地主庄园,兄弟俩受不了财主的凌辱,放火烧了地主的羊圈里的干草,连夜逃走了。随逃荒的人流,他俩吹着琐呐,沿路乞讨着,逃到三边一带,给刘掌柜的拉骆驼当盐贩子。在西口,他俩睡沙窝、啃冻窝窝,受掌柜的鞭打,吃尽了苦头。守杰的那条胳膊就是那时因偷吃了草料后被掌柜打断的。幸亏有掌柜的女儿刘秀英相救,才幸免于难。好心的刘秀英为了弥补父亲的罪过,对守杰兄弟俩格外关心。日久时长,守杰与秀英悄悄地相爱了。这事刘掌柜知道后,棒打鸳鸯,将守杰连同女儿一齐赶出了家门。就在他们忍饥受饿,走投无路时,听说刘志丹拉起了队伍,兄弟俩便拉了一帮揽工的穷汉子们投奔去了。打那以后,大胡子“独臂虎”李守杰的威名,在西口一带令那些土豪劣神闻风丧胆。

    守俊的那条腿是在沙家店战役中被打伤的。那时,炮火激烈,他随身带的那把铜琐呐被炸飞了,守俊不顾枪林弹雨,跳下山洼去寻找琐呐,一颗流弹扫地而来,他被打得滚下了山坡。李守杰一见,带几个弟兄奔过去,硬是把守俊背上来,昏迷不醒的守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琐呐。

    残酷的战争把红白两军的尸体摆满了野狐梁。打扫战场时,李守杰意外地发现一个被打死的白军极像自己的大哥守英,搂起那白军的衣服,发现他的后背上果然有一颗大黑痣!天哪,自己与亲兄长竟在同一个战场上交战了,并死在自己的枪弹之下,这是何等的残忍呀!守杰、守俊兄弟俩和另一个战友王贵掩 埋了大哥的尸体,拖着疲惫的身体,相互搀扶着,连夜赶回桃花峁,回村一打听,果然,大哥守英,二哥守雄都被白军拔走了。起初,白军拔兵时,看见老二长得结实健壮,要拔他去,老大守英觉得老二太老实,上了战场会吃亏,就要求自个儿去顶替,白军见他如此英勇,连他也一起拔走了。谁料这一去,一个死在了战场,另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守杰兄弟俩和王贵回村不久,他们又参加了当地的游击队。那年腊月二十九日晚,地下党正在寨子山上的山庙里开会,突然被叛徒刘复汉从圪针店引来一个营的白军,将寨子山团团围住,幸亏有放哨的儿童团员小亮子通风报信,大家才一个个从山后的高崖上跳下去突围出去了。跳崖时守俊的脚腕歪了,瘫在地上一步也走不动,眼看白军就要追来,守俊忍住疼痛,一咬牙,双手用力将脚腕一拧,“咔”的一声,脚腕搬正了,守俊连滚带爬,连夜逃了十里路,终于摆脱了敌人的追赶。只有王贵一人,跳到了石畔底下的冰滩里,被摔得爬不起来, 刘复汉带着白军围上来,照准王贵的小腿敲了一镢铆,将他逮住,连夜拉到“杀人墕”给活埋了。白军走后,守杰和守俊兄弟俩把王贵刨出来,只见他吐着舌头满嘴是土,脸色铁青,圆睁着眼睛, 浑身肿得像褪了毛的肥猪......

     一阵森凉的阴风刮来,李守杰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山路走到守俊家,山根正伏在老人身上哭泣着,昏暗的灯光中,守杰久久地望着二哥那张腊黄的脸, 然后用哆哆嗦嗦的手掌将那双仍未闭上的眼皮抹上,并解开守俊头上的羊肚子手巾,把守俊的脸盖住。随后,守杰拍了拍山根的肩头说:“甭太难过了,等安排了后事,就搬我家吧。”

     轰隆!轰隆!轰隆!”

    三声土炮响过之后,长号手将一杆五尺长的号筒举过头顶,直指天空,吹出了一声沉宏、冗长的号声。随后,吹鼓手便呜哩哇啦地吹奏起来。一直给别人吹打的山根和他爷爷,今夜里, 倒要别人给他们吹打了。于是,桃花峁古老的葬仪:摆路灯仪式开始了。领头的两人各抱一大捆燃烧的高粱秸杆在两边照明,紧跟着的便是鼓乐队,随后是一色穿着白衣服的孝子孝孙,一条白色的队伍一字儿摆开,走在弯弯的山道。山根披麻戴孝,端着爷爷的灵牌, 恭恭敬敬地走在吹鼓手的后面。两旁围着一些看热闹的乡民,一些娃娃们跟在放鞭炮人的后头,争着拣没有放响的炮竹。

    队伍行至村子中央的空场上停下来,只见阴阳先生在空场上围了一小堆土,再插上三柱香,将灵位放在那里,烧几张纸,浇些烧酒,嘴里念了一阵什么,便让山根和孝子们一齐跪下, 磕了三次头后,又是三声响炮,孝子们便站起身,放下头上的面纱,大声地哭开了。吹鼓手也起劲地吹奏起来, 炮手也将鞭炮一串接一串地点燃了。这时,有人将油浸过的玉米芯子在路的两边不远不近地摆开来,老远照去,整个山路变成了一条闪亮的“灯路”。

                                

                                 

 

    蓝得简直有些古板的天空里,悬挂着的那颗炎炎的烈日,以其毒辣的光芒死死盯住山根那裸赤的脊背。他正用老镢头在山峁上掏地,此时,他真想直起他那困乏的腰板,并且仰起头看看天或者看看天边的云,但是他实在懒得一动。在这样的天空下面,山根已整整熬过了二十六个年头,并且还将继续熬下去。

    他垂着沉沉的头,神情麻木地呆视着面前这片漫漫黄土,在他光赤的脚下无休无止地漫延着。远处,那一座座浑圆的山头,绵延起伏着,一座连着一座,伸向了迷迷蒙蒙的雾岚中, 听说那里有一条浑黄的河流,卷着一个个泥沙的旋涡,奔腾不息涌向大海,但是那条河到底是什么模样,山根不晓得,他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一步,听李守杰说见过,但山根并没有问他,他也懒得去问。

   

                           走不尽那黄沙趟不完那河,

                           什么人留下那个拉骆驼?

                           ......

    山梁上传来了一声声单调而枯燥的歌声。李守杰头戴一顶绿色的柳帽,正弓腰扶犁,吆喝大黄牛,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在山梁上,走在那片悠远的天际里。雪一般的云意,转悠在他的身旁,渐渐地,溶化了他头顶上那一抹白羊肚子手巾。那颗颗浑浊的汗珠,正缀满他遍布褶皱的额头,阳光的针芒,闪闪地,剌射着他那黝黑的脊梁。

    “噢---咳!”

    李守杰放开噪子吆牛,他只是觉得胸闷得历害,他干裂的嘴唇,以粗糙的拦羊噪子, 痛痛快快地吼喊着那一曲撕肝裂肺的信天游,给那片悠悠的白云听,给那些不知名的山梁的山谷们听:

                

                           骆驼拉了十八年,

                           没挣下半个麻麻钱。

                           ......

    远处的山口里,忽然飘来一团粉红色的云,那朵云渐渐地飘近了,原来是苦妮儿挑着两只饭罐送饭来了。她低吟着小曲儿, 左右肩调换着担子朝这边飘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发稍上已插了一朵黄色的小野花。浑圆的山头,在她担子的两端一起一伏地晃动着,那条大黄狗一路上极不安分地撒着尿,东嗅嗅,西闻闻, 跑跑停停,一会儿远远落在苦妮儿身后,一会儿又直窜到前边去了。

    正午的太阳,仿佛一只巨大的火鸟,将苦妮儿那一小点圆圆的阴影兔子般逼在灼烫着脚丫的黄土山路上。 苦妮儿那白嫩的脸蛋儿被太阳一晒,正泛出淡淡的红晕, 加之在她脸颊上那串串透明的汗珠儿的衬托下,仿佛一颗熟了的桃子。

    山根远远照见苦妮儿担着饭罐走来,下意识地用粘乎乎的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把老镢头朝地上一撂,随即一屁股坐在镢把上,俯身揪了一片苦菜叶子,含在嘴里嚼起来,那苦涩的滋味立刻使他皱起了眉头。

    苦妮儿气喘吁吁地来到山根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放稳饭罐,用红袄袖子擦擦脸上的汗水,对山根说:“山根哥,吃饭哩。”尔后,将两只手合成喇叭状,朝着山梁放开嗓子喊道:

    “外公───吃饭哩───”

    那脆生生的嗓音在山峦间荡来荡去,惊得一群山鸡和野鸽扑噜噜飞出来,直朝对面的山洼上窜去。

    外公朝这边望了望,吆住黄牛,把鞭子插入土中,拍拍身上的尘土,扯下头上的白羊肚子手巾,擦了擦脸,朝这边走来。与此同时,山根端起水罐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喝了一气, 一摊身泥一样躺在松软的土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苦妮儿见外公走来,便舀了一碗钱钱饭,夹了一筷子腌苦菜朝他端去,这时他已坐在松软的土地上,用烟锅装了一锅旱烟准备点火,见苦妮儿端着饭走来,咳嗽了一阵,摆摆手,示意端给山根。 苦妮儿又走到山根身旁,见他仍然躺着不动, 就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胳膊,山根眯着眼缝看了苦妮儿一眼,又倒头睡去了。

                

                                   

                   

                         双扇扇的门儿呀单扇扇开,

                         奴的那身子一扭呀头一摆,

                         奴把奴的那哥哥呀放进来,

                         一把,一把呀──搂在怀。

   

    歌声中,苦妮儿与山根一前一后走在野狐梁上的那条长满嫩草的山路上,苦妮儿手中摇着一小朵野花,一蹦一跳的,反复吟唱着那支歌儿,不时回头望着山根, 调皮地做着鬼脸,那条大黄狗也同样调皮地东蹦西蹿着。

    山根没精打采地背着一杆土枪落在后面,独自低着头,似乎总有想不完的心事。

    “山根哥,快来呀,野兔,快! ”苦妮儿在前面奔跑着大喊大叫起来。

    山根紧走几步赶上去,见一只灰色的野兔正蹦蹦跳跳地朝山梁上跑去,时而停下来,竖起耳朵听听动静,又朝前跑去。山根来了兴致,紧追不舍,最后爬在一个土圪楞上,端起了土枪, 那只野兔在晃动的枪口上走走停停......

    “嗵!”一声沉闷的枪响之后, 只见兔子的周围被铁砂击起了一股尘土,负伤的兔子“吱吱”地叫唤着, 拖着血迹踉踉跄跄地朝山洼溜去。霎时尘土飞扬,鲜红的血点划着弧线, 仿佛一道红色的霞光,优美地飞射着,溅在干燥的土地上,“咝”地粘上几许泥土,凝成了一颗颗暗红的血痂。

    苦妮儿一见负伤的兔子逃走了,快活地大叫着奋力追去,大黄狗也朝着野兔逃走的方向扑去。于是, 一场血腥的角逐在山梁上激烈地展开了。

    烈日当空。蓝蓝的天上,一朵朵白云都在跟着苦妮儿奔跑,一座座山峦波浪一样跳跃着。苦妮儿零乱的长发随风飘逸着, 她已踢飞了鞋子,索性将粉红色的夹袄也脱下来,抛在一颗酸枣树上。 只穿一件红色汗褂儿的苦妮儿,马上露出了白晰而健美的肤肌, 那对儿柔美的乳房在汗褂里不安分地弹跳着,仿佛要蹦出来似的。

    山根提着土枪呆立在原地,望着飞奔的苦妮儿,枪口上仍然冒着一丝儿青烟。

    山根看见,苦妮儿的背影渐渐模糊起来,直至消失成一团粉红色的雾气。一忽儿,苦妮儿又好似嘻笑着摇着手臂朝自己奔来,一忽儿,又朝后退去,如此反复。

    “山根哥──快来呀──”

    山圪尖上突然传来苦妮儿的呼叫声,山根回过神儿,一反以往的迟钝,飞快地朝苦妮儿奔去。远远地,山根望见苦妮儿正与兔子滚成一团,兔子“吱吱”叫唤着,扑腾着爪子,而苦妮儿死揪着兔子的耳朵, 身上被兔子抓出了一道道血口子。

    “苦妮儿,快放手,放手──”山根急躁地吼叫道。

手忙脚乱的苦妮儿朝山根望了一眼,不留神被兔子在胳膊上咬了一口,苦妮儿惊叫一声,连兔子带人一齐滚下了山崖。

“苦妮儿──苦妮儿──”山根呼叫着朝苦妮儿跌下的地方纵身跳了下去......

    苦妮儿软软地躺在山根的怀里,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两手仍然紧攥着兔子。

    “苦妮儿!苦妮儿!”山根急促地呼唤着苦妮儿,摇动着她的身子。见仍没有动静,便一挺身将她抱起来,朝山路上挪去。

    山根抱着苦妮儿走上山梁,他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滴在苦妮儿的脸上。这是山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女人,他感到女人的肤肌和身体竟是那样柔软,仿佛捧着一位圣女似的,山根小心翼翼地抱着苦妮儿,生怕脚下有所闪失。

    山梁上,在一阵习习凉风的吹拂下,苦妮儿渐渐苏醒过来,她睁开眼,发觉自己在山根的怀里时,先是一惊,尔后羞红了脸, 更加把头埋进了山根的怀中。山根发现苦妮儿醒了过来,便将她轻轻放在地上,让她舒服地躺好,并用自己粗糙的手掌抚摸着苦妮儿零乱的头发和被兔子抓伤的血口子,苦妮儿痴痴地望着山根。

    山夜一片漆黑,一堆篝火,在野狐梁上呼呼燃烧着。山根坐在火堆旁,不停地拨弄着火堆。苦妮儿躺在山根的跟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山根。此刻,苦妮儿想了很多很多,她自从随母来到桃花峁,被外公收留以后,时常隔窗望见对面山顶上有一位慓悍的小伙子吹奏着琐呐,那委婉凄楚的曲调仿佛猫爪子似的挠得她心里直痒痒。她从外公那知道了山根的许多事情。也许是苦叹自己的命运,她对这个自幼丧失父母的孤苦伶仃的男人寄寓了同情。她跟爷爷上庙时,她远远地了望他;她独自一人到山上掏苦菜时,她远远地了望他,并唱着那酸曲儿,有意让他听,但他硬是不看她一眼,只顾自个儿吹琐呐。她很苦恼,又不敢把心事吐出来。不过,她也曾欣喜过,那是三月三娘娘庙会上,当她听到两位老人的交谈时,心里激动了一阵,但更多的是失望,因为庙会以后,外公对自己的事一直闭口不提,更令她担忧的是,山根他爷爷过世后,孤苦伶仃的山根再有谁来心疼呢?幸好,外公把山根领回来了。山根的到来,令她欣慰,她想,这也许是她在娘娘庙里烧香磕头的结果,是娘娘在冥冥之中帮了她一把。然而不知为什么,山根总是板着脸,沉默不语,心里总盘算着什么,从未笑过一次。今天中午撵兔子,虽然差点摔死,但她心里还是乐意极了,因为她终于看到了山根对自己关切的神情。苦妮儿躺在山根的怀里,她好像靠在一堵坚实的墙上,心里踏实多了。可是,她又害怕这样的幸福一闪即逝。于是,她便使了一点女人特有的心计,对山根说自己感到腿疼得厉害,一步也走不动了,或许竭息上一阵子就会好些。山根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他害怕村里人看见他背着个女孩子从山里回来,会滋生出许多闲言碎语来。

    野外,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听起来令人心里发悚。苦妮儿害怕得缩做一团,本能地向山根靠去,山根躲躲闪闪,但看到苦妮儿恐惧的样子,又有点心疼,便用手臂搂住了苦妮儿。

     而苦妮儿几乎把身子全都埋进了山根那温暖而宽厚的怀抱中, 倾刻有一股温馨的气息扑鼻而来,这气息仿佛刚刚打开了盖子的阵年老酒,令山根沉醉,只见他神情恍惚, 两只手指不由地紧紧抠住了苦妮儿的肩头。

    苦妮儿终于忍不住叫一声“哥--”便用两手搂住了山根的脖子,把滚烫的嘴唇朝山根的脸颊贴去。

    

                                

 

    山根与苦妮儿提着一些山鸡和野兔从山梁上兴致勃勃地朝窑洞走来,苦妮儿远远照见自家院子里有一个青年男子在绳子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就好奇地打量着那青年的一举一动。

    那青年见他俩走来,好像认识似的,很有礼貌地笑着向他俩打招呼,苦妮儿也随和着笑了,生怕得罪了人家。山根突然板起了面孔,将野兔和山鸡往院子里一撂,径自朝窑洞里走去。

    窑里,李守杰正独自抽着旱烟,见了山根和苦妮儿,脸上才现出了如释重负的样子,他刚想问什么,山根猛地撂出一句话:“他是谁?打哪儿来?做甚的?!”

    李守杰说:“是从山那边来的,走了许多的路,饿昏在路口,我把他背了回来,说是叫石岩,看样子是大地方里的文化人。”

    那青年的帆布包正放在炕角,包上放着一本醒目的画册,苦妮儿看见后,顺手拿起来翻看着,当看到那些裸体的男人和女人时, 苦妮儿的面颊烧得通红,连忙将画册放回原处。

    这时,那青年微笑着走进来,只见他取出香烟递给李守杰一支,又抽出一支递给山根说:“你们可回来啦, 李大爷念叨了你们一个晚上呢!”

    山根迟疑地接过香烟,凑在鼻子上闻了闻,又用手指捏了捏,点着后独自抽去了。

   那青年朝苦妮儿看看,似乎想说什么,但见苦妮儿目光碰到他目光时便低下了头,就转身对李守杰说:“大爷,你们这块土地实在太迷人了,我真想多呆些日子,您不介意吧?”

    李守杰默默地吸了半天旱烟后,在布鞋底子上磕了磕旱烟锅,又把烟嘴吹了吹,终于说:“咱这儿是块穷地方,条件不好,你是大地方人,如果......不嫌的话,就住下吧。况且,看你奔波了些日子,也该休整休整......

    苦妮儿静听着外公的这一席话,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生怕外公冷堪慢待了人家,当听到最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说这些话时,老汉已被弄得心力交瘁,这席话,是他斟酌再三才说出来的。其实他的心里也很矛盾,留与不留,在他心里斗争了好一阵子,青年人的到来,使他总有一种异常的感觉,反正,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最后,出于他本能的厚道与善良,还是将年轻人留了下来。

    石岩听了李大爷的话后立即表示感谢地说:“那就打搅你们啦,我在此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不当之处,请多原谅。”说罢,顺眼看了看山根和苦妮儿说:“明天我想到村里转转,你们带我去行吗?”

    山根猛地站起身说:“我可没有那闲工夫!”说完便将褂子搭在记肩上出去了。

    苦妮儿叫一声“山根哥-----”欲追出门去。“随他去吧”,李大爷说,“后生家,脾气有点犟,反正,在生人面前,他呆着也觉得不自在。”说完,就独自抽烟去了。窑洞里,一下变得很安静,只听见老汉“丝丝”的吸烟声。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忽然变得一片昏暗,好像起风了,窗纸被沙尘打得“沙沙”作响。

    “起风了,快收你的衣服!”苦妮儿对石岩说了声,自己先慌慌忙忙地跑出去了。这时,迎面刮来一阵黄风,将绳子上的衣服卷得漫天飘飞,苦妮儿赶忙去撵,其中有一件红背心飘到了圪针畔上,眼看就要飞走了,苦妮儿一探身,恰巧与同时追衣服的石岩撞了个满怀。苦妮儿脸一红,将手中的衣服递给石岩,独自走上山坡寻找山根去了。石岩抱着衣服,揉揉沾满沙尘的眼睛,迷惑不解地望着苦妮儿远去的背影。

    暗淡的窑洞内,李守杰老汉正开剥着猎物。这时石岩和苦妮儿回来了,苦妮儿大嚷着说山根不见了,李守杰沉沉地哼了一声说:“他走不远。”自顾埋头摆弄着那些猎物。石岩蹲在一边好奇地观看着,但又无从着手帮忙。苦妮儿用马勺舀了水一边淋洗着猎物一边对石岩说:“你不要动手,你就安心等着吃吧!”

    爷儿俩麻利地将猎物收拾好后,放入锅中嗞啦嗞啦地炒起来。

    窗外依然呜呜咽咽地刮着大风,那黄风在山谷间回荡着,鬼哭狼嚎似的,听起来叫人心惊肉跳。此时,窑洞里凉森森的,一股股风沙在窗纸上扑打着,苦妮儿紧裹着被子,缩在炕角, 静听着窗外的刮风声,总感到有点心神不安,心里琢磨着,山根到究怎么啦, 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石岩已感到有点困倦,独自躺在后窑的炕角翻阅着画册。

    李守杰坐在灶火圪老里填着柴,抽着闷烟。这时,他再也坐不定了,猛地站起身说,这个犟板筋,我去寻他!

    苦妮儿阻挡说:“你不能去,外面下雪了,还是让我去吧!”

    就在爷儿俩争执不下时,山根回来了,只见他浑身落满了尘土,脸色苍白,发紫的嘴唇不停地颤动着,牙齿与牙齿之间“咯咯”地交战着。苦妮儿急忙拿了毛巾给他擦,而山根却一把夺过去,扔在一边,一句话也未说,径直走进后窑,躺在炕上睡去了。

                             

   

  

 待到根醒来时,发现阳光穿过窗纸上的破洞照射到他的身上。他真感到懊丧,他从未起得这样迟过。瞧瞧身边,石岩早已出去了,他睡过的被子乱糟糟地堆在炕角,再侧耳听听隔壁,也不见响动。山根起忙爬起身,穿衣下地,走出门来。

    啊,雪!漫山遍野落满了雪。时序已近古历三月,一场迟到的春雪一夜间竟悄无声息地降落下来,把黯淡了整整一个长冬的陕北大地装扮得一片苍茫,一片圣洁。更令人诧异的是, 对面山洼里那几颗山桃树,在白雪中竟鲜艳地开放了,仿佛一团粉红色的云,给这片荒凉的土地增添了一抹亮色。

    院子里的雪都已被扫净,硷畔底的坡路,也被扫开了一条道儿来,沿着这条道儿,山根看见李守杰正用扫帚在远处延伸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山根很感内疚,也随手抄了一把扫帚, 来到老人跟前干了起来。

    李守杰仍埋头干着,头也不抬地对山根说:“快吃饭嗑,兔肉给你在锅里扣着,昨晚你烧得厉害,翻搅了一夜,不晓说了些甚胡话......苦妮儿领那年轻人到脑畔山上转去了,我们都已吃过,就剩你的了,快趁热吃嗑。”

    山根朝脑畔上望了望,回窑吃饭去了。

    苦妮儿领着石岩走在铺满积雪的山路上,身后的雪地里,留下了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 苦妮儿很兴奋,不停地指划着山峦,指划着炊烟缭绕、鸡鸣狗吠的村庄给石岩看。石岩好奇地望着这一切,深深陶醉在这片神奇而美妙的景色之中。

    这是一块神圣的土地,茫茫雪野,一片洁白,浑圆的山头,一座连着一座,真可谓:“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怪不得当年毛泽东转战陕北时,站在这苍茫大野里,望着那片雪景, 填下了那阕著名的《沁园春.雪》。

    阳光下,大野里的积雪迅速地溶化着,远处的天际里,正飘荡着一抹轻纱般淡淡的雾气,令这片广渺无边的大野, 充满了诗情画意。此刻,如果你置身其间,会有怎样的感觉呢?“人间仙境”,“如在梦中”这些感受显然不够,此时,你一定会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位帝王,或者是主宰万手物的神灵,那蓝天,那白云,那群峦,那河流,那村庄,都是你前呼后拥的侍从,那一抹迷迷蒙蒙的雾气中,也正有成群结队的仙女们在仙乐中轻歌曼舞呢!

    石岩在他的本子上快速地写画着,不时用脖子上挎着的照相机拍摄着面前的景色。

    走进庙宇时,石岩停了下来,只见他眯起眼缝打量着那座古色古香的桃形建筑物。庙墙的泥皮有些剥落,只隐约看到一些斑驳的壁画,庙旁的那口大钟已被敲去了两只耳子。石岩从钟孔上取下木棒敲了敲,只听一阵沉闷而略带破裂的钟声旋起来,立刻在山野里摇荡开去,几分凄苦,几分辛酸,几分苍凉,尽含其中。庙里的泥塑神像已没了头部,显然这里也无可避免地遭受了一场劫难。香案上,仍然有袅袅的香烟如丝般游动着,石岩真不明白有谁还在偷偷地敬奉着神灵?当然,苦妮儿的心里是最明白的,她没有言语。

    不知是发了什么神经,石岩突然想在破败的庙院里给自己留个影儿,只见他把相机固定在院里的一块用来插香的香炉上,对准庙里那尊泥塑神像的残体取好景,调好光圈速度,又指点着教苦妮儿如何按快门,然后自己跑到无头的神像背后,将自己的头露出来,装出一副神的模样,让苦妮儿按快门。苦妮儿从未动过这玩意儿,手指哆哆嗦嗦地按去,生怕按不好,狠劲一按,可是随着快门声的同时,照相机也掉在地上,苦妮儿慌得连忙抓去。然而石岩却乐了,他说这回准给他照了个倒栽葱,苦妮儿红着脸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别动!”石岩突然喊道,兴奋得猴儿一样,手舞足蹈。接着他又将苦妮儿摆布一番,让她站在庙外雪地上那片荒草从中,任疾速的山风吹拂着她那披散的长发。石岩从取景框里看到,苦妮儿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和浑圆的肩头以及在风中高高挺起的胸脯,在绵绵群峦和蓝天白云的背景里,显示出一种粗犷而荒凉的美。石岩不停地变换着角度,连连按动着快门,嘴里不住地喊着妙哉!妙哉!”

    山根在窑洞里狠劲地撕扯着兔子肉,鼓动着腮帮大口大口地吃着,满嘴流着油水,似乎兔子肉与他有着好大的冤仇一样。一口兔肉咽下后,又提起烧酒瓶子,“咕嘟咕嘟”地狂饮一阵。酒足饭饱之后,山根从墙上摘下那把铜琐呐走出门,摇晃着身子朝对面的山顶上走去。

    山根站在山顶上,举起那把琐呐,对着天空,鼓足劲吹了起来,霎时那声音响彻了整个山野。李守杰在山坡下朝山顶上望了望,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边山上,石岩正对着苦妮儿画着像,只见苦妮儿那一蓬乌黑亮泽的长发,柔软地披在她圆润的肩头,一只用山桃花编织的花环,正戴在她的头上;那双清澈透明、纯净无邪的眼睛,又大又黑,不时眨动着那柔长的睫毛,传递出一种柔情绵绵的秋波;那红嘟嘟的嘴唇,小巧玲珑,婉尔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以及那红润的脸颊,那高高挺直的鼻梁,那尖而圆的下巴,那细腻的脖子,都是那般禁楚楚动人。石岩细致地描绘着苦妮儿的容貌,面对面前这样一位俊俏的乡野女子,对于石岩来说,仿佛有阵阵波浪,拍打着他的心房一样,令他心潮汹涌。

    经过几天来的采风,石岩对陕北米脂这块地方有了初步的了解,听说这里就是英雄和美人出生的地方,据说绝代佳人貂蝉和叱咤风云的李自成就出生这里。

    在庙门前坐着的苦妮儿忽然听到一阵琐呐声从对面的山顶上传来,忙调头朝那边望去,只见山根像一棵树站在那里,站在那蓝色的天空下,高举着琐呐,忧忧地吹奏着。

    听到琐呐声,苦妮儿一声不吭,悄悄离开石岩,朝对面的山梁走去,石岩不解地望着苦妮儿渐渐消失在山口。而当她穿过那片荒凉的坟地时,不知怎地,浑身软得连一步也挪不动了。她心里只感到一阵酸楚,眼泪便刷刷地涌出来。她走到母亲的坟前,伏下身伤心地哭起来。此时她心里有多么想念自己的母亲呀, 要是她还活着的话,那该有多好,她可以把自己的心里话尽情地倾诉,然后让母亲像哄孩子似地哄她,安慰她。尽管外公对她也很疼爱, 但他总是沉默不语,沉默得,令她生畏,有什么心里话也不敢对他说。自从她跟山根上山打了一次猎以后,她与山根的关糸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平常总是不理她的山根哥终于开了口,脸上也露出了笑影。并且,还那样温情地搂抱她、体贴她,使她感到无比欣慰。可是自从石岩到来之后,山根的脾气了又还原了。山根的心里到究是怎么想的,天真单纯的苦妮儿实在弄不明白。而石岩的出现,却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投了一块石头,击起了无数波澜。她感到,在石岩的身上,总有那么一股新奇而神秘的魔力诱惑着她,令她心乱如麻。她觉得,石岩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人,他能说会道,又有文化,知道的新鲜事很多,特别是那些有关山外的故事,令她百听不厌,有时听着听着,心儿也似乎飞到了山外那个繁华的世界。

    苦妮儿站起身,抹了一把眼泪,又朝山根吹奏的方向走去。

    山根只顾自己吹奏,并没有觉察到苦妮儿已蹑手蹑脚地挪到了他的身后,这一切,都被尾随而至的石岩看见了,他的照相机镜头早已朝着苦妮儿和山根瞄准了。

    “山根哥---”

    苦妮儿喊叫一声,朝山根跑去。山根听到有人喊他,刚一回头,正好与苦妮儿相闯,就在一霎那间,石岩的胶片上已将他俩定格。

   

                   一把把妹妹搂在怀,

                   一颗冰圪塔全化开......

    石岩拿腔捏调地朝山根和苦妮儿扮着鬼脸,生硬地唱着刚刚学到的酸曲儿,突然出现在他俩的身后。苦妮儿一见,马上羞红了脸,弯腰拣一块土圪塔朝石岩掷去,石岩躲闪着嘻笑着走开了。苦妮儿与山根相对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望着石岩渐渐远去。

 

                                       

    

    窑洞里一片漆黑,只看见李守杰老汉旱烟锅里那红红的烟星一闪一熄的。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看见李守杰坐在炕楞上抽着旱烟,山根静躺在炕角,石岩和苦妮儿不知在脚地上鼓弄着什么,只听到水碗被碰得“叮当”作响。

    原来石岩在用原始的方法冲洗着胶卷。只见石岩将温水分别倒在两只土磁老碗里,又从帆布包里取出两袋药粉,分别倒进两只水碗里,然后将相机里的胶卷取出来,浸泡在一只水碗里开始冲卷了,这一切动作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苦妮儿蹲在一旁,好奇地观看着。不一会儿,石岩拿起胶卷借着窗上的微光照了照,见上面有了人影,就将胶卷放入另一只水碗中浸泡起来。又过了一阵子,石岩让苦妮儿把油灯点亮。

    昏暗的灯光下,石岩把冲洗好的胶卷举在油灯前查看着, 苦妮儿也好奇在把脸凑上去,当她看到了上面的人物时,高兴地叫起来,并拿给山根看,山根看后,“嘿”地笑了笑又躺下了。苦妮儿又拿 给外公看,外公说人老眼花,看不见了。

    石岩让苦妮儿把胶卷挂到院中的绳子上,说晾上一会儿就可以印出相片了。又不知鼓弄了一阵什么,石岩便喊着苦妮儿叫她把底片拿回来,说可以印相了。不一会,石岩用两块玻璃夹了底片和相纸从后窑里出来,在油灯前晃了一下又跑过去了,如此反复跑了数次。这时,听见苦妮儿在后窑里惊讶地嚷开了,只见她手里捏着一张湿漉漉的照片跑过来,硬要外公看,外公凑近灯前一看,见上面有苦妮儿正搂着山根大笑哩。外公脸一沉说:“死女子,尽撒野, 操心我打断你的腿!”

    苦妮儿嘻笑着又把照片拿给山根看,但见山根早已靠在被子上呼呼睡着了,苦妮儿很感扫兴,又回到后窑看其它照片去了。

    夜已深。李守杰和苦妮儿都已在前窑睡去了,山根也在后窑里呼噜呼噜地打着鼾声。而石岩仍在微弱的灯光下,将水碗里的照片一一捞出来,又仔细端祥着反贴在一块玻璃上。这时, 其中一张照片在他手中停住了,原来就是苦妮儿站在荒草丛中的那一张。

    石岩久久地呆视着照片上的苦妮儿,他真弄不明白,在陕北这样一块荒凉而贫瘠的土地上, 究竟是什么物质滋养出了这样一位俊俏的女儿家。她生长在这块粗糙的土地上,真是不可思议, 她的这种柔顺多情、纯洁善良,未被尘世所染的本质,真是太宝贵了。

    一个月前,石岩告别了亲人和朋友,骑了一辆赛车,走上了漫漫西行之路,其情景真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他从黑龙江出发,路经北京、太原、越过黄河, 来到这片民风淳朴的黄土地。按计划,他将经横山、定靖、青海,直至西藏。可是,过黄河时,他的赛车从船上掉进了水中,没了踪影。 失去交通工具后,他只好徒步跋涉,沿路乞讨,行至陕北米脂桃花峁时,终因过度劳累和饥饿,晕倒在山路上,幸亏有好心的李守杰老汉和这块热土容纳了他,就像当年容纳了疲惫的毛泽东和他的队伍一样,这块贫瘠的土地,就像一位慈母一样,敞开着宽阔的胸怀, 容纳了一切。今天,外面的世界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块土地却依然那么穷困!也许,是她容纳了太多的苦难的缘故吧?

    

                                   

 

    这几天苦妮儿跟石岩总往山里跑,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

    这天,吃过早饭,李守杰和山根各自躺在炕上抽着闷烟,想着心事。山根的脸色更加阴沉, 其情形就像他辛辛苦苦刨出的一罐金银财宝,突然被人抢走一样,令他沮丧,令他心灰意懒。从石岩到来的第一天,他就预感到,他与苦妮儿的关糸,即将受到威胁, 苦妮儿也将不再属于这块土地,她会像鸟儿一样飞走。尽管如此,山根也不愿相信,自己的这种想法是真的,他总是极力回避它、排斥它。

    “山根,把土枪背上,咱爷儿俩今天上野狐梁打猎去!”李守杰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嘴儿,突然对山根说。 山根迷惑不解地看了老人一眼,顺从地跳下炕,背起土枪, 俩人一前一后地朝山梁上走去。

    李守杰倒背着双手,低头走在前面,尽量寻话说:什么打兔子要辨认兔子的爪踪和粪便, 并要从爪踪和粪便的新旧上判断兔子走过的时间;什么晴天时兔子在背阴地或草丛里, 阴天时兔子在阳崖根或苜蓿地里,并且总是在固定的范围内活动,而吃草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寻,这就是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缘由,并且它还有一个怪毛病,就是当它在行走中,如果遇到哪棵庄稼冲撞了它,它就会回过头毫不客气地将那棵庄稼拦腰咬断,以泄自己的私愤...... 就这样,李守杰唠唠叨叨直讲一路,不觉已拐过山口走远了。 而山根呢,却独自想着心事,他走在这条山梁,走在曾经与苦妮儿一道打猎的山路上,旧情旧景,历历在目,心里不免产生出无限的伤感来。这时他隐约听到山顶上传来口琴声和唱歌声。寻声望去, 只见山顶上那棵杜梨树下,石岩正吹着口琴,苦妮儿也正坐在他身旁笑吟吟地唱着歌儿呢。

    山根像一根柱子似的钉在那里,直直地望着他们, 只见苦妮儿唱完歌后,又笑着从石岩手里接过口琴吹起来,山根脑子里“嗡”的一下变得麻木了。他觉得,那只口琴刚刚在石岩的嘴唇上触碰过,现在又触碰在苦妮儿的嘴上,那不等于他俩口对口亲过了么?然而更令山根难以接受的是,他看见石岩已经把苦妮儿抱起来了,并且还高高地举过了头顶!苦妮儿蹦哒着,嬉笑着,又与石岩在地上滚作一团。那条大黄狗正卧在树荫下,垂着长长的舌头,望着他们。

    山根的那杆土枪不知什么时候端了起来,手指抖抖地摸寻着枪机......

    “轰隆---”一声,土枪响了,无数铁砂呼啸着飞散开去,击在前边的山崖上,溅起了滚滚尘土, 而火药的巨大推力“扑嗵”一下把山根反弹在地,那杆猎枪已甩出去好远。

    枪声和扑撒的砂子同时把石岩和苦妮儿惊呆了,俩人赶忙回过头,朝着枪响的地方望去,只见山根已躺在那里。苦妮儿惊呼着朝他奔去。

    这时李守杰也寻声而来,见山根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嘴角淌着一抹鲜血。李守杰扶起山根的头,苦妮儿拼命地摇晃着山根的手臂,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山根被摇醒后,睁开眼来,看了看苦妮儿,把头迈向一边。

    

                                    

 

    山根躺在临窗的炕上,百无聊懒地望着窗外。自从那天受创后,他便一直呆在家里,对于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想再理会了,他任命了。

    那天下午,苦妮儿与山根从山里回来,好像兴致极高,她感到热得厉害,兴索把那件红袄也脱下来扔在炕上,只穿了一件雪白的背心,露出了细嫩的胳膊和柔美的脖颈。 而那件有点宽松的背心也只是象征性地遮挡着她的胸部,透过衣服,分明看见那两只兔子般极不安分的乳房在那里一颤一颤地弹跳着,叫人跟着心跳。山根见了,不好意思地掉过头,心里琢磨着,苦妮儿的那件白色的背心是从哪里来的呢?对了,肯定是石岩那小子给的,哼! 山根轻轻蔑地看了苦妮儿一眼,把头迈向了窗外。

    此时,石岩正在院子里“哗啦哗啦”地洗着脸,那声音听起来令山根格外恼火。他的耳边,似乎有“嗡嗡”的蚊子声,他猛地“啪”一掌拍在自己的脸上,看看手掌,一只长腿蚊子被打成了一个血团子。

    天近黄昏时分,李守杰照例下了炕,深弓着腰,点亮麻纸灯笼,磕磕绊绊走出门,朝脑畔山走去。

    山根呆在家里,觉得闷气,也翻身跳下炕,走出门去。

    站在山顶,山根久久地俯视着山村的夜。这时,庄户人家都已上灯,各个半山崖上的窑洞里正亮着微弱的油灯光。黑暗中时而传来几声“呜哇呜哇”的驴叫声和“哞哞”的羊叫声, 山根猜那一定是拦羊的老汉赶着一群吃饱的绵羊从山梁上走来,或者有犁地的老农正扛着犁耙或背着一捆嫩苜蓿,蹒跚着走进院子,“扑嗵”一声撂在驴圈前,扑打一下身上的尘土, 回窑洞里舀上一碗稀钱钱饭圪就在硷畔上,对着星光“嗞溜嗞溜”地喝起来。这一切情景, 山根闭着眼睛也能猜得出来。他从未离开过生他养他的热土, 他已对这块土地产生了深深的眷恋。

    这时山根隐约听到山顶的庙里传来一些响动,侧耳细听,好像有人在哭诉着什么。山根来到庙院,透过窗户,他看见李守杰老人正跪在神像前,手里抚着一块红布, 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秀英--秀英--”

    山根实在不忍看下去,离开庙宇,朝山下走去。他知道老人又在怀想着往事,山根与他同病相怜,当他一想到自己时,心中也不由得一阵心酸。

    山根极不情愿地回到窑里,却看见苦妮儿正伏在被卷上伤心地啜泣着,在她的身旁,正散乱地扔着一本相册,里面有石岩和另一位女人在一起的照片。石岩在一旁拼命地吸烟,样子极可怕。山根见苦妮儿受了欺侮,马上气不打一处来,以前总能隐忍一切的老实人,突然圆睁着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只见他挥动着有力的胳膊炸雷一样在窑洞里吼开了:

    “咋咧?你小子不要太狂炸了!”

    苦妮儿一惊,立即停止了哭泣,泪流满面地看着凶狠的山根,只见山根两臂颤抖着,将两拳捏得紧了又紧,一步步向石岩逼去......

    石岩被吓得瞪圆了眼睛,不解地望着山根的举动,一步步往后退去。山根走近前,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揪住了石岩的领口, 另一只捏紧的拳头哆嗦着,几次想抬起来,但都没有成功。

    石岩两手慌乱地在身后摸索着,当手指碰到一把菜刀时,便迅速捉住了它。山根看见后,轻蔑地哼了哼,更加气愤地一把夺过菜刀,缓缓举起来,犹豫着不知如何下手。

    苦妮儿惊恐地看着两个男人之间的格斗,不知所措,当她看到山根举起了菜刀,心里一乱,连忙操起锅台上的擀面杖,用力朝山根的刀子敲去,只听“咣当”一声,菜刀被擀面杖的打击下,急速地旋转着,朝山根的头部飞去,山根的头被飞刀猛地一击,“哼”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头上已开了一个血口子,鲜血“哧哧”直冒。

    苦妮儿一看惹了大祸,扑上去惊呼着:“山根哥---,你醒醒呀---山根哥,你醒醒呀---!”

    山根无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睛, 痉挛不止的手臂指着苦妮儿和石岩说:“你......你们......”便一挺身断气了。

    “山根哥呀......是我害了你呀,我的山根哥呀......”苦妮儿那一声声撕肝裂肺的哭喊仿佛尖刀一样在夜空里杀来杀去!

     李守杰闻声赶回来,一看这情形, 踉踉跄跄地奔到山根跟前,扶起他的头一看,脸色立刻变得惨白,浑身哆嗦着,圆瞪着眼睛望着苦妮儿和石岩,剧烈地咳嗽了一阵,便昏了过去。

    “外公---”苦妮儿又转身扑到外公身边,哭得死去活来。哭了一阵后,猛地站起身,将自己的头向墙壁撞去, 石岩眼急手快,一把搂住了苦妮儿的后腰,极力劝说着,苦妮儿用尽力气挣扎着, 用拳头捶打着石岩,声嘶力竭地吼叫道:“放开我,你不要管我,让我去死,放开我,你走,你走呀!”

    

                                   十一

 

                           走不尽那黄沙趟不完那河,

                           什么人留下个拉骆驼?

                

                           人家都说拉骆驼好,

                           铺沙盖雪呀谁知道?

 

                           掌柜的有钱睡热炕,

                           伙计没钱,挨饿又受凉!

 

                           搭起那帐蓬烧一锅水,

                           干粮冻得硬梆梆。

 

                           骆驼我拉了十八年,

                           也没挣下半个麻麻钱!

    

    天空,阴沉沉的,大地,一片灰暗。荒凉的原野上,依然回荡着李守杰老汉那支凄怆的歌谣,那歌声,在起伏的群恋之间,轻轻地转悠着,渐渐地,又消失在灰蒙蒙的云雾之中去了。荒凉的草丛间,又堆起了一座新坟。李守杰蹲在坟前漠然地吸着旱烟,头也不抬一下。苦妮儿伏在坟前,不停地抽泣着,她已哭红了眼睛。石岩背着帆布包儿,默默地站在苦妮儿的身后, 眼睛直望着西天里那颗血红的落日,在绵绵不绝的群山之间,缓缓地滚动着。 而被夕阳染红了的那座庙宇,像一头怪兽,在昏暗的天穹下,显得更加阴森可怕。

    苦妮儿再一次朝坟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后,慢慢站起, 望着外公,一动不动。

    李守杰吸了一阵烟后,终于扬了扬手说:“去吧! ”又独自抽烟去了。

    苦妮儿依依不舍地望着外公,望着母亲和山根的坟头,望着晚霞映照下的村庄和远山,对着山庙,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了一阵, 然后调转身,走到石岩跟前。石岩用一只手抚着苦妮儿的肩头, 两人回过身一块朝着山外的方向走去......

    苦妮儿走着走着,又放慢了脚步,突然回转身,径直朝李守杰奔来,一扑身跪到他膝下,沙哑着嗓子喊道:“外公,我舍不得你呀!---”

    那喊声在原野上,山谷间,长久地回荡着,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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