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的饲养室

小时候常随碎爸去队上饲养室里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就是五爷回家吃饭的间隙，替五爷照看一下饲养室。这里喂养着全队人的宝贝疙瘩：牛、驴、骡、马，队里所有牲口都归五爷和另一位年龄较大的爷管。饲养室就是五爷和那爷的阵地。

五爷读中学时，家中突遭变故，五爷的二哥，也就是我的爷爷被土匪残忍杀害了！爷爷的遇难，不仅使家中顿失一位青壮劳力，而且丧失了家中的主心骨。万般无奈，曾祖母不得不把尚在外求学的五爷召回家中主持大局，五爷的功名梦也就因此中断了。

后来我常常想，这也许就是造化弄人，命运不济吧？我既为爷爷无辜遇难而痛心，也为五爷能毅然放弃个人前程而敬仰。家国面前，个人事小。也许这正是我的祖先们应有的英雄情怀和个人担当吧！

解放后，队上把喂养牲口的重任放心的交到五爷手上，这是对五爷的莫大信任。牲口在当时的农业社那就是农民的命根子。耕田、拉运、碾场都离不开它。

我童年的时候，正是农村缺衣少食，物质奇缺的时候。就连烧锅烧炕的柴火也是按劳分配，少得可怜！

北方冬季大雪后，天气会出奇的冷。气温经常在零下十几度以上，滴水可成冰。这时候，五爷饲养室大的热炕就成了我和碎爸避风驱寒的地方。白天晚上，我俩都依赖在热炕上不愿下地。

碎爸是五爷最小的儿子，也是我父亲辈中排行最末的一位，他仅大我两岁。但碎爸却显得老成持重，在我面前总像个小大人似的，我也喜欢跟他玩。

每当五爷把手头上活计安顿好了，也会抽空和我们一起坐到炕上歇歇脚。或抽一锅旱烟，缓解一下劳动的疲乏。他兴致高的时候，就给我们讲一些过去的事情。讲到“七先生”的时候，五爷的眼里就明显流露出自豪的神采来。他崇拜自己的爷“七先生”，为祖先的荣光而骄傲。我们也一样陶醉在其中。

五爷和他的老搭当那位爷时常轮流换班。但给牲口铡草时，就需要两人一起配合才行。一人手握铡刀，一人就来擩草。隔一二天，就要铡够小山垛似的草料堆放在饲养室里。

五爷是特别爱干净又勤快的人。每天把饲养室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把牲口浑身上下刷洗得毛皮发亮，精神焕发。天气好时，还要把牲口拉到外面去晒晒太阳，五爷对待牲口真算得上十分卖力，无微不至了。冬去春来，牲口们都变得膘肥体壮，个个像座小山一样。五爷就会站在槽前一个个凝神观望，仿佛即将出征的大将军在检阅他的勇士们，脸上不由会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

时间久了，人和牲口就有了默契和感情了。每当早晨下地前，吃了一晚上草料的骡子驴马们，总喜欢躺在饲养室门前空地上来回打滚。翻一个筋斗又一个筋斗，像淘气的孩子在父母面前尽情地撒娇。五爷就会佯装生气地嗔骂它们：驴式得看把你们得意的没完没了了，生怕人家看不到你驴式的黑尻子吗？

我就站在一旁捂着嘴偷笑。其实，五爷和他的骡马们还真能够做到心意相通。似乎各自都能听懂对方的话。明白对方所想。这让我感到很神奇。

有一次，五爷要去孙家沟给两头母牛配种。决定带我一同前往。

大清早，就看到五爷忙着给两头母牛舔草加料，细心呵护。母牛撒着欢儿边吃边抽抽牛鼻子，还不断打着饱嗝，愰着大脑袋，以示对主人的感激之情。我觉得十分有趣。这让我学会了爱心。学会了善待所有生命。

我的祖上也算是“书香门第”。七先生就是五爷的祖父，他是前清秀才，因在族中排行老七，乡邻尊称他为“七先生”。那时，七先生在十里八乡也是声名远扬，他识文断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五爷虽然中途辍学，或许是得了祖上福荫，不但精通文墨，也能掐会算，能占卜过去未来。

记得每当年关到来，五爷就会唤我们抬出八仙桌摆放院中央。他要提前给前后门户上书写对联。五爷的笔墨绵中有刚，气势遒劲。如他本人一生心性：谦逊内敛，温和仁义，不卑不亢。

村里谁家有急事，比如东西被贼偷走了，也会找五爷给拿拿主意。他便会掐指为对方算出遗失方位和吉凶，并少不了安慰来人稍安勿躁，静待事情转折。五爷的仁慈和睿智，对小时候的我影响深远。只是那时的自己愚钝顽劣，仅习得皮毛。

五爷把牲口们看得很重，唯恐哪个愣头青莽撞伤害了队上的牲口。因为春耕夏种时，队上活路特别重，人畜往往连轴转。有时耕田回来，忽然发现某头牲畜身上受了点皮外伤，五爷就心疼得不得了！恨不得用大耳刮子把那后生抡上几回。套牲畜出去的人就赶忙给五爷笑脸赔不是，方能消解五爷心头怒火。

岁月蹉跎，小时候的这些往事梦一般萦绕在心头。又像是路标，不断修正着自己前行的脚步。我想，这也许就是一代代人的使命和传承吧！祖辈留给我们的点点滴滴，永远是珍贵的精神财富，激励着我们不断去进取，不断去超越自己。

五爷离开人世已经多年。

他的饲养室和那些健硕彪悍的牛马们早已不复存在。那里变成了住宅区，住上了新的人家。也许再过几十年、百年，这里又会变成另外的模样。一切的一切，都会随时光不断折叠、变迁，终将遗落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2020年7月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