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此文纪念爷爷去世一周年。
去年的五月二十二日,爷爷去世了,此去经年,怀念与悲痛中,时间竟然已经一年之久!五月二十二日本不是星期天,但不管是工作还是其他的任何再重要的事情都不可撼动三个日子——爷爷的生日,爷爷的忌日,奶奶的生日。
二十二日拂晓,天还没有全亮开,我便起了床,简单的洗漱后,背起昨夜收拾好的背包去坐轻轨到火车站。下了楼,因为时间较早,街上没有人流,街道显得异常的清净宽敞,晨曦的清风迎面拂来,恰如每个细胞都得到了湔洗,沁人心脾。多想长时间的去感受这样的晨曦。曾经每次回家都带着的是急切期盼的心情,而如今想到爷爷已然去世了,一年了,心情便不再那样的明朗。到了轻轨站里,虽时间早,却已经有不少人,依旧是忙碌的人们,有穿着满是泥、灰与漆衣服的建筑工人;有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的公司职员;有分发报刊的报务工作人员,更多的还是穿着便装的人们。辛勤的劳作的人们,无休无止,每天如此,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已经只剩工作了,但能够知道的是大多数的人这样的日子只有开始,没有结束的那一天,却还连一套房子都买不起。那些我们曾经看着生活极其艰苦和劳累的人们,后来我们竟成了他们的接班人。车厢里大家木讷着,大多是没有清醒的脸,张嘴打着哈欠,有的年轻人眼里还明显布满了睡眠不足的血丝,更甚有的人直接就在轻轨上打起瞌睡来,或依着坐位索性就睡着了。也有低头看手机的人,车厢里的人们很少言语,很安静,没有拥挤与喧闹,这是坐轻轨少有的舒适氛围。
到了火车站,熹微的朝阳刚刚升起,斜打在广场上,不论什么时候,火车站运营期间每天都充斥着背着行囊的人们。只等不久就到了检票时间,检票后,坐上列车,列车缓缓开动,心情有些沉郁,竟不知道是喜悦还是不悦,或者是悲喜参半。动车到了县城,到处都是熟悉的乡音,然后坐公交车到汽车站,最后是坐乡村客车到社坛镇。大约四十分钟,客车到了熟悉的地方停下了。我想到爷爷曾经总是早早的来到那个地方等我回家,不到下车就已经透过车窗见到了迎上来的爷爷的身影,爷爷每每见到我总是满脸是笑,也总是一下夺过我并不重的背包,背在自己的肩上,而今,我诧异自己怎会感到如此的寂寞?爷爷老是不听我劝要来接我,我现在才知道爷爷是多么希望我回家,见到我,爷爷没离开过家,我却没有也像爷爷接我一样去接过他,曾经没有机会,以后更不会再有机会。往家里走,那熟悉的公路上,我无数次的跟爷爷一起走回家的公路,我从小无数次的跟着爷爷一起去赶集的公路,爷爷见我回家又总是不顾我劝,去街上买菜回家给我吃的爷爷一个人喜悦地走的公路。我走在那公路上,感觉还是春天,但事实初夏已经到了,公路两旁已经换了新绿,熟悉的公路记载了我太多的生活与回忆,我感到亲切,同时又感到那公路一直一动不动的在那里守候着,不舍昼夜,又那样的孤独怊惆。爷爷走了,列车再也无法将我载回我的家。
走完一道上坡路,平路后,在公路边的二叔家买了香蜡纸烛与鞭炮,继续往家里走。然后给奶奶打了一个电话,因为我不抽烟,没有打火机,又忘了买,于是让奶奶拿火到爷爷的坟前。又从公路走入泥路,小路上我路过一处竹丛,今年比去年热得早,去年的这个时候家里还穿长袖觉冷,今年却早穿了短袖了,如不下雨,阳光就有炙烤之势。山还是那座山,炽炽的太阳挂在湛蓝的天空上,路旁的树林投下一片阴影,竹叶间在微风的吹动下,在碰撞与摩擦中婆娑着飒飒作响,阳光从晃动地竹叶缝隙间打落在路上,阳光在小路上星星点点地在地上不停地变换着光点。见到竹子,我又想到我与爷爷曾经屡屡一起去别人家买竹子回家编背篓卖,有时走上几公里,随之,那些我在爷爷身边长大的记忆又全都浮泛起来。
转眼似乎又与故乡离别很久,过年后离开家,故乡还是一片衰颓,如今路的两旁早已从深冬的萧索中复苏回来,那些在去年的秋季和冬季凋零和死去的花草与掉落的落叶在泥土上还没有腐烂尽,还没有完全成为泥土的一部分,路边的火炮草、鱼鳅串、野豌豆、盛开的野菊花……,新的花草又已经漫山遍野,四季常青的柏树也变得更精神起来,树的新的枝叶也已经遮天蔽日,变得蓊郁了。像极了人类生命的交接。
在那故乡繁茂的盛夏里,却让人感到如此的孤独和荒芜,没有一点生机。
一个小山坡,奶奶站在两山之间的豁口处,微高的地方新生的杂草没过了奶奶的双膝,我见到奶奶一个人站在豁口处的地里那样的苍老、弱小和孤独,虽见到奶奶心里是高兴的,但内心也一酸。豁口不远处,大约十米就是爷爷的坟茔。我与奶奶来到爷爷的坟前,我并没有急着烧香磕头,而是坐在爷爷坟前的石廊上,又是叹一口气,而后久久地凝视着爷爷的坟茔。
或许是时间久了,“干什么,烧完了走了”,奶奶说道。
每次回家,我常常一个人久久地坐在爷爷的坟前凝望着爷爷的坟茔,一呆就是一个小时,长的时候甚至两个小时。生命一去不再,生命的珍贵又一次摆在我的面前。我明明知道爷爷就埋在我的面前的坟茔里,但我却如何也感受不到爷爷还在那个地方。我想到爷爷的死,但我以为爷爷并没有离开我一样。我觉得爷爷还活着,所以即使爷爷已经走了一年了,我仍觉得爷爷还在世一般。活着的人被人放鞭炮,烧纸锭是一种诅咒和极为不敬的行为。故此,每每祭拜爷爷的时候,我竟觉得是对爷爷的一种不敬的表现,也不愿把“死”这样晦气的词句按在爷爷的头上,因为我总觉得爷爷还活着。然而我却再也没有见到爷爷,这是我不见爷爷最久的一次。凝视着爷爷的坟茔,我深知爷爷就在我的面前,我亲眼看着爷爷下葬的,我却如何也感到不到爷爷就存在于我的跟前,因此我便时常感到分外的寂寞、空虚。不过爷爷在我的脑子里却是那样的清晰,生龙活虎,总是和颜悦色地在对我慈祥地浅笑,记忆如同机器存储东西一般牢固,不差分毫的清晰。
眼下早过春耕时节,孟夏路边的蒲公英随风飞舞在空中,桃花、李花早已片片凋落结上了果实,粉蝶与蜜蜂在黄荆树开放的花丛中翩翩飞来飞去觅食。候鸟们来到南方,叽叽喳喳,也来享受这故乡的繁盛景象,而那些在秋季的凋败,冬天的萧索依旧不离不弃的我的故乡的鸟儿们,如今同样存在着,与候鸟们的叫唤声融为一片。春雨灌满了稻田后,田里人们已经除掉了草,耕了田,又耱平了田,红彤彤的水田里插满了秧苗,栽下田里的秧苗怏了一段时间也已经回活了回来,浮萍也浮满了水面。地里也红彤彤的,已经栽种好了培植好的包谷苗。我仿佛也看到了往年爷爷在田里犁田的熟悉的身影,以及弓着腰在田里倒退着插秧的背影,爷爷还从翻出的泥巴里捉到了黄鳝,然后摔死了喊我去拿回家烧着吃。以及又想到爷爷在身患重疾后,我们作为后人只能眼见爷爷身体越来越差而无计可施的无奈、绝望和难过的心情。
曾经每次回家,爷爷总是在我的面前转来转去,如今再也见不到我的爷爷了,他却在我心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那样的清晰,似若眼前。而在外见到男性的老人,我几乎都能从别人的身上看到爷爷的身影。我想,爷爷舍不得我,不愿离开,所以竟经常被我清晰地想起、梦见,恍若在世,我想,也许直到我以后也走上了爷爷的道路,那时候我就不用再如此思念我的爷爷了,爷爷也就真的离开我了,我也就真的离开我的爷爷再也不见了。
烧完香,我与奶奶回家吃午饭,以前都是还有爷爷,我们三个人一起围在桌子上一起吃饭,空荡的屋子,如今就只剩我与奶奶了。爷爷与奶奶极为相爱和依赖,老伴老伴,老来是伴,怎么老来却一个人先走了呢?只留下无法承受的痛苦让在世的爱他的亲人一直承受着,孤独着。也知道,要是换奶奶先走,爷爷也要来承担这一切,而理性和道理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解释。从向来的家境穷困,没有好转,到如今最亲的人也开始逝去了,我还只剩奶奶一个人。再次忆起了我在只有六岁多的时候父母离婚,外公到我家,爷爷在堂屋与外公讲起我还小,以后我该怎么办的时候,我无意间跑过堂屋,却又无意间见到爷爷谈起这个话题时眼里充溢着的泪水。那时候是父母抛弃了我,爷爷想到我只是一个孩子,以及以后的生活而难过、沉重,而如今他自己也抛弃了我,从此,我就真的开始流浪了。
晚上,我一个人上楼去睡觉,夜空月光微然,阒然的夜里,从野外传来青蛙的呱呱声,以及昆虫们啧啧地喓喓声,寂寞、虚空,同样是无垠的寂寞、虚空。我又想到每次这个时候爷爷总是跟着奶奶一起上楼来,坐在我的床前,轻言细语地说话,玩到很久才跟奶奶一起下楼去睡觉。
夜里睡梦中听见暴雨的哗哗声,以及雨水滴落到大地的啪啪声,犹记得去年爷爷去世的时候也狠下了几天倾盆大雨,爷爷在家七日,直至爷爷出殡后天才晴亮了下来。家里的夜让我感到那样安稳。前几日我还梦见爷爷,因为他的去世我久久地感到难过,他还安慰我,爷爷的去世,至今对我来说仍是一件特别难以接受的事实。翌日清晨,天还不亮鸟儿们就清脆地叫起来,我听见屋外地坝上奶奶走动的鞋底摩擦着地面的声音,如同又听到了爷爷在地坝上走动的声响,然后爷爷喊我下楼去吃早饭。我倏然就清醒的醒来了。不久,故乡的一切就都笼罩在了曈曈的朝阳下。上午,我与奶奶坐一根板凳上,她让我不要回家过为频繁,开销大。她知道我担心她,故此奶奶又说她在家过得很好。她还说我回家的时候她很高兴,但想到我要走就……。长大知道柴米油盐后,才发现,亲情岂是想表达就能表达的呢?
下午,我就又要离开我的故乡与奶奶上重庆了,那个我找不到归宿的地方,当然,故乡同样有缺陷。奶奶话中有哽咽。奶奶如每次一样,又送着我离开,她总是不肯留步。等到了一个叫作“耷门坡(意思是屋前的坡)”的下坡处,奶奶就不会再跟我一起走了,然后却一直站在原处看着我,就站在上坡处看着我远去,道路很快经过一个弯道,就看不到奶奶了,一个弯道走出去,大约五六百米,远处又可以见到仍然伫立在山腰的奶奶,矮小的奶奶站在两旁皆为高大的柏树下,身影已经看不清晰,奶奶高声喊话到:“幺儿,慢慢走”。奶奶总是这样,每次离别都是这样的重复,已经不知道是经历了多少次。我总想着早点将奶奶接着跟我一起生活,然而我实在无法负担奶奶到城里跟我长久生活下去的负担。我也常常别过头去看依旧站在山腰的奶奶。每每这个时候,难过、不舍和无能的眼泪总是怆然而下,宣泄着我疑惑、繁复的心情。在奶奶见不到的地方已经不需要强忍心里的难受。
那青碧的山与无暇的水,不管故乡人烟与否,富裕与否,人们新生辞世,春天总不忘来,冬天也总不忘来,不管你关注与否,它都那样无声地,默默地,永恒交替着。我与爷爷都不过是我的故乡的一小部分,而我的故乡,却是我一切的心灵羁绊。直至我的身躯有一天也如爷爷一样,与我的故土永远的拥抱在了一起,再也不会分开,我将露出欣然的笑,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魂灵(我不信),那时候我将去找寻我最亲最爱的爷爷、母亲,肯定那时候也要去找寻奶奶了,最后,一家人就再团圆了。这不过是我与爷爷最长的一次告别而已。
2018年5月23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