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寒风像刀子一样飕飕地刮着。
今天,一位老妇领了一千三百元钱的工资,她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她在区里做清洁工,那是她一个月的薪酬,当然,也是她过年的钱。所有的鱼、肉、衣服、鞭炮、祭祀祭祖的纸锭,都在这里面。傍晚了,她得赶紧回家去了,家里老头子上了年纪,身上的风湿年渐严重了,这段时间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老头子疼得几乎什么都干不了。孩子们长大了也都不在自己的身边了,家里就只剩老两口儿两个人了。
她衣着陈旧,脸上已经明显有了褶皱,肤色缺了血色有些黧黑,身形也已然开始佝偻了,目测身高不足一米五。脚上穿着一双明显比她脚大的男士运动鞋。由于天气太过寒冷,鼻孔下的仙库处还依稀可见星星鼻涕,她人本是一位清洁工,却明显看着像个乞丐一般。
老妇右手高抬,大约离身躯一百度,夹着铁锹在肩上担着,金属的铁锹部分却在前面,手里还半空悬提着撮箕,左手在腋怀夹着一棕大扫把。她伸长脖子用舌头去蘸湿她满是垢迹的手指。然后开始数她的钱“一,二,三,四……”正当她再次去蘸湿她的手指的时候,铁锹失了横,直直地插入了正侧方停靠在路边的一辆小轿车。很响的铮的一声。她不知道她眼前的轿车是一辆名贵的车,但知道不好,一脸惊慌失措,只愣愣地站在原地。
车主是个中年男子,正在公路旁的商店里买香烟,听见铮的一声,是自己的车前盖与金属的铁锹相撞击发出的声音,那男子急忙来到车身旁,看其究竟。几道显目的漆痕,中年男子懊恼不已:
“你这是怎么走路的?”见是一位矮小羸弱的老人,男子蹙着额头,一脸不悦地强力要去压制自己的声音,却如何也压制不了,于是不满地质问道。
老人一脸惊慌错愕,弯腰曲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连忙歉意地说道。
“哎哟,这下不知要赔多少钱了,好车”,旁边一位看热闹的识货的年轻人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老人继续道歉道。老人单知道得赔不少钱,当一听旁人说“好车”,老人心里更是一沉。
“要赔钱咯”,一旁有人又在窃窃私语道。
老人踟蹰着,左手缓缓摸向了左侧裤兜,手伸进裤兜时瞬即地数了三百块钱也就是三张隔离在一小沓钱一边留在了裤兜里,因为家里还等着用钱,她实在不能一分钱也不拿回家,于是拿出另外的一千块,老人伸出苍老皱皮的手:“我今天发了一千块钱的工钱,小伙子,您看够不够?”老人对年轻人竟用了“您”,她似乎以图减轻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哈哈哈哈”,一旁一位中年人仰面哈哈大笑起来:“老太婆,你知道别人这是什么车吗?……,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你就想一千块钱了事儿?最少几千上万块”。
车主本是农村长大的孩子,通过自己的奋斗成了有钱人,成了城里人。虽然自己如今已经是城里人,但他依旧常常挂念自己的故乡,每年都会过年的时候抽时间回乡下去,第一给老人上香,第二乡下还有一些自己的亲戚得走动。而且那毕竟是自己长大的地方,自己有很深的情感。不曾想,到了区里准备买了香烟再出发,本来心情是愉悦的,只几分钟的时间却撞上了这样扫兴的事情。大过年的碰上这样的事情,用故乡迷信的说法是不吉利,是来年会运气不好的。他只站在那里,依旧是愁眉,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他眼前是一位满眼无助的老人,他委实无法发起脾气来。
老人说话有些絮聒:“小伙子,看您能不能原谅我,大妈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有这么多钱,我的家住在社稷镇李家村,您写一个电话给我吧,修车需要多少钱,您年轻人有钱,我只有一千块钱,拿不出那么多钱,这一千块钱先给您,不够的,您先垫着,等我有了钱我一定全都赔给您,我只是现在真的拿不出太多钱来,大妈老了,没钱,没用了,您年轻人大量些,别跟我这老太婆计较,我到时候有了钱再赔给您,行不?”老妇用以哀企的目光仰头望着比自己高出很大一截的车主,说时,用手想去握住年轻人耷拉下来垂在两则的一只手,希望他宽容她这个老太婆,暂且通融一下她,然而刚伸出手,发现自己并不干净的手,于是又缩回去了。间隔间,她怕年轻人不相信她,于是又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身份证,“您看,上面有我的身份证号码,我的家住哪里,逃不掉的”。
男子没有接过老人递过来的钱,依旧没有说话,只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跟前的老人。一把年纪了,那样歉意的眼神与话语,甚至显得有几分可怜貌。从小长自乡下的他深知穷苦人们的艰苦生活和不易,他实在不忍心,他知道修车钱那老人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赔得上,当然,如今的他并不差也不在乎那几千上万块钱,可那对于老人却是很大的一笔钱,他并不是非得要老人赔他的损失,但这件事情实在惹得他很不高兴。
“小伙子,您写一个电话给我吧,我有了钱就给您打电话,先给您这些钱”,老人伸累了的手垂下,说话时又擎了起来,放在了年轻人的面前,眼泪却流了出来,或许不是被吓到了,不是委屈,甚至也不是歉意的泪水,而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大过年的竟闯了这样的大祸,自己太不争气,有些自责。
车主不收老人的钱,心里又实在过意不去,平息不了,可就那点钱又实在太寒酸,但还是愤然地抓过老人手里的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准备离去。
“您留一个电话给我,如果还差钱,我才好有钱了联系您”。
车主看也不看老人一眼,只不耐烦地说了两个字,“算了”,然后打开车门坐上车去发动了汽车。
“对不起呀年轻人……”,老人不驻地向年轻人躬身。
车主将车愤然地开走了。没了热闹看,围观的人也悻悻地都散去了。开了五分钟后,男子的情绪渐渐才平静了下来。突然,他想到自己也是有母亲的人,他想到自己的母亲曾经是怎样辛苦的喂养他,他想到刚刚在偌大的城市中,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显得何其渺小的老人,如同想到了自己年迈的母亲。他开始有一些悔意,刚开始有悔意,倏然悔意就变得很深很重,甚至立马又开始自责起来,只怪自己被一时涌起的情绪左右了心智。几乎没有犹豫,他猛地一下打转了方向盘,往回开去。他摸了一下放在兜里的钱,他想,那一千块钱对于他或许完全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对于老人,可能意味着太多,从开始想让老人赔偿他的一切损失,到不想让老人赔偿他的一切损失,只图收下一千块钱平复自己很不平的心绪,到如今有悔意,希望将钱悉数还给老人,只花了不到大概十分钟的时间。
他疾驰地将车往回开去,很快到了刚刚的事发地,但是已经早已不见老人的踪影了。他开着车就在附近开始找寻刚刚离去的老人,徐徐地开了好几圈,始终没有再见到老人的身影。他将车停在了路边,只坐在车里,却不肯离去,又蹙起了愁眉,刚刚的蹙眉是不高兴,如今的蹙眉是悔恨。
夜里街道上灯火通明,人们热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深冬的城市的夜里,温度很快下降了下来,白色的霜雾漫天地徐徐漫下来,老人拖着缓慢的步子,拿起自己的清洁工具,一个孑然的背影早已消融在了城市的喧哗中,早已消融在了漫天的霜雾中。
2018年5月10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