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昼时已经变得很短了,下午只六点钟天色就暗了下来。到了这季节,很多时候全天都是阴沉昏暗的。很快,稍远一点的低矮密杂的树枝已经看不清晰了,只见一团黢黑。伸向天空,掉落完树叶的树杪秃枝还看得明晰,又似乎是顷刻之间,一切都看不见了,天空也不见星月的出现,只剩大门前被踏红的地面还依稀可见。家禽们也懂得天色和时间,先是鸡归了家,然后鸭子也从水田里起身,归家了。因为先前一家人都还在屋外等着鸡鸭先进了屋再进屋,所以一条一身褐色的狗也趴在屋外的坝子上,时而一动不动,时而抬起头来看身边的动静是怎么回事儿。等屋外的鸡鸭吃完倒在门前坝子上的包谷都进了屋,屋外的人也准备进屋做晚饭吃了。
魏一宁寄养在她的大姑姑家,虽只八岁,这已经是她寄养在别人家的第二个年头了,去年她寄养在大伯家。与她一起寄养在大姑姑家的还有她的弟弟。魏一宁八岁,细嫩的皮肤,亮泽的眼眸,身高适中,纤秾合度,与之同年的孩子并没有什么诧异。魏一宁的弟弟比她小两岁多,与她一样,都裹着厚实臃肿的棉袄,脸有轻微的干裂。
姐弟俩儿的爷爷奶奶都去世了,父母在沿海务工挣钱。虽然如今老百姓的生活都明显好转了,但发展趋势所迫,故乡还没有到留得住人的地步。父母两人想尽快过上好的又安稳的日子。父母也想将孩子带在身边一起,可外面的世界开销大,入学费事,而且两人每天都会至少上十个小时的班,有时白班,有时还夜班,没有周末,孩子根本没法顾及,连早上做饭给孩子吃了去上学的空当都保证不了。外面的世界也不比得家乡单纯,到处是车辆、池塘,而且还恐生人起歹心,没人照料,安全也是个大问题。无奈,只能将自己的孩子寄养在别人家。
天黑后,进了屋,准备给孩子们炒鸡蛋,晚上吃面条。姑姑坐在灶门口烧火,姑父则捯饬锅里。姐弟俩儿与大不了多少的表姐在屋里跑来跑去地打闹着在一起,一下从堂屋跑到厨房,一下又跑到偏房。魏一宁在姑姑家还算生活得自在,当然,绝不会比在自己父母面前生活得随性。
吃完面条,还等不及洗脚洗脸,三个孩子上眼皮都重得直耷拉下来。洗了脚与脸,天气很冷,脱了衣服俩儿兄妹都蜷缩在了被窝里。“晚上睡觉不要掀被子,感冒了可不好受”,姑姑见两个孩子钻进了被窝,然后说了这句话,关了灯就走了。
今天临近中午的时候,表姐饿得难耐的时候,姑父偷偷地带着姐弟俩儿的表姐进了歇房屋,给表姐拿了饼干先点补一下肚子,谁知,被顽皮的魏一宁的弟弟跑来跑去不巧撞见了,弟弟局促地瞬即跑开了,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但脸上也写着看到的一切。确定姑姑走后,魏一宁的弟弟掩着被褥悄悄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弟弟已经潜意识的知道了什么事情只能跟姐姐说。“你怎么这么好吃?”当姐姐的却有些责怨地说道。“想吃”是想吃,可还有撞见这种事后太难为情的意思,姐弟俩儿还不知道“难为情”是个什么东西。在魏一宁的弟弟的这个年纪,还动辄哭闹地在要父母背呀,抱呀的,没有依靠,自然就不再依赖。见姐姐如此一说,弟弟就没有再说话,很快姐弟俩儿也很快都睡着了。
魏一宁上小学二年级,弟弟还没有开始上幼儿园,准备过开年再去上学。姐弟俩儿寄养在姑姑姑父家,这样亲的关系,要收弟弟弟妹的钱过意不去,不收弟弟弟妹的钱,弟弟弟妹又过意不去。所以就象征性的一年收两千块钱。什么好的东西都会给侄儿侄女俩儿,要是一次两次倒无所谓,侄儿侄女俩儿可是一年两年的要待在自己家里,要完全如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侄儿侄女俩儿肯定就是不可能的了。
家中有两个孩子的家庭,小的时候普遍两个孩子的感情都不会好,打架、拌嘴、哭闹、争宠是常有的事儿。曾经当父母在姐弟俩儿身边的时候,姐弟俩儿的关系也如一个普通家庭有两个孩子的感情一样,很糟糕,但姐弟俩儿父母都不在身边的时候,感情却瞬即好起来,如同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一般。魏一宁的那种自私,斜睨人的脾气顷刻荡然无存,转化成了对弟弟的保护欲,爱和照顾。她想保护好自己的弟弟,虽然并没有人要欺负她的弟弟,然而即使有人欺负她的弟弟,她也没有能力保护得了自己的弟弟。魏一宁生活在姑姑家也总觉得自己是生活在别人家,自己总是一个局外人,插足者,没有在父母面前那样亲密无间,也没有那般洒脱,无所顾忌和忧虑的生活着,哪怕姑父姑姑再如何不把她当外人看待。当魏一宁知道姑父有东西只悄悄给表姐吃的时候,魏一宁只想马上就去给弟弟买零食就是,哪怕她自己不吃也没关系,可是姐弟俩儿都还小,没有零花钱。她可怜弟弟,她像一个大人,甚至宛如一位父亲或母亲一般。
逢到周末又赶集的日子,姑姑姑父让姐弟俩儿一起去赶集,姐弟俩总是尽量争取不去,然后魏一宁领着弟弟去放姑姑家里的牛,放到很晚才回家,姐姐怕撞见了姑姑姑父为表姐买了零食,她倒没有想到大人的局促和难为,她只是不想自己面对那样的场景,她尽量做到避开那个时间段。她觉得自己在姑姑家自己是外人后,她更加的放大这样的身份和感受。村里人办喜事的时候,开家长会的时候,别人都有父母在自己的身边,她没有,她觉得自己卑微,如同没有父母,孤苦无依的孩子。生活在姑姑家,毕竟不是自己家,她没有归属感,没有那样安心,如此年纪,她甚至既然懂得了察言观色,如她一样年纪的孩子还在无所忌惮的生活在自己的世界或生活里的时候,生活在姑姑姑父家,那不是她的父母,她无法做到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那样无所顾忌的生活,她开始懂得了做表面的礼貌的笑等行为。有时姑姑姑父批评表姐的时候,她都认为姑姑姑父是因为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他们不好批评自己,故此他们在借着批评表姐的方儿在批评自己,有“指桑骂槐”之意。而真当姑姑姑父批评她的时候,她又觉得之所以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时间久后,他们才那样的嫌弃和不耐烦。有一次因为放学回家,在路上逗留时间太长,回家太晚,魏一宁被姑姑姑父只说了几句,她觉得那就是没有父母在身边的下场,只能落到外人欺负自己,对自己指手画脚的份儿,她异常敏感而脆弱,她顿时就有离家出走的冲动,她没想过自己能去哪里,只是想避开那样的环境,一个人,但又想到还有自己的弟弟在,弟弟怎么办?最后又没有付诸在行动上。有顾忌和牵绊不一定是件坏事儿。她的心绪已经很多,有时候甚至过多的思考,让她在无事的生活中生活得诚惶诚恐,没有安全感。姑姑姑父家的热闹和喜事也让她觉得刺痛、孤独,因为她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儿,与自己无关。
不过到了冬月,也就是还有一个多月姐弟俩儿的父母就要回家了。魏一宁从年初盼到年杪,那盼望简直如同一位含冤入狱的“犯人”在等待着别人来救她于水火之中,沉冤昭雪。
腊月二十六,姐弟俩儿的父亲与母亲回来了。魏一宁欢呼雀跃,欣喜万状,也更活泼了,话更多了,跟弟弟又开始争这争那吵架、打架。一年与母亲见一次,但时间最多也不过二十来天。
姐弟俩儿的父母母亲在姐姐姐夫家吃了饭,回家除掉尘,打扫了家里一年没人住的灰尘,准备过年。
真是“有妈的孩子像个宝”。买新衣服,糖果,每天好吃的菜肴,亲戚互相串门的热闹。过完年,正月初三晚,吃了晚饭,准备睡觉,魏一宁躺在母亲的怀里,寒冷的天气真的感到很暖和幸福。
“再过几天我就要跟你爸爸出去了,你在家要好好看好你弟弟,在姑姑家要勤快些,多为姑姑姑父做点事儿,姑姑姑父愿意招留你们,要懂得感激姑姑姑父,换作别人肯定不愿意”,母亲突然说道。
“你们不能不出去吗?”魏一宁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她不愿再继续过这样的生活,说道。
“不出去?谁挣钱养你们?你们读书哪里来的钱?你弟弟开年也要读书了”,停了一会儿,“再过几年钱挣够了我跟你爸爸就不出去了”。
“妈妈,你们不在家,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胡话,我们要上班,谁做饭给你们吃了去上学?我们没有时间照顾得了你”。
“我可以自己做饭吃”。
“你弟弟呢?你照顾得了他吗?放学后得去接你弟弟,你放学比他还晚,谁去接他?你们大一点也好”。
魏一宁想说她可以办到,但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办到。
爱不仅仅体现在陪伴上。
魏一宁觉得母亲说得在理,她不知道说什么了,但又不想父母离开他们。魏一宁没有再说话,豆大的泪滴只是簌簌地漠然淌下来,她知道没有办法,她知道留不住父亲母亲。
魏一宁的母亲见她流下了眼泪,心头沉痛不已,强忍着酸痛的心。对于两个孩子,她觉得歉疚。
五天后,魏一宁的父母再次出门打工去了,她盼望的日子又开始了。
父母背着大的帆布包,提着蛇皮口袋。姐弟俩儿送父母离开家,送到村口,姐弟俩儿停住了脚步,看着父母离开,站了一阵,然后往回走。走远后,看着站在村口的孩子,当母亲的落了泪。倒春寒的风如刀子一样地扇打在脸上,魏一宁悻悻地领着弟弟踽踽地往回走,季节的灰暗的天色中,在那落寞煞白的乡路上。走了一会儿,魏一宁又顾过头去看一眼,然后边看边继续往前走,脚步很慢。
长行
2017年12月20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