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天按11个小时算,每小时13块钱,知道不”
“还有,七天之内辞职没有工资,然后自离也是没有工资的”
“啥是自离?”
“不打招呼就跑了”
“还要说一点,要做就最好做满一个月,没有问题就可以签合同”
“补充一下,明天早上八点上班”
厂里面的机器轰鸣的响,水洗槽是不停地冒着气,大烤箱发出警笛般刺耳的叫声,铁架子拥拥挤挤的排着,刺鼻的药水味一股股往鼻子里面钻,闻得让人头晕,是多么恶劣的环境,对于初入世事的我来说,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干的活都挺累的,但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交好运了,就坐在椅子上撕盖板上的塑料膜,同和我进厂的还有两个学生,但很不幸,他们被分配去搞烘干去了,这个是还要上夜班。在厂里面签好合同以后,中介就带着合同回中介所去了,我却还有一些云里雾里的,感觉有些东西没有谈清楚,就把自己卖了,但也不知道是啥,这种莫名其妙的惶恐感像是对这个世界的第一次试探,也带着一种新鲜。
第一天开工上班,老工人来教我们怎么把新进来的盖板撕膜,然后装到筐子里交给水洗的工人,说实话,虽然盖板有不同的形状,但是撕膜的本质还不是把膜从盖板上弄下来吗?我装摸做样的回应着“嗯,嗯”“哦,哦”,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还觉得有些好笑,一个简简单单的撕盖板还要整这么多玩意。一箱的盖板大概两百来个,我就这样撕膜,装框,有个阿姨看到我把盖板搁到腿上撕膜,赶快跑过来说:“小孩,这个盖板有油,不要搁到腿上来撕”厂里的大叔阿姨们对我还挺好的,这是我后来慢慢发现的。这个水洗是15框洗一次,洗完就把装有盖板的框子通过传送带运到烤箱里面烘干,为了不耽误进度,作为第一道程序的我就拼命的撕膜,拼命的装框,但是框子的数量是有限的,我的休息时间大概就是这样挤出来的,等着整理盖板的工人把框子腾出来。但我后面的大叔就非常的吃力,双手提着两个大铁框,费劲的举起来在提到水里去,当我第一次看见水洗的工人,他们穿着就是卖鱼的打扮,一双黑的防水高筒靴,身上围一个防水的黑皮料,在三联水洗的工序中,这个框子要被提起来好几次,非常耗力气,由于我的出色工作,好像有一道很大的负担压着大叔,在后面时间里经常和我说:“去上个厕所,喝喝水,休息一下”。休息的工人们喜欢闲谈,有的时候叔叔阿姨一边忙着手上的还一边踢着嘴里的话,但也不是没完没了的聊着,更像夏天的暴雨,一阵一阵的。在厂里,偷听闲暇的工人们谈天是非常有意思的,他们说话声音非常的大,再加上方言特有的粗犷和逼人,听的人感觉是吵起来了而不由得蹙眉望去,但谈到最高声音处,会突然有一阵阵大笑声,然后各干各的事。他们喜欢拿别人开玩笑,又毫不在意,他们会直直的点名到姓的埋怨,也会理直气壮地说:“搞慢点”。
一个工厂的建造最讲究敞亮,前后墙的窗户互相照着,我们厂楼在第一排,往前看是宽广的视野,有山,有村,有条大大的河,还可以看到许多工人的小汽车,在以前进厂的工人们可以开着车上班是不敢想的,我和一个阿姨聊天时她说她在这个厂里面工作了五年,现在已经是一个组长了,我猜测她可能会一直做到退休。
等到烘干完之后,整理盖板的人就来了,他们工作简单,把不同形状的盖板分类放好,垒的整整齐齐的,他们还没腾出来几个框子就跑过来和我说,小孩,这个盖板放到筐子里面一个种类,一种放法,记到放好点,不然我整理得花半天时间。工人们在长期反复的撕膜过程中,总结了一套经验,并默认的作为了撕膜的规矩用来约束这种随意自由的行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规规矩矩的,在厂里竟然获得了一个踏实的好名声,也许是与其他几个和我一样的学生没几天就跑了相比,我做的时间要长一些吧。厂里的叔叔阿姨都认为“现在的小孩能进厂吃点苦,还是很不错的”而我五姨爹就不这样想,他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因为工作的原因,去过很多地方,说起各个地方风土人情能滔滔不绝的讲上半个小时,还烧的一手好菜,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钓鱼佬,外婆家的鱼很少卖,基本上都是钓的。我讲这段进厂的经历,他有着别样的看法说:“到不如去超市找个服务员,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厂里的阿姨常说我学到不少东西,但到头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学了个啥,如果硬要说一个,大概是我学会了会使用叉车吧,有个老师傅还夸我很有点技术,我还为此高兴了好几天。
吃饭的时候,有的工人去食堂,有的自己就备好了饭,他们把保温瓶从工作台上的架子里拿下来,这种双层的工作台,像一束光打在我蒙尘记忆中,我慕然想起,我和工厂的结缘这不是第一次。我的妈妈在以前是一位乡村教师,在村里小学被撤后,没有去镇上教书,而是跟随南下打工的浪潮,转身成为了一名工人,现在看来多多少少有些遗憾。但在当时来看,南下打工是一股淘金热,可以发大财,就这样我成为了一名留守儿童,留守儿童的生活在我上一年级就结束了,刚到大城市上学的我还时长怀恋,那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留守时光,像没心没肺一样,我也确实忧愁不起来,爷爷家的大鱼塘,我吃蛋白,不喜欢吃的蛋黄留来喂鱼,晚上和爷爷一起睡在塘前的土房子里,守着鱼塘怕人投毒。爷爷养的蜜蜂,爷爷种的地,爷爷捉的蜈蚣卖,我现在也无法理解儿时的我为什么喜欢玩蚯蚓,也羡慕儿时的我分得清草鱼,鲤鱼,鲫鱼这些,更怀恋爬树的快乐时光......土地教给我的这些本领在我离开后就被收了回去。我爷爷那一代人在从刚刚解放的广阔的土地上大展身手,就像《平凡的世界》里描写的那样,他们是一群不甘于平凡的伟大的农民,尽管岁月不饶人,到现在只种着地。
这些回忆随着我在大城市住的越久,就越淡了。妈妈在厂里工作,我就在一旁写字,坐妈妈旁边,远远一看像一个小工人,作业写完了之后,就到处闹,最喜欢跑到版师工作的地方躲着,那是整个厂里最干净,最好的地方,放到大公司就叫设计部了,曾经有一个版师后来自己当了老板开厂。在往以后,随着环保整治力度的加大,很多私人小厂因为污染问题被要求限期整改或者搬迁或者取缔,为此我们也搬了好几次家,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在门口看门的保安,是一个枯瘦的老头,面部是凹陷的,使得一双眼睛显得很大,很吓人,脾气也特别怪,还养着一条狗,我和几个小伙伴都不喜欢他,记得有一次中午,我非常的困,要睡中午觉,就在他的家门卫室睡,进去了反而睡不着。有一股呼吸都困难的骚臭味,一个狭小的房间,一张床刚刚好卡着,破破的帐篷,然后是一堆杂物,就这么小的一个房间还要腾个地给狗睡,有什么吃的都要分给狗吃,那条狗像是他的工友,所以对吃的也有讲究,夜里吃饭,有些剩饭剩菜,就是倒泔水桶里也不会给狗吃的,相反,他会打一大碗饭,两个人的量,工人们都会笑他,又给他的宝贝儿子打饭,但这和食堂阿姨就有矛盾了,不过老板娘人却还好,就由着一条狗吃这人饭,我一直好奇老板娘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老头招过来做保安,说他是保安倒不如说他是清洁工,每天下班后还要打扫厂里卫生,如果要是哪个走路不长眼的把他扫成堆的垃圾踢散了,他会操着一口粤语对着我们员工宿舍楼大骂:“是谁踢了我的垃圾!是谁!”,这个一句话反反复复骂上半个小时,大太阳下就是发了疯一样,让人们中午下班都休息不好,对于小孩子来说那堆垃圾却是个可以操控一个人的神奇按钮,但是在他发疯时又感觉很吓人,等我读到初中,学习到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想起这些时突然有一种罪恶感,大人们受不了,有的骂老人闭嘴,有的干脆下去把垃圾铲了。如果不是因为厂要搬迁,他估计会这样下去,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环卫工人在扫大街,我望着他,觉得很像那个老人,但也不确定。
小时候玩玩闹闹在厂里多是愉快的,现在真正要做事了才明白那种疲累,晚上加班到10点,下班了以后,要骑共享电动车骑半个小时才能到家,天黑路远的,家里人总是担忧,我和主管说了以后,对我格外开恩,九点就让我下班了,和家人一样,让我路上注意安全,若是父母怕是恨不得要多做一点的,多赚一点,我没有父母的那种拼劲,像是打着玩的。红莲,荷叶,雨水,我就是在荷叶下的红莲,没有被雨水打湿。
父母的根最终还是会扎回了农村,爷爷最后都没在土地搞出点什么,我已经成人长大了,需要做点什么,改革开放的步子是越迈越大,越走越快,还有多少人是非成败转头空?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许多许多的道理。